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
“种子是农业的芯片,农业现代化,种子是基础,一粒小小的种子关系国家粮食安全,要打好种业翻身仗,开展种源‘卡脖子技术攻关。生物育种产业化,将为玉米种业发展注入新动力。”
新年伊始,海南三亚第三届国际种业科学家大会举行。北京市农林科学院玉米所首席科学家、重点实验室主任,国家重点研发计划“主要农作物种子分子指纹检测技术研究与应用”项目首席专家赵久然在《我国玉米种业动态及发展趋势》的演讲中如是说。
從事玉米育种超过30年,赵久然每一年都追着季节从北到南,只为培育一粒好种子,提升种质品质。他带领团队先后选育出“京科968”“京农科728”“京科糯2000”等优质玉米新品种数百个,通过国家审定,并得到大面积推广。
赵久然的办公室,有着浓厚的玉米氛围。一进门的桌上就堆满玉米棒子,都是他培育的玉米良种结出果穗样品。在外人眼中,这些玉米都长得差不多,但在赵久然看来,它们每一根都不一样,有各自的“性格脾气”,有自己的适宜区域。他时常仔细端详它们,每天研究它们,越来越痴迷,“甚至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玉米是重要的粮食作物,关系国计民生。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数据,2023年全年粮食产量达到13908.2亿斤,再创新高。其中,玉米播种面积、单产和产量均比去年有所增长,产量达5776.8亿斤,比上年增长4.2%,增粮贡献突出。在这样的“玉米丰收年”里,赵久然说,玉米良种对增产的贡献率已达到40%以上。
认识到“种子的力量”,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那时,赵久然毕业工作后,正在京郊延庆县下乡蹲点搞科研。在实践中,他发现农民对优良品种的优质种子非常渴求,“有了良种,不需要增加很多投入,不需要改变种植方式,就能显著提高产量和品质。”经过良久思考,赵久然决定:研究培育玉米良种去!
1993年,赵久然开始了玉米育种生涯。
虽然主角都是玉米,但种植和育种使的是两股劲儿。赵久然跟育种老师学,跟书本学,还“跟种子学”。从此之后,每到种玉米的地方,他都要去看看。外出考察时,他看到广场上有人用玉米喂鸽子,也要过去抓一把带回来作为材料研究一下。
四年后,北京市农林科学院玉米研究中心成立,赵久然任主任。创业之初几乎一无所有,赵久然笑着说:“只有4名技术人员、3名后勤人员、2亩试验田、8万元启动资金和几间临时办公用房。要借钱买设备,租地作为育种基地。”面对种种困难,他没有退缩,反而主动提出不要事业经费,靠科技成果转化实现自我造血。
选育一个玉米良种,如果没有好的方法,就像在一间黑屋子里摸索。即便万事俱备,各个环节、步骤都顺利,也平均需要10年才能完成。从事育种的人很多,真正能育出在生产上大面积推广的品种凤毛麟角。“品种是指经过人工选择和培育,具有一定经济价值和共同遗传特点的一群生物体。稳定性、一致性和特异性,是某一作物群体成为品种的基本要求。育种要经过多种环境的考验,例如一个品种要推广种植100万亩的话,这100万亩就有好地、薄地,旱地、坡地、盐碱地等等,还要经受风灾、高温、低温、虫害、病害等多种不利环境。在各种大面积生产实践检验和各种逆境考验后,都表现足够好,都能比其他品种有显著抗逆性和增产能力,才能得到认可,用于更大规模的产业化推广应用。”为了充分验证种子在各种环境下的“表现”,赵久然每年都带着团队冬天奔海南,夏天去东北,春秋则在北京、河南、甘肃等地来回切换,一年四季随着气候变化奔波于全国各地。
2000年,玉米中心选育的“京科2号”“京早13号”两个品种通过审定,开始在京郊大面积示范推广,玉米中心第一次实现自我造血。“回过头看,还好都挺过来了。”赵久然笑笑说。他并不在意条件艰苦、困难重重,只专注于良种的培育、梦想的达成。
进入新世纪,作为全球第二大玉米生产国和种业市场,越来越多的国际种业巨头开始进入中国,他们凭借上百年的研究积累和先发优势,迅速占据领先地位。虽然玉米中心达到了每年审定五个以上玉米新品种的育种速度,但远远不够。“国内很多单位和育种人员开始跟随和模仿国外品种。”赵久然认为,模仿只能跟在别人后面走,“我们必须摆脱对‘洋种子的依赖,要有我们自己育种的杂优模式,选出更好的品种。”
