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舟
下午五点,古人称之为酉时,也叫日入、傍晚时分,正逢日落将歇的好时候。《庄子·让王》中写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
然而今日,或许西北的太阳太过与众不同,偏爱晚睡晚起。我在旷远的边陲小城,从未在下午五点感受过黄昏即来的悠悠光景。就说昼短夜长的冬日,旭日高照已是上午十点,下午五点只能算是午后,要到七八点才能迎来日暮。
太多个午后五点时分,无论上学还是工作,眼中风景只有窗外屋檐下的方寸天空,它由一棵老树、两三座建筑、几片云,还有偶尔盘旋而过的飞鸟组成。偶时抬望眼,我总瞧云丝缓慢地自我拉扯,悄悄翻卷变换姿势,而那经年挺立的老树,遥望着远方岿然独存的雪山,眼底充满歆羡,却只能任凭近身的古朴老楼定格岁月,和天空共同搭构不规则的留白,好让窗里看风景的人释放情绪。五点过后,阳光微斜,飞鸟的尾尖划过树梢,扬起一阵风雪,愣怔的人恍然回神。平平无奇的下午时光继续流淌,然后被人滞留在情绪的边角。
只有在周末或節日里,这段时间才不至于如此静寂。当窗外响起货郎的叫卖声——有时是音调不够标准的“鲜奶子咧”,有时是老旧喇叭里成串的“收头发,收旧家具,收洗衣机”——我便从午歇的慵懒中清醒过来,走出家门,来到各式各样的街巷。快节奏的城市生活总有光阴慢下来的地带,比如旧市场,鼎沸人声几乎穿破篷顶,在你来我往的口舌之争里,让人透过尘俗不喜的生计看到鲜活温馨的一面:不必香车佳肴,或许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就能带来快乐。又如旧城区的小公园,记得有天我无事闲转,雪在脚下不断咯吱作响,好像春花欲燃的声音,无端让人心潮澎湃。我仰望天空,倏地发现太阳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快速坠落,原来日光消逝也有速度,它如眷恋夜灯的风雪夜归人,散着橙色的光扑向远山的怀抱。在那一刻,我想我将铭记这段时光。
比起西北,南方的下午五点更符合庄子的逍遥心意。过去几年,我奔走于全国各地,见识过许多不一样的风景。泉城济南的冬天,太阳总熬不过五点,大雾四起,雪漫天地,昏黄的夜灯下行人匆匆,我逆人潮归家,顶风微躬的身却忍不住漫步起舞,心底渐燃一团野火,就像太阳因早落而弥补给我的火种。长沙春日碎雨缠绵,四月天芳菲未尽,却已被太阳逗弄得晕头转向。比如橘子洲头的日入时分,忽而雨,忽而风,日光斑驳在湘江,很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意境,桃花就在阳光里开开落落,铺满整个沿江大道。日暮而归,我转身遥望,正好看见江水吞没最后一缕光,桃花残红隐入夜幕,平生一股心安。
那年在成都,夏秋交接时分多风多雨,常淋得人心烦意乱,尤其临近下班的五点左右,看着窗外忽来的瓢泼大雨,我品不出“巴山夜雨涨秋池”的美,只是惶然如何去挤地铁。那日有事早归,我误乘公交车到一片老区附近,被雨点催眠的心陡然惊醒,眼前绵延数里的银杏林在风雨中摇晃,仿若戎装老将,让人在悲怆之余热血沸腾。我撑伞汇入观林的人群,雨声渐弱,原该西沉的太阳从极远的天际隆重登场,人群欢呼,当阳光透过林隙拂在脊梁,我也弯起久无笑意的嘴角。有什么可恼的?心若向阳,风雨便遮不住光。就像下午五点,比起拂晓、正午和深夜这些独特时点,虽少了唯美和期待,却让人在等待中看见别样的风景,如西北寒冬里的圆日盛别,又如南方小城里太阳的应景西落,或于风雨雪,或在山河海,无论落身或藏心,那份直观的作别与触碰,带给人的是思索、悸动、安定和自我审视——日月青黄不接,“我”便是唯一的光明。
下午五点,虽是“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但请不要遗忘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