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湖, 落雪为念

2024-03-30 03:38◎苇
散文诗 2024年3期
关键词:查干湖鸿鹄残荷

◎苇 子

您知道吗? 倘若我假装已在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了家园和故乡, 那就是不忠诚。

——[奥地利]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

青山头,与芦花共舞

青山还青着, 芦花就替它白了头。

这浩浩荡荡的芦花, 白发止于白发, 又何止三千丈啊?

青山头的风, 有水天互置的本领。 总是放不下对芦苇的那份执念, 在芦苇的一生中寻找痛点。 风中芦苇, 匍匐、 摇曳、 躲闪。那年, 祖母头上飞雪, 蹒跚着一双小脚穿过苇塘的冰面, 用飞扬的白发, 去反驳意大利作家格拉齐亚·黛莱达的话: “我们是芦苇,命运是风。”

风萧萧兮, 不过是一种错觉。

没人知道, 是风吹动了芦苇, 还是芦苇吹动了风。 或许脆断、抽搐、 疼痛的是风。 那些生生不息且又相依相拥的芦苇, 根植在这片冰封的沃土, 以飞翔的姿态, 把风一遍又一遍收割。 万顷白浪中, 雪在芦花簌簌边。

青山头的芦苇, 从《诗经》 里出发, 飞越两千多年, 只为一次撩动心弦的遇见。 一路诗。 一路乐。 一路舞。

多像白鹭的族群, 年年添丁进口。 它们在芦苇荡里相亲相爱。攒下苇秆、 苇叶、 枯枝、 羽毛。 在芦苇的腰身处筑巢、 生蛋、 孵化。 查干湖水滋养的一切生命, 葳蕤蓬勃。 幼鸟羽翼丰满, 倚仗这五百多平方公里水面的势力, 在秋风骤起时张开翅膀。 芦花也是这样。 羽翼旋开天空的一瞬, 东方既白。

芦花与白鹭齐飞。

一纸白色耀目的、 肆意动荡而又欢乐的海。

青山头的一切事物, 深谙仄起平落的技法, 一切都在查干湖韵律之上。

一白到底, 又燃烧不尽。

鸿鹄楼看雪

查干湖的雪, 愿意顺从这里人们的意愿, 以豪放, 以婉约。

每年的初雪, 有些恃才放旷。 多数是为了寻找前一年那些走失的雪花的下落。 它们的翅膀遮天蔽日, 刷屏、 涂改、 删除、 撞击、 覆盖原图, 但眼里常含泪水。

雪的翅膀, 张开, 有一万对, 合拢, 就不见了。

鸿鹄楼知道大雪素有大志。

冰面铺平了道路, 晚风除尘, 芦苇清扫。 扫去每一颗细小的沙粒, 唯恐硌坏哪一片雪花。

鸿鹄楼里一声叫板: 雪——来——

唢呐、 板胡开场。 东北大秧歌打底儿, 莲花落镶边。

头板唱: “乱石穿空, 惊涛拍岸, 卷起千堆雪。”

二板唱: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三板唱: “梅须逊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

快板唱: “正月里来是新年啊, 大年初一头天呀……”

雪来雪去, 总会带走一些亲人。

母亲走的时候, 天空旋转着, 喷洒白色的礼花。 我看见薄成一片雪花的母亲, 带着盈盈笑靥翩翩而起。 飞跃千里, 融入到长白山天池之中。 然后又顺流而下, 流入松花江的枝蔓, 流入“引松工程” 那条脐带河, 经过川头山, 流入她眷恋的查干湖, 流到青山头脚下, 以另一种方式来完成她对我的护佑和滋养。

雪飞, 一念起。

鲸落, 万物生。

在鸿鹄楼见到的雪, 是雪中那个扎着红围巾的女孩飘逸的诗行: 我的爱/像这场大雪/多么苍茫/多么辽阔/像没有爱过/像一辈子也爱不完

给鸟的口粮

留冬的鸟, 像风与风相送, 像雪与雪相迎。

此刻, 我站在全国十大淡水湖之一的查干湖边。

查干湖结束了动荡, 在凉凉的鸟鸣里, 在雪绒被里酣然入梦。

橘红色花楸果, 红色山丁子果, 深红色忍冬果, 每一粒, 都宅心仁厚。

这是查干湖留给鸟儿门的口粮。

查干湖啊, 你还要给生灵们多少恩典?

