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相对于实在,虚灵的更让人回味,觉得可以解读的空间实在是大。
一个住在市中心的人是不容易感受到地气之变的,处于繁华喧闹之中,即便是午夜,这个中心地段还是恍如白昼。由于久与暗色隔绝,人的视野特别清晰,一眼可知距离、分寸,心中多了许多笃定,甚至还要把窗帘做得厚实些,挡住外面执着进入的光。光亮让人兴奋,不能静下心来休息,特别是那些上下蹿动的光柱,使人心绪不宁,觉得世界动弹不休,急管繁弦一般。后来居住条件有了改善,逐渐远离中心,远离声响。这里植物茂密,终年青绿盈目,鸟雀营巢。由于水分充足,树木、藤萝生长迅速,光线渐渐被遮蔽。如果是阴雨天的晚间擎伞而行,就有一些阴翳之气。一些人把别墅买下之后再也没来打理,人气杳然,植物就恣肆无端,拊门攀墙,枝蔓张扬。晚风拂过,声响四起,有影子映在墙面上,恍恍惚惚。便使人自忖,是回去呢,还是再走一路,前面是更昏暗了。小区是很安全的,保安尽血气方刚青年,且时有巡逻车过,但一个人的心提起来之后,就不能言说安好了,喜悦和轻松都在消失,再走下去也是勉强,便觉得不必如此。在往回走的過程中,会有渐渐心往回落的觉察,落到实处了而非提起晃动。当我在离家比较近的地方,看到了许多住家庭院清静,灯火可亲,内心便温暖起来。
是那些我们把握不住的地方,为无法确定的虚幻,生出了担忧。
以前我是很信任“敬惜字纸”这一说法的,觉得每一张纸都可以挥运于指腕之间,让人的精神存放于其间。古人也有过“不择纸墨”之说,以为如此是最高境界——一个人不囿于纸墨的优劣,信笔挥洒纵横自喜,真是才子气息。后来年岁渐长,使我想法发生了很大变化,变成了一个很讲究纸墨的人,倚重于精良的纸墨而不再顺从“不择纸墨”之说。古人今人最大的相似是俗常人家的那些想法,吃得好一点、过得好一点,追求物质材料的美好。这也推进了我对纸墨的挑剔,有些纸墨我是不用的,因为试笔之后,手感分明是不舒适的。而很正宗的白色宣纸,羊毫在上边行走,迅疾有迅疾的情调,徐缓有徐缓的乐趣,心里微微漾起一丝一毫的喜意,觉得今日过得甚好。好笔也为我处心积虑地寻觅着,特别是小楷笔,要精而健,除了有人给我特制,更多的还是需要购买——一小撮动物毫毛和一支竹竿连在一起,居然要卖到那么高的价钱。什么东西都贵起来了,让人抱怨好纸好笔都价高得不像样了,可是对于人的喜好来说,再贵也是可以量化的,钱拿出去就可以送到家中。不可量化的是自己书写时的那种微妙美感,无从与人言说,只是一种私享、私觉,虚得很,却能于此断定当时认为纸笔昂贵是太世俗化了,有如此私享、私觉的喜悦萌生,完全值得。写字时的黄昏,我从书房往外看山景,夕阳西下,茅草飞扬,岁到秋寒时,人不免有几分窘迫,总是要有某一种形式来托付。向实背虚或向虚背实,都可。
范进,是我用来说明问题的一个旧日文人,他一根筋的务实功夫,使他成为典型。他赴考二十余次,直考到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一顶毡帽,还是破的。即便如此,还是欣然赴考,直到如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基本追求,想出人头地,降到最低的要求,就是不愿让人小看。有这样的念头,赴考到老也没有什么不可,也是不应成为嘲讽对象的。范进居丧期间,汤知县请他吃饭,他百般推托未果,也就应了。他举箸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元子送在嘴里”。当年我的古典文学老师还分析了这个动作,范进又因为吃进一个大虾元子被嘲讽一次。痴迷科考、吃一个大虾元子,都是一己之私,他的内心有多么喜欢,无从说与人听。我参加过不少葬礼,其中就有自己的至亲。葬礼之后丧家照例要在酒楼请参与者吃喝,不可简省,亦可喝酒。刚从殡仪馆出来的人表情已十分平静,甚至大声说笑,不必掩饰。佳肴上桌,山珍海味兼具,每个人挑自己喜爱的伸箸。丧家会沉重一些,但敦请大家多吃点,感谢大家,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自己的里程,为什么不快乐一些?那种由丧之痛转换到喜悦,其实也很快。生存就是如此,要看空一些。即便频频伸箸多吃几个大虾元子,也不算什么。
