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喜欢一个千年前的古人是什么感觉?
一位作家在她的一篇散文中写到:“着迷一个故去几千年的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为除掉文字,再无从知晓他的任何消息。”
她的感慨也常是我的感慨,但这一回却是不同,她对庄子只是一时有些着迷,而我对一位古人已痴迷半生。我深信,除了文字,我还可以在祖国的山河大地上追寻他。
想看花洲书院,想寻范文正公,这个念头时时刻刻萦绕于脑海中,已近一年。秋到冬,春到夏,晨与昏,昼与夜,仿佛吹来的都是你的风。愈想愈念,竟成折磨。
辛丑年夏,比这稍晚几天,下陈州,和市作协副主席刘彦章、孙全鹏两位老师先去郸城县汲冢镇看汲黯墓,回到淮阳后又看了平凉台遗址和曹植墓思陵冢。热情好客的副主席红鸟老师早已备下丰盛的饭菜,诸位师友把酒言欢,甚是热闹。吃过午饭后,参观廉园。
廉园,乃淮阳廉政公园,展现廉洁文化主题。一廉如水,两袖清风。在廉园,有外地人在淮阳为政清廉的塑石雕像,有淮阳人在外地为政清廉的雕刻浮雕像。看塑石雕像时,我看到了我的祖先陈胡公,看到汲黯,看到包拯,看到张咏,看到晏殊,看到狄青……对我来说他们都不陌生,但是看到范仲淹时,我心中一惊。关于他任陈州通判,《宋史》几句话简单带过,读起来枯燥无味,也正因如此,我才从未关注过他曾在淮阳为官。
那一刻,我心中起了一个念头,我想追寻他的足迹。
河南境内,商丘有应天书院,邓州有花洲书院,洛阳伊川有范仲淹墓。他是在花洲书院写下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我要去邓州!
自从有这个想法,我对花洲书院心心念念,梦萦魂牵。经冬复历春,因疫情频发,邓州之行一推再推,我的心也愈来愈焦躁。终于,经不住怡嘉的劝说,于壬寅年夏秋之交的那个周末,毅然决然地直奔邓州。
三个半小时的路程,对我来说是漫长的,也是我一個人无法到达的。
怡嘉陪我。她开车,把适合旅行听的音乐放到最大。只是,我五音不全,又生性喜静,那音乐完全听不进去。旅途漫长,先是听怡嘉说话,附和,后来怡嘉专心开车,我就开始胡思乱想。
我曾向淮阳的文友请教过范文正公在陈州的情况,他讲的仍然是《宋史》中的记载,还说,范仲淹在陈州不畏权贵,严禁大兴土木,一切以百姓的利益为己任,并打击邪恶势力,匡扶正气,大力发展农业,百姓安居乐业,陈州一片祥和。三年之后,刘太后死去。宋仁宗感念范仲淹的忠诚和施政有方,把范仲淹召回京师,派做专门评议朝事的言官——右司谏。有了言官的身份,范仲淹上书言事更无所畏惧。他说淮阳的资料没有关于范仲淹过多的记载,他也就挖掘了这么多。
我想知道的,是有趣的故事,不是这些,遗憾。
有一点需要说明,关于范仲淹在陈州任职的时间,我看到的说法大都是四年。经查范公年谱,天圣九年(1031年)三月,43岁的范仲淹移陈州通判;明道二年(1033年)四月,被召回京任右司谏,他在淮阳的时间只有两年,而非四年。
听说淮阳有四贤祠,祭祀的是汉代的汲长孺,宋代的范文正公、包孝肃公和岳忠武王。为何要祭祀他们?曰:这四位贤人都有功于陈州。正因为他们的功绩显著在当时,所以他们的恩德才流传于后世。我没有去过四贤祠,没有发言权,不敢妄言。
阳城人、文化学者范闽杰先生曾在淮阳工作多年,潜心研究、书写淮阳历史,著有《范仲淹父子与淮阳》一文,洋洋洒洒万余言,文中详细介绍了范仲淹调任淮阳工作前后:
南京留守晏殊回京任枢密副使后,举荐范仲淹出任秘阁校理。秘阁校理负责皇家图书典籍的校勘和整理,系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虽然品级不算高,但能经常面见皇上,能了解大量官场信息。
宋真宗死后,儿子仁宗冲龄践祚,由母亲刘太后垂帘听政。天圣七年(1029年)十一月,刘太后寿辰,已满19周岁的仁宗准备依常例率领群臣为其贺寿。大臣们议论纷纷,认为这样做有损天子威严,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只有范仲淹义无反顾地上疏反对:“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以行家人礼,可也。今顾与百官同列,虚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范仲淹的奏折震惊朝野。晏殊气急败坏地把范仲淹叫来,一顿呵斥,指责他“狂率邀名”“将累及朝荐者”。面对太后的装聋作哑,恩师的不解和指责,范仲淹一不做二不休,再上《乞太后还政奏》,认为仁宗皇帝已满二十岁,“春秋已盛,睿哲明发”,刘太后应撤垂帘之制,还政仁宗,以固皇权。对此,刘太后仍不作回应。既已为当权者所嫉恨,范仲淹主动要求外放,这正合刘太后心意,很快一纸任命将范仲淹贬到山西河中府(今山西永济)任通判。天圣八年二月,范仲淹作《上资政晏侍郎书》,向晏殊表明自己忧国忧民的心迹,辩白自己绝非沽名钓誉之徒,争取他的理解。当听说朝廷要修建太乙宫、洪福院时,范仲淹又上书朝廷要求取消,并建议朝廷珍惜民力,休养生息。通过对河中府的进一步了解,范仲淹敏锐地意识到郡县设置过多,势必增加百姓负担,他向朝廷上《减郡县以平差役》的奏折,以河中府为例,建议朝廷减少郡县数量,减轻百姓徭役,以利农时。
