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原名刘俊昌,大学教师,管理学硕士。出版小说集《小河夭夭》、长篇小说《白的海》。现居广西南宁。
一
面对这扇毫不起眼的铁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五年零三个月的牢狱生活让我对什么都不放心,任何一个差池都有可能彻底改变我。我一直在想这扇铁门的不同寻常之处,它镶嵌在高墙一角如此不显眼,看上去锈迹斑驳,让人误以为从来没被打开过。也许这正是李彩凤突发奇想为我一个人洞开的。随着吱嘎一声响,门开了,我走了进去,和三个月前从监狱的高墙内走出来一样,感觉像是又一次迎来了新生。扑面而来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毫不犹豫地拍在墙上。
眼前的场景恍若隔世,一条暗灰色的人工河向远方延伸。死水微澜,泛着粼粼的白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一刻被轻易确定下来。光在河水上摇摆,一切明亮晃眼,我却想起那个被判十年徒刑的狱友来,他对我说,好好活着。我反复念叨这句话,想他说这句话时的忧伤表情。他嫉妒得想揍我——我这么快就刑满释放了。他送我出来的时候远远对我举起拳头。
我正站在一条河的下游。河上有条船,那条船就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想大声喊,李彩凤。她正背对着我,瘫坐在空船的船头,白的船,黑的水,她和她水中的影子融为一体。在那之外是高低起伏的土丘,更远处是个大塔吊,正将一大篮混凝土转移到未完工的楼房上。她也许已经陷入到她的心事中去了,或者故作姿态,只是要我看到她沉默的背影。我还不想这么快打扰她的沉思,或许她也是这么想的。我在想我们多久没见面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个谜。她一直在,又一直不在。即使她决定和我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一次,我也感觉她不久就会来找我,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出现在我面前。不过在我走向她的时候,她又会一阵风似的飘走。
她说上船吧。说话时仍背对着我,让我错以为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上了船,和她在一起——最好是听她的。我从她身体的一侧走过去,坐在她对面。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我感觉这更像是个圈套。我刚想说话,她就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其实我应该说一声谢谢。从监狱出来后,人人都躲着我走,只有李彩凤给我打过电话,还给我找了份工作。她不是那种乐善好施不求回报的人,这个我知道,她脑子里全是她自己。我们也许从没真正认识过,她也不像那个曾经的李彩凤了。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股子漫不经心让我有几分确定,眼前的人正是她。
那条人工河在不远处转了个弯儿,我不知道它会把我们带向哪里。船桨隐没在灰黑的河水里,河面上有白气氤氲,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气息。李彩凤划船的动作异常熟练,看来这条水路她是来去惯了。她并不看我,目光越过我,专注于我头顶上方的天空。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脸色苍白,似乎心事重重,像是正在经历着无法言说的苦痛。我一直在努力回想她过去的样子,在想她究竟哪里变了。她变老了,那种老并不是时间在人身上留下的烙印,而是她有意为之,她似乎得意于自己这副样子。那张脸好似一块旧抹布,一根麻花辫松垂下来,落在胸前。她不像是会梳这种发型的人,不过却有一种别样的美。她从前总是花枝招展,即使她过得不好,也不想让人轻易看穿。她究竟为何要把自己打扮得老气横秋呢?她每次找我都是遇到麻烦的时候,我想她这次又遇上特别棘手的难题了。
我们在船上对坐,就像多年前在床上对坐。她停下来,用食指拨了一下刘海,我蓦地想起她以前炒菜时的样子来。二十年前,她就在我们那个高中的食堂里炒菜,她是个女厨师,那时她还不到十八岁就出来挣钱养家。锅底下蹿出小火苗把她的小脸炙烤得像个红富士苹果。她有时会用食指拨一下遮住眼睛的刘海,我就是那时候迷上她的。我喊她凤姐。她比我大,她听到我喊,就会抬起头来冲我挤眼睛。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想看一看她挤眼睛的样子。她有时还会偷偷跑到教学楼上,在教室的后窗上张望,我知道她很想和我们这些高中生一样正常上学。她很早就辍学了,至于她究竟经历过怎样的家庭变故,我们都不敢问,她这人说翻脸就翻脸。她看过不少书,还因此嘲笑我们的书白念了,不过我们都知道她是怕被人瞧不起才这样的。后来她离开了那个食堂,不告而别,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嫁了人,也有人说她当了别人的小三。我没问过,那是她不想说的一段日子,她不想说的还有很多。这可能也是她常会想起我的原因,我在她眼里自始至终是个知趣的人,不该问的从来不多问一句。
我的左手边是垃圾处理厂的外墙,右手边是一大片高高跃起的土丘陵。丘陵荒草丛生,随风高低起伏,像是有什么怪东西一直藏在暗处。这里曾经是个老村子,人丁稀少,后来就被征地建了垃圾处理厂。李彩凤给我打电话说她就是这里的厂长时,惊讶之余又让我感觉庆幸。她说她说了算,我就听从了她的安排,进了厂成了工人。和垃圾打交道就是在和人打交道,在处理那些垃圾的时候,你就像在审判那些人——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这个世界的一切不会凭空消失。我在那里干了一个多月,却从没见过厂长李彩凤,她像是一直躲着我。直到某天深夜接到她的电话,说让我去找她,我去了,不过并没有见到她。那天夜里她在墙内我在墙外,我们就隔着垃圾处理厂的外墙说悄悄话。她说老是能梦到一群羊在追她。我嘲笑她羊有什么可怕的,羊多可爱呀,像白云一样白。她问我究竟有没有仔细观察过羊的眼神。我说没有,我从没想过羊如何看人。她说,就像诅咒,它们在诅咒你。我倒是被她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又清醒了,问她让我在午夜时分去找她只是为了说羊的眼神吗?她说想说的话有很多,只是突然不想说了。她这人总是难以预料。
李彩凤像变戏法似的在我记忆里流转,从她炒菜时的神秘一笑到最后一次见她时的冷漠一瞥。上次见她大约是在十年前,我们一起去唱歌。她很喜欢唱歌,我陪她进过无数次KTV,最后一次也是如此。那一次似乎仍是久别重逢,我们一起唱了不少歌,后来就搂抱在一起。那种地方很容易让人得意忘形。在我唱得忘情的时候,她打断了我,让我去外面接听她的电话,她说她的电话一直在响。我望着李彩凤发呆,她也回望我,四目相对,她让我别乱问。我总是能想起她那样盯着我,她的眼神就是某种可以溶解我的化学物质。我问,谁的电话?她说,是一个老男人打来的。我问这个老男人是谁。她不告诉我,当然她不告诉我也就等于告诉了我。她说,废话少说,只说你就是你这个人就好了。她让我接电话就是为了让那个老男人确定是我。我竟然是她情史中最让她毫无顾忌去说的那个男人,这让我惊讶不已,拿手机的手都有些颤抖。我对着手机的听筒说我是谁谁谁。他说,我知道你。对方嗓音沧桑,听上去像是历经世事,可是我又觉得他特别可笑。他问,你怎么证明是你?我说我自己在哪所高中毕业,和李彩凤是怎么认识的,后来如何变成好朋友的。当我说到李彩凤在食堂炒菜时,那个人及时打住了我,要不然我会和盘托出的。我在叙述的过程中突然有了强烈的欲望。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可我就是想说。他说,别说了。我停下来,并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包厢旁边的厕所马桶上。他懒洋洋地说了最后几句话,不过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说,要是你敢碰李彩凤,我会做掉你,让你生不如死。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激起我想碰一碰李彩凤的冲动来。等我们再次四目相对时,我又確定这辈子不会再碰她了。我无法形容她看我的眼神,但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已经一文不值了。我的感觉没有错,从此她就杳无踪迹了。不过我听说她去了海那边儿,住在一个叫鹿岛的地方,她在那里嫁了人。她如愿以偿了,我知道她一直想出去,总是想去更大的地方闯荡。她去过好多国家,这是我从她在网上发表的动态上看到的。对于她突然又回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我还是不理解。更不可思议的是,还干上了吃力不讨好的垃圾处理工作,这一点也不像她。不过就在这艘小船转过弯来驶向未知世界的时候,我竟想和她聊聊那些过去。她先开口说话了。
她说,以后你就叫马牛了。
我说,你在和我说话吗?
她说,这里还有别人吗?她是个天生的好演员,我想起头些天她给我打过的那些电话了。她声音迷人,是这些声音陪我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觉得世界并没那么糟糕。
我说,为什么会叫我马牛,马牛又是何许人也?
她说,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让你来,为什么不来?
她已经和我说过一次了,我没有推开那扇铁门,就回去了。那扇铁门总让我想到监狱。
我说,我怕这是个陷阱。
她说,没错,这就是个陷阱,你现在还可以后悔,如果你后悔了,我现在就送你回去,送你到垃圾堆里,我觉得那里才真正适合你。我已经在她所在的垃圾处理厂上过一阵子班了,只是从未见过她。
我说,那就放我回去吧。
她说,你还真想回去啊?她又让我想起过去的某个瞬间来了。
我说,你让我叫什么?