文兄养有两百羽鸽子,其中优秀者可穿越江海获得大奖。人不是鸽子,没有翅羽,也就难有飞翔之乐。他总是于楼顶看这些可爱的精灵起起落落,一边打扫鸽粪。他送了我不少鸽粪,施于果树花卉,也在讲授中弥补了我对鸽子知识的空缺。可以想见,把一羽鸽子握在掌中,它的柔软、温暖,还有略微挣扎发出的咕咕声响,都给了饲养者一种心疼。一种飞禽,被人冠之以“和平”,它的象征意义就远远大于这个肉身,无论如何说道都不过头。他把掌中的鸽子送出去的那个动作,要比影视里的做派优雅多了。鸽子就是他养的,由小到大,这个动作就有难言的情感在内。影视里出现的那些鸽子,不是买来就是借来,被放飞者如同一团抹布扔出。文兄以为日子就这般下去很好,可抚可视,天际湛蓝,群鸽如花瓣绽开。此时,他的儿子正闭门在房间里演算,他的趣好与父亲相隔遥远,志在破解一道世界数学难题。难题幽远抽象,没有边界,挑战着人的智慧与体能。他入得深了,便离大众遥远。即便讲给人听,也无人听懂。专业之专,就是一堵玻璃高墙,构成一个与人相隔的空间,里边堆满了数字、符号、公式,也堆满了静寂、沉思、寄寓。数学难题的破解是超人的工作,一生能解一题乎?终了我们所知道的是,谁把某一道难题破了,至于如何一步步推导却从未刊出,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再聪明也看不懂。我没有见过这位青年数学家,他和他的父亲所思所寄相差太远,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源于自己的喜爱,一以实,一以虚。我对后者关注的兴致会更大些,他处于不确之中,可能有答案,可能无答案。如果没有答案,就可以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最后四顾茫茫,不见一人。
在我交往的人中,多病者,多不顺者,寄寓于虚无就多。由于虚无不可确认,也就让无助的人感到法力无边。就像才华横溢的古文士,也不太相信自己的实力,偶有佳作必惊呼“神来之笔”“如有神助”。看不见的,永远给人悬念和仰望,它无所不在,在三尺头顶。一个病人经人指引认了一个神,仪式每日做。后来又认了一个仙,也如此为。时日久了,神仙聚会。诸神充满会更有力量,这是基于人最基本的数学常识——神多力量大。凡出外,逢道观必拜,进寺院亦拜,至于各地神明,也都是他不可绕过去的。他身体渐渐保持寻常态,我觉得是精神在起作用,支持了身体的机能。他否认这一点,认为我一点不懂,只有自己才知道怎么回事。在俗常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倾向于把忧愁藏匿起来,甚至连亲人也不愿透露,诸如欠债、被骗、倒闭,忧愁是世间难以驱赶的,人间解决不了,还是说与神灵。人们通常以祷告、跪拜这两种形式来祈求。前一种可认为是倾诉之姿,后一种则全然把自己放在最低贱渺小的位置上,跪地磕头,表达作为人的最虔诚心情。最终,有些人的愿望还是无法实现。在这个粗俗的世道里,常有人因为付出了却没有如愿而骂街。骂街,是市井常态,有时骂得精美之至,堪称方言的集粹。可是少有人骂神灵——尽管神灵忽略了他来不及眷顾,他还是缄默无语,我看到了这种无形力量的巨大,人真不算什么。
佩服曾国藩的人不少。曾氏向来有齐圣贤之心,并以此来度自己一生,期合符圣贤之道。如他这般清廷重臣,真细读了他,也未必都认定他倚重个人的实践——在他的内心,还是有面虚托求的一面。他自称:“余生平坐无恒之弊,万事无成。德无成,业无成,已可深耻矣。”那么就有凌空蹈虚的一面,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写道:“然则人生事无巨细,何一不由运气哉!”运气是看不到的,无从预期它的到来,如同天上的馅饼,不知何时落下,落到谁的头上。运气终于眷顾了曾氏一家,曾国藩成了重臣,是可以和皇上交流的那个级别。他的父亲是个小地主,此时也成了有头有脸的人,官僚来衙署上任,得先拜谒老人家。至于曾国藩之叔、之弟都是不可一世之人,博得“湘乡第一绅士”之称。像祭关帝这样的仪式,主祭者非德高望重者不可,当地却恭请不过三十岁的曾国潢。他得意扬扬地说:“自问何知,而人人尊仰如此耶?”运气是浮动不居的,运气后来离开曾氏家族,便风光不再了。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上的失当,使人生不能善终,积年清望几于扫地以尽,过两年哀哉呜呼。有运当念无运时,所谓运气,就是一个节点,正好踩上了,却不可能成为某个信徒、某个家族据有的专利,无论如何深信。每个人对灵异所抱态度不同,生存的实在却是共同的,善于自全以应岁月,也就需要有个人的态度。我倾心于孔夫子之说:敬鬼神而远之——鬼神是一个永远的话题,向来疑真疑伪,若明若昧,人之生也有涯,要做的正经事很多,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来纠缠不清,还是怀持敬之心待之,也使自己心安。毕竟是两个场域的存在,离远一些就是。
我以为这般理解甚好。人生辛劳,真实不虚。不管是位居庙堂者、羁旅草野者,萌生一点向虚托付的念头也很正常。如果有飞来的运气,使平庸的日子惊喜异常,那真是一份额外的红利了。
(致兴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