中华文明连续性特性的具体表现和精神根源

2024-04-03 04:35邹广文
山东社会科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中华文明连续性文明

邹广文 王 璇

习近平总书记在2023年6月2日召开的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首次系统阐释了中华文明的五大突出特性,即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并将连续性置于五大特性的首位,意指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绵延不断且以国家形态发展至今的伟大文明。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如果不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国,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国,也不可能理解现代中国,更不可能理解未来中国。”(1)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这一论断凸显了连续性作为中华文明首要特性的重要地位,强调了连续性是中华文明走向未来的关键要素。也就是说,只有真正理解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才能真正理解中国道路的历史必然、文化内涵与独特优势,才能在新的历史起点上赓续古老文明,铸就中华民族现代文明。

长期以来,学界对“中华文明具有连续性”这一观点已经达成普遍共识,例如梁启超、梁漱溟、钱穆、侯外庐、张光直、杜维明等学者都持此观点。围绕这一观点,学界研究主要集中于“中华文明连续性何以可能”“中华文明连续性的呈现”“连续性与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的关系”“中华五千年文明考古探源工程”等方面。例如有学者认为,中华文明连续性的根源在于宗族血缘社会和传统价值观念,这肇始于西周的宗法制度。(2)姜广辉、程晓峰:《中华文明“连续性”形态形成的原因——从西周的宗法制度谈起》,《中国史研究》2016年第2期。另有学者认为,支撑中华文明发展连续性最为重要的基因是礼乐制度与礼乐文明及其所承载的族群认同、祖先认同和文化认同。(3)方辉:《中华文明起源与发展的连续性及其文化基因》,《中国社会科学》2023年第8期。还有学者认为,中华文明的连续性表现在日常生活之中,“就中国而言,文明的连续性总是能让我们看到那些日用而不知的古典文明在当下的延续”(4)王秀臣:《中华文明的连续性与“传承”品格》,《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6月16日第4版。。还有学者从雅斯贝尔斯的轴心突破论入手,认为“中国轴心突破的不彻底性正好体现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5)王凯歌:《连续性与断裂性:中国轴心突破论再考察的一个命题》,《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2期。。总之,学界已从多个方面对中华文明的连续性进行了深入研究,深刻阐释了准确认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对于传承中华文明、把握中华民族的根与魂的重要意义。

一、文化、文明和中华文明的基本内涵

理解文化、文明及其相互关系是把握中华文明连续性的前提和基础。从定义上看,文化是人类实践活动所创造的一切物质成果与精神成果的总和。文明是经过历史沉淀后呈现的标志人类进步状态的实践成果的总和。一般而言,文化常常是文明的前奏。美国历史学教授布鲁斯·马兹利什(Bruce Mazlish)认为:“我们已经提到过罗马人对待文化(土地耕作)的态度,他们把文化当作文明化和移居城市的前奏。”(6)[美]布鲁斯·马兹利什:《文明及其内涵》,汪辉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8页。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Oswald Arnold Gottfried Spengler)也认为“文明是文化的不可避免的归宿”(7)[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上册,齐世荣等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54页。。从考古学、历史学的意义上来看,人类文明一般是和文字、城市和社会分工同时产生的。所以从外延上看,文化的范围大于文明的范围,也就是说,所有文明的东西都属于文化。学者迈赫迪·莫扎法里 (Mehdi Mozaffari) 认为,伟大的文明可以表现为“一种文化体系,一种意识形态,或者一种宗教,其中以宗教形式出现的频率最高”(8)转引自[美]布鲁斯·马兹利什:《文明及其内涵》,汪辉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4页。。但并不是所有文化都是文明的,换句话说,有的文化在表现形态上可能是反文明的。但当我们认定某种文化是文明的,那么它一定是正价值取向的,因为文明是人类社会的肯定性成果。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文明是文化的最高形式。

