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荣亮
当源自北冰洋地区的冷空气向西南部直驱而入,这座豫鄂陕三省交界处的小村庄里寒冷蔓延,开始渐入佳境,就连平日里张扬的凤仙花也早早收起了棱角。
每当这时,你看那些爱串门的“旺财”“毛毛”们纷纷在窝里裹上厚厚的棉被,这也就标志着深冬真的来了。
随深冬一同来的,除了是能让孩童们翘首以盼的第一场雪,还有在屋后矮坡上新来的一株有些蔫蔫的小树苗。
这株小树苗浑身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干瘪无力的躯干上,四处残留着营养不良的斑驳痕迹。初见时,它边伸展着圆柱状疲惫不堪的柔嫩枝丫,边无精打采地拨弄着主干上的泥土,丝毫没有因枝丫过短而放弃。
至于它是如何猝不及防地出现的,连每日悉心照料矮坡旁边的小菜园的母亲也不曾留意。
那时的我常想,它或许是童话世界中跑出来过冬的精灵,要在一方天地中体味冬日的情调,冷暖自知;它也许是前些日子大雁南飞途中信手折下并丢弃的树枝,作为来年新家筑巢的场地;它又或许是松鼠们在搬运过冬粮食时,随手種下的春天与希望;又或许,它仅仅是蒲公英们在旅行中留下的标记与信物……
可无论如何,值得肯定的是,它的状态不容乐观,就如同病入膏肓的老人,其弱不禁风的身体很难扛过整个冬天,生怕它在某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永远地睡去了。
世事无常,简直怕什么来什么,村庄很快迎来了冬日里的第二场雪。目之所及,皆是银装素裹,冰封千里之象。从圣洁雪花中冒出的“滋滋”凉气,裹挟着狂暴肆虐的偏北风,把每一个敢直面风雪的花草树木都冻得瑟瑟发抖。
那株体格瘦削的小树苗也不例外,它正因风雪亲密无间的独奏挣扎着、抗争着。
在大雪肆无忌惮地侵略下,它布满伤痕的胸口上、微微扬起的唇角上,甚至是那未经风霜蹂躏的头颅上,都竭尽全力地背负着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压力。
它先是沉闷地呼吸着,试图用躯干的摇摆、奋力的呐喊来减轻身体的重量,可这样做也仅能维持微不足道的一刻钟。没过多久,它就弯下了纤细的腰肢,由于它的全身落满了厚厚的积雪,每一次弯腰,它似乎就要用尽一生的力气方能重新站起身来。
所幸,站起身后,它身上积压的雪抖落了一些。我看到它正花枝招展般灿烂地微笑着,即使下一刻的它仍然会不敌这风雪,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低头、弯腰,可它始终没有放弃过抵抗。它应该是在微笑吧,一定是在欢呼吧,不然,我们怎么解释它看起来越挫越勇呢。
和风雪抗争了一夜,就在我以为它屈服于命运,向入侵这座三面环山的乡村的不速之客投降时,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它傲雪凌霜挺立着的身躯。
虽然,那副身躯看起来无比的疲倦与萎靡,但它的心情始终是振奋着的,它正用积蓄了一夜的力量,丢掉了身上一大半的积雪,昂着头向着远方的天空期待着、向往着。
作词人陈佳明在一首歌中写道:“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请相信有彩虹,风风雨雨都接受”,我想用在这里比较合适,风雨再大,终将远去,短暂的风雪并没有停歇,正风雨兼程地赶往下一站,而一株小树苗也有属于自己的阳光。
尽管在和风雪、严寒的对峙中,这株小树苗占得了上风,但它快要被打垮的身体和差点被拔地而起的根系,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它很难开花,并且很难存活……作为土生土长的乡村人,见过太多屈服于自然、在严寒中倒下的花草树木,这株小树苗也渐渐成为生活中细小的点缀,被日益淡忘了。
冬去春来,花明柳媚。春天的花朵作为自然界的信使,将这座偏远的小山村点缀得如梦如幻,我听过各种各样的花语,也邂逅过五彩缤纷的明媚花景。它们中既有清新高贵、紫翠如霞的紫罗兰;有斗色争妍、风姿绰约的樱花;又有世外桃源、灼灼其华的桃花;还有金黄绚丽、花团锦簇的油菜花与含苞待放、摇曳生姿的迎春花……遗憾的是,这些花千篇一律,虽千娇百媚、百花争春,但总感觉它们距离美还缺少点什么。
直到有一天,母亲在倒腾屋后的小菜园时,惊叹道:“它居然还在,居然是一株有玉棠富贵美誉的海棠花!”我这才明白,原来,海棠花是何等美好的存在。
随着母亲的目光望去,正是先前那株被我们断定不会开花和存活的小树苗,如今居然长出了一朵又一朵火红的“小雨伞”,它们像是由根茎舒展开来的小星星,迎着太阳的方向甜甜地笑着。
等“小雨伞”再稍微张开一些,海棠花金黄色的花蕊便串着一颗又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若隐若现。被绿叶簇拥着、紧紧包裹着的海棠花,时而收拢花瓣,如少女掩面,娇羞不已,又时而如热情的少女,笑意盈盈,周身芳香阵阵。