赵久然带领团队启动种质资源鉴选。他发现,相较我国之前的品种,国外品种在产量、品质等方面确有明显优势,但在抗倒伏、耐高温、抗斑病等抗逆抗病方面还有明显不足。他也意识到,未来种植业势必对抗病虫节药、耐干旱节水、耐瘠薄节肥等有更高需求。于是,他将国内外种质两方面优势相结合,“即利用国外种质的‘高产优质方面的优势,再结合国内‘黄改系玉米种质在‘多抗广适方面的优势,形成新的杂交模式。要想赶超,实现并跑甚至领跑,必须另辟蹊径。”
“当时我们没有固定的育种基地,就临时租了一块地,没黑没白地搞科研。”赵久然说,他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粮袋子”要抓在自己手里。
2011年11月,“京科968”杂交种通过国家审定。这个具有高产、优质、多抗、广适、易制种等优良特性的玉米品种,很多农户种植后,亩产能达到1000公斤以上。现在,从赵久然手中“诞生”的“京科968”,已成为全国春播玉米中种植面积最大的品种之一。“‘京科968的亲本都是自主创制的新自交系,目前已累计推广超1.5亿亩,增产粮食100多亿公斤。”
2021年11月,赵久然主持的“高产优质、多抗广适玉米品种“京科968”的培育与应用”项目,获得2020年度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
时间以十年为单位,丈量着赵久然作为育种人的恒心与坚守。他却认为这些并不值得在意,“育种就是这样,要耐得住寂寞、枯燥,不怕失败,直到做出实实在在能满足生产和农民需要的优质科研成果。”
为了提高育种效率,从2005年起,赵久然在本单位逐步建立了工程化育种体系,开展流水线式的规模化育种。近些年来,赵久然团队培育出200多个优良玉米新品种,累计推广面积已超过4亿亩。这些玉米品种不仅种植面积广,而且都受到农民欢迎。“京科糯2000”成为我国种植范围最广、累计种植面积最大的鲜食玉米品种,被誉为鲜食糯玉米“里程碑”品种,而且已经走出国门;早熟多抗宜粒收玉米新品种“京农科728”,突破了黄淮海夏玉米机收籽粒品种技术瓶颈,率先通过机收籽粒玉米品种的国家审定;高叶酸甜加糯优质鲜食玉米新品种“农科糯336”,被广大消费者赞誉为“最好吃的玉米”……赵久然带领的北京市农林科学院玉米种质创新及新品种选育团队,连续多年在全国审定的品种数量和应用的品种数量都是最多的,居同行业首位。
跟玉米打交道久了,赵久然和很多种玉米的农民成了朋友。每到春播时,都有农民朋友对他说,真怕买到假种子。赵久然坦陈,由于玉米品种繁多,每年都会有假冒种子流向市场,为企业和种植户带来严重损失。对于玉米来说,光从种子外表看,就连品种管理部门、育种专家也很难分清。
“要是能有一种技术方法,能够快速识别出种子的真假,该有多好啊!”赵久然认定,农民的需求就是科研方向,因此花心思研究起玉米种子鉴定来。
偶然听一位研究蜜蜂的老师说起用同工酶技术鉴定蜜蜂,赵久然很受启发,决定试着把这个方法用在鉴定玉米种子上。自1993年起,赵久然尝试用同工酶生化标记,对玉米种子进行鉴定。
从同工酶生化标记到RAPD、SSR分子标记,再到SNP新一代分子标记,赵久然在国内最早研发并将这项技术系统化、标准化,并进行推广应用。在此过程中,他对于这项工作有了更深层的理解:“想要理清我国玉米种质的血缘关系,解决品种多且杂乱的问题,推动玉米育种有序发展,提高玉米种质,必须构建标准的玉米DNA指纹库。”
暂时没有立项、起步没科研经费,但只要事情有意义、有价值、有产业需求,就可以做,也必须做,这是赵久然的一贯主张。经过多年探索,赵久然带领团队最终建立起快速、准确、稳定的检测技术体系。现在,构建了已有10万多品种样品、全球数量最大的中国玉米标准SSR-DNA指纹库,涵盖了我国目前主要的玉米杂交种和自交系。用种子、叶片或植株任何部位提取DNA指纹与库里的标准指纹比对,一天之内就可以确定身份。这就为玉米种子质量检测、品种审定、企业维权、教学科研等提供了强有力的科技支撑。
“以往的鉴定只能种到地里,等长出来再看,需要一个生长季甚至更长时间,并且还要受季节和地域的限制。如今有了DNA分子指纹鉴定技术和指纹库,一天就能出结果。”赵久然把这看作是“科研生涯中所做的最有价值的事情之一”。
北京京郊平谷人赵久然,从小就与玉米离得很近。“我在农村长大,放学和假期要帮家里干农活,收苞米就是其中一項。”少时被汗水浸泡的日子里,他懂得了农业的辛苦,也感受到了农民的期盼。