果然, 当大雪封湖, 一群群鸟在枝头跳跃。 红尾鸫、 斑鸫、赤颈鸫、 太平鸟、 蜡嘴、 锡嘴雀……白绒绒的雪从树枝上扑簌簌落下, 那些头染白雪的红果, 一如纸里包着火, 不急于燃烧, 只是一味地照耀着。

此时, 鸟们各自施展技艺, 一粒粒红果就吞进肚里。 吃饱了,嘴里叼着一枚红果, 在雪花飞舞的枝头嬉戏, 把红艳艳的果子抛向空中, 再用嘴接住。 黑褐色的羽毛, 鲜红的果子, 洁白的雪,真是一场鸟群的歌舞盛宴。

雪原旷远如歌。

总会有人扫开一片雪, 撒下小米、 麦粒……

麻雀是上面一串串跳动的诗行。

残荷是冬天的建筑

“白色的屋顶上。 我们必须

把成为欢乐的事物

送还回去, 保存

变成图像的事物的变化。”

——[芬兰] 图阿·福斯特罗姆

残荷是冬天的建筑。

在初冬, 在查干湖, 在冰封雪覆的隐喻中, 在残荷的记忆里,在芦苇的脉管里, 一片大泽的前世今生被设计得鳞次栉比。

雪悄然落下, 残荷以装饰, 以宁静。

残荷是查干湖冬天的建筑。 莲蓬如檐头瓦筒前垂挂的挡片,我愿意把它称为瓦当。

一种极简主义的美。

一幅水墨丹青。

父亲在世时, 愿意把那些莲蓬里抠出来的莲子, 叫瓦砾; 把膝盖碾压成半圆筒状的粘土, 叫瓦片。 弧度与父亲弯曲的腰身保持一致, 与张开的弓保持一致。 雪在下落的过程中摩擦取火, 即便再卑微的泥土, 父亲也会把它烧制成瓦当。

残荷, 是把欢乐的事物还原成图像。 衣服来自湖底泥土中的釉, 经过高温, 还原成火焰。

在残荷的服饰里, 我们能找到凤凰浴火, 涅槃重生的蛛丝马迹。

查干湖中, 这些低微的生命啊! 它们太容易把身体中的铁交给冰雪, 熔炼、 煅打、 砌筑、 成型。 优雅的建筑总是在风干忧伤之后开始痛彻, 而仰望苍穹之后开始埋首。

“谁此时没有房子, 就不必建造。” 来查干湖与我同住吧, 千万枝残荷不就是千万间广厦吗? 我愿意把这种建筑称为雪庐。 那些能构成美妙事物的, 不宜窖藏太久, 或者束之高阁, 我们要还原它的声音、 气味、 温度和色彩。 比如庐中对饮, 写诗, 调素琴, 或者高歌。

我想从一枚莲子空缺的位置, 进入这片瓦当的内部, 独享庇佑与苍茫。

谁此时孤独, 就别再孤独。 来查干湖看看雪打残荷吧, 在查干湖, 在雪庐, “让我们谈谈我们所知道的宁静, 我们能够知道的、 深切、 可爱的宁静”。

冬捕是破网而出的黎明

冰之上, 夜幕下, 马拉爬犁向查干湖心行进。

一条千米长的鱼网, 在逐浪声里, 在长调与呼麦的悲欣交集中, 在三牲祭湖的圣典上, 汤汤醒来!

春天里的故事, 冬天就开始了。

我们以绳结网, 捕捞收获。 从来没设置过圈套。

渔把头、 渔工、 马匹……露在外面的毛发都被哈气染上霜花。把自己凝华成一缕照夜的白, 行走于点亮鱼群的方向。 渔工们怀抱铁制冰钏, 用“咣当咣当” 的心跳, “咔嚓咔嚓” 击穿冰雪。 被寒风吹彻的骨骼里, 那些闪耀的质地, 铮铮作响。

群星倾泻而下, 用滚烫来测试查干湖的深度。

马拉绞盘, 鱼网缓缓而出。 冰湖腾鱼, 被冰雪封冻的嘴巴,哪一张都笑得大敞四开。

闻一闻吧, 这查干湖寒冷的气味。

尝一尝吧, 这跌落东北方言的湖水。

北方的海, 黎明破网而出。

北方的查干湖, 日出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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