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淦林
那是一贫如洗的年代,却是有滋有味的日子。此去经年,那些日子被时光洗濯着,如今回望,竟别有一番风情。每当我在街角遇见祖孙二人相携走过时,怀念便涌上心头,愈加浓烈。
我从前的家,是用土砖堆砌成的老房子。屋内的地面最初是原始的、坑坑洼洼的泥土地。墙角一道道细白的蜘蛛网,以及时不时从墙上舞落的泥灰,为这段悠长的岁月增添了质朴的气息。
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我从来都是欢喜的,赤脚踩在些许湿润的泥土地上,我不在意脚丫子会变得黑乎乎,我喜欢和老房子亲密无间地待在一块儿,那种湿漉漉、软绵绵的触感,直到今天还叫我心里直痒痒。
这样的房子好处是很多的,说它有冬暖夏凉的那份贴心也不为过。记得那是一个夏天,村口的水泥地被晒得裂了好几条缝。我不知为了什么事和奶奶闹别扭,一个人坐在屋外的大石堆上,任由烈日烘烤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先是不管我,最后还是妥协了,好声好气地来哄我回屋。
跨过石头大门槛,一股夹杂着泥土清香的凉爽直直地向我扑来。奶奶见我满头大汗,便拉我到悬在木梁上的风扇底下站着。七月份的大夏天里,我竟被这嘎吱嘎吱的风扇冻得瑟瑟发抖。后来搬进了水泥筑成的楼房,在蒸笼般的房间里回想起那次不可思议的体验,思绪如见了老鼠的猫,直直地追到岁月尽头。
我家的老房子也许是个人物,总有山风乐意来看望他,携着草木的清香,一点也不生疏地从堂前绕到梁后。这风总喜欢戏弄我,一会儿吹乱我的头发,一会儿翻动我的作业,吹得我的心思老往外飘。
那就听他的吧!我果断收起作业,拽住风的尾巴,去探索屋外的世界。再回到家时,风便用清凉的泥香,洗去我身上的尘灰。从前我从来也不去想,以为那份夏日的凉爽是房子理所应当的馈赠。长大后才发现,这是儿时才能享受的舒畅。
在白雪漫漫的寒冬,这老房子本应是座大型天然冰箱。但一个旧车胎,再架上黑黢黢的铁盆,不计其数的干柴堆在墙边——添进去,多加点!这些老房子的老伙计们,通通闪亮登场,足以担当起“暖冬”的责任。这种最原始的火盆里上演着干柴们热烈无比的爱情故事,我们惬意地聆听这些惊心动魄的剧情。
烈火中傲然挺立的“三角猫”,则是家中的“饱腹”担当。“三脚猫”上安然端坐一把大铁锅,里头浓汤咕噜咕噜沸腾着,散发着浓浓肉香。任是再冷酷无情的空气,也抵不住这样的诱惑,只得乖乖跌进盆里锅中,熏得满面通红。
“三脚猫”脚下青白的炉灰里,埋着一个又一个生冷梆硬的地瓜、酸气十足的橘子。静静等候一阵,它们将变成一个个香甜温热的可口家伙。爷爷从来最擅长这项工作,他埋下地瓜后,总能精准地把控时间,经他之手“重见天日”的地瓜,总是熟得恰到好处。
老房子的古朴,自然离不开一扇富有韻味的木门。我家从前的那扇门十分厚重,朝里镶嵌传统的木栓,朝外挂着粗重的铁锁。推动这样一扇门,大人也许容易,小孩实在有些吃力。木门转动时,会发出沉闷冗长的嘎吱声。凌晨四五点钟,天色尚未通明,年幼的我还沉浸在温柔梦乡时,这样的声响必然要出现一次。
爷爷穿着青绿的解放鞋,手里握着月牙形斧子,背包里装着水壶以及一天的干粮。他要踏着月亮的清辉上山砸竹去。爷爷说,这是他的生计,一天可以赚一百多块钱,有时候力气足,砸得多,就可以挣两百。
对于农民来说,这样的收入算是可观的,可这样的生计却很不容易。苦累不说,还容易受伤。