她说,马牛,猪牛马羊的马,猪牛马羊的牛。
我说,李彩凤,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捉弄我?
她说,不要喊我李彩凤。
我说,李悠悠,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捉弄我?她后来叫李悠悠了,也就是说,是那个叫李悠悠的人嫁到了鹿岛,而不是李彩凤。这个名字像是她人生的另一个注脚,她注定了要悠来荡去,不得安宁。
她说,我叫大雁儿,喊我大雁儿,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李彩凤这个人了,更不会有李悠悠。
我才不管她叫什么。我说,大雁儿,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捉弄我?当我叫她大雁儿的时候,突然感觉很悲伤,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也许大雁儿正在陷阱里,她需要我帮帮她。我害怕她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就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活得还不够悲惨?
她似乎有了笑意,说,为了找到你,我几乎让全城的人都知道我在找你,找到你以后,我就发现自己错了,你再也不是原来的你了,你看看你都活成什么德性了,像一条落水狗,丧家之犬,你还是那个拿着刀子对着一群人的好汉吗?
我曾经为她打过架,为她打过架的人还有不少,这也是她引以为自豪的。她身上的不确定性,让她始终处于被保护的境遇。她越说越激动,我也被她说动了。她总是几句话就会让我哑口无言。我说,是,我还是。我想大声喊出来,我还是一条好汉。想起监狱生活来,我又力不从心了,接着叹了口气。没人知道我在那里受过什么罪,那里真不是人该待的地方,我想活得像个人。我泄了气,像个气球一样瞬间就瘪了。
李彩凤看出了我的颓相,说,瞧你这小样。
她激怒了我。我一撸袖子,让她看看我胳膊上的伤疤,一道道像蚯蚓似的乱爬。她看了一眼就看向别处了。她说,你根本不知道我突然想起你来的那天晚上有多激动,我拼命想找到你,我想让你站在我身后,那时我感觉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我相信的人。
我说,我让你失望了。
她说,一切全都变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说,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她说,做一个叫马牛的人,去报仇雪恨。
我说,马牛究竟是谁?
她说了声“小心”,我们的小船就滑进了一个桥洞里。我背对着行进的方向,因此没有注意到前方还有一座小桥。我不需要低头,桥洞的上壁距我头顶还有一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让我小心。这句小心打动了我,感觉她不会害我。我想陪她一起玩下去,也许还可以帮助她干成她想干的。
二
船靠了岸,我们进入了李彩凤说过的那个墙里面的世界。她说那扇铁门不是谁想进就进的。她指着眼前的一切,说,你看。我从没想过在这喧嚷的城市森林中还有这么一处世外桃源,可这一切并没让我感觉美好,反而多了一丝忧虑,我知道这片安详背后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河边有垂柳,柳条依依,在风里摆动。再往前走是一条小土路,我看到一株大槐树,于是跑到树下,向上仰望,感觉天空在旋转,让我想起小时候。继续向前走,就是个小院落了,这大约是整个村子的中心所在,或者说这一切正在围绕着它,所有的存在都是为了它。远远望着,我们可以看见一排土坯小屋,深灰色的房顶,似有炊烟袅袅。三面围墙,土制的,棕黄色,我上去摸了摸,又回头看李彩凤。她冲我笑了,第一次对着我笑。她似乎对这一切很满意。她像是在说,没错,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们在一扇柴门前停住了。柴门歪斜着,将倒不倒,我又一次想起那道铁门。铁门和这柴门遥相呼应,他们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垃圾处理厂的后院竟是这样的光景,让人感到费解。李彩凤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我们没进去,可我还是向里望了一眼,看到了一株歪脖子石榴树。沿着土墙,一直向下走,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一口古井。我小时候见过这样的井,现在几乎绝迹了,也许在某些景区还能看到。这是一口可以汲水的井,李彩鳳突然上前,朝井沿上的轱辘来了一脚。她像是恨死这口井了。我很想上去摇一摇,看是否真能打出一桶井水来。正当我下手要去摇那井轱辘时,李彩凤又来了一脚。她说,这不是你该干的。我怔怔望着她,想让她告诉我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她白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快告诉我。
一声驴叫刺破了村子的宁静,我感到错愕不已,李彩凤却问我,马牛,听到羊叫了吗?也许是驴叫声让她想起了羊叫,或者在她心里总有一群羊。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真把我错当成马牛了。我不知道马牛是干什么的,可我似乎预感到马牛和这头驴或者那群莫须有的羊有着不明所以的联系。我说,我只听到了驴叫。她说,马牛,你仔细听。她又在喊我马牛。
我走向了那头驴。那头驴正在拉磨,被人蒙着头,一圈圈转下去。驴嘴前有一大撮永远也够不着的草,这是它永远的动力,为了一口近在眼前却咫尺天涯的吃食。我想到自己,也许正像这头驴一样,被人蒙上了双眼,一圈圈瞎转。我走上前去。李彩凤远远看着我,想看看我究竟想干什么,她对我的放任,让我感觉一切尽在她掌握中。驴尾巴来回甩着,像是很高兴,我也高兴起来,我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尽管我对这里还一无所知。就在我刚想回头和李彩凤说说这头驴的时候,我发现这家伙正拉着一个空磨。磨盘滚动着,可里面一无所有。我指着空空如也的磨盘大叫。李彩凤疯跑过来,让我别喊。院子里随之响起此起彼伏的羊叫声,一声声像小孩儿在哭。李彩凤看了我一眼,像是和我说,她不会骗我的,这里的确藏着一群羊,又像是在解释更远的过去,曾经骗过我也是迫不得已。
这时从磨坊里走出来一个驼背老人,身后插着一条鞭子。鞭子高高扬起,抖动着。他看了我一眼,又扭头走了,像是发现是我就放心了。我喊他一声,又喊了一声,他仍旧我行我素,立刻消失在磨坊里。他是守护这头驴的。他全部的意义就在于这头驴。我望着那扇扭曲的磨坊门,想我作为马牛又是干什么的。李彩凤说,他听不到,这个地方只有听障者能活得下去。这句话让我脊背发凉,我充满疑惑,面对着她。她不说话,像是在说以后有我好瞧,慢慢来吧。她扭头走了,向那口井里吐了口痰。
我走在李彩凤身后,像一头被蒙上双眼的驴,乖乖俯首就擒了。她带我转了这么一圈,究竟为了什么,我一直没搞明白。这个地方正是一个完整的圆圈,可以永远一圈圈转下去,不过奇怪的是,你不觉得正在转圈,每一圈似乎都是新鲜的。后来她在一间棚屋前停下了,我站在她身后,她比我想象中要矮小一点。
棚屋方方正正,上面铺着长条形木板,拍上几抹泥巴,像个岗哨似的矗立在小河边。李彩凤命令我,马牛,请把那套衣服换上。马牛在她一次次喊叫中,竟有了别样的意味。马牛于我而言更像一个老朋友了。
棚屋正中央的一张空床上放着一套军装。屋内空空荡荡,只有这么一张空床,而空床的上面也只有这套衣服。这么大一间棚屋,就是为了安放这套衣服。衣服被摆放得别提多整齐了,而它似乎就应该如此整齐。李彩凤说,穿上吧,说完就出去了。帽檐高高上扬,整套衣服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它似乎正呆呆地望着我,等我发号施令。李彩凤在外面喊,别磨磨蹭蹭了。
我换上了那套衣服,原来的垃圾厂厂服被我随手扔在了那张空床上。她让我把那套旧衣服扔到河里,我感到可惜,不过还是听了她的话,我想我的工人生涯大概要结束了。出了棚屋就走向了码头,等我站定了,风吹着我的衣服呼啦啦响,想也没想就把那身厂服扔了出去,这让我如释重负。我回头看李彩凤,想要问,这下你满意了吧?我穿上这套衣服,估计就是她说的那个马牛了。李彩凤站在我身后,让我面向她。她喊,向后转。我向后转。她说,立正。我已经立正了。她让我稍息,我就一条腿随便向前伸了伸,稍息了。我成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大兵,比成为一个垃圾厂工人更加可笑。她说,向后转。我又继续向后转。我面向那条河,河水黏腻腥臭,灰黑的水一动不动,更远处的城市变得幻影重重。她说,齐步走。我只好向前走,没有几步就到河边了。我停下了。她说,别停。我刚想说点什么,就挨了一击。我掉进河里的一刹那仍在想,是不是李彩凤给了我一脚?我在河里挣扎,看李彩凤在笑我,我才知道定是李彩凤无疑。我骂她是个混蛋。
