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江曼,张荣荣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自基督教复兴运动以来,大批外国传教士赴中国传播基督教教义。为顺利达到传教目的,传教士们需要学习汉语与当地方言,了解中国社会文化,编纂双语辞书以解决交流问题[1]。1757 年,广州成为中国对外贸易的唯一合法港口。广东地区自然成为了当时中西文化、语言、经济交流的重要桥梁,编纂粤方言辞书成为当时来华西洋人的必需之举。
1828 年,由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编纂的《广东省土话字汇》(A Vocabulary of the Canton Dialect)作为外国人所编的第一部粤语辞书正式刊发。此后粤语方言辞书便如雨后春笋般先后出版,主要有:美国传教士邦尼(Samuel William Bonney)的A vocabulary with colloquial phrases of the Canton dialect,美国外交官兼传教士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的《英华分韵撮要》(A Ton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the Canton Dialect),英国伦敦会传教士湛约翰(John Chalmers)的《英粤字典》(English and Cantonese Pocket Dictionary),德国传教士欧德理(Ernest John Eitel)编纂的《粤语方言词典》(A Chinese Dictionary in the Cantonese Dialect) 等[2]。
其中,欧德理编纂的《粤语方言词典》是一部结构完整、体例完备、资料详实的双语方言词典。但学界对《粤语方言词典》较少涉猎,目前仅有胡永利[3]、姚喜明、郝立新[4]等人进行了相关研究,文章主要关注词典的体例与语音面貌,对词典缺乏系统的研究分析。本文将分别从作者与成书背景、词典的结构与体例、编纂特色、学术价值四方面详细介绍《粤语方言词典》,以期引起学界对这部辞书的关注。
《粤语方言词典》的作者欧德理是德国人,1860 年获得德国图宾根大学文学硕士学位,1862 年,参加巴色会,被派来华。1862 年至1879 年,欧德理在广东宝安、博罗以及香港几地轮转传教。1879 年,他辞退传教工作,出任第八任香港总督轩尼斯(Sir John Pope Hennessy) 的中文秘书。在广东与香港地区长期工作与生活的欧德理对中国的宗教、社会、文化、风俗都十分了解。出于工作需要与自身兴趣,欧德理对中国域内的佛教与风水有所研究,著有《中国佛教手册》(Handbook of Chinese Buddhism)、《佛教三讲》(ThreeLectures on Buddhism)、《风水:中国自然科学的初阶》(Feng Shui:or Rediments of Natural in China)三书[5]。当时,这三部书成为了外国人了解中国宗教与风俗信仰的重要渠道。于是,对中国语言、风俗都十分了解的欧德理开始了粤英辞书的编纂工作。起先,他买下卫三畏《英华分韵撮要》的版权,意图对其进行订正。但经过两年的修订后发现,《英华分韵撮要》在释义时并未具体区分词例中的经典词语、俚语和日常口语,并且辞书的部分文句需要彻底改动。因此,欧德理决定参考《康熙字典》、粤语传统韵书《分韵撮要》与卫三畏的《英华分韵撮要》重编一部粤英词典。1877 年,在香港立法局和香港总商会的资助下,《粤语方言词典》第一册正式刊发。
《粤语方言词典》正文部分共1 018 页,正文前有前言与引言两部分,正文后附有汉字部首表、词典索引表、姓氏表以及疑难字表。
前言篇幅简短,主要内容为词典的成书背景与致谢。成书背景部分,欧德理特别论述到:“I trust that the present work,with all this imperfections,will be found practically useful,not only by the students of the Cantonese Dialect,but also by students of the general written language of China.”以上文字强调词典的编纂目的是为学习广东方言和中国书面语的学生提供切实帮助。