范仲淹忤逆刘太后被贬外放,客观上却得到仁宗的暗自认可,也赢得多数官员的由衷敬佩,晏殊也逐步打消了对范仲淹的误解。天圣九年(1031)三月,范仲淹的行政级别被提升为“太常博士”,调任陈州通判。陈州府毗邻开封,商贾云集,万方辐辏,向为豫州东部之商贸重镇,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陈州治所地淮阳,水域辽阔、稼禾丰茂,古即农耕时代的天赐福地。这里历史悠久,文化深厚,有宋以来即为帝都开封的后花园,许多下野宰相、历史名臣先后在此供职。范仲淹调任陈州通判,虽是平调,却释放出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朝廷对范仲淹的品格、才干都是认可的,一旦条件许可,将在第一时间把他调回京师,辅弼天下。
到陈州后,范仲淹有了地缘优势,能获得更多的朝政信息,也更加关注京师的政治生活。他从国家长治久安的大局出发,对刘太后不经组织部门甄别考核,直接私用干部的现象非常气愤,并深为忧虑,认为长此以往必将带坏官场风气,损毁朝廷形象,甚至可能导致官府败坏,民生凋敝,动摇大宋基业,遂以唐中宗时安乐公主、长宁公主、上官婉儿等私收贿赂、卖官鬻爵为例,上疏朝廷,批判这种肥己祸国的“墨勅斜封”现象。据宫中宦官刘承规记载,刘太后看到范仲淹的奏折后,暴跳如雷,怒不可遏,拍着桌子吼道:“范仲淹遭遣外任,不知悔改,越级言事更为猖狂无礼了。”
明道二年(1033年)三月,刘太后薨,仁宗亲政。四月,范仲淹被召回京任右司谏……
至此,我总算弥补了心中的遗憾。
人在旅途,最美的风景在路上。
可是,我却无心看风景。除了怡嘉教我拍视频外,我都是在发呆。再美的风景,我对它们没兴趣,就感觉不到美。
夹竹桃开了一路,或粉红,或白色,虽开得灿烂,但是毕竟太单调,让我心生孤单落寞的感觉。问怡嘉高速上为什么这么多夹竹桃,答曰好成活。
进入南阳境了。
宛城南阳东连江淮,南襟荆襄,西出武关,北接汝洛,地处中国南北过渡带,自古为豫、鄂、川、陕的交通商旅要冲和兵家必争之地,经济、文化均呈现南北交融、东西贯通的特点。南阳,是楚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也是汉文化的鼎盛地,楚风汉韵的特色十分鲜明。在南阳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几千年来上演过多少风云盛事。在这里,文种三请范蠡,刘备三请诸葛亮;在这里,刘邦约和吕齮、陈恢,刘秀建立东汉王朝;在这里,曹操、张绣战宛城,魏孝文帝亲征;在这里,李白策马游南都,岳武穆王手书《出师表》;在这里,红二十五军血战独树镇,国共西峡口抗击日军;在这里,有恐龙蛋化石群,有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在这里,不仅有钟灵毓秀的自然风光,也有沧桑厚重的人文景观。有伏牛山世界地质公园、宝天曼世界生物圈自然保护区、桐柏山自然保护区、白河国家城市湿地公园,有丹江口水库风景区、鸭河口水库游览区,有道教圣地五垛山,有千里淮河的发源地淮源;有“智圣”诸葛亮的躬耕地卧龙岗武侯祠、“医圣”张仲景的墓祠医圣祠,有南阳府衙、内乡县衙,有张衡博物馆、彭雪枫纪念馆,有水帘寺、香严寺、丹霞寺、燃灯寺、菩提寺……南阳之美,岂是我一个外人所能说尽的!
邓州,地处豫、鄂交界,“东连吴越,西通巴蜀,南控荆襄”,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史载邓州“六山障列,七水环流,舟车通会,地称陆海”,是古邓国的国都,距今已有五千多年的历史。汉代冠军侯霍去病的封邑就在邓州境内,医圣张仲景、唐代邓国公张巡、著名作家姚雪垠都是邓州人。
我来南阳,既非为山水之美,亦非为厚重文化,只为一地、一景、一人,足以慰平生。
自邓州站下,扫码,查验核酸检测证明,跟着导航去酒店。
直觉告诉我是自东往西去。累了,也有点饿,好在酒店不远。
路过一个转盘时,无意间往上看,惊见一匹白马高高在上,前蹄腾空,有一飞冲天的气势。再看,是白马雕塑。
想起李白的《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弯刀,白马,气贯长虹,侠骨留香。只因有了“飒沓如流星”的白马,侠客才更像侠客,不是吗?
与马有缘。对马,我天生就有好感,甚至感觉和属马之人也更容易沟通。
我是真喜欢眼前的白马啊!
这白马,是邓州的标志吗?
范文正公,我来了!
兄长乘高铁,已早我们一步来到邓州。
和兄长说起想看花洲书院,可是又担心会遇到书院因疫情臨时闭馆。兄长让我和邓州市文联主席闫俊玲联系,问问情况。有兄长在,我与闫主席不熟,自然不肯问。兄长无奈,只得帮我联系,他也没有去过花洲书院,禁不住闫主席邀请,就决定择日与我们同去。
见到兄长,等安顿下来已是半下午了。一路风尘,已有倦意,再也不想动了。简单吃点东西,边休息边处理单位的事情。
怡嘉开始和在南阳的同学联系。她那个同学本是周口人,嫁到南阳,就成了南阳人。南阳人管邓州不叫邓州,称邓县。她的同学就不明白了,南阳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为啥我们偏偏来邓县,于是开始推荐附近的景点。世界这么大,我独来邓州,那个女孩儿又怎知其中的原委!