从一般意义上看,文明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是经过历史积淀而形成的,是人类脱离野蛮状态后的社会发展状态。从这个角度看,文明是与野蛮相对应的概念。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野蛮既是一个事实判断,又是一个价值判断。从事实判断看,野蛮是指没有经过人工雕琢的、纯天然的非文明的状态。在中华文明的发展进程中,野蛮基因的注入往往能为特定民族的本土文化带来生机与活力。因为一个民族的文化越是纯粹,其生命力就越弱。民族文化只有不断地与其他文化交流融合,才能具有更强的生命力。从价值判断看,在社会话语体系中,野蛮往往带有一种价值评价的意味,从而与文明相对。正如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所言:“就其新义而言,文明(civilisation)一般指与野蛮状态相对立的状态。一方面是开化的人,另一方面是原始的野蛮人或蛮族。即使为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及其原则所钟爱的‘高贵的野蛮人’也不能被视为开化的。”(9)[法]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常绍民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36页。总之,野蛮是指人尚未获得知识、教养与开化的原始状态,西方历史上常常把城墙里的人视为文明的,而把城墙外的人视为野蛮的,所以一般来说文明是对人类进步的历史性表达。

在通常意义上,文明至少包括家庭、工具、语言、文字、信仰、宗教观念、法律、城邦和国家等要素。其中,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人类基于血缘伦理形成家庭,以家庭为依托承载文明。工具的使用是判定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例如青铜器的出现表明人们已经掌握了很高的冶炼技术,标志着此时的人类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文明程度。文字也是判断古代文明成熟程度和社会历史形态的标准。城市和国家是文明的载体。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指出:“国家是文明社会的概括。”(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页。对于文明探源工程而言,往往以发现古老城市的建筑基址或城市生产生活的遗迹来印证古老文明的存在。

一般认为,人类四大文明发祥地是两河流域、古埃及、古印度和古中国,形成了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和中华文明。雅斯贝尔斯认为:“世界历史上唯一可比的类似现象是发生在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印度河流域和中国的古代文明的发端。”(11)[德]卡尔·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俞新天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20页。正是由于相似的水利工程和多样的文化交流,促成了古代文明在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印度河流域和黄河流域发端。沿着这一思路,雅斯贝尔斯认为相似的文明萌发在各江河流域,其共同特征是“高度发达的组织和高水平的技术成就”(12)[德]卡尔·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俞新天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20页。。具体而言,首先这些文明的发祥地在相似的纬度范围内,气候条件适宜人类定居与发展。其次都有大河流经这些地方,为农作物生长和人类生活提供了充足的淡水。例如每年7—9月,尼罗河的定期泛滥为河谷带来了天然肥料,使得该地区的农业发展具备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同时也避免了土地盐碱化。因此,“古埃及人将一年分为三个季节:泛滥季(7—10月)、生长季(11—2月)、干旱季(3—6月),这充分说明尼罗河的自然变化与农业生产的节奏是互相协调的”(13)马克垚主编:《世界文明史》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0页。。再如,发源于高加索山脉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在波斯湾入海口形成了一片平坦、肥沃的冲积平原,吸引了周边的人们迁徙到这里,为城市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在世界文明史上,几乎所有重要的古代文明都遭遇过游牧文明的袭扰。有学者认为:“一定程度上,当时世界的主要冲突就是游牧民族、海洋民族与农业民族之间的冲突,这种文明对抗的实质是不同形态与体系的矛盾。”(14)方汉文:《比较文明学》第一册,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40页。在人类文明史上,游牧文明往往与农耕文明、海洋文明相对立。那么游牧文明为什么会随着历史发展而逐渐衰落呢?中国历史学家钱穆认为:“游牧起于‘内不足’,内不足则需向外寻求,因此而为流动的、进取的。”(15)钱穆:《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9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版,第4页。在我国古代历史上,一旦草原发生天灾,以突厥、匈奴、蒙古为代表的游牧民族便南下中原,获取维持基本生存所需要的物资,而这样的民族冲突同时也开启了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流融合,游牧民族接受农耕文明影响而进入新的发展阶段。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中指出:“野蛮的征服者,按照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本身被他们所征服的臣民的较高文明所征服。”(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86页。随着历史发展,农耕民族凭借人口和经济优势逐渐战胜游牧民族,工业革命之后农耕民族更是经济实力大增,热兵器让个人的勇武成为历史,火车终结了游牧民族的机动优势,游牧文明逐渐退出世界历史舞台。因此,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认为:“生产是在极狭隘的范围内进行的,但生产品完全由生产者支配。这是野蛮时代的生产的巨大优越性,这一优越性随着文明时代的到来便丧失了。”(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9页。尤其是在工业革命后,游牧民族所有的生产力优势逐渐丧失,可以说工业文明对游牧民族的冲击是毁灭性的。从中国历史看,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斗争有时伴随着朝代的更替。秦朝、汉朝、唐朝多次击退周边游牧民族的袭扰,这是中华文明史上的强盛时期。但从960年北宋王朝开始后,中华封建帝国开始走向衰败。1279年,“崖山之战”后宋亡,元统一中国。蒙古族入主中原后,在北方推行不合时宜的畜牧业,大片良田变草原,破坏了黄河流域原来发达的农业生产,这也是朱元璋能迅速推翻元政权的原因之一。后来满族人入关,建立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朝。值得注意的是,清朝贵族迅速汉化,尊孔重道,形成“满汉一家”“中华一体”的文化认同,并将“中华”作为自身的代名词,以正统的中华文明继承者自居。根据史实和上述分析可以发现,即使游牧民族进入中原建立政权(如清朝),无一例外都需要进行民族文化交流,并以华夏礼仪稳定政权,这体现出游牧文明对农耕文明的向往和尊崇。正是由于草原文明与中原文明的相互激荡,塑造了多姿多彩、生生不息的中华文明。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18)本书编写组:《习近平讲故事》(第二辑),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52页。中华文明之所以延绵不绝就在于其不断吸取各民族的优秀文化成果,不断进行文化的交流与互鉴,在挑战与应战中中华文化生命体日益强大。

