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菲
2016年春节前,几个英国记者前往中国9个城市,拍摄了3集纪录片《中国新年:全球最大盛典》。记者惊叹:“中国春节,见证了地球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活动,全球六分之一的人口纷纷返回家乡与家人团圆。”
这样史诗般的回家场景,唯有在中国可见,而且,每一年都会上演。
哔哩哔哩发布的视频《第3286个站》里说到,中国一共有3285个铁路客运站,它们有的很远,有的很小,可能还有点破,但每一个站都有步履匆匆的归家人,每一个站都通往家。
家,是中国人永远的情意结。回家,是中国人永远的执念。
不管多远,不管多难,我们愿意穿越万水千山,历经千辛万苦,回家。
一
什么是“家”?
《说文解字》里,“家,居也”。“宀”原意指房屋,“豕”指的是猪,组合在一起很形象:有房子遮风避雨,屋下还养头猪。有容身之所,有家业支撑,于是就有了温暖,有了依恋,有了幸福。
在世俗取向的中国文化里,家庭作为饮食起居、繁衍生息的场所,具有极高的地位。自古以来,我们中国人就向往富足温饱、温暖和谐的家庭生活。我们不热衷“来生”“永生”“天堂”,而是追求在平淡的生活中“享福”。
2000多年前,孟子对“小康社会”的憧憬就是一幅温馨的家庭生活图景:数口之家,上百亩田地,五亩大的房屋院落,围着院落栽满桑树,养上鸡、猪和狗;全家劳作有时,温饱有余,五十岁的人能穿上帛,七十岁的人能吃上肉。
与孟子的“小康社会”相比,今天的“小康社会”标准已经提高了很多,但2000多年来中国人对和睦幸福的家庭生活的追求始终没有变。林语堂说:“幸福人生,无非四件事: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菜;三是听爱人讲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丰子恺说:“这里是我的最自由、最永久的本宅,我的归宿之处,我的家。”“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看到这句话,谁内心能不涌起温柔眷恋之情?民间的语言就更俏皮更生动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七个字勾勒出一个热热闹闹、生气勃勃的家庭场景,描述出一个中国式男人的人生美梦。
人类学家利普斯在《事物的起源》开篇中写道,“我们回家吧”,在任何语言中都是一句神圣的话。在外部世界,人们为生存而斗争,为保卫亲人免于雨水、寒冷、炎热的侵袭和发生不测之祸而奋斗;而在家里,则可感到亲人的庇护以及火塘周围的亲切轻松气氛。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戴叔伦夜宿逆旅有多凄凉和寂寞,杜甫的归家就有多喜悦和幸福。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家是本,是根,是脉,是源,是我们最后的城堡、退守的根据地。我们能想到的最悲惨的境遇是“无家可归”,最笃定的幸福是“回家”。家里有温情的记忆、亲密的关系、血脉相连的亲人、与生俱来的爱,与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和爱人相处的安全感。世界充满了不确定,而“家”,意味着“确定”和“永恒”。
转型期的社会,传统的“家”和“家园”的稳定性遭到消解与破坏,我们越来越怀念以往可以从“家”中获得的稳定、温暖、安全感和归属感。我们想回家,回到生命中最初的地方,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其他国家难以想象的史诗般壮观的春运,就是源于中国人这种回家的执念、相聚的心愿。运力不发达的年代,我们通宵排队买票也要回家,拿着站票颠簸几十个小时也要回家。高铁飞速发展后,我们回家容易了,就更要回家了。
我们不怕离家,只要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我们愿意不辞劳苦地奔波。但只要时序的生物钟敲响,家发出深挚的召唤,回家的基因苏醒,山高路远,风雨兼程,我们都要“回家”。
二
法国汉学家德尼侯爵说,中国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倾向,那就是对家乡的眷恋和思乡的痛苦。这种倾向在别的民族当中固然也有,但没有这么根深蒂固。
农耕文明衍生恋“土”情结,中国人自古对乡土饱含眷恋,于是,“乡愁”成为中国文化的永恒主题。“看得见山、望得见水、留得住乡愁”,“回到故乡”是一种精神回归。
导演贾樟柯说:“所谓故乡,就是我们睁开眼,看到世界的第一道光线、第一抹颜色,学会的第一句话,我们在这里建构了我们对世界的全部的理解。”不同的乡土有不同的风貌。描述起故乡,我们的话语里不由多了几分柔情和眷恋——有人来自华北平原,在那里,人们把自己的居所和父母、子女的居所围合在一起,形成大家庭共同居住的合院式住宅;有人来自多水的江南,在那里,人们引水绕村,穿户入宅,修建起精致的园林,亭台楼阁,泉石花木,粉墙黛瓦,别有风情……