我很快游上了岸。她不让我上岸,说让我游到对岸去。水有点冰凉,我说,我不玩了。她说,由不得你。我突然想哭,甚至有想溺死自己的冲动。这让我又一次想到了监狱生活。刚走进监狱的那道铁门时,我就有被人一脚踢到冰水里的感觉。我一猛子扎了进去,能扎多久扎多久。一个会游泳的人想要溺死自己并没那么容易。我在水里扑腾开了,并乖乖向河对岸游了过去。
我上了岸,想一走了之。可我一上岸,又想再一次跳到水里,这让我对自己古怪的想法感到诧异。也许是很久没下水的缘故,或者是想看着李彩凤对着我笑。她总是会把我扔在岔路口上,让我选。我在想,要是她嫁给了我——她不可能嫁给我,我的意思是万一,万一嫁给我,那究竟是一种什么生活。纵容这样的想象,对我是一种抚慰。
她总是能抓住我的什么把柄,又让我没得选。李彩凤在河对岸大喊,你去找一个黄色手提包。手提包挂在一株小树的枝头,一搭眼就能发现。这个枝头的存在似乎就是用来挂包的。我取了包,继续听李彩凤的驱使。她让我游过去,我又跳下了水。这次跳水和上次迥然不同,竟然游得自得其乐,并愿意再游个来回。李彩凤让我戴上那顶帽子,帽子在水里漂着,像条死狗。我戴好帽子,爬上岸,一身水淋淋的,冷得我牙齿直打战。李彩凤说,快跑,跑着喊,我是×市人,我回来了。她说,快点。我没听清,她又说了一遍。我才弄明白,她让我喊“我是×市人,我回来了”。她就是让我干这个的。让我在水里游一圈,举着手提包,一边跑一边大喊。马牛就是来干这个的。
我是个奔跑着喊“我是×市人,我回来了”的马牛,这一点也不难,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变得轻飘飘的,越跑越轻,轻得似乎可以飞起来。我已经是马牛了,这让我不吐不快,我大喊着,一圈圈围着李彩凤旋转,像是围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磨盘。
李彩凤没见过我这般疯了的样子,她连连说,够了,够了。我还是没喊够,仍旧喊着“我是×市人,我回来了”。我喊这些话,并不知道我在喊什么。我冲李彩凤怒吼,她竟然从包里掏出一把枪来,指着我,让我闭嘴。我被这把枪吓坏了,这让我想起曾经拿枪对着我的警察,他们也像李彩凤一样面无表情。我总是对她的突如其来没有什么准备。枪口对着我,我慌忙蹲下,抱着头,这把枪又让我回到曾经的监狱岁月,那段日子我老觉得身后有一把枪正对着我。李彩凤说,瞧你这副樣子,马牛从不这样。她在说马牛才是条真正的汉子。我已经是马牛了,马牛正在激励我,给我勇气。我才不管他究竟是谁。我站起来,盯着那把枪,像是一把真枪,闪着冷冰冰的光。她用枪指着我,让我向前走。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能听到她在我身后发出浓重的呼吸声。她似乎比我还紧张。她的紧张让我放松下来,她也和我一样没准备好。这让我想起我们有过那么一次,唯一的一次,她在我身下急促地喘着,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也就是说在我们没鱼水之欢之前,我已经无数次想象过她是那种特别会叫的人,她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呼吸急促她几乎面无表情,这让我感觉她极不情愿,那一刻我才知道她不可能爱我。她能和我好只是对我的投桃报李。我一直对她无怨无悔地好,她才会这样。有一度我以为她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在她的世界里,人也许只分两种,一种是恩人另一种就是仇人。
她的紧张不安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次,我也因此兴奋得难以自已。
拿枪的女人是最迷人的,况且她还冷冰冰地拿枪对着我。正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黑暗一瞬间笼罩了我,我似乎被黑布袋套住了脑袋,像头驴似的被蒙上了双眼。我想动手摘下来,却被李彩凤喝止住了,说让我乖乖跟她走。我说,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我说了“你们”,我知道还会有人在等着我,就是她在桥洞里曾说过的那个牧羊人,既是马牛的仇人又是大雁儿的仇人。大雁儿和马牛因此同仇敌忾,是一条船上的人。大雁儿正带着马牛去复仇。这样一想,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个牧羊人了。这一切似乎都和那群羊有关。
这时,李彩凤抓住了我的手。我知道那是她的手,连我也意想不到,我对她的手仍旧存有记忆。她的手像男人的手,干巴而粗糙,要不是她一把抓住我,我已经忘了她有过一双这样的手,就是这样的手端过炒菜的锅。我曾和她掰过手腕,她那只右臂因长期颠勺而变得粗壮有力。她这辈子都逃不过这条结实的胳膊了,哪怕她现在有多贵气逼人。
我差点被突然的光亮蜇瞎双眼。李彩凤一折身坐到了我对面。我们之间横着一张条桌。条桌之上是那个旧得发黄的提包,提包敞着口。李彩凤托着腮,那把枪放在她的手边,随时可以拿起来对准我。她说,好玩吗?我说,好玩。我整了整帽子,想让我在她眼里更加神采奕奕,更像她眼里的马牛。她说,玩多了就不好玩了。我问,我会这么一直玩下去嗎?她说,这要问你。我重复道,这要问你。她笑了,这样我才又一次看清她,她笑的时候最像我认识的那个李彩凤。她说,从今以后你就是马牛,而且是那年的马牛。接着她说起了马牛以及那年的秋天,那年秋天被她说得秋风肃杀,似是世界末日——李彩凤有时候竟像个诗人。那年深秋的某一天,一个叫马牛的人抱着一个大轮胎下了海,决定回到×市。经过一夜的漂泊,他落汤鸡似的上了岸,他以为到了×市,茫然四顾,只有多年未归的思乡人才能理解突然站在故土之上的复杂心情。令人意外的是,海上突然东风转西风,一个大浪将他卷回了小鹿岛。他是站在小鹿岛之上,想象自己已经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市,他开始在沙滩上疯跑。李彩凤开了句玩笑说,马牛不是诸葛亮,借不来东风。他上岸后,边跑边喊,我是×市人,我回来了。显而易见,马牛没有好下场,他被自己的战友抓了回去,成了他们的阶下囚。他被当作逃兵,枪决了。
李彩凤说到马牛死前一直背在身上的皮包,死也不放手的皮包。她说马牛睡觉的时候也是包不离身,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它。我看着桌子上那只泛黄的怪东西,开始真正思考马牛这个人。皮包在不停地渗水,水漫了一桌子。我指着那个皮包,说,这是真的吗?我想说这真的是马牛当年背在身上的那只皮包吗?李彩凤说一模一样。她不可能知道几十年前的事,她也是听那个牧羊人说的,据他回忆皮包就是这副旧得泛黄的样子。看来那个牧羊人是个亲历者。她说这么多,只为了说两个包如何相像,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这么一个。这只皮包在李彩凤的不断叙述中愈发阴森可怖了。
她打开皮包,从包里掏出一包更怪的东西出来,开始讲述关于马牛的故事。李彩凤说,这是草药。我就闻到一股怪味直冲了过来,不过我喜欢草药的味道,这种味道会让我想起美好,想到所有的疾病都正在痊愈。她说这是马牛为他生病的母亲买的。马牛就是在回家的路上被抓了壮丁,手上还提着这样一包草药,从此再也没回去。
此时此刻,我就是那个被抓走的马牛,开始想象李彩凤口中的那一天,那天的厦门街头天寒地冻,冷风肆虐,一个人抱着这样一皮包草药,被一群扛枪的残兵游勇驱赶着,不知去向何方。我知道,那个李彩凤身后的牧羊人想看这样的马牛,想审判这样的马牛。马牛其实就是牧羊人眼里的迷途羔羊。我作为马牛正落汤鸡似的坐在大雁儿的对面。就在这时,一个老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我想他就是李彩凤嘴上说的牧羊人。他一直躲在我们身后,这让我开始想象他是一个卑鄙的人。
他伸出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想和我握手。那只手像是一截枯死的树枝。他说,我叫梁宏志,很高兴认识你。我在想李彩凤会不会嫁给了这个人,他那么老,足以当李彩凤的爷爷,可我知道李彩凤什么都干得出来。梁宏志的手一直向前伸。我有点慌,慌忙站起来,伸手出去,紧紧握住那截树枝。我们的手在条桌上摇了摇。他没有随即松开,像是要一直摇下去。我说,我叫马牛。听到马牛两个字,他便随即松开了我的手,缩了回去。我怎么说了我是马牛,说完就后悔了,这让我显得没骨气,或者说更像一个卑鄙的人。他说,你不是马牛,马牛已经死了,是我给了他一枪,脑袋开了花。那只枯死的树枝似乎逢春了,做了个开花的动作。一个人的死对他来说这么轻而易举。我被他的神情惊着了。他说,你吃惊的样子,有点像他。他说我像那个马牛,这让我感觉怪怪的。他和李彩凤不同之处在于,他像是可以说到做到。他坐了下来。李彩凤站着,站在他旁边,他们一起面对我。他们是来对付我的。
他说,以后我天天都会在这里等你。我看了一眼他的脸,他正面对一扇半开的窗。窗是旧的,又像是新的,不仔细看,看不出这种新的旧,或者旧的新。因他正对着这窗,脸上便落满了光。他是个干净的老头,连鼻毛也打扫得很干净。有一对招风耳,给人一种反应仍旧敏捷的错觉。牙应该是假牙,洁白透亮,这让他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他是那种看上去就睿智慈祥的老人,至少很容易让人这样以为。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大概是眼神。我一直在想那种眼神像哪种动物呢。后来我猛地一惊,是老鼠。