从文化和文明的比较来看,文明比文化具有更大的价值涵盖性。例如,从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来看,56个民族在中华民族的百花园中绽放着自己独特而绚丽的花朵,呈现出文化的多样性和独特性。中国式现代化成为中华民族的文明最强音,尽管各民族文化各具特色,都致力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谋求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对现代化的追求不仅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使命,而且是全人类共同的文明诉求。人类现代化的历史实践表明,任何国家和民族的现代化都要遵从人类现代化的一般规律。尽管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现代化有着不同的表现形态,但现代化始终是各个国家和民族的共同价值诉求,各个国家和民族都不能偏离现代化的人类发展大道,都要尊重人类现代化的普遍规律。现代化的底色在于作为人类文明的共同性诉求,与现代化相适应的是市场经济、诚信、理性、自由、民主等共同的价值观。因此,这些价值观也是各个国家和民族首先需要吸收消化的文明要素。

从发展脉络上看,现代化肇始于西方,即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拉开了人类现代化的序幕。此后,人类现代化进程逐渐向全世界扩展。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催生了资本的全球性扩张,所以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认为“资产阶级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页。,资本主义把全世界各个民族都陆续拖入了现代化历史进程中。全球化首先是资本全球化或经济全球化,所以说人类现代化开始于西方,逐渐扩展到全球各个角落。经过近两百年人类历史的洗礼,现代化越来越成为每个国家和民族走向未来不可逾越的历史阶段。也就是说,一个国家和民族要想拥有未来就必须经过现代化的洗礼,中国当然也不例外。现代化对中国而言是一个悲欣交集的过程。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被动地卷入世界现代化进程,中华民族遭遇前所未有的劫难,国家蒙辱、人民蒙难、文明蒙尘。面对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中国,各种主义和思潮提出了不同的关于中国现代化的主张,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随着中国共产党登上历史舞台,中国现代化的蓝图日渐清晰。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逐步从追赶型的现代化走向自主的、自我创生的中国式现代化。

从文明的视角看,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根据唯物史观,人类文明的首要标志是一定水平的物质文明,物质文明始终是精神文明的基础。物质文明是人类改造自然的物质成果,表现为物质生产的进步和物质生活的改善;精神文明是人类在改造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过程中取得的精神成果的总和,人类的精神文明成果体现在伦理、道德、历史、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方面。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认为:“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4页。今天,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奋力谱写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新篇章已经成为亿万国人的共同期盼。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式现代化赋予中华文明以现代力量,中华文明赋予中国式现代化以深厚底蕴。”(21)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中国式现代化既要赓续中华古老文明,以切实体现中国特色,同时还要自觉认同人类现代化的共同价值,向先进生产力开放,向世界文明开放,真正融入全球化发展潮流,在中国与世界的互动中实现跨越式发展。

二、中华文明连续性的具体表现

中华文明是中华民族独立自主创造出来的文明形态,它一方面延续了世世代代积累的文化传统,另一方面根据变化了的实际情况不断变革图新,从而使得古老的中华文明一步步走向现代文明。中华文明的基本要素包括文字(汉字)、哲学思想(儒道互补)、文化遗产(文学艺术、节日礼俗)以及技术(以四大发明为代表)等。中华文明历经数千年传承和发展,形成了独特的文化价值体系。