1979年,赵久然考入北京农学院学习农学。1986年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他留在北京市农林科学院作物所工作。彼时出国潮正盛,他也有不少机会。眼见身边同事、同学纷纷出国,他却选择到当时条件艰苦的玉米主产区——远郊区县延庆蹲点搞科研,一头扎到田野里。“当时我看了一本书《诺尔曼·布洛格》,作为世界上第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农业科学家,他到第三世界国家的偏远小镇搞科研的精神很打动我,我想,我也应该不惧艰苦到国家需要的地方作贡献。”
1987年至1992年,赵久然跑遍了延庆20多个乡镇。那时从北京市区到延庆,要坐好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他经常在村里住上半个月到一个月才回城一次。在村里,他天天和基层的农技人员一起下田,和农民一道查看玉米长势,晚上就住在农业科技站的办公室里。6年寒来暑往,从玉米播种、除草、浇水、收获,他和农民们一起经历作物的生长轮回,与他们共同感受着喜怒哀乐。
这段经历,不仅使年轻的赵久然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完成了中低产田开发、旱作农业、保护性耕作等多项科研工作,更为他日后从事玉米育种、创建中国玉米标准SSR-DNA指纹库确定了方向,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厚的无以替代的“三农”情怀。
多年来,赵久然带着种子和技术深入田间地头,走进贫困农户家中,帮助、指导、带动他们种植新品种,增产增收,摆脱贫困。如今,站在地头上同农民聊聊玉米收成,谈谈种子情况,是让赵久然特别开心的事。在农民中间,他不再是大专家,而是跟他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同道人。他给自己的微信昵称取为“玉米团长”,通讯录里大半是种玉米的农民。
赵久然带领团队研发的高端特色玉米品种,不仅成为北京市众多农户提质增收的利器,也成了全国很多地区增收脱贫和种植结构调整、乡村产业振兴的重要抓手,他由此获得2019年“全国科技助力精准扶贫先进个人”称号。
这些荣誉,赵久然从不主动提及。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却又回到田间地头,他也说“从不后悔”。他深知农业现代化,种子是基础,一粒小小的种子关系国家粮食安全,要立足岗位科技创新,打好种业翻身仗,突破种源“卡脖子”。
虽然连年增产增收的喜人数据让人眉目舒展,欣慰不已,但赵久然深知现状仍不能掉以轻心。虽然在我国在玉米种业和生产方面取得巨大成就,但与国际先进水平相比,仍有较大差距。“育种是一个长期持续的创新过程,良种是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源头,强壮玉米‘中国芯,必须加强对优良种子的选育和保护。大学、科研院所、企业等要形成合力,同时以精准的检测技术为支撑,建立玉米‘品种身份证制度,实施种子认证,进一步提升种子质量,让农民用上良种,助力增产增收。”
生物育种与种子认证,是赵久然当下很关心的工作领域,他说:“农作物育种平均周期都在5至10年。生物育种产业化,将为玉米种业发展注入新动力。”目前,我国玉米种业动态及发展趋势表现为种质创新加快,促进品种更新换代,表现在育种水平普遍提高,种质融合、性状聚合加快,杂优模式及品种类型多样化,品种更新换代加速。“品种审定,将逐步压缩品种数量,进一步提高品种质量,植物新品种保护力度进一步加强。”
赵久然说,实施种子认证,进一步实现从“好品种”到“好种子”,是国际通行的种子质量管理模式,以高质量种子为目标、强调过程管理的标准化质量保证体系,有利于提升种子质量和企业质量管理水平,提升我国种业的国际竞争力,对推动种子“走出去”意义重大。“无论何时,既要目光紧盯国际前沿,又要立足自身科技创新的岗位。双脚扎根乡土田间,让理论与实践结合,使科研为生产服务,都是农业科技工作者最应该做、也最要做好的事。”
责任编辑 赵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