去南阳开会的闫俊玲主席匆匆赶回,陪我们吃晚餐。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闫主席与兄长以文相交,乃多年文友,自是热情款待。两人浅斟慢酌,谈天说地,畅饮畅聊。看得出来,闫主席虽是女儿身,却是男儿气,热诚豪爽,酒风亦然。
我不善言辞,怡嘉太年轻,我俩索性乖乖地听他们说话,不时偷偷溜出去放放风。
出了饭店,迎面吹来凉爽的风,不由得心情大好。即将立秋,白天燥热,未曾想晚上竟如此清凉。
吃多了,我想走走,我提议。兄长和闫主席赞同。
沿着中州路往北走。
我不知道花洲书院的方位,但我能感觉到,它就在不远处。
有风吹过。这风,是千年以前的风吗?九百多年前的某一天,或者某一个夜晚,范文正公是否也从这条路上走过?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多情的歌者,动情的歌声,此刻分外打动我的心。范文正公,我走过你走过的路,我吹过你吹过的风,多想穿越千年,与你相逢。亦或,就在花洲书院,我追寻你,如年少时追梦一般。
是的,我为追梦而来。
浅相遇
七月初九,游花洲书院。
站在人民东路上,远远看花洲书院,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在梦里,多少次我思之、念之,恨不得插上翅膀来到这里。
在梦里,它若隐若现,我苦苦追寻却欲见而不能。
如今,它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和梦里不同的是,临着人民东路建的有牌坊。
看一眼“景范坊”的牌坊,心中默念“人育文化越千年国学光华昭日月,文化育人益万世先贤厚德贯古今”的对联。此联为香港景范教育基金会创办人范止安所写。崇德尚贤,岂止是范氏族人,自古如此,我辈皆如此。
穿过石牌坊,走过护城河上的范公桥,我一步步走近花洲书院高大的牌楼。闫主席和工作人员说话时,我仔细打量正门两侧“洲孕文显圣,合秦关月、楚塞风,先忧国忧民,正气肇穰邑;楼因记益名,汇巫峡云、潇湘雨,后乐山乐水,浩波撼岳阳”的楹联,此联为原邓州市市长刘新年所撰,范公后人范文通所书。正门上方“花洲书院”四个大字古朴苍劲,东西侧门上方则是“穰都人杰”和“善地文昌”的匾额。自公元1045年十一月开始,到穰邑、穰城为官的苏州人范仲淹,他的人、他的魂魄就已经融入邓州,成为名副其实的穰都人杰。
如梦,似幻,我的心似乎飞到900多年前。这是范文正公时的花洲书院吗?
是,也不是。
著名作家周大新曾作《花洲书院重修记》:“花洲书院位于邓州外城东南隅,因傍百花洲故名。宋庆历五年十一月至皇祐元年正月,范仲淹知邓州,促百业兴,营百花洲,创花洲书院,开邓州州学之先河。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共遵挚友滕子京嘱,于花洲书院写下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范公离任后,邓人感其功德,遂在百花洲建祠以祀之。近千年间,花洲书院累圮累修,光绪三十一年更名为邓州高等小学堂。” 自2002年开始,邓州市委、市政府对花洲书院进行全面修复,历时三年。“修复后之花洲书院坐北朝南,气势恢宏,古朴典雅。大门位于景区之南。穿石坊、过范公桥、进牌楼,沿城墙东行百米,拾阶而上书山一览台,书院全貌尽收眼底。台东为春风阁,台西为览秀亭,台北正对书院中轴线,自南而北依次为照壁、大门、春风堂、先圣殿、万卷阁。西部为范文正公祠和名人馆。东部为百花洲园林,南由龙首山、五峰山及不欺堂组成园中园,北由三岛组成百花洲主体,湖中莲花争艳,岛上亭台相映。沿湖边曲廊东行,可登上城墙。城头建仓颉亭,向南隔文昌阁与春风阁遥遥相望。墙上松柏森森,墙内曲流潺潺,墙外碧水环抱。真乃一处绝美人文景观。”有此记,无需我赘述。
闫主席叫,我们一起走进书院。
对闫主席来说,一年会到花洲书院很多次。于我,却不一样。若是我一人,定会随导游看遍整个书院,仔细听其讲解。亦或会在邓州逗留数日,每日流连于花洲书院,走近范文正公,聆听他的教诲,寻求思想上的共鸣。因是结伴同游,我不能由着性子来,却也因此留下遗憾。
进了书院,闫主席说先去城墙看吧,我们就随她往东走,拾阶而上,沿着古城墙一直往前,行至览秀亭。
览秀亭,公元1039年邓州知州谢绛创建,1046年范仲淹知邓时重修,后废。2003年重建,为八柱八角重檐式建筑,内竖范仲淹《览秀亭诗》方碑,诗曰:“南阳有绝胜,城下百花洲。谢公创危亭,屹在高城头。尽览洲中秀,历历销人忧。作诗刻金石,意垂千载休……”亭上“风来雁声度,云去山色留”的对联即出自《览秀亭诗》。只空想这句诗的意境已是极美,遥想当年,范公于此登高览胜、会友觞咏,更觉羡慕,恨不能参与其中。
天气炎热,不少游人经过览秀亭时会停下来歇息,我想拍一张画面干净的照片似乎是不可能的。
怡嘉要给我拍照。
我不喜欢拍照,但是到了花洲书院是一定要拍张照片的。按照怡嘉的要求坐下,让她拍特写。很少拍照,不用想都知道我脸上的表情有多么不自然。
“姐!拿出张爱玲的傲娇来!”果然,怡嘉很不满。
我不是张爱玲。怡嘉拍不出我想要的照片,就说我不配合,事多。还好,拍视频时我很听话,让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一点她还算满意。
往前走。城墙东南角最高处春风阁,巍巍壮观,乃范仲淹知鄧时所见,是邓州文运昌盛之象征。立于窗前,往里看,早已是人去楼空。想起唐人崔颢那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不禁唏嘘感慨。范公虽去,他的魂魄永在。
沿古城墙又走一小段,闫主席带我们下城墙。路,曲曲折折。听水流潺潺,移步换景,不由得心旷神怡。我是在百花洲吗?