夏商周三代是中华文明的起源,塑造了中华民族独有的精神属性。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论语·为政》)由此看来,孔子主张夏商周制度文化一脉相承,存在着因循关系。历史学家许倬云也认为:“中国传统历史上夏、商、周三代,代表中国文化的核心。中国文化的中原意识,也经这一核心观念衍生。”(22)[美]许倬云:《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北京日报出版社2023年版,第63页。夏朝是中华文明信史的开端,对其进行文化探源是实证中华文明5000年历史的关键环节。《夏商周断代工程报告》显示,夏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已经成为中国史学界的共识。(23)参见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夏商周断代工程报告》,科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24页。据《史记·夏本纪》记载,夏代共历14世17王。夏朝建立了集中的奴隶制王朝,主要活动区域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即今天的山西、河南、河北一带。考古人员在二里头遗址发现了大型建筑基址、祭祀遗址、铸铜遗址和贵族墓葬区,出土青铜礼器、玉礼器、绿松石龙形器等珍贵文物,充分证明这一时期已形成王国并有都邑聚落,二里头遗址被初步确认为夏都斟鄩。(24)参见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夏商周断代工程报告》,科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38页。1977年夏鼐正式提出了二里头文化概念(25)参见夏鼐:《碳-14测定年代和中国史前考古学》,《考古》1977年第4期。,二里头文化代表了夏文化。

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凸显了中华民族从古至今的精神血脉。当我们打开《论语》时,就会感觉到孔老夫子就坐在身旁,正吟诵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的句子。这样的情境自然地体现出中华文明从古代到今天的精神对接,也就是说,这个连续性不仅是历史事实的连续性,更多的是价值观念的连续性。亚里士多德认为:“无条件连续的并且是一个的运动必然在‘种’(eidos species)上是同一个,属于一个主体,在一个时间里,——在时间方面没有中途的停顿,因为运动中断就必然是静止。”(26)[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52—153页。中华文明连续性的“种”就在于中华文明的发展在时间上没有停止,而且中华文明使中华民族具有很强的文化归属感和认同感。随着历史的发展,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感日益强烈和稳定。因此,中华文明总是在延续自身的过去中走向未来,在整体的延续性上又带有内生的突破性,在吸收外来优秀文化元素的基础上实现创新,从而得以绵延发展。众多考古发掘已经证明,中华民族具有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古代中国人所倡导的很多价值理念和我们今天所倡导的价值观一脉相承。我们是中华儿女,儒家文化作为中华文明的主导文化,深深地影响着每一个中国人的成长,每个人都继承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因。具体而言,中华文明的连续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地理环境的连续性。“中国”作为一个专有名词,其含义来自上古时期在黄河流域获得统治地位的政权。秦汉之后,统治疆域在原来的基础上历经若干朝代继续发展并基本趋于稳定。地理环境的相对稳定有效避免了中华文明的分裂,也为中华文明的赓续创造了地理基础条件。两河流域无天然屏障,又位于农耕地区和游牧地区的交界地带,因此历史上民族大迁徙频频发生,很多民族相继在此登台亮相,上演了一幕幕弱肉强食的战争活剧。最后,整个两河流域与西亚其他地区被波斯帝国所征服。(27)参见马克垚主编:《世界文明史》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页。地理环境的不稳定造成了两河流域文明的断裂。而对中华文明而言,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形成了北方以粟为主的农业和南方以稻为主的农业,描绘了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交织的文明画卷。据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成果显示,在距今7000年以前,农业经济已经反映出明显的区域差异,中原及北方地区以粟为主,以黍、大豆、水稻为补充。在长江中下游地区发现的重要水田遗迹表明,不同的稻作农业模式与早期复杂社会结构存在共生关系。(28)参见王珏:《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最新成果发布》,《人民日报》2023年12月21日第15版。这也印证了自古至今中国南北方农业不断进行交流的历史,保障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