他对我这个人没有丝毫兴趣。他也不问我从哪里来,是个什么人。他关心的只是马牛和马牛的故事。他想让我表演马牛所经历的一切。他真是个疯子,这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他有什么放不下的,究竟我该怎么样,他才会满意。李彩凤没告诉我,也不会告诉我,她也一直处在紧张不安的情绪中。
梁宏志突然问我,薪资还满意吗?目光中充满坚毅的神情,我感觉他可能是个老兵,有一个毕生放不下的故乡,在那一刻我有一种突然弄懂了他的感觉。这一切也许只是因为他的怀旧情绪在作祟。李彩凤说,他不在乎薪资。我反驳说,我为的就是薪资。这个小插曲迅速引起了他的怀疑。他开始怀疑我们之间有鬼。在我发现他盯着李彩凤的眼神时就意识到了。他是个警惕的人,也许是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变得疑神疑鬼。我说,我们还没谈薪资,我想我会满意的。他说,没错,你会满意的。
他问我,为什么要逃?他已经进入角色了。这个世界上竟还有这么一群人,一群宁死也要回家的人。不过刚刚谈过钱,我不想让他失望。我开始胡编乱造,说是因为想念老母亲。他说,你母亲已经死了。我越说越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说,你为什么不自杀?我说,我为什么要自杀?他说,你不自杀就要被人杀死,自杀不更显得悲壮吗,你明知道逃不过一死。我后来知道那么多逃跑不成功的人都会选择自行了断,马牛是第一个活着被审判的人。我说,我怕死。他笑了。他又让我讲讲怎么去的鹿岛,我就根据李彩凤的交代断断续续地说到那些过去,那个冷风肆虐的×市街头,我背着一提包草药迎风疾走。也许我说得不够好,或者情绪拿捏不到位,梁宏志对我不耐烦了,他说他累了,不想再听下去,连李彩凤也对我表达了失望。她挽着他离开了那间屋子。
我突然对着他们的背影喊,我恨我的母亲,我们已经五年多没说过一句话了。在我坐牢期间,她从没去看过我,她对我早就失望透顶。我不想提我的母亲。也许是马牛身上那包缠在身上足有二十年之久的草药伤害了我。梁宏志和李彩凤一起回头看我。梁宏志略显激动,下巴颌颤抖着。他问,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说,我不知道和她说啥,我和她没话说。我发现这么一说,我竟很思念我的母亲,想到曾经的她,可我实在想不出她的模样来了。
他扭头向外走。李彩凤还在看我,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我闻了闻提包里的草药,药味浓烈扑鼻,继续想象马牛这个人,背着一提包草药,一背就是二十年。我因此站了起来。站起来似乎才能想得通。
三
接下来的几天,我仍旧没能让梁宏志满意。他每次都在我說到关键处时,说自己累了。我的每一次供述似乎都是在互相折磨彼此。我想尽早说完,而他连听完的耐心都没有。不知道他究竟想听到什么。有时我会对李彩凤说,放我回去吧。李彩凤说,你真的想回去吗?他这么一问,我就心虚了。也许我根本不想回去,不想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更重要的是我还被蒙在鼓里,我想知道更多。马牛越来越让我感觉憋闷,他就像个不怀好意的老朋友。我站在院子正中央,面对着那株歪脖子石榴树,一直思索他这个人。
李彩凤还给我准备了其他衣服,仍旧是马牛的。等我脱下那一身湿答答的军装,换上了马牛疾走在×市街头时的长袍,我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他是个来自南方的木工,在我家里吃住过一个来月,那时我还很小,对一个突如其来的中年男人充满无限的好奇,我喜欢看着他刨一块木头,或者用开水煮一根竹子,接着将它弯曲。这根竹子会在他那双大手里慢慢变成凳子的四条腿。我们相处得不错,在他闲暇之余还给我做过一柄木剑。他很腼腆,会对所有人略抱歉意的笑,像是说他做得还不够好。不过在他离开后的三十多年里,我竟一次也没想起过他,这让我难过得想哭。
马牛的这身长袍让我想起了他。那张脸渐渐浮现出来,我想马牛大抵就有这样一副面孔。当我能感知到马牛的那张脸时,我突然感觉马牛不是李彩凤口中的马牛,他是另外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身着长袍,怀揣着黄色提包,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越过墙头的冷风拂过我,吹得石榴树的叶子哗啦啦响。我环顾四周,想这样的院子和正挑水走过来的大雁儿,这里的一切美好得难以置信。大雁儿笑意盈盈,我也对着她笑,并想把无意间回忆起的那段过往说给她听。她没看我,我才知道她不是笑给我看的,我的笑落寞而难堪。我回头看,看到了颤颤巍巍的梁宏志。她是笑给他看的。那一刻,我嫉妒身后这个老家伙,我转过身面对他,就像那个被判十年徒刑的家伙面对将要刑满释放的我。他下巴微扬,哆哆嗦嗦,显得如此骄傲。
李彩凤挑着水,颤颤悠悠,一步步逼近。只有会挑水的人才会颤颤悠悠。随着扁担一起一伏,人也跟着摇摇晃晃。这正是梁宏志想要看到的。梁宏志突然问我,她挑水的样子好看吗?我说,好看。他就是为了看李彩凤挑水。也就是说,李彩凤对于他而言,就是来挑水的。更不可思议的是,李彩凤似乎很享受挑水的过程。
李彩凤作为大雁儿每天要挑十几桶水,走过去又走过来。院子里有一只水缸,缸没多大,却永远也灌不满。她灌满了一缸的水,接着再将其放空,第二天又灌满,周而复始。李彩凤就是这么做的,在我看来,这就是她的每一天。她过的是大雁儿的每一天。她不是垃圾处理厂的厂长,或者说那个厂长只是作为用来掩盖她大雁儿的身份。我想问个究竟,却一直没找到和她好好谈一谈的机会。
她在太阳落山前就会送我出去,在船上对坐时,我们会偶尔聊几句。她似乎不想说太多,刻意想和我保持距离。她尽量让我们两个人更像大雁儿和马牛。有一天我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嫁给了他。她说,你管得着吗?这才是真正的李彩凤,我喜欢她说“你管得着吗”时的蛮不讲理。我说,你就是梁宏志的宠物,一只可怜兮兮的猫。我激怒了她,我就是为了激怒她才这么说的。她的脸涨得通红,就像是被炒锅下乱窜的小火苗映红了。她举起划船的桨给了我一下,让我闭嘴。我说,在我和梁宏志说话的时候,总感觉正和一个死人说话。她说,你根本不了解他,你就乱下结论。她这么说,让我感觉她打算和我说下去。我说,你了解他吗?她说,至少比你了解。我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她说,你会知道的。我说,你还记得我们过去的事吗?她不说话了,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她也许有话要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或者说这就像她的家庭变故一样,不能提及,一旦提及就让她没脸见人。她不喜欢我说起那些过去。她想和那些过去一刀两断,可我就是从她的过去走过来的人。这样一想,我感觉自己不仅仅是为了假装马牛让那个老头满意。李彩凤肯定另有所图,看她闪烁的眼神就能猜得出来。也可以这么说,要不是另有所图,她也不会找我,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
那栋土房子简陋得不可思议,李彩凤竟能忍受下来,也让我想不通。他们都是那种有钱人,要不然怎么会兴办个垃圾处理厂呢。这样的厂成本高盈利少,不该是一个商人的理性选择。他们这么做,只能是为了这个假模假样的村子。我终于找到了机会,悄然躲在房子后面,打算偷听他们说话。窗户高高的,我踮起脚尖也够不着。除了断断续续的羊叫声,我什么也没听到。正当我一筹莫展时,他们开始交谈。梁宏志说,你要是累了,就回鹿岛吧。李彩凤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梁宏志说,我觉得你累了,你挑水的样子没以前好看了。李彩凤说,是你看够了我,不是我累了。梁宏志说,大雁儿每天都会给我笑。李彩凤说,我也在笑。梁宏志说,你笑得很假,我看得出来。李彩凤说,我不想走,我想陪着你。梁宏志说,你还是走吧。李彩凤说,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梁宏志说,你撒谎。李彩凤说,我对天发誓。她也曾这么对我发誓过。她还是老样子,一被戳穿就对天发誓。她发誓的时候就意味着她正在撒谎。梁宏志似乎信了,再不说话了。我给李彩凤发了短信息,问她是不是爱上了这个疯老头。她没回我,一直没回。
第二天,我仍像往常似的表演马牛,我不会错过任何一步:穿好那套衣服,跳进水里,拿上泛黄的皮包。有时我会在水里多待一会儿,游上几个来回,李彩凤在岸上等我。这时候,她早就把一缸水挑满了。这一天和往日略有不同的是,雾气蒙蒙,给我的感觉是一切就要结束了。梁宏志也意外地慈祥,他像是不在乎我在说什么了。他没有说累,一直听着,等着我说完。也许是那个被我想起的木工,让我有了灵感,我对马牛有了更透彻的体悟,我想我说得不错。他还是问了那个老套的问题,你想过马牛为什么没自杀吗,他手上有枪,随时可以了断自己。我说,我一直没想通,或许他觉得还有机会活下去。他说,所有人都知道逃跑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我问,有没有人真正成功过?他说,这要看运气,有一些人突然消失了,他们有可能逃了回去,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死在了海里,或者给自己来了一枪。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有些难以自已,就像是我竟真的是那一天的马牛。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住了,我愣在梁宏志面前说不出话来。我感觉到了那一股诀别的气息。