按周大新老师《花洲书院重修记》的介绍,我再多说几句废话补充。
重修后的花洲书院景区由三部分组成,居中为书院,西为范文正公祠、邓州名人馆、姚雪垠文学馆、邓州古碑廊、中国书法大观廊,东为百花洲园林。
百花洲为江南园林,占地百余亩,紧临邓州保存最完好的一段明代古土城墙。布局为南山北水,洲南由各具特色的峭壁假山、五峰山和别有洞天组成。洲北湖内有三岛组成百花洲主体,岛上建嘉赏亭、菊花台、闲吟亭,湖岸置天学碧海、琴韵书声、学海行舟、明月知音、水月净天、清风天籁及听雨轩、百花堂诸景,再现范仲淹任知州时与民同乐之景。百花洲建筑群为清代江南园林风格,故,花洲书院亦为中国典型书院园林。春风堂、万卷阁、范文正公祠和景范亭等系清代建筑,保存完好。
自从去过扬州,看过何园、个园,开始迷上江南的园林,尤喜巧夺天工的扬派叠石。徜徉于百花洲园林,它的规模虽小,但已能满足我视觉上的一切需求。
书香浸润百花洲,一川秀气育风流。
站在那块上书“百花洲”三字的石头前,感慨万千。
昔日范公营建百花洲与民同乐,如今,花洲书院东部百花洲景区、古城墙、春风阁及书院建筑周边的园林绿地,与外围的穰城路花洲游园融为一体,成为百花洲公园,免费对外开放。还绿于民,还景于民,在某种意义上,这算不算是对范公精神的一种传承?
在百花洲、书法碑廊附近拍摄几个镜头后,往里走。
我的眼里只有范文正公。可是,闫主席和兄长只是随便看看,这种随意性让我感受到了压力。我知道,在花洲书院的时间非常有限,因此,看到导游讲解时我会不由自主地跟上去,想多看几眼、多了解一点。
任性,固执。除了范文正公,我对其他的一概不感兴趣。即便是跟着大家进大成殿,看6.16米高,重16吨的金丝楠木孔子雕像,我依然没有感觉。
往回走,进范文正公祠。
公元1049年,范仲淹离邓后,邓人于此建生祠纪念。范公去世后谥号“文正”,此祠遂名范文正公祠。近千年间累圮累修,香火不断。正堂为范仲淹塑像,坐像,范公身着官服,头戴官帽,左手握拳,右手握卷,双目炯炯有神。范文正公,在古老的陈州大地上,我找不到你,只好来邓州寻你。这儿真好,我多想留下来,安心读书,听先生讲学。看着范公,我轻声告诉他。范公虽不语,但他的脸色是那么柔和,让我觉得他在听我说话。
范公铜像上方悬金字巨匾“济世英才”,两侧是周大新老师“育文武英才进朝堂赴边疆展为民抱负,聚精忠赤子讲经史说词赋传治国真知”的对联。后壁镶嵌范公四子线刻雕像。
看范公生平,极简,为便于查阅,拍照留存。闫主席嘱咐我,整理成电子版发给她。
出来时转身再看范公铜像,看门口“崇德尚贤”的巨匾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学为人师,德为世范”的对联,只觉得范公一生任职的地方虽多,唯邓州最得范公精神之真髓。
对面是范仲淹纪念馆,或曰“范仲淹生平展”。 闫主席和兄长看几眼就要走,我慌了,根本来不及细看,匆匆忙忙拍照。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范公词,尤喜此阙《苏幕遮》和《渔家傲·秋思》。
有几张画面深深吸引着我——
与民同乐图。范仲淹知邓时营建百花洲,许民同乐。
百花洲雪景图。庆历六年(1046年),邓州自秋至冬数月干旱,范仲淹忧心如焚,带领百姓凿井修堰抗旱,还每月三次向朝廷奏报旱情。至初冬普降瑞雪,他与民众饮酒击筹庆祝,并赋诗贺雪。
范公井。庆历六年数月干旱,范仲淹带领学子在花洲书院内挖出一股涌泉,砌壁成井,后人称范公井。
范公为官为何深受百姓爱戴?只有来到这儿,我才有更深层次的理解。
看大宋的版图。凡范公去过的地方,都亮着灯,我数了数,竟有50余处。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颤。有人说他位高权重,又有谁看到他为官半生颠沛流离?