在春天一个静悄悄的晨曦中,轻轻捧起一朵海棠花,它的花瓣如丝般柔滑,微微卷曲的边缘一如它微微扬起的唇角,透露出几分俏皮。花蕊中藏着一抹淡淡的黄色,这是它脸颊上泛起的羞涩红晕,又是它温和静美的春日礼赞。
向阳而生,逐光而行,是海棠花区别于其他花的一大特质。它不似迎春花那般目中无人,不似樱花那般锋芒毕露,又不似桃花那般哗众取宠……它总是努力向着阳光生长,即使在残酷的风雪之夜,它也始终能够找到那一缕阳光。
在无数个寒冷的冬夜里,我常常记起这株向阳而生的海棠花。我想,它的来历于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一定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它将要用最为朴实、平凡的命运抗争与坚忍不拔的品格。教会我们学会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要学会播种希望,直面风雪,用向阳而生的勇气追逐极致的光明。
七月的蝉
这个在夏天的慵懒与自恋中走失的七月,兴许是司雨之神在行云布雨中法外开恩,多施以了恩德,以至于整个七月都笼罩在细雨的浇灌中。既没有往常骄阳炙烤的炎热,亦没有连日烦闷带来的焦躁不安。
在媒体传播的七月意象中,这个七月是土星与木星“双星伴月”的佳期,可以一览金木合月的胜景。届时,距离地球最近的金星以及月亮均会上演追赶木星的诡异天象。
期待着,期待着……从七月伊始等到七月的尾巴,也没有守到“双星伴月”,反倒是七月的蝉一直相伴左右。毕竟,这可是它们的主场。
它们的声音时而高亢激昂,時而喃喃细语,似乎在举行一场空前绝后的音乐盛典,又好似在排练优雅好听的练习曲,也有不合群的蝉则逢人便诉说着什么。
每当耳畔响起抑扬顿挫的蝉鸣声,我总会想起一幕又一幕古人与蝉的那些故事。古往今来,蝉一直是文人墨客钟爱的题材之一。他们或以蝉明志,抒发内心坦荡的胸怀,或以蝉隐喻,寄托情思,这也让蝉代表了不同的含义。
有时候,蝉是旅途中的神秘游客。它让诗人王籍驻足沉思,在“蝉噪林逾静”的惊叹中,享受心旷神怡的清幽,让骆宾王以秋意做酒,感怀“西陆蝉声唱”的情凄意切。
有时候,蝉是寂寞得伤春悲秋的流浪歌手。它气宇不凡的魅力让王维“临风听暮蝉”,在蝉精妙绝伦的吟唱中悟得生命的奥义,它也曾让苏轼在“乱蝉衰草小池塘”的苍凉中,努力寻求一丝心底的慰藉。
也有时候,蝉化身为循循善诱的大师。它启发虞世南在“居高声自远”的人格审视中,求得淡泊明志、高风亮节的品格。又告诫骆宾王要脚踏实地,在蝉蜕龙变的前夕学会“露重飞难进”的隐忍与默默无闻地坚持。
不管蝉拥有着何种身份,也不管它有着怎样复杂的心绪,有蝉的夏天就算伴随着细雨,那一片片“知了”“喳喳”与“吱吱”声浑然一体的杨树林,在我心中也始终是七月里最美好的景象。
我几乎无法想象,在整日整日昏暗的天际里,连同斜风细雨来袭,这一群七月的小天使是如何单凭这薄薄的羽翼来御寒的。我同样无法想象,在每一个夜幕低垂、天色阴暗的黄昏,当杨树林成为“猎户”和“美食家”的第一线,这些破土而出的新生命,这些亟待破壳成蝉的幼蛹是如何避免成为人们舌尖上的美味的。
穿行在阴冷漆黑的天幕下,细腻的雨丝在空旷的街道上行云流水地挥洒着。举目四望,头顶宛如一幅巨大的泼墨画横挂在天际。透过一重又一重沉闷的夜色,隐约听到小城二道河旁阁楼上眉语目笑的童声、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古典曲调。在蝉鸣的伴奏声里,往年记忆中的七月掺杂着的飞扬的梦幻歌声、说不尽的乡愁故事与身材窈窕的蹁跹少女、如梦似幻的流水笙歌,也都悄悄地活了起来。
原来,那悠远的蝉声一直停留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但毫无疑问,短暂的生命使得蝉能带给我们的,也仅仅是七月一场不经意间的邂逅,甚至是一次云淡风轻的回眸。
七月的蝉生命何其短暂,它们在地下默默积攒力量,在寂寂无闻中度过漫长的幼虫期,一旦羽化成蝉,便只剩下方寸时光。从破土而出的一刹那起,长则两月之期,短则七日年华,对人不过弹指一瞬,却过完了蝉的一生。
如果说,夏花是旺盛生命的象征。那么,蝉便是最为灿烂、奔放的夏花,它不汲汲于名利,不戚戚于平淡,在短暂的生命中,谱写着一幅无比绚烂瑰丽的画卷。
如果说,秋叶是生命返璞归真的最终归宿。那么,蝉便也是炎炎夏日里不足为奇的一枚秋叶,即使在它的演艺生涯中经历了多么波澜壮阔的一生,可它还是情愿凄美与安静地离去,就像它悄悄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来的时候,它不忍心破坏这个世界的每一丝风景。走的时候,它同样不带走七月里的每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