第二,语言文字的连续性。所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文心雕龙·原道》),文字标志着人类进入文明时代。恩格斯指出:“从铁矿石的冶炼开始,并由于拼音文字的发明及其应用于文献记录而过渡到文明时代。”(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页。衡量某种文明延续的重要条件就是其文字系统是否存续。古埃及文字最早出现在公元前3000年,一直使用到公元4世纪,后在托勒密王朝和罗马王国的统治下,埃及本土文化逐渐被取代,古埃及文字也逐渐被受古希腊文影响的科普特语代替(30)参见马克垚主编:《世界文明史》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7页。,这也是古埃及文明失传的重要原因。中国文字出现的年代早于殷商(31)参见[美]许倬云:《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北京日报出版社2023年版,第65页。,在发展过程中从未发生中断。汉字是传承和弘扬中华文明的基本载体,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不间断地记录了中华文明的全部历史。在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发现的陶器上的刻符由一些刻画符号即象形文字或图画文字组成。最初的刻画符号只表示一个大概的混沌概念,没有确切的含义。到了商代,人们利用龟甲和兽骨占卜记事。商代青铜器上的铭文具有礼仪性,比卜辞复杂,其中象形字的形象皆近写实,但不是图画。(32)参见[美]许倬云:《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北京日报出版社2023年版,第66页。有学者指出:“从甲骨文的词汇、语法、字形结构可以看出,汉字‘象形、会意、形声、指事、转注、假借’的造字方法,这时已经基本形成。”(33)姜义华:《世界文明视阈下的中华文明》,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5页。秦始皇实行“书同文、车同轨”,以统一的文字取代六国的文字。20世纪初期,在新文化运动中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促进了文化的发展和社会进步。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以汉字为主体的文字体系自确立后平稳延续下来,塑造了各民族的文化共识,培育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使中华文明得以延续发展。在漫长的中华文明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汉字文化,并以其直观性、整体性与综合性强有力地、稳定地吸收融合其他文化,凸显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

第三,中央政权的连续性。大一统国家是文明连续发展的重要标志。自夏、商、周三代以下至清朝,政治实体衔接有序,从未因外力冲击而中断,后一个朝代都自称是前一个朝代的合法继承者,都强调前朝何以失天下、本朝何以得天下,这实际上是在强调本朝和前朝的联系,这种联系的叠加就形成了一个一脉相承的政治谱系。美国汉学家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认为,由秦统一开始的“中华帝国”或“帝化中国”开辟了国家政治结构的新时代,铺就了此后两千多年中国政治发展的道路。(34)参见[美]牟复礼:《中国思想之渊源》,王立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页。牟复礼认为,中国在两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一直是一个赓续无间、概念明确的国家,在这点上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皆无法与之相比,正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之什·北山》)。由于大一统被视为“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汉书·董仲舒传》),这决定了每一个朝代获得政权的合法性。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中国人逐步形成了清晰的大一统观念,从而保证了封建时代中央政权的稳定性与连续性。

第四,历史文化认同的连续性。一个民族的历史是其安身立命的基础。中华文明的历史连续性体现为中华文化发展的连续性。马克思指出:“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0页。一代代人一方面通过物质生产满足自身的物质生活需要,另一方面通过精神生产创造文化,满足人们的精神生活需要,历史就是各个世代的人的各种活动综合积累的结果。中华文明连续性也体现在每个中国人的文化生命中,而这种文化生命在已经融入民族血脉的中华传统文化的滋养下始终保持着丰沛的生机与活力。此外,“四海一家”的观念深深刻印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并积淀为深邃的历史认同意识。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华民族虽历经磨难,但崇尚统一、反对分裂、天下一家、同源共祖的历史认同观念始终贯穿在中华民族发展进程之中,帮助中华民族一次次战胜灾难、一次次渡过难关,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不断巩固和发展,中华文明得以一脉相承、绵延至今。

三、中华文明连续性的精神之源

在全球化时代,相比其他文明中华文明的连续性愈加清晰。世界上其他几个古代文明都中断了,唯有中华文明从远古发展到今天,一脉相承,源远流长。梁启超先生曾说:“西人称世界文明之祖国有五:曰中华,曰印度,曰安息,曰埃及,曰墨西哥。然彼四地者,其国亡,其文明与之俱亡……而我中华者,屹然独立,继继绳绳,增长光大,以迄今日,此后且将汇万流而剂之,合一炉而冶之。”(36)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三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5—16页。方汉文也说:“中国文明虽然不一定是最早的文明,但中国文明研究的历史最为悠久,历史资料最为丰富,记载最为详尽而且没有中断。”(37)方汉文:《比较文明学》第一册,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页。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绵延不断到今天,主要取决于文明内部的融合力与创新力。也就是说,如果文明自身不够强大就容易被他者文化所弱化甚至同化。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阐述了不同文明之间的“挑战—应战”模式。(38)参见[英]汤因比:《历史研究》上册,曹未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74页。在长期的挑战—应战过程中,决定文明生命力的不是外部环境,也不是不可驾驭的“刺客”的袭击,而是文明自身的性质,是文明自身的创新能力与包容性。