梁宏志突然又说到了自己,说他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没有那个胆量,他看不起自己。这是他第一次开诚布公。他说,我那天也是要准备逃走的,只是在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有个懂海的人说风向突变,让我别走,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沮丧,后半夜他们就逮捕了马牛,我感觉就像是逮捕了我,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让我来审判他。我说,你太幸运了。又接着问他,你们为什么拼命想回来,那里不好吗?我感觉自己在装傻,才会这么问他。他笑了,说,你可以问问她。他让我问问李彩凤,问她什么呢?他的意思难道是他不要命地逃跑和她不要命地出去没什么区别?关于李彩凤怎么去的鹿岛,我一无所知,从梁宏志的言谈中,我才知道她成为一个真正的鹿岛人并没那么容易,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万分。
李彩凤突然开口问梁宏志,你说我为什么去鹿岛,宁死也要留下?梁宏志说,你到鹿岛就是来找我的。他想开个玩笑,可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李彩凤却说,你说得对,我是去找你的。她转而对我说,要不是梁老先生,我可能就死在鹿岛了。她喊他梁老先生。他们在打情骂俏。梁宏志摆摆手,让她不要说下去了。梁宏志说,要不是大雁儿,我也不会回来。他们是说给我听的,想让我知道他们有多要好。这让我越来越像个外人,更不可思议的是,我还在梁宏志身上看到了李彩凤的影子,比如说话的语气,还有微扬下巴时表现出的那种不屈。反过来,李彩凤身上也有梁宏志的痕迹,那种故作神秘不到最后宁死不松口的劲头,她从前不这样。他们如此相像,像至亲,像知己,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了,她并不恨他,我还曾想过李彩凤叫我来,是想让我帮她干掉梁宏志,接着把杀人的罪责怪在我身上。可看他们卿卿我我的样子,我的推论简直是无稽之谈。这让我感到一身轻松,如果只是扮演马牛讨那个老家伙的欢心,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只是让他开心,我是有几分不情愿的。
这时梁宏志突然问我,你们想过跳井这种死法吗?没想到他突然说起了大雁儿的死。他终于说起了大雁儿,大雁儿也许才是我之所以能来这里扮演马牛的关键所在。他说,没脸见人的人才会选择跳井,像大雁儿这样的女人就该跳井。他说到大雁儿的儿化音时,我断定他是这里的人,只有本地人才会这么发音。
我看了看李彩凤,接着问,为什么?他说,每个人都有个死法,大雁儿这么死就对了,就像马牛的死,就像我的死。他对自己的死有所预见,用这么轻松的口吻来谈论自己的死,让我愈发好奇。我说,你会怎么死?说了我又后悔了,这句话问得很愚蠢,而且充满了敌意。他笑了,说,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死?我感觉尴尬但并没退缩,说,也许是马牛想让你死。他说,你可能这辈子都弄不懂马牛这个人了。我愤怒地说,每个人都有个死法,马牛就该死在你的枪口下吗?他沉默了一阵,却转而谈论大雁儿。他说,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大雁儿跳下去的那口井。我问,不会是那口井吧?梁宏志说,就是那口井。
梁宏志凭着记忆将小时候的村庄复原了,还想复原一个大雁儿。大雁儿挑着水颤颤悠悠在他家门前走过,让那个少年梁宏志一辈子也忘不了。李彩凤突然说话了,你是不是也想让我有朝一日去投井呀?他伸出手,揽了一把李彩凤的腰。他的意思是怎么会呢。不过他没说话。我忍不住了,问,大雁儿究竟是谁?梁宏志笑吟吟地说,你看她多像大雁儿呀。他看起来对于李彩凤很像大雁儿颇为得意。也许他说了真话,要不是像大雁儿的李彩凤,他不会回来,在这里建造一个挣不到钱的垃圾处理厂。大雁儿才是他回来建厂的真实原因。据李彩凤说,他远近闻名又深居简出,回乡出资筹建垃圾处理厂,利国利民,看得出她对他难掩崇敬之情。我却对这疯老头失望透顶,我开始同情他,他是个可怜的小丑。
梁宏志盯着我,老鼠样的眼睛盯着我,让我芒刺在背。他似乎察觉出了我的灰心丧气。他却转而说,很多人觉得自私就会贪婪,这是两回事。他突然说起这个是为了说我,他把矛头指向了我,从没人这么说过我。他说,很多人是为别人而活的,也为别人而死。他为什么这么说我,我感觉莫名其妙。就问他,你总是这么喜欢评判别人吗?一切似乎也该结束了,我不想当马牛了。他说,人靠这个才能活下去。我说,别人也会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出关于你的结论,想过你被别人如何评判吗?他说,说说看,你是怎么看我的。我说,你是个疯子。李彩凤给我使眼色,让我不要往下说。我懒得理她。我继续说,你觉得世界欠你的吗,让所有人为你服务?你想要一头驴,一个人就得养头驴;你想要一群羊,有人就帮着你养一群羊;你需要欣赏大雁儿的屁股,大雁儿就得挑着水让你看个够;你需要马牛死给你看,你就要找个马牛的替死鬼——你以为你是谁。从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我也累了。他说,说得好。他说得很平静,就像是知道我会说出什么。他也许想表现自己见多识广,像我这样的货色见得多了。我说,你不用装腔作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没什么好怕的。李彩凤说,你给我闭嘴,你以为你是谁。他们是一伙的,我想掉头就走。李彩凤伤了我的心。
梁宏志摆了摆手,让李彩凤闭嘴。他说,这个世界一直在变,你觉得不会变的是什么?你能找到那个不变的东西吗?我没想过,我说我没想过。他说,不变的是,大雁儿跳井死了,马牛被我一枪崩了脑袋,这是不会变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可我们还是要做些什么,不管有没有意义。我继续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说,你知道马牛为什么没自杀吗,你没想通这个,我就觉得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要不说马牛,我就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马牛这个人。他说,人还是要知道从哪里来的,是那些过去在塑造我们,我们是从过去一步步走过来的。我说,我不想知道。他说,我来告诉你,马牛就是想让我们知道,他怀揣着那包草药,一揣就是二十年,这不仅感天动地,他还把自己感动了。我说,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有些事情就应该被忘掉,永远不要被提起。他来了兴致,他可能一直在想这些问题。他的老鼠眼更亮了,我陡然發现他的眼神更像鸟,锋芒毕现。他说,我也曾这么想过,后来我不这样想了,这是个陷阱,那么多过往说不见就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我害怕。他像是真的害怕,整个人在颤抖。我也因此想起曾经被我彻底忘掉的那个南方木工,不知道他还活着没。
我说,我累了。这次轮到我说累了。他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准备放我走。这次轮到他们看我的背影了。
四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其实我根本不想离开他们,确切地说不想离开马牛。天天穿着他的衣服,说着他该说的话,让我从那个惹人厌的家伙中脱身而出,我宁愿我是马牛,而不是那个刚被刑满释放处处碰壁的人。我没想到会这样,也许他们早就想到了,一直在等着我。他们给我下了套,即使这样,我仍然愿意去做马牛。也正如梁宏志所说,知道了马牛才能更加了解我自己。我从马牛身上看到了希望,他抱着大轮胎的形象一直在我脑海深处萦绕,挥之不去,那股将自己抛向大海的决绝和乐观感染着我。这也是我非去不可的原因,我要穿上那身衣服,怀揣着一包草药跳进水里,这样我才感到安宁。
在去之前李彩凤还发给我一张照片,照片显示的背景是一片灰沉沉的大海,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在大海前散开,只是看不见脸。那应该是李彩凤的一头秀发。她站在甲板之上回望,海风包裹着她,她就要去海那边儿了,她可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但又非去不可。我盯着照片上的大海和她的一头秀发,想李彩凤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呢?