闫主席和兄长在外面等急了,接连催我。
“我不走了!”我赌气道。
看见导游,我忍不住上前问范公任陈州通判是几年,答曰两年。这个答案我很满意。
不能太任性,出纪念馆,和大家一起往回走。
书院门前的广场上,矗立着范文正公铜像和花岗岩《岳阳楼记》照壁。
范公立像。他右手捻须,左手背后握卷,凝神沉思。他是在听学子们琅琅的读书声,亦或是收到滕宗谅的《求记书》后,在构思《岳阳楼记》?
此时的范公,征尘俱去,已不再是腹中自有数万兵甲的小范老子,他是邓州知州范仲淹,是闲暇时来书院讲学的儒雅的长者。
天知道我有多崇拜他!
我有一种感觉,全国各地的范仲淹纪念馆、范公苑、范公祠,不管是苏州天平山的范公塑像、阜宁范公堤上的范公塑像,还是铜庐严子陵钓台范公像、泰州文会堂前的范公写意雕像,庆阳范公祠内的范公塑像、岳阳楼双公祠内的塑像,或是河南伊川县范公墓前的塑像,都不如眼前的范文正公真实。
我想留在这儿不走了!
可是,还有景点要去。无奈,随大家出去。
花洲书院这么大,好多地方都没看,我是来寻范文正公的,就这么走了?我想哭。
当着闫主席的面,不能太放肆,忍着。
吃过午饭,和大家一起去看渠首、丹江口水库,返程时闫主席还带我们看了台湾村。
都是浮云。
我的心在花洲书院,人也应该留在那儿。我很懊恼,也很后悔。
兄长看我不高兴,安慰我,去(花洲书院)看看就行了,没必要在里面多长时间。
兄长越说,我心里越难受,所有的不痛快都写在脸上。
先回酒店休息,晚会儿再去花洲书院。兄长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得让步。
外面太热了。玩了一天,我不要紧,兄长和怡嘉都需要休息,尤其是怡嘉,她开车,最辛苦。
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
终于到六点了!我一扫下午的沮丧,兴冲冲地与兄长和怡嘉前往花洲书院。
原以为这次我可以在里面待到晚上,到了才知道,一会儿就要闭园了。
半小时能看什么?!
匆匆。跟着怡嘉去览秀亭拍视频。旁边有人在拍照,怡嘉觉得那个拍照的女生眼光很独特,就跟着她去范文正公祠门口拍照。
我站在书院门口,对着紧闭的大门发呆。看一眼手机,六点三十三分,后悔没有早一点过来。
来到花洲书院景区,见的最多是对联。眼前“花洲书院”的匾额为书法家启功所书,“重整花洲五百年常新教育,再施霖雨三千士永荷陶熔”的门联为清时书院山长丁登甲所撰。这儿就是当年范文正公为邓州学子讲学的地方。
知识改变命运,范公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非常重视教育,所到之处大力兴办学校,开启一方民智。《范仲淹父子与淮阳》中写到:范仲淹在苏州时,曾选中一块地准备建屋居住,风水先生看后,赞叹此乃出公卿之地。不意,范仲淹闻言,释然道:我家已经有人为官,不若让苏州子弟多出才俊,兴国利民。遂在此地上建立苏州郡学。范仲淹被贬饶州时,兴建饶州郡学,并预言二十年后必出学魁。“治平乙巳,彭汝砺果第一人及第。”
关于范公创办花洲书院,我看到这样的介绍:公元1045年,范仲淹谪知邓州,为学风不兴而忧心忡忡,感到百花洲一带环境幽静,景色宜人,是理想的治学场所,于是在百忙中谋划,创办“花洲书院”。并且,公余到书院讲学。一时邓州文运大振。范仲淹的儿子、官至观文殿大学士的范纯仁,以及官至崇文院校书的张载,曾任邓州知州的韩维,均“从师范仲淹学于花洲书院”。(《嵩阳书院》)
这段话文白夾杂,有点不伦不类,我怕不准确,可又查不到原文,暂且如此吧。
花洲书院明代称“花洲相迹”,清代称“花洲霖雨”,既是邓州的教育圣地,又是风景名胜。仔细想想,范公留给邓州的,又岂止是一座花洲书院!
时不我待。从忧乐亭、百花洲、景范亭经过,绕过刻有花岗岩照壁和范公铜像,往前看,康熙皇帝手书范公之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赫然映入眼帘,宛如明珠镶嵌在古城墙上。范公忧乐思想的精髓,莫过于此。
站在书山一览台上,再看广场上的范文正公像和《岳阳楼记》照壁。
春风堂在哪儿,我已经分不清了,《岳阳楼记》照壁,只远远看了一眼,至于滕宗谅的《与范经略求记书》,我都没来得及看。
说起范文正公,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还好,我来邓州,只谈情,不言其他。
何谓只谈情?
