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四题

2024-03-31 17:09张望朝
百花园 2024年1期
关键词:二爷大姨牡丹江

张望朝

祖母

祖母去世那年,我三十岁。接到父亲的告知电话,我想起了一篇很有名的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祖母姓武,河北唐山人。旧社会的女人一般没有名字,姓什么就叫什么氏,祖母就叫武氏。嫁到张家以后,“武氏”前头还要加上一个“张”字,祖母的全名叫“张武氏”。祖母不识字,但很有主意,家里的大事小情基本上由她一人决断。当年举家闯关东,最后在牡丹江落脚,就是祖母的主意。1949年前,牡丹江市大元明街四十号有一家张记豆腐坊,执照上写的是祖父的名字,实际经营者却是我奶奶。后来,豆腐坊归了公,祖父由装模作样的小老板变成了推车卖豆腐的小老头,祖母也由指手画脚的老板娘变成了婆婆妈妈的家庭主妇,从早到晚不是围着孩子转就是围着锅台转。

我父亲认为他妈是一个完美的人。表面上看确实如此。除了生气的时候爱骂人,你很难在我奶奶身上挑出别的什么毛病。然而她有一个非常致命的缺点:惯孩子。这个缺点致的不是她自己的命,是我们这些后代的命。我已经上大学了,吃饭的时候只要她坐在身边,都是她给我盛饭,衣服脏了也是她给我洗。我的生活能力一直很差,直到大学毕业,连自己的衣服都洗不好。我弟弟自小顽劣,经常惹事,她也从不管教,甚至还护短。有一次弟弟跟小朋友打架吃了点亏,就用弹弓射碎了小朋友家的玻璃窗,小朋友家长找上门来,我奶奶操着唐山口音反问道:“兴你们家小虎打我们家二毛,不兴我们家二毛射你们家玻璃?牡丹江是你们家开的?”弟弟长大以后依旧惹是生非,当兵不到半年就因为打架被部队开除了,此后还养成了酗酒的坏毛病,即便是跟朋友谈生意也要喝得烂醉如泥。

我父亲是医生,我叔叔是教师。兄弟二人性格迥异,被我奶奶惯出的毛病却是惊人地相似:都没多大本事,却都自以为是且自作聪明;都以自我为中心,从来不考虑别人,更谈不上照顾别人;生活能力极差,都不会干活儿。我叔叔逢年过节还能下厨烧几样好菜,我父亲则从不洗衣做饭,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他洗衣做饭。虽是亲兄弟,也没什么利益上的纠葛,两个人却一直不睦,甚至在我奶奶去世后完全断绝了往来。我可以负责地说,没有我奶奶的过分娇惯,我父亲和我叔叔都不会是那样一种性格,兄弟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冷到一种令人心寒的地步。

记忆中,我们家只有三次比较完整的聚会,只有三次。

第一次,祖父去世时。那年我七岁,上小学一年级。葬完了我爷爷,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有我奶奶、我父亲、我母亲、我叔叔、我和我弟弟。当时我叔叔还没有结婚。

第二次,我婶去世时。当时我已经在哈尔滨成家立业。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叔叔从牡丹江打来电话,说我婶突发脑出血,去世了。我坐火车从哈尔滨赶回牡丹江,全程参加我婶的葬礼。当晚我们全家坐在一起吃了顿饭。有我奶奶、我叔叔、我叔叔的两个女儿、我父亲、我和我弟弟。没有我母亲,我母亲已经和我父亲离了,不再属于这个家。我奶奶对我婶有双重的感恩:一是我婶对她本人耐心而周全地侍奉和照顾;二是我婶对我叔叔无以复加地忍让与宽容。我婶的去世对我奶奶来说是一次精神上的重创,她一口饭都吃不下去,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吃;她的泪腺似乎干涸了,脸上没有眼泪,她的眼泪全都流进了心里。我预感,她也快了。

第三次,我奶奶去世时。如我所料,我婶去世不到半年,我奶奶也去世了,享年83岁。遗体没有火化,葬在牡丹江郊外我父亲给她买的一块墓地上。办完丧事,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有我父亲、我叔叔、我叔叔的两个女儿、我和我弟弟,还有我母亲。我母亲对我父亲一百个看不上,但对我奶奶很有感情。聽说我奶奶去世,她专程从外地赶过来参加葬礼,而且哭得比谁都凶,仿佛死的是她亲妈,可见我奶奶不仅惯儿子,而且惯儿媳。没有我奶奶,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冷清而寂寥,饭桌上除了吃喝的声音基本上没有别的声音。我弟弟大口大口地喝酒,一口饭也不吃。我妈看着生气,指着他骂:“你就往死了喝吧,你早晚得喝死!”弟弟乜斜着一双醉眼说:“如果我喝死了,请把我的遗体葬在我奶奶身边。”