那一天,爷爷光着膀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知道往胸口涂抹着什么东西。我走近一看,红艳艳的一片敷在左胸膛上。我吓坏了,分不清是血还是抹上去的红药水,眼泪鼻涕乱成一团,直往下坠。我问爷爷怎么了,他耳朵不太灵光,没听清我说的是什么,看我眼里泛着泪花,才不紧不慢地说是今天下山时没站稳,绊在了竹根上。我仍没停住眼泪,爷爷让我别哭,我躲开他的目光去找奶奶。毫不知情的奶奶听到消息时也吓了一大跳,扔下手中的水瓢便要带爷爷去医务室。爷爷执拗不肯去,我拿起他的老人机,大声说,如果不去就给姑姑打电话。这次他听清了,又说医务室这个点已经关门,他明天再去。我和奶奶信以为真,只好作罢,“监视”他涂药。他草草一抹,倒在床上便睡了。
次日清晨,大门仍是“吱”的一声打开又合上,我知道爷爷骗人了,捂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傍晚他回来时,气得不理他。第三天,我学聪明了,把他的斧子藏进米缸。奶奶好说歹说,他才同意歇在家里。我兴高采烈地去上学时,他仍不忘问我把斧子藏哪儿了。我才不说呢!朝他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掉了。
老房子的整体色调是黄色的,因为是泥土夯的,它的黄不像阳光那样灿烂明亮,而是像搁置久了的黄铜,黄得发黑,满是斑驳痕迹。偶尔也能在墙角缝隙里瞥见点点鲜绿,也不知是哪些不知好歹的野草潜入了我的房子。虽说我会放它们一条生路,可奶奶不许,她手中的那把大扫帚不知夺去了多少墙头草的性命。我只能暗暗地为这些渺小的生命叹几口气。
除了野草,还有别的“不速之客”。尤其在潮湿的阴雨天,小小的青蛙大摇大摆地进军老房子。青蛙满身黏糊,长着绿油油的皱皮,鼓着一对又凸又大的眼睛,我很是害怕。小时候,第一次知道青蛙是小蝌蚪变的,怕得连河里的蝌蚪都不敢再碰。
所有“不速之客”中,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条从狗洞里爬进来的黑乎乎的小蛇。发现它时,我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哭着喊着叫奶奶,就差当场晕厥。幸而这样的场景只出现过一次。多亏奶奶威风凛凛,任它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敢嚣张。
果然凡是这人间的事物,就没有十全十美,老房子也有它致命的缺点。若是下倾盆大雨,可就大事不妙了。上头大的洞小的孔,下头绿的盆红的桶,场面十分壮观。夜晚静听雨水哗啦啦落进盆里,未免担忧会出现糟糕的局面,连做梦都是大水将老房子冲走。
然而再大的风浪也没能击垮老房子,在爷爷奶奶的庇护下,我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光景。直到我变成大孩子,坐上了红色班车,去故乡以外的地方求学,这样悠然的日子才戛然而止,慢慢沉积进内心深处。
我从前的家,那些无可复制的人与记忆,如同一场盛大的烟火悄无声息地绽放在黑夜里,而后兀自落幕退场,消散在广阔的天空中,那些温存、美好的瞬间独我一人保留。它们似乎已经离去,可又总在我迷失的时刻重绽心头,像为一只迷雾中的小鹿点亮归家的灯火。
那栋破旧的老房子装满了清爽的日子,保存着太多的往事余温。它熬过了大风大浪,最终还是被命运的重锤敲碎成墟,被时代的拖车拉回追奔不及的往昔岁月。旧铁盆,“三脚猫”被丢弃在旧物堆里,我再也找不到了。
(责任编辑/秦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