雅斯贝尔斯认为,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前300年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轴心时代,发生在北纬25度至35度区间,这个时期也是人类文明的重大突破时期,生活在这一时期的先哲们,如中国的孔孟老庄、古希腊三哲(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印度的释迦牟尼等等,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由此,雅斯贝尔斯将这一时期称为人类文明的主体时期。从轴心时代开始,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就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发展路径。就东西文明的形态来看,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认为:“我将中国的型态叫做‘连续性’的型态,而将西方的叫作‘破裂性’的型态。”(39)[美]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501页。中华文明重人事而轻自然,西方文明重自然而轻人事。中华文明的基调是农耕,强调安土重迁、自给自足,而西方文明的基调是海洋,善于创造、破裂、征服。古希腊哲学的第一个问题是追问万事万物的本源,例如泰勒斯认为“水是原始的要素”(40)[美]梯利:《西方哲学史》,葛力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3页。,而中华文明的出发点则是“万物皆备于我矣”(《孟子·尽心上》),即万事万物都是因为我的存在而存在,应该反身而诚。因此,对中华文明而言,求善大于求知,要优先考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优先关注人的伦理性。

从文化哲学的角度来看,文化就像一条河,它从过去经现在流向未来。在文化的历史长河中,人是历史的存在。由于人是历史的存在,所以人具有未来的指向性,在这个意义上“未来”和“历史”是一个对应的概念。如果没有历史感和历史意识,那么无论是个体还是民族,其未来指向都是非常模糊的,也就无法从历史走向未来。一个人要不忘初心,只有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才能明确自己要到哪里去,这就是人生的来龙去脉。同样,一个民族的文明也要有非常清晰的目的和价值诉求。中华文明之所以具有连续性,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华文明所倡导的价值观。也就是说,一个民族的核心价值诉求决定了该民族强大的文化向心力、凝聚力,不断唤醒该民族的主体生命意识,不断激活流淌在这个民族血脉里的文化价值基因。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基本框架,置身社会大变革时期,儒、墨、道、法、阴阳、名、纵横、杂、兵、小说等学派纷纷指点江山,宣扬自己的社会理想。经过长期发展和融合,儒家和道家逐渐脱颖而出,并积淀成中华文明的儒道互补的文化结构。几千年来,儒道两家思想作为中华文化精神最重要的思想资源,主导了中国人思想道德和价值理念的塑造和建构,其相反相成的思想文化取向,成就了儒道文化的互补性。作为中华文化的两大主干,儒道互补客观上塑造了中国人的社会文化心理,培育了中华文化的基本精神。

民族精神是民族文化的根本标志,其中蕴含着文明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密码。中华文化的基本精神是贯穿中国文化发展的核心思想观念和固有传统,作为中华民族的内在思想源泉影响着人们的社会生活实践,是中华民族生存发展的精神动力。笔者认为,中华文化基本精神可以概括为贵和持中、自强不息,这是中华文明连续性最重要的基因。

贵和持中是中国人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基本原则。人与人之间的和睦相处、和谐统一是贵和持中思想的首要关注点。“和”“中”集中表达了中国文化的特质。“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礼记·中庸》)“和”是指两种以上的声音有呼有应的美妙搭配,这就启示我们“和”包含着差异性,即在人与人的交往关系中,要允许他人有不同的思想。“中”就是不走极端的生活态度,即克服两极对立的知性思维,追求中庸、中道、中和的人生。中华传统文化特别强调把握事物的中间点,例如在人和人的关系上要“尚和”,所谓“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就是强调“和”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第一要义。把“中”“和”两个字放在一起组成的“中和”,更是成为中华文明“日用而不觉”、生生不息的文化密码。儒家追求的审美理想就是“中和之美”,即讲求在审美过程中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感性与理性及各种美的因素的协调统一,使人达到含蓄宁静的审美境界。推而广之,“中和之美”不仅体现了中国古代艺术的根本精神,同时也是中国人人生实践的最高理想,只有“致中和”,才能够“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礼记·中庸》),个体才能在社会生活实践中展示自身的意义和价值。也正是由于贵和持中,才使得不同的文明在相遇时能够做到美美与共,最后达到天下大同。