我又一次推开了那道铁门,李彩凤仍像往常似的瘫坐在船头等我。那张古怪的照片让李彩凤变得更加神秘。我们面对面,我毫无顾忌地打量她。被我这么看着,她浑身不自在。她说,你好像很得意。她瘦了,脖子上的肉略微松垂,让她像只兀鹫。她的眼睛红红的,是那种恶狠狠的红。我说,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知道待在监狱里的感觉吗?就像是有人扼住了你的咽喉。这番话或许打动了她,她的眼神没先前那么凛冽了。她说,瞧你这副样子,我就不该找你来。我说,那你为什么找我?她说,我找错人了。我说,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我,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出狱?她说,那你说我为什么找你?我说,我让你放心,我很听话。她说,听话的人很多,有錢能使鬼推磨。我说,你也是为了钱吗,梁宏志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她说,没错,我是为了钱,你满意了吧。再说下去,她可能会哭出来。我不想她哭出来,没再说下去。
起风了,黄沙落了满地,整个村子灰蒙蒙的。我没有下水,是李彩凤没让我下水。她说,今天该行刑了。今天是马牛的末日,真为马牛开心,他终于可以解脱了,可却让我魂不守舍。我再也不能假扮马牛了,这不是马牛的末日,反倒是我的。李彩凤换了身衣服,她不是大雁儿了。她又成了梁宏志的贴身女秘书。我没见过她一身戎装的样子,就在她向我敬礼的一刻,我知道我会为了她不顾一切的。穿上戎装的梁宏志也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八十多岁了,尽管弯腰驼背,可昂首向前看的时候仍然威风凛凛。
在去行刑地的路上,李彩凤问我怕不怕。不知道她是在问马牛,还是在问我。也许她要问的是我,不是马牛。我说,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真死。她说,你就不怕真给你一枪,像马牛一样?我说,那也不怕,你知道我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就是随时可以死,没什么遗憾。她不说话了。梁宏志和她耳语,似乎在交代些什么。李彩凤一脸诧异,估计她也没想到梁宏志会说出那些话。他究竟说了什么,我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迎着风向前走,一往无前。我想被处决的马牛也会这样的。
我迎着风,背对着他们。我想表现得尽量大义凛然一些。我已经爬上最高处了,眼前可以看见远方的城市和近处的塔吊。我站住了,发现塔吊最高处的驾驶舱里的人也在转头看我们。他那么高,看着脚下的一切,在发现他之前,我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么一种人——开塔吊的人。他知道我正仰首看他,他竟然向我挥手。他在和我打招呼。我也挥了挥手。
李彩凤在后面喊了一声,跪下。我没来得及细想,就跪下了。几十年后的马牛跪在塔吊前,脑袋微扬,向着远方的城市,就像向着海那边儿的×市。那些高楼像是海市蜃楼,如梦如幻。马牛就要挨这一枪了。他们在我身后,也许正准备凑上前来,给我脑瓜子来那么一下,接着我可能需要像马牛一样,歪倒在地。作为临终前的马牛难道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死掉吗,他会不会喊上一句“我生是×市的人死是×市的鬼”这样的话来呢?
李彩凤又喊了一身,站起来,不是让你跪下。我回头一看,梁宏志跪在我身后。我站起来,转过身。梁宏志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我只是傻站着,面对一些突发状况,我通常都是这么傻站着。我傻站着,也是他们想要的。马牛多年前就是这么傻站着。马牛的故事远没有结束,或者说,我根本不了解究竟在马牛身上发生过什么。他哭得撕心裂肺,我从没见过一个老人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就在那一刻,我开始心疼这个跪在我脚下的梁宏志。他放不过马牛,更放不过自己。
李彩凤从双肩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陶罐。她让我抱着,我猜这大概就是马牛的骨灰。四十多年过去了,马牛和一个素不相识的我并肩站在风里。在微弱的阳光下,风越来越大,黄沙在野地里起伏,像是在和这个世界对话。梁宏志正在求马牛原谅他。他步伐蹒跚,走路迟缓,我才意识到他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看着他的脸,干瘪皱缩,这样一张脸让我难过极了。
我一手抱着骨灰罐,一手搀扶着他。我已经原谅了他,更重要的是马牛原谅了他。我们三个人将马牛埋葬在一株松树下。我没问,陶罐里究竟是不是马牛的真正骨灰,也许只是一抔土,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回去的路上,听李彩凤耳语说,这是梁老先生从鹿岛背回来的。我想这不应该是一抔土。她还说,梁老背回来不止一罐,还有一罐摔碎在飞机场,落了一地的骨灰,每一抔骨灰就是一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她这么一说,我差点掉眼泪。我被这个梁宏志打动了,回去的路上我和李彩凤搀扶着他。我们更像一家人了。
我感觉自己是他们计划中无法替代的一环,可这一切看上去那样不留痕迹。除了他们像神一样精心于此之外,那就是谁也没想到会这样,而这样恰恰是最令人满意的。李彩凤却说这是她的主意,可她在电话里却不是这么说的,她说过讨厌这个鬼地方,讨厌那个牧羊人,简直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们之间究竟搞了些什么鬼名堂,他们是一起的吗,或者说这个可以做李彩凤爷爷的鹿岛男人和她究竟什么关系?我感到更加疑惑,想知道这些,只有继续留下来。
梁宏志郑重地向我鞠躬,说,谢谢你。马牛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心有不甘。他说,你可以走了。他以为我很想走,早就受不了他了。他错了,我想跟着他,想作为马牛和他们在一起。我说,我不走。他说,马牛没了,你也就没了。我说,马牛不会没的,他在我们心里。他说,我找你来,就是送走马牛。我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送走他吗?他情绪突然失控,哽咽着说,那你还想怎样?他是在赎罪,想让我作为马牛去宽恕他。我说,我不会原谅你的。我想激怒他,当然我更不想离开马牛。没了马牛,我难过得想哭。他从哽咽中恢复过来,说,我不需要你的原谅,我只是想送走我的噩梦,这些天我睡得很好,梦里再也没有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了。
他像个可怜的孩子。我说,故事可能才刚刚开始。他说,我不想开始,只希望早点结束,马牛就是我的石头,我要把它推上山,它又滚下来,我还要把它推上去,是你让它停了下来。他打动了我,我说,我想和您交个朋友。他说,我这个人没有朋友。我说,马牛不是您的朋友吗?他说,我的朋友都没什么好下场,我宁肯没有朋友。我说,我这个人也没有朋友。他说,真是可笑,两个没有朋友的人注定可以成为朋友吗?更不可能。我说,你可以是我的爷爷,我爷爷要是活着,也和您差不多年纪。他说,我无儿无女,说完看了一眼李彩凤。李彩凤像是和他无儿无女有关似的。我说,我还是想留下来。他说,你去照顾那群羊吧。我很开心,我一下子成了牧羊人。来之前,我还一度在想李彩凤找我来是要干掉那个牧羊人的。
我问,羊在哪里?我突然又想起李彩凤说到羊的眼神时那颤抖的嗓音了。梁宏志摆了摆手,作为大雁儿的李彩凤打开了院子里的地窖。这里还有个偌大的地窖,这也是我未曾想到的。我进了地窖,看到了一群挤挤挨挨惊慌失措的羊。它们向后躲闪,挤在一个角落里。我走上前去,找了一只就开始抚摸它的脖子。我想好好看看这只羊的眼神。它咩咩地叫起来,叫得我心慌意乱。我松开了它,它像是受了極大委屈似的向羊群里死命地钻。我也跟着咩咩了两声,我像逗一只猫那样逗那只羊。它们总是一副受了伤害的样子,咩咩的叫声像是一直在求救。当李彩凤告诉我怎么养这群羊时,我才知道它们的确遭受着不公正的待遇。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让它们处于饥饿的状态,保证它们时常发出饥饿的哀嚎。梁宏志就想听它们惨烈地叫。我喊了一声,梁宏志这个变态。他给我带来的好感顷刻间荡然无存。我在地窖里大喊大叫。李彩凤说,够了。我们俩面面相觑,在一群羊面前沉默了许久。
天黑了,我和李彩凤走在乡间小路上,一路走下去。没有灯光,可路是灰白的,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不至于迷路。对于李彩凤来说,这条小路也许走过无数遍了。上次去找墙外的我,也是走的这条小路。她没有送我回去,她想让我留下来,作为牧羊人留下来。我的肩膀摩擦着她的肩膀,不是我故意的,就是她故意的。我们谁也没躲开,就让这种摩擦一直持续着。我想和她说说那群无辜的羊和它们无辜的眼神,可我张不开嘴。
她说,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我说,有两个小时吧。她说,你这个混蛋。她想谈一谈我们的过去了。她这么说,就说明她仍旧在意我。沉默要是持续下去,我们还会发生些什么。我已经忘了还有那群挨饿的羊。
我们很快就走到小路尽头,一堵高墙横在我们眼前。她说,这就是我的生活,你满意了吧?我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说,这就是我的生活,你们满意了吧?我更不懂了,我说,你一直活给别人看吗?她说,你们不都想看我活得不尽如人意吗?我想说她不要自我感觉良好,别人并没有那么在意她的生活。我没这么说,她也许更需要安慰,我想伸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没想到被她一把推开了。她说,滚远点。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她喜欢这么说,滚远点。我还因此想到她手腕上的烟疤,是她故意烫的,烫成个北斗七星的样子。她对自己下得了手。烫最后一颗星星的时候,我也在场,烟头烙在皮肤上,她还冲着我骄傲地笑。我是从那时候开始对她言听计从的。
她说,那天我就是站在那里给你打的电话。她指了指远处,那里有个斜坡,斜坡之上有一团阴影,似乎有个人坐在那里。她指了指,那人就动了动。我说,那里有人。她说,这里到处都藏着人,有什么好怕的。我还是有些怕,走过去一看,发现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棵随风摇摆的小树。我放下心来,可又不免失望,本来以为是梁宏志阴魂不散。李彩凤也走过来了,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吗?