社会学家项飙说:“我们在家乡生活了十几年,慢慢地形成了自我意识、看问题的方式,以及自己的气质。”不同的乡土有不同的族规家训,塑造了不同的民风、民俗和民情。在北京工作生活了多年的吴博雅,一直以他的故乡福建培田村为荣。他说,他们培田村吴氏大家族有着800年历史,族人以“兴养立教”为己任,传承家训,严守祖规,躬身践行,将培养良好家风、保持家庭和谐和睦、戒陋习育良性视为行为准则,民风清新淳厚。他离家多年,但一直自觉地恪守着家训。
回乡,寄托着我们对故土的眷恋和牵挂。“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是自古以来中国人对故乡的深情表白。
而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故乡”不仅代表一种地缘情感,更承载着一种来自父辈、来自乡土的期待。回乡不仅是一种情怀,更是一种思考,一种责任,一种作为。有年轻人说,每年回家,“仿佛都是带着前几辈人对新时代的期待和希冀”。2023年一部归乡剧《故乡,别来无恙》大热,也正是因为细腻而准确地表达了新时代中年轻一代的乡愁。几个年轻人在离乡多年后返回故乡,他们回顾过去的岁月,寻找自己的根,也在故乡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安放自己的人生。这部剧展示了一个时代景观,那就是我们的故乡不是思念中的桃花源,而是一片真实的、在发展中面临着种种挑战的土地。这个现实的议题引发我们对故乡命运的思考,也唤起我们对故乡的守望之心和报效之情。
三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电影《上甘岭》中,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在这悠扬美妙的歌声中,思念着魂牵梦萦的祖国、美丽多情的家乡。直到今天,只要这熟悉的旋律响起,每个中国人都忍不住心怀激荡。
“午夜梦回,最是心底那一轮明月,那一江春水,那一缕乡愁,亦是我滞留他乡三年每分每秒的心灵归宿。……回家的路,虽曲折起伏,却是世间最暖的归途。”2021年9月24日,在加拿大被羁留三年之久的孟晚舟踏上归途,写下深情的感言。许多市民自发来到深圳宝安机场,打出“欢迎孟晚舟回家”的横幅。这一场盛大的“归来”成为许多人共同的记忆。
“让月光,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让来路,带我回来吧,归途上,总有风……”电影《万里归途》的主题曲,用一种温柔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召唤:回家,回我们的家!《万里归途》展现了中国外交官惊心动魄的撤侨之路。外交官临危受命,手无寸铁深入战火废墟之中,带领同胞走出一条回家之路。当影片中响起“我们代表中国大使馆,来接大家回家”时,我们如何能不热泪盈眶,热血沸腾。
是的,回家,即便穿过枪林弹雨,我们也要回家!即便是漂洋过海,我们也要回家!
我们回家,不仅是从他乡到故乡、从异国到祖国的空间跨越,更是一种对国家和民族的认同和归依。我们的家园既意味着山川物产、有形土地,也蕴涵着生命情感和价值信仰。我们执着于回家,是因为我们要回到一个地理意义、物理意义上的家,更要回到一个文化意义、精神意义上的家——
我们的家,是生活的处所,心灵的港湾。我们传承血脉,经营幸福,在一蔬一饭一饮一啄里孕育恩义与深情。
我们的家,以仁为本,以和为贵,父慈子孝,夫和妇柔,兄友弟恭,温良有序,其乐融融。我们传颂“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深知美好品德与良好家风的传承才是真正的薪火相传。
我们的家,“治家严,家乃和;居乡恕,乡乃睦”。我们家风高洁,乡风淳厚,在亲切的乡土上密织情义的网络,涵养淳正的德行。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我们的家,绵延的家族系谱与浩荡的家国情怀融合激荡,在不同的城市和乡村,培育出相同的价值观,是仁义礼智信,是温良恭俭让,是忠孝廉耻勇……
建筑大师贝聿铭18岁前往美国留学,因抗战爆发不得不留在美国。在美国功成名就的他,给三个儿子分别取名为贝定中、贝建中、贝礼中,皆为中国之“中”。他说:“有种中国性,深深地留在我的身上,无论如何也很难改变。我仍是一个十足的中国人。”
这种留在我们身上的“中国性”,就是“国”和“家”给我们的灵魂打下的深刻烙印。只要我们身上带着“中国性”,就会永远有着回家的执念,无论走得多远,都会听到家的召唤,都会毫不犹豫地、义无反顾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