我以半生的时光,崇拜范文正公,渴望成为他这样的人。
我同情屡遭贬谪的滕子京,但我更羡慕他,能有范文正公这样的生死之交。
邓州,我是因情而来,为我对范文正公的崇拜之情,也为他与滕宗谅的友情。
滕宗谅,字子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阳)人。因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称其字,世人就记住了滕子京这个名字,我倒觉得称其名更正式些,毕竟在史书中他是滕宗谅。
说起滕宗谅,看着面前的《岳阳楼记》照壁,就不能不提岳阳楼。
岳阳楼,远在湖南省岳阳市,紧靠洞庭湖畔,始建于东汉建安二十年(215年),初为东汉末年横江将军鲁肃始建的“阅军楼”。后被毁,重修,唐开元四年中书令张说再次扩建,后世屡毁屡修。自古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美誉,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因《岳阳楼记》而著称于世。
年少时很喜欢写岳阳楼的一副长联: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岩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当时觉得写对联的这个人太有才了,就很想去岳阳楼亲眼看看。
前几年异想天开,计划沿三闾大夫流放的路线,一路追寻他的足迹,写一本最接近历史的《屈原传》。后来因为能力、水平、时间都有限,就暂时放弃了。爱屈原大夫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更爱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游洞庭湖,登岳阳楼,这个愿望或早或晚终要实现。
在中国人的印象里,因为《岳阳楼记》,自北宋中期以来的读书人,恐怕没有不知道滕宗谅的。尽管《岳阳楼记》写得很清楚:“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但是,提起岳阳楼,世人只知道是滕子京建的,根本不会在意它到底是哪个朝代谁建的,有谁重修过。
想滕子京那样的官吏,如沧海一粟,若无《岳阳楼记》,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然而,因为重修岳阳楼,他和岳阳楼就再也分不开了。汪曾祺老先生说,“滕子京因为岳阳楼而不朽,而岳阳楼又因为范仲淹的一记而不朽……这大概是滕子京始料所不及,亦为范仲淹始料所不及。”老先生言之有理,这话我很赞同。
知道范公没有去过岳阳,但是,我却一直坚信他见过八百里洞庭的壮美。为此,我查阅各种资料,想要印证自己的想法。经过比对,结果令我很失望,他应该没有去过洞庭湖。也许,景佑三年他贬知饶州时,足迹所至、目光所及,并未出鄱阳湖。
滕宗谅的《与范经略求记书》,据说有两个版本,我喜欢这个,且不管它是真是假:“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知我朝高位辅臣,有能淡味而远托思于湖山楼千里外,不其胜欤?当年范公在边塞所吟咏《渔家傲·秋思》《苏幕遮·碧云天》,僚属至今记忆犹存。谨以《洞庭秋晚图》一本,随书贽献,涉毫之际,或有所助,干昌清严,伏惟惶灼。”
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个版本的《求记书》提到了范公的两首词。“范仲淹的上两首(指《渔家傲·秋思》和《苏幕遮·碧云天》),介于婉约派和豪放派之间,可算中间派吧。但基本上仍属婉约,既苍凉又优美,使人不厌读。”这句话出自一代伟人毛泽东1957年8月1日对范仲淹两首词的批语。不过,我是率性之人,非婉约即豪放,容不得中间派,所以这些年一直把《渔家傲·秋思》当成豪放词。如今想来,豪放词也好,婉约词也罢,能让人百读不厌的,就是好词。
再说范仲淹,如果他去过洞庭湖,滕宗谅就没必要随信送《洞庭秋晚图》了。也罢,听滕宗谅的,我确信范仲淹没有去过洞庭湖。
伤别离
七点整,花洲书院门口,看工作人员缓缓关上大门。
百般不舍。花洲书院在手机里,更在我心里。
沿人民东路向东至路口,护城河至此北流。
据《花洲书院重修记》记载:“整修城墙城河五百米,青石砌坡,石栏护岸,以杏山之石叠石构峰,造湖理水,更为天下奇观。”对范公,邓州人最舍得,邓州人最懂范公。
护城河边。倚着栏杆,我看着对岸范公的汉白玉塑像出神。
范公面朝东南方向而立,右臂屈曲,右手上举竖立于胸前。
我以屈原为师,芷兰为名,做人学屈原正道直行,作文学司马迁秉笔直书,可我为什么用半生、也许是一生的时间崇拜范文正公?《岳阳楼记》对我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我曾不止一次问自己。
也許,我并不需要明确的答案。少年时《岳阳楼记》在我心里种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我能感受到的,是信仰、信念、信心,给我指明前进的方向,给我一路前行的力量。如此,足矣!
范公身后,城墙的最高处就是春风阁。夜色渐浓,亮化后的春风阁给我一种错觉,朦朦胧胧,恍惚间似回到了大宋。
“姐,想和仲淹先生说什么?”怡嘉笑道。
我想得远。
想大中祥符八年的那个春天……
暮春时节,大宋王朝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那一天,高中的进士们一走出崇政殿,那个叫滕宗谅的洛阳人就迫不及待地走到朱说(范仲淹)面前,深施一礼:“朱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宗谅!”范仲淹微笑着还礼。
范仲淹比滕宗谅年长一岁。滕宗谅的性格是外向的、张扬的,范仲淹是内向的、含蓄的,甚至是木讷的。在之后长达32年的岁月中,范仲淹一直像兄长一样关照滕宗谅,护着他,并多次举荐他。