她这么一说让我突然想起大斯太尔来了。我在黑夜里望着那个模糊的塔吊,没来由地想到自己曾开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斯太尔,往返于几个城市之间运送集装箱。是斯太尔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开着这个大家伙撞了人又落荒而逃,以致获刑。没人知道在午夜时分驾驶着大斯太尔的感受,就像我们在低处看塔吊上的人。一坐进那个高高的驾驶舱,就像是被巨兽衔在嘴里,目视前方,会对路有不顾一切的渴望。斯太尔让我激动不已。我说,你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被判刑吗?她说,撞死了人。我说,是我倒车碾死了他。我开始想象那个像怪物似的斯太尔一点点向后退,逼向那个人。她说,那你还是撞死了人。我捂住了脸,我无数次梦见那个被碾死的人是我。我接着说,那个下跪的人该是我,不是梁宏志。她愣住了,许久没说话。也许她还不相信我会做得出来。她恶狠狠地说,跪下。我说,对不起。她说,跪下,你这个混蛋。我跪在李彩凤面前,我学着梁宏志的样子匍匐下来,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停不下来,一直在叫喊着对不起。李彩凤让我闭嘴,说,这是你的事和我无关。我说,我要谢谢你,是马牛让我活得像个人。我站起来了,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过什么,我很少情绪失控。李彩凤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在安慰我。
我说,那天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想起了那次车祸,你让我去找你,我心惊胆战,我猜得出你想让我干什么。我浑身发抖,可我又没办法拒绝你,我还是去了。
她说,我给你打电话,是我突然怕了,让我想不到的是竟然会想到你,我感到恐惧时,我却想到了你。我说,让我猜猜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你想让我解决掉梁宏志,而解决梁宏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假扮马牛,你让我恨他。她说,那你恨他吗?她这么说,让我突然开始嫉妒梁宏志。我无法和他相提并论。我恨不起来,梁宏志让我无话可说。他身上有让我着迷的地方。
过了很久她接着说,这里就像个坟墓。我说,毕竟你没有下手。她说,他已经在我手里死过一次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伸手摸她的腰,我就是那样做了。她说,拿开你的脏手。我倚着那棵小树,感觉有点无地自容。我也因此想起梁宏志的手,也许是那双手的存在才让她变成这样的。我回想起梁宏志伸手摸李彩凤腰身的场景来了。
我们很久没说话,后来她说起了过去,说她怎么去的鹿岛,还有她在那里的所有遭遇。她过于一本正经,这让我怀疑她是否说了真话。
李彩凤没去鹿岛之前就叫李悠悠了。她摇身一变成了李悠悠,和一个来自南方的有钱人生活在一起——据她说是个有钱人。她说她不爱他,她只是爱他的钱。她被这些钱困住了。后来她在某个饭局上遇上一个中间人,从此又开始了另外一种人生。听她说他们一见钟情,如胶似漆。也许只有发生爱情,才让她突然地无影无踪说得过去。我一直以为她不会爱上任何人。在我看来,遇上另外一个中间人,估计也会如此。她只是对自己曾经的生活厌倦了,就像她曾经厌倦我。后来她和那个人漂洋过海去了鹿岛。一说漂洋过海,似乎仍可以感觉到李彩凤当时对于去海那边儿的憧憬。她在说起漂洋过海时,我问了问那边儿怎么样。她没觉察出我话中有话,能留在鹿岛并成为一个真正的鹿岛人,还是让她充满优越感。没过多久,她怀孕了,给那个人生了个儿子,不过事与愿违,那人还是不准备和她结婚。一个没有身份的姑娘在鹿岛的日子难以想象地难挨。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那个人竟然也不知所终了。李彩凤才意识到自己真正上当了。她不甘心,抱着孩子四处寻找,路上竟遇上个好心人,也是个外地人,俩人很快姐妹相称。李彩凤没怎么怀疑,还以为是个意外的缘分。从这点上看,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在我的印象里,她没什么女性朋友,甚至我感觉她不会和女人相处。她唯一一次信赖女人,竟然是当头一棒,在上当之前,也许还会觉得女人更加可靠吧。后来可想而知,她被骗了,那个女人抱着她的孩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想不通,后来想通了,想通了就不会那么难受,至少知道她的孩子还活着,也可能活得挺好。抢走她孩子的女人,应该是那个男人指使的,他不想要她,却想要那个孩子。她说到这里开始哽咽,哭诉着说,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这句话我也说给她听过,她现在又对着我说。
后来她在梁宏志的厂里打工。梁宏志看上了她,欲罢不能。李彩凤还以为他真的看上了她,没想到他想要的只是大雁儿。梁宏志耽于幻想,遇上李彩凤才有了真正的想象力。他们决定回来,因此就有了如今这个村落。梁宏志说了一句空话,意思是她能继承他的遗产什么的,她知道他无儿无女,这句空话打动了她,她想变得更有钱,她一直想要变得很有钱。有了钱才能找到那个丢失的孩子。她说起那个孩子时伤心欲绝,整个人都在颤抖,我想去抱抱她。不过我没有去抱她,也许我觉得我不配。
李彩凤话锋一转,说到一只乌鸦最近总是在叫,说梁宏志也快到时候了,没几天可活了。她说,他得了重病,他在硬撑着,不想让我知道。不过她接着说,他要真死了,我可能会伤心难过,是真的伤心难过,你也许会觉得不可能。她不想让他死。她问我,懂吗?我说,我懂。她说,懂个屁。她也是在说自己,为了说自己才这么说我。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因为这一点,才找上我的。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过她最后那些话颇为骇人,她说,我找你来是因为我想李彩凤了。是我让她找回了曾经的自己。她不是李悠悠,更不是梁宏志眼里的大雁儿,她是李彩凤。她用食指一直在拨弄她的刘海。我说,你谁也不是,你只是李彩凤。
五
第二天李彩凤又成了笑盈盈的大雁儿。梁宏志还是跟在她屁股后面,蹒跚地走。他不像是要死的样子。等李彩凤挑满一缸水后,梁宏志就躺在了院子里的竹椅上假寐。他知道我走近了,人老了,闭上眼睛,也能知道周围正在发生什么。
他站起来,让我去他的房间坐坐。在进去之前,我去看了看那群羊,并抱出来一只最小的。那群羊被放置在一个宽大的地窖里,才让一声声羊叫似有若无。我要好好和梁宏志说说这群小羊。我怀里的小羊一见到天光就挣脱了我,在院子里撒起欢来。一个撒欢的羊让我感觉世界尤其美好。
我從没走进过梁宏志所在的那间堂屋,堂屋正中央挂着一幅八仙过海,侧墙上也贴满了类似的画,诸如年年有余、松鹤延年之类的。我看着那些画发呆,梁宏志说,怎么也不像。我说,不像什么?他说,不像我小时候的那面墙。我还在看着年画上的那条开心的大鲤鱼。他接着说,我实在想不起来这面墙上到底该挂什么年画了,这是乱贴的。他好像因此很羞愧。我看了他一眼,他躲开了我的眼神。我巡视整间屋子,而他瑟瑟地等我说话。他好似在期待我说些什么。我说,这是什么味道?他忙回我说,是腌萝卜的味道,是我小时候的味道。他带我去西屋看,掀开门帘,我就被吓了一大跳。床边横着一副棺材,床很小,棺材也就显得很大。梁宏志说,小时候我最害怕这副榆木棺材,现在却最喜欢它,这里的一切,我只对它满意。我说,连我和大雁儿也不如这副棺材。他笑了,一只手支着棺材的上沿儿,说,进去躺躺吧。我向内探头,并迅速摇了摇头。他接着说,小时候我不理解奶奶为什么一有空就躺到里面,有一次我看着她躺进去,一动不动,以为她真的死了,我就开始哭,你说可笑吧。他一脸孩子气地看着我。我说,我想躺躺看。我翻身跳进那副棺材里。我屈伸躺下,并闭上了眼,周围静得出奇,能听到梁宏志在我头顶上的呼吸声。这时候我却又一次想起我被斯太尔碾死的梦,我忙起身,从棺材里跳出来。