二十年后,弟弟因饮酒过量猝死在广州,享年47岁。遗体就地火化,没有葬在我奶奶身边。

三叔

当年牡丹江有“四大恶少”,一般人惹不起:东安区的“小野马”、爱民区的“黑手张三”、西安区的韩四虎、阳明区的郭大拿。其中“黑手张三”就是我三叔,真名叫张剑泉。

三叔是我的堂叔,是我二爷的第三个儿子。传说三叔是个狠人,打架敢下死手。有这样一位三叔,我从小到大基本上没挨过欺负。小学一年级,寒假,我正在户外做游戏,有个跟我三叔一般高的小子抢我的冰尜(东北小孩子冬天玩的一种陀螺玩具,主要玩法是用鞭子不停地抽,使其在冰面上快速旋转),我不给。那小子仗着比我大,一手卡着我的脖子,另一手握成拳头在我脸前晃来晃去。我三叔恰好打此经过,一脚将那小子踹了一个大马趴。那小子爬起来一看是我三叔,屁都没敢放一个,撒腿就跑。

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很神奇:三叔虽有“黑手张三”之称,却从来没进去过,即便偶尔因为什么事被警察带走,不到一小时也准放出来。第一次“严打”,东安区的“小野马”、西安区的韩四虎和阳明区的郭大拿都进去了,韩四虎甚至被判了死刑,爱民区的“黑手张三”却什么事都没有。开公判大会那天,我三叔就坐在台下观众席第一排。听到法院院长宣布“现将杀人犯韩鹏(韩四虎原名)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三叔流下了眼泪,因为他们是多年的哥们儿。郭大拿和“小野马”刑满释放后,依旧找我三叔喝酒。我三婶不让去,对三叔说:“你现在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跟那些人扯啥呀?”我三叔并不反驳,但还是去了。

上高二的时候,我跟同学打过一架,准确一点说,我被同学揍了。现在想想,不怪同学,怪我自己太欠了。我们班有个男生叫胡志伟,智商低,精神也不太正常,整天胡吹六哨,很是搞笑,我就填了一首词讽刺他,说他“行为如狂似傻,说话连唬带吹,衣帽风流像阿飞,腹中粪便一堆”。看到这首词后,胡志伟气坏了,抄起椅子向我扔过来,接着就对我大打出手。我从小到大,动口没输过,动手没赢过。这一回也不例外,一交手就被胡志伟按在地上。好在有同学拉架,我只是鼻子出了一点血,没受大伤。事后我自然又去找三叔,但这一次,三叔没管,三叔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同学之间打架,绝对不能找外人帮忙,那样会伤到你们未来的感情。”也许是我对他的话不是很理解,他就补充说:“等你出了校门走上社会,你就明白三叔说的话了。”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看我气呼呼的样子,一个私下里跟我十分要好的女生问我:“要不我替你找人揍他?”我想了想,觉得让一个女生替我出气有伤男子汉的尊严,传出去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就说:“算了。”

我上大二那年,胡志伟出了大事。以他的智商,大学肯定与他无关,中学毕业后他去爱民商场当了临时工。一天晚上,他陪商场保卫科一名值班人员喝了点酒,出于好奇,他非要摆弄一下保卫人员腰上的手枪(当时所有单位的保卫人员都配有五四式手枪),那位保卫人员也是酒后失心,真就把枪掏出来递给了他。结果,手枪被他摆弄响了,保卫人员当场身亡。胡志伟吓傻了,扔下手枪撒腿就跑,清醒了之后,连夜坐火车赶到哈尔滨,在大学宿舍里找到我,死皮赖脸地要我帮他拿主意。他说:“我知道你学的是法律专业,这事你得帮我。”当时在哈尔滨学法律专业的高中同学不只我一个,可他偏偏只来找我,现在想想还很感动。——这就是三叔所谓的“未来感情”吧。我只送了他两个字:“自首。”回去以后,他果然自首了。毕竟不是故意杀人,加上有自首情节,司法机关对他从轻发落,他保住了命。