滕宗谅的仕途荆棘丛生,一生郁郁不得志。
天禧五年(1021年),范仲淹调泰州西溪镇附近做盐仓监官,时滕子京任泰州军事判官。范仲淹看到泰州、楚州、通州、海州(今连云港西南)各州,因唐时修建的捍海堤年久失修,每逢秋季海潮泛滥,房屋被毁,人畜淹死,盐灶多被冲毁,就上书江淮制置发运副使张纶,建议尽快重修捍海堤堰。天圣二年(1024年),因张纶举荐,范仲淹任兴化知县,主持修复捍海堤,滕宗谅全力支持他,并亲自到现场督工。天圣四年八月,范仲淹丁母忧离开泰州,回应天府,他举荐滕宗谅任张纶的副手。在修筑捍海堤堰中,滕宗谅吃苦耐劳,也显示出其才干,备受张纶称赞。捍海堤修成后,当地人民为了纪念张纶和范仲淹的功绩,为张纶修建了祠堂,将捍海堤取名为范公堤。滕宗谅也因政绩突出升迁为当涂知县。范仲淹升任京官后,赏识滕宗谅有才干,将其召入试学院;天圣中又改任专管审核刑狱案件的大理寺丞。天圣七年,玉清昭应宫失火,范仲淹等诸多官员奏请刘太后放弃垂帘听政,还政于仁宗。刘太后大怒,将范仲淹等人逐出朝廷,滕宗谅也于天圣九年贬任邵武知县。
明道元年(1032年),滕宗谅奉调入京,任掌管皇帝衣食行事的殿中丞。然是年八月,内宫再次发生火灾,连烧八殿,滕宗谅首当其冲被查。他与秘书丞刘越分别上疏谏,认为宫中屡屡失火原因是规章制度不严,未能防患于未然,但根本原因是太后垂帘,妇人柔弱,朝綱不整,政失其本。仁宗听其言,罢诏狱。次年,刘太后死,滕宗谅迁左司谏。不久,有人告滕宗谅所奏宫中失火原因不实,其本人有不可推脱之责。景佑元年(1034年)滕宗谅被降为尚书祠部员外郎,知信州(今江西上饶市)。宝元元年(1038)滕宗谅调江宁(今江苏南京)府通判,不久徙湖州(今浙江吴兴)知州。
康定元年(1040年)九月,西夏王元昊大举进犯。范仲淹临危受命,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能在前线并肩作战的,须是信得过的人。在范仲淹的推荐下,滕宗谅以刑部员外郎、职直集贤院身份任泾州知州(宋朝官吏大都是三个头衔即官、职、差遣)。
庆历二年(1042年)闰九月,元昊举兵进犯泾原、谓州(今甘肃平凉市)。马步军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王沿命副都部署葛怀敏率军抗击,葛不听都监赵询的建议,命诸军分四路向定川寨(今宁夏固原北)进攻,结果在定川寨被西夏军包围,水源也被切断,葛怀敏等战死,宋军近万人被西夏军俘虏。西夏军打到渭州时,距滕宗谅守军只有120里。他沉着应战,动员数千百姓共同守城,又招募勇敢之士,侦探敌军之远近及兵力之多少,檄报邻郡使之做好防备。后环庆路马步军都部署、泾略安抚招讨使范仲淹率一万五千人解泾州之危。滕宗谅张罗供应柴粮,确保了战争所需一切物资,终于将西夏军击退,在保卫泾州的战役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战争结束后,滕宗谅大设牛酒宴,犒劳羌族首领和士兵,又按当时边疆风俗,在佛寺里为在定川战争中死亡的士卒祭神祈祷,并安抚死者亲属,使“各从所欲,无一失所者”“于是士卒感发增气,边民稍安”。在范仲淹举荐下,滕宗谅被提拔为环庆路都部署,接任范仲淹庆州知州职位。
庆历三年,元昊请求议和,西北边事稍宁。宋仁宗调范仲淹回京,授枢密副使,八月再拜参知政事。九月,宋仁宗召见范仲淹、富弼,给笔札,责令条奏政事。范、富二人随即提出了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减徭役、修武备、重命令、推恩信十项改革主张,宋仁宗大都予以采纳,并渐次颁布实施,一场旨在改变北宋建国以来积贫积弱局面的政治改革运动在全国推行。是年,滕宗谅亦调回京城任职。
滕宗谅是范仲淹最忠实的支持者,然而一场“泾州公案”带来的三连降让他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滕宗谅调到京城不久,驻扎在泾州的陕西四路马步军都部署、泾略安抚招讨使郑戬告发滕宗谅在泾州滥用官府钱财,监察御史梁坚对其进行弹劾,指控他在泾州费公使钱十六万贯,随即遣中使检视。滕宗谅恐株连诸多无辜者,遂将被宴请、安抚者的姓名、职务等材料全部烧光。其实,所谓十六万贯公使钱是诸军月供给费,用在犒劳羌族首领及士官的费用只有三千贯。参知政事范仲淹及谏官欧阳修等都为其辩白,极力救之。滕宗谅被官降一级,贬知凤翔府(今陕西宝鸡市境),后又贬虢州(今河南灵宝市境)。御史中丞王拱辰仍然不放,认为滕宗谅“盗用公使钱止削一官,所坐太轻”,于是,庆历四年春滕宗谅又被贬到岳州巴陵郡。
泾州保卫战,滕宗谅把公使钱花在哪儿并不是秘密,但是他仍然因为公使钱一贬再贬。真替他惋惜。
滕宗谅在巴陵郡为官的情况,我没有考证,仅凭范公在《岳阳楼记》中的那句“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就能知道滕子京的能力和水平。时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第六》记载:“庆历中,滕子京谪守巴陵,治最为天下第一。”亦能与范公之言相互印证。
抛开政绩不谈。滕宗谅重修岳阳楼,“落甚成,只待凭栏大恸数场。”他心中的委屈谁懂?至于后世有好事者污蔑、诋毁滕子京,纯属小人之心,无稽之谈。
滕宗谅一贬再贬,是否和保守派抵制、反对新政有关?且待日后寻找答案。
在封建社会,要改革封建官僚体制是不可能的,庆历新政触动了保守派的利益,注定要失败。
庆历四年六月,因夏竦等人诬蔑富弼,范仲淹请求外出巡守,被宋仁宗任命为陕西、河东宣抚使,仍保有参知政事。庆历五年正月,范仲淹被罢去参知政事,知邠州,兼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十一月,解仲淹四路帅任,以给事中知邓州。庆历六年,范仲淹在邓州整修百花洲,重修览秀亭,创建花洲书院。