梁宏志说,人过了八十,上了床就不一定下得了床。他找了个随便的地方坐了下来。这里给我的感觉不像个有人住的地方。我也坐了下来,面前就是那副咄咄逼人的棺材。李彩凤走进来了,斜倚在棺材沿儿上,若有所思。我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偷偷打量她。她并无什么异样,不过看得出来,她内心平静,像是已经打定主意了。
梁宏志说,你是不是又偷偷给羊喂草吃了?羊不叫了,就是在吃草。我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让一群羊不停地叫唤?他说,善心大发。我说,那群羊是无辜的。他说,有人问过那个十五岁的孩子无辜吗?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说,哪跟哪呀。他说,我十五岁就跟他们走了,后来就再也没回来。
梁宏志谈兴很浓,说起了他小时候。七十年前,梁宏志就是从这里离家出走的,他说是那一声声羊叫把他逼走的。真正的牧羊人不是梁宏志,而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干羊皮生意的,子承父业,梁宏志没别的选择,也要干这个,他不愿意,是大雁儿的死让他死心了,离家出走。没想到他以前有多讨厌羊叫声,现在就有多想听。听那些叫声,就像是可以听到他的父亲正在呼喊他。梁宏志说,转了一大圈又回来了,人生就是个圆圈跑道。我没弄懂他父亲究竟是干什么的。他说,为了得到上好的羊皮,在羊还活着的时候,就要敲碎羊的骨头。这是他父亲的营生。羊会一声声凄惨地叫,常人受不了那样叫,因此他们家住得也就很荒僻。他的父亲因常喝一种药,耳朵早就半聋了,为了让梁宏志以后能好好干这个,也给他喝那种药。他不想变聋,也不想和这些没完没了的羊叫声为伴,就跑出去了,一跑就是七十年。说着说着他就哽咽了,说舍不得对地窖里的那群羊下手,像他父亲那样。他的意思是本来要对那群羊下手的,敲断它们的腿骨,让它们死命地叫唤。
梁宏志又说起大雁儿,她比他大几岁,常来那口井挑水,除了大雁儿没人会来。我才知道大雁儿是个聋哑人。这也是李彩凤一穿上大雁儿的衣服就不再轻易说话的原因。说到这里时,李彩凤出去了。她似乎听不下去,或者她早就听腻了。梁宏志接着说到大雁儿的死,说她被一个混蛋糟蹋了,活不下去,就从那口井里跳了下去。她这辈子活着就是为了那口井。六十多年过去了,梁宏志为了找到那口井煞费苦心,不过还是被他找到了,就像他说的,他还是想做点什么。
梁宏志似乎有点喜欢我,那种喜欢让我感觉很别扭。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温和。他想对我和盘托出,像是要给这一切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和我有关,他想让我看着办,似乎我怎么做,他都不会拒绝。也许是这一点惹恼了李彩凤。她以为我在和她争宠。我想出去找找她,向她做个保证,这里的一切和我无关。李彩凤又进来了,仍旧斜倚在棺材沿儿上,静观其变。我们三个人在一副棺材周围沉默下来,就像有人死了,我们正在哀悼。
这时我竟想起多年前的一个电话来了。那个电话是李彩凤的男朋友打来的,他担心她在外面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李彩凤就让我接电话,证明我和她在一起,而我是那个让人放心的人。我把这个打电话的故事说给梁宏志听了,说李彩凤那时候真是可爱呀。其实我想的不是可爱,而是可恨,我在她的世界只是个挡箭牌。梁宏志笑了,李彩凤也来了劲头。这通电话打破了我们的僵局。李彩凤提议可以演一遍。梁宏志说,我要演那个男朋友。我们三个人把那一幕重演了一遍。演得一点也不好,我们继续来。头几遍有些可笑,再往后就变得越来越严肃了,甚至可怖。我们重复的次数之多,以至于让人只能这样猜想,我们在上演一场仪式,这些对话更像是一种咒语。不断地重复有种抚慰人心的效果。我忘乎所以时,站在了棺材沿儿上,我一冲动,就忍不住爬高。我站在高处,突然有一种身处斯太尔驾驶舱的感觉。我说给他们听,李彩凤说,不如我们开着斯太尔兜兜风吧。厂里有几辆现成的斯太尔。
李彩凤找人把斯太尔开过来了。我们穿过那道铁门,就看到了那个大家伙。这让我想起过去的那段日子,现在想来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我跑向了那辆斯太尔。它在黑暗里大得吓人。我走过去,踢了一脚它的大轮胎,硬邦邦的,像块巨石。我一把抓住扶手,一步步登上了驾驶舱。钥匙一拧,大家伙就呜呜叫起来。我踩油门,感覺到斯太尔在发抖,我也跟着抖。我对着窗外的他们大喊,快上来。为了把八十多岁的梁宏志弄上车,我不得不又一次下车。我用双手托举着他的屁股,将他推上了车。
我们上了路。斯太尔轰隆隆穿过夜色,让我想到黑夜的大海之上一闪而过的巨鲸,也许抱着轮胎的马牛看到过。我猛踩油门,一路狂奔。他们俩坐在后一排紧紧依偎在一起。也许他们从没这么好过,是我的出现让他们再无芥蒂。那一刻,我也希望他们好好的。我想祝福他们,可又感觉无话可说,我眼里只有永无尽头的路。看来李彩凤是真的嫁给了他,他们是一对夫妻,只是看上去不像而已。他们是大雁儿和梁宏志。
我们围着垃圾处理厂转了几圈,我说,你们看。李彩凤说,你说得没错,在斯太尔的驾驶舱里我才懂了你说的那些话。她探头过来,和我一起目视前方。我们又在那道铁门前停下了,我们下了车。梁宏志说,我有话和你们说。他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就像是摔在了地上。斯太尔的远光灯还开着,我们三个人如坠云雾。他说,马牛没了,大雁儿也没了,我也快没了,该结束了。李彩凤坐在了他的旁边,抚摸着他的脊背,正在安慰他。梁宏志反手搂住了她,她就像个小绵羊似的钻到了他的怀里。他对她说,你再也不是大雁儿了,你是李彩凤,其实我从没把你真正当过大雁儿,从今往后,你想是谁就是谁了。李彩凤说,我是你的大雁儿,永远是你的大雁儿。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我错愕不已。
梁宏志说,我很快就会忘了你们,忘了这一切,我的这些过去再也不会折磨我了。李彩凤不相信,说,怎么会?他说,傻孩子,你不用安慰我,我并不怕死,也没感到悲伤,是你们送走了我的记忆。我问,你怎么了?他说,我的脑子正在萎缩,我不但会忘了你们,连我自己是谁我可能都不知道了。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连李彩凤也不知道。不过我还是听到李彩凤的叹气声,那是一声释然的叹息
梁宏志说,扶我起来。我们俩搀扶着他穿过那道铁门,走进了他一手营造的世界。我有点难过。我们三个人默默地走了很远的路。梁宏志说,我累了。我们送他回房休息了。他就睡在那副棺材旁边。他很快就睡着了。我和李彩凤站在空荡荡的堂屋内打量着彼此。她说,出去走走吧。我们出了屋,又出了院子,外面的月光明晃晃的,亮如白昼。我们走到了那株大槐树下面。她斜倚着树面对我。我知道她难掩兴奋。
她伸胳膊出来,让我看了看那只手腕,七颗烟疤像北斗七星那样排列着。我仔细端详,想要摸一摸最后一颗。李彩凤突然说,抱着我。她让我抱着她。李彩凤又说,抱紧我。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她说的话。我还没来得及准备,她就开始吻我。她就像是一大片月光落在我身上。她说,瞧你那副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变了。她不再是那个紧张不安的小姑娘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需要我,在这月光之下。她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拧开了我。我开始配合她,不要命地撕扯她的衣服。她身上伤痕累累,月光下尤为显眼,这都是梁宏志留给她的。这并没让我感到吃惊,我一口口亲吻着那些伤痕。李彩凤骑在我身上,发了疯似的大声叫喊,像是要把最后一丝力气在我身上用完。我托举着她,像是正在被一波波海浪淹没,正当我幸福得无以自拔之际,我的余光看到了一个老人。他哆哆嗦嗦地举起一把猎枪,枪管像是一只空洞的眼睛,像羊的眼。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