如果说贵和持中是指人和人关系的协调,那么自强不息更多强调的是人和自然关系。中华民族素有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意志品质,尤其是在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时总能够百折不挠,经过艰辛努力开拓出一片生存空间。在与自然的互动关系中,中国人形成了独特的自然观:一方面要挑战自然,“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即掌握自然规律,利用它造福人类;另一方面要“尽心”“知性”“知天”,尽可能和自然形成一种良性互动关系,以求得“天人合一”“天人不二”。

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中华文化基本精神形成了以下特点:一是影响的广泛性。中华文化是中华民族基本的人生信念和自觉的价值追求。中华文化渗透在中国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人们的生活理念与人生信条。同时,中国与其他国家和地区进行广泛交流,产生深远影响。例如,汉朝时期“波斯方面的文化,呈现出盛行流入东方的形势,与匈奴民族的频繁交涉接触,便将汉文化移植于他们之间”(41)[日]石田干之助:《中西文化之交流》,张宏英译,商务印书馆1941年版,第16页。。明朝郑和下西洋更是极大地传播了中华文明,展现了泱泱大国的恢宏气象。“四大发明”传入欧洲和其他地区,促进了世界文明的发展与进步。“中国的发明物中,以影响于欧亚文化的程度而言,当以造纸和印刷术最著名。”(42)[美]卡特:《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和它的西传》,吴泽炎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0页。同时,中华文明也吸引着世界各地的人们来到中国,感受中华文化,加深文化交流。二是讲求实用理性,以情为始,以仁为体。相比西方文化,中华文化更侧重实用性,追求“人生在世”的价值与意义。与海德格尔“向死而生”不同,中国人更关心在经验世界中“如何活、为什么活、活得怎样”的问题,正如孔子所言:“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以情为始是指人与人相处应以“情”为出发点。“亲子情、男女爱、夫妇恩、师生谊、朋友义、故国思、家园恋、山水花鸟的欣托、普救众生之襟怀,以及真理发现的愉快、创造发明的欢欣、战胜艰险的悦乐、天人交会的皈依感和神秘经验,来作为人生真谛、生活真理了。”(43)李泽厚:《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26页。以仁为体是指人与人之间相处应以“仁”为最高原则,“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等等。这种实用理性既是个体的处世原则,又是民族的共同心理。因此,实用理性维系了民族的生存发展,塑造了中华民族独有的“四时佳兴与人同”“日日是好日”的乐感文化,造就了中国人往往把生活视为艺术,把痛苦视为通向幸福的路途的心境。三是追求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中华文化中的天人和谐彰显着深厚的人文精神,“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礼记·中庸》),“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道德经》)等等。中华文化善于在天地之间感受人文,实现天、地、人三才合一。冯友兰先生把人生的境界分为四种,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44)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73页。。其中天地境界表现为个体身心与自然、宇宙相融通,达成理解、认同和超越,实现一种整全的包容性,从而成就永恒。

中华文化具有凝聚人心、激励精神和整合创新的功能。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可以非常融洽地体现在一个人身上,既有入世的情怀,又有出世的超然,出入之间方显人生真谛。中华文化的韧性体现于始终可以在儒道之间进行很好的人生互补,因为人们在不同的人生经历中,会表现出不同的价值诉求,因此人们常言“入世则信孔孟,出世则信老庄”。如果说儒家思想是让人“拿得起”的智慧,道家思想则是让人“放得下”的智慧。中华文化在儒道之间达到了平衡,保证了人能够在出入之间有很好的切换,是一种达观的人生智慧。

中华文明的连续性与中华民族一脉相承的历史是同一的,这对强化文化自信,建设中华民族的文化软实力,不断开拓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前进道路无疑具有历史性意义。一个悠久的文明,更懂得复兴的意义;一个创造过辉煌的民族,更渴望复兴的荣光。今天,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整个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人如何活着,人心灵的栖息之处何在,已成为现代化境遇下全人类的普遍之问。人作为历史性存在,秉承着本民族文化的血脉,有着对自身民族文化强烈的认同感与归属感,既经历着当下,又憧憬着未来。因此,在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强化中国人的文化信仰,展现中华文明的悠久历史和人文底蕴,阐华夏之邦以辅新文化使命,这既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生追求,更是时代赋予中华民族的文化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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