滕宗谅重修岳阳楼后,写信给范仲淹,请他作记,共襄这“一时盛事”,随信还送了一幅《洞庭秋晚图》,供仲淹参考。九月十五日,春风堂内,仲淹才思泉涌,挥笔写下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范仲淹懂滕宗谅,知道其被贬岳州后一直有感伤情绪。借写记之机,他规劝老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并以自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的济世情怀与之共勉,含蓄地表达了自己以治国安邦为己任,忧在天下人之前,乐在天下人之后的政治思想。
这篇用浩然正气撑起来的雄文,首先属于范仲淹和滕宗谅,然后才属于当代、后世。
北宋的文坛,群星璀璨,最有才的莫过于欧阳修、苏轼,范仲淹的才华算不上一流。北宋的官场,范仲淹的官职最高不过参知政事,庆历新政也在守旧官僚的激烈反对中宣告失败,但是,唯独范仲淹得到了文官第一的谥号“文正”。宋仁宗称其“大贤”;宋徽宗称其“忠烈”;宋钦宗称其“泰山北斗景星凤凰”;富弼称其“圣人”;王安石称其“一世之师”;司马光称其“雄文奇谋,大忠伟节,冲塞宇宙,照耀日月”;吕中称“先儒论本朝人物,以仲淹为第一”;朱熹称其“天地间气,第一流人物”;脱脱称“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士之臣。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乎此”;康熙称其“忠孝圣贤,济时良相”;历代名人点评不一而足。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范仲淹从祀孔庙,康熙六十一年从祀历代帝王庙。我最喜欢的,是司马光的这句:“前不愧古人,后可师于来者,固有良史直书,海内公说,亘亿万世,不可磨灭。”千秋万载,他与时光同在。
庆历七年春,滕宗谅调任苏州知府,未及一月而卒。
噩耗传来,范仲淹悲痛万分。
他们相识于春天,天人永隔,也是在春天。
“嗚呼子京,吾人之英。文辞高妙,志意坦明。自登朝闼,翕然风声。言动两宫,上嘉其诚。”“闻其凋落,痛极填膺……”是年三月,范仲淹写下这篇《祭同年滕代制文》,从此世间再无滕子京。
兄弟同心修建捍海堤,塞外并肩作战御顽敌,朝堂上不惧生死荣辱与共,地方为官初心不改造福苍生。他们彼此懂得,他们惺惺相惜。
有一种友情,叫范仲淹与滕子京。
同样是范仲淹的朋友,我想起了那个写《灵乌赋》的梅尧臣。
景佑三年(1036年),范仲淹上百官图,指斥宰相吕夷简用人失当,又连上《帝王好尚论》《选贤任能论》《近名论》《推委臣下论》四论,篇篇针对吕夷简。吕反诉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范仲淹被贬知饶州。集贤校理余靖、馆阁校勘尹洙上疏论救,被贬官。馆阁校勘欧阳修看到台谏多为范仲淹辩护,唯有高若讷一人站在吕夷简一方,便写信斥责他“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高若讷将欧阳修的信上缴,于是欧阳修也被贬逐,出为夷陵县令。馆阁校勘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以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为四贤,指高若讷为不肖。左司谏韩琦为范仲淹辩护,正在为父守丧的苏舜钦也上疏表达不满。景佑党争,范仲淹是失败了,但是他赢得了人心。
此时,担任建德县令的梅尧臣给范仲淹写了《灵乌赋》。梅尧臣以灵乌为喻,既对范仲淹的遭遇表示同情,又对范仲淹进行了好意劝谕,劝他少说话,少管闲事。梅尧臣还给范仲淹出主意:“胡不若凤之时鸣,人不怪兮不惊。”你还不如像凤鸟那样偶尔发出点美妙的声音,也就没人怪罪你了。在赋的最后,梅尧臣告诫范仲淹,让他拴紧舌头,锁住嘴唇,不要多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这样就不会受到牵累。
梅尧臣指的这条明哲保身的路显然不适合范仲淹。“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途矣。”范仲淹回作《灵乌赋》。对朝廷,范仲淹有着浓厚的报恩思想,“思报之意,厥声或异”,他不是感激涕零地唱赞歌,而是以远见卓识来进行意味深长的警示。此即赋中所云“警於未形,恐於未炽”。“主恩或忘,我怀靡臧。虽死而告,为凶之防”。即使是不被理解,即使是牺牲性命,也要做这种危机预告,灾难警示。为了大宋王朝的长治久安,他决意“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范仲淹借赋灵乌,喊出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时代强音,反映了那个时代士大夫的精神风貌。
两篇《灵乌赋》,作者志节、胸襟、品格高下立见。
其实,尽管梅尧臣在北宋的文坛具有很高的地位,他在仕途上还是不得志的。他和范仲淹的交往,包括写诗作赋,多少有投机的成分,是个不厚道的人。叶梦得以一句“世颇以圣俞为隘”,道出了世人的评价。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
翌日,与兄长道别,返程。
几个月来,每每想起范公,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不知如何去写。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壬寅岁末,回首一年的辛苦与不易,我试着与往事和解、与自己和解,唯有邓州之行未写点什么而难以放下。
终究还是把遗憾带到了新的一年。
癸卯年,依然忙忙碌碌,至己卯月中旬,每晚熬至夜半,以文记之,一连数夜,乃成。
时二月二十八日。
作者简介:
芷兰,本名陈艳芳,河南周口人,有散文、随笔、报告文学作品发表于各级报刊。曾获“中国双年度大家文学奖”、第五届“奔流文学奖”等。现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