大学四年,我也跟同学打过架,照例是动口没输过,动手没赢过。不管打到什么程度,我都恪守三叔的教导,绝对不找外人帮忙。如今大学毕业三十多年了,同学经常聚在一起喝酒,只要说起当年打架的事,两个打过架的男生就会哈哈大笑着来个拥抱,或者满满地干上一大杯。

二爷

祖父去世早,没给我留下太深的记忆。我总也忘不了的、至今还能偶尔梦见的,倒是他的弟弟,我的二爷。

我小的时候,牡丹江市没有太多的机动车,倒有很多马车和驴车,大马路上经常是汽车马车驴车并驾齐驱。我二爷的工作单位是牡丹江某运输队(具体的名称我忘了)。直白地说,他就是个赶毛驴车的。他住的平房旁边有个驴棚,里面偶尔会传出驴的叫声。驴的叫声很难听,但二爷爱听,因为他对他的驴有感情。不过,二爷最爱听的不是驴叫,而是京剧,特别是传统京剧,也就是俗称的老戏。可惜那是一个特殊年代,他只能听样板戏,听不到老戏,要听老戏也只能听我唱。这要感谢我父亲。父亲私藏了几张老唱片,常在夜深入静的时候拿出来放。我躺在被窝里偷着听,慢慢就学会了几段。父亲发现以后嘱咐我说:“万万不可当着外人面唱老戏,更不可把我私藏老唱片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二爷。”

我小学尚未毕业,哪有那么深的城府?有一次二爺上房修理大烟囱,我爬上去给他打下手,干完活儿,我直起腰,居高四望,一时兴起,忍不住唱了几句《借东风》:“诸葛亮上坛台观瞻四方,望江北锁战船连环排上,叹只叹东风起,火烧战船曹营的兵将无处躲藏……”二爷大感惊讶,问我跟谁学的,我说跟同学学的。他让好好给他唱一段,我就给他唱了一段《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二爷听得摇头晃脑,如醉如痴,一脑袋花白头发楂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是我唱得有多好,是二爷太久没听老戏了,正所谓久旱逢甘露。

样板戏时代结束,传统京剧重返舞台。市京剧院只要有演出,二爷必定要去过把瘾,且回回都带我去。当时我可能是全牡丹江市年龄最小的京剧观众。二爷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没念过书,认不了几个字,但非常懂戏,而且特别会挑毛病。有一回看《李逵探母》,演李逵的那位花脸演员嗓音洪亮高亢且韵味醇厚,动作也很有气势,台下掌声叫好声一阵接一阵,唯独二爷无动于衷,直到散场也没鼓一下掌叫一声好。我问二爷为什么,二爷说话有点儿结巴,他说:“他把李逵演演……演成单雄信了。”后来我在哈尔滨上大学时,因为经常去看戏,结识了省京剧院一位唱架子花脸的老演员。有一次听他给学生说戏,说的正是《李逵探母》,他批评他的一个学生说:“你演的不是李逵,是单雄信!”

改革开放后,社会发展很快。二爷退休的时候,市区的马路上已经见不到马车和驴车了,二爷的驴车被单位连车带驴送给了二爷,成了二爷的私有财产。有人想吃驴肉,问二爷多少钱能卖,二爷理都不理。白白养活一头驴也确实有点犯不上,二爷就自己找活儿,用他的驴车帮着左邻右舍拉拉东西搬搬家什么的,不收钱,图个乐。一个姓徐的女人,新搬来的,求我二爷帮忙拉趟东西,我二爷却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了,原因是这个女人不正经,勾引过我大叔(我二爷的长子),弄得我大叔险些离婚。后来有了电视机和收录两用机,在家就可以看戏听戏,然而只要京剧院有演出,二爷还是照去不误,场场不落。

如果不是烟酒无度,二爷能活到一百岁。二爷一辈子抽烟喝酒,退休以后烟抽得少了,酒却喝得日甚一日,最后达到一天三顿不离白酒的程度。央视有了戏曲频道以后,我父亲给他二叔买了一台高级大彩电,希望他二叔多看戏少喝酒,但没用。我二爷是戏要听酒也要喝,到头来喝垮了身体,七十三岁就去世了。我没能赶回牡丹江参加葬礼,因为那天单位组织升职考核,我要是不参加就可能当不上处长。接到大叔的电话,经过一番纠结,我还是放弃了二爷选择了处长。在机关单位里混,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要是那回当不上处长,后来我就当不上厅长,就这么回事。

当上处长的头一天,深更半夜,十字街头,我给二爷烧了点儿纸(当时哈尔滨允许街头烧纸)。烧完纸,仰望着茫茫夜空,我心血来潮,唱起了近乎失传的一出老戏,叫《哭祖庙》。刚唱完头一句“高祖爷手提着三尺龙泉”,走过来两个手提警棍的巡夜警察,他们问我:“你没事儿吧?”

大姨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这么个大姨。

事情是这样的:那年,我妈在市医院做医生,有个女人到她那儿看病,两个人一见面,都觉得“撞脸”了,彼此长得实在是太像了。那个女人就要和我妈拜干姐妹,我妈也就随口答应了,我也就莫名其妙地多了这么一位大姨。

奇怪的是,大姨有了我妈这么一个干妹妹以后,跟我妈没什么来往,倒是跟我奶奶走得很近。起初她来我家,为的是找我妈,可我妈白天要去上班,只有我奶奶在家,她便坐下来跟我奶奶说话。后来再来我家,她不再找我妈,而是专找我奶奶,仿佛是我奶奶成了她的干姐妹。她长得确实很像我妈,但看上去比我妈苍老得多,更像是和我奶奶同一辈的人。她和我奶奶似乎也没有代沟,两个人能坐着闲聊好几个小时。

大姨精神不好,魔魔怔怔的,我奶奶就叫她“魔怔”。我妈晚上下班回家,我奶奶告诉我妈:“白天魔怔来了。”我妈只是简单地答应一声,意思是知道了,多一句都不问。显然她对她的这位干姐姐没什么兴趣。由此可以推断,这两个女人的结拜,也就是顺嘴那么一说,谁都没太当回事儿,至少我妈没当回事儿。倒是我奶奶挺在意我这位大姨,多日不见就会念叨她,想她。大姨似乎也很拿我奶奶当亲人。如果多日没来,见面时她会满脸歉意地解释这些日子为什么没来。她对我奶奶的称呼也很特别,不叫“大娘”“大婶”,也不像我妈那样叫“妈”,而是叫“妈亲”。每次见到我奶奶,她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妈亲哪,你挺好的吧?”

大姨的主要症状是思绪混乱,说话颠三倒四,你没办法知道她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她倒不是成心说谎骗人,她说的那些一听就不真实的谎言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她就是喜欢那么说,似乎只有那么说心里才痛快。她说什么我奶奶都静静地听,从来不拦着,更不会揭穿她,觉得那样做太残忍。记得高中毕业那年夏天,我领着同班一个女同学回家,恰好遇上大姨和奶奶坐在院子里聊天,大姨从马扎上站起来,很亲热地拍打着我的肩膀说:“小子,这么高了,想大姨了没有?”接着就说起了颠三倒四的魔怔话:“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大姨抱着你上公园看猴?你呀,太淘气,大姨抱着你也不老实,要不是大姨抱得紧,你就掉猴山里了你知道不?”两年前我应该是十六岁,我不知道十六岁的我去公园看猴怎么还需要我这位大姨抱着,更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跟这位大姨较不得真,我只能连连点头,说:“记得记得。”我的女同学正被大姨说得一头雾水,大姨走过去,伸手抚了抚女同学的头发,仔细端详了一下女同学的脸蛋,说出来的话更是不着四六:“闺女呀,打小你就好看,长大了更是俊得没法说了。我早就说嘛,除了你谁也配不上我大外甥。你们早点儿把事儿办了吧,生了孩子大姨帮你看……”我奶奶站起来,一手拉大姨回到座位上,一手比画着示意我带着女同学马上离开。再不离开,我的这位大姨说不定还能说出什么荒唐话来。

后来女同学问我:“你大姨是不是有精神病?”我说:“她只是不太正常,好像没达到精神病的程度,再说她也不是我亲大姨,她只是我妈的一个病人。”女同学冲我笑了笑,意思是:“你大姨不正常,所以你不想承認她是你亲大姨,对吗?”我也笑了笑,没做过多的解释。毕竟大姨长得比我亲姨更像我妈,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

如果我没记错,这次是我和大姨最后一次见面。上大学以后,除了假期,我再没回过牡丹江。我奶奶去世后,大姨再没来过我家,家里也没有任何人提起过她。关于她,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至于她的身世、家庭、职业、人生经历什么的,我真的是一无所知,甚至,我连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清楚。不过,她那魔魔怔怔的精神状态,还有她那一脸的沧桑,似乎都已告诉我,她的人生有过很多的磨难和不幸,很多。

几十年过去了,我怎么忽然想起她来了?

是个问题。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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