引言部分则从四方面对词典进行介绍:词典编纂计划、广东方言介绍、引用的文献及作者、缩略语介绍。“词典编纂计划”主要描述《粤语方言词典》编纂的构想、过程以及具体的编写方法。“广东方言介绍”在引言中所占篇幅最大,详细介绍了粤方言的特殊之处:入声p、t、k 的保留,四声变九调,长短元音和双元音的区别等,详细描述粤语声母和主要元音的发声特征,并列出了系统的声韵字表。“引用的文献及作者”主要介绍词典的材料来源及作者。重点引用的6 种书目在正文中均用相关字母代替:《康熙字典》以“K.”表示;《分韵撮要》以“F.”表示;理雅各(James Legge)《中国经典》(Chinese Classics)的不同册分别以“An.”“D.M.”“G.L.”“Me.”“Shoo.”“Shi.”“Ch.”表示;Dr. BreteSchenider 的Notices of the Mediaval Geography and History of Central and Western Asia以“Br.”表示;梅辉立(William Frederick Mayers)的《中文阅读手册》(The Chinese Reader’s Manual,A Hand-book of Biographical,Historical,Mythological,and General Literary Reference)以“M.”表示,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的Documentary Series则用“Wade.”表示。“缩略语介绍”主要解释词典中出现的字类、字音、字用、字际关系表述用语的缩略形式。
词典以罗马字母记音,根据音序进行排序。同音情况下以声调的平上去入顺序排列,同音同调情况则按照《康熙字典》的部首顺序排列。
词典以汉字为基本单位,字头上方标出该字的部首编号以及除部首的笔画数,字头下方列有该字在《康熙字典》中的不同读音。字头四角则以中国传统标调方法——四角标圈法记录音调。方括号内记录字头的语音关系或字际关系,其他部分则按照参考书目缩略语、英文释义、词类缩略语、中文词例、词例记音、词例英文释义的顺序进行排列,见图1。
图1
《粤语方言词典》收字范围广泛,共收录字头10 644 个,并有意识地对正字、俗字和方言字进行区分。方言字和俗字在词典中均被单独标注,方言字以“Ca.”表示,即“In the Cantonese Dialect”;俗字以“V.”表示,即“Vulgar,a vulgar character not to be found in Kanghi’s Dictionary;vulgarly”。正字占比最多,在词典中的释义与例词相对丰富。俗字在词典中的占比不大,方言字的规模虽不及正字,但数量可观且极具价值。词典材料中的粤方言字大概包括以下三种情况。
1.沿用本字
如:“黐”,《广韵》:“丑知切,平支徹。”《广雅·释诂四》:“黐,黏也。”《粤语方言词典》“黐”记音为[Ch‘i](拟音为[tʃ’i]),记载例词“唔黐埋”,译为:does not stick(黏不住),由此可见,粤语“黐”有黏之义。至今在粤语地区通行的古字还有:揞(遮盖)、搽(涂抹)、枕(靠着)、埕(瓦罐)、係(是)、行(走)、啖(吃,量词)、姣(风骚)、縐(褶皱)、㷫(火烤、热)等。
2.借用已有汉字
(1)音借字
借用音同或音近的汉字记录方言的字为音借字。如:“捐”,《粤语方言词典》中记音为[Kün](拟音为[kyn]),词典中词例收有“捐窿”,译为“squeeze through a hole”(钻挤过一个洞),“捐”为钻、挤之意。而“捐”在各大权威字典中皆无“钻挤义”。可见,“捐”为“钻”的音借字。词典记载的粤语音借字还有:嗌(喊叫)、阨(欺骗)、拃(用手挡停)、挤(放置)、碛(装载、按压)、枳(木塞)、匙(抹子)、痕(痒)、哓(完成时态标志)、响(在)、噤(哄、哄骗)、挢(擦拭)、浸(层)等。
(2)训读字
“用汉字记录方言词,有时不用这个词的本字或原字,而借用一个同义词或近义词来记录,这个被借用的字,即是训读字。”[6]如:“罅”,本音为[xia],《说文解字》:“裂也,缶烧善裂也。”《粤语方言词典》中“罅”记音为[Lá](拟音为[Laa]),词例有“罅隙”,译为:a crevice(裂隙)。二者义同音异,“罅”为粤语训读字,[Lá]为“罅”的训读音。训读字还有:捹(手乱、甩手)、擘(分开、剖裂)等。
3.自创新字
(1)形声自造字
形声自造字一般兼顾汉字的表音功能与表意功能,利用声旁表音再配以相关意义的形旁。如:“䏭”,声旁“朱”与“䏭”在《粤语方言词典》中同记音为[Chü](拟音为[tʃy]),而形旁“月”则与其字义“面颊”相关。此类字在词典中还记录有:(手茧)、䚎(偷窥)、揼(捶打)、鈪(手镯)、贃(赚钱)、瞓(躺、睡)、揻(拧、捏)、揸(握、把住、挤、窄,量词)、脷(舌)等。
(2)“口”旁自造字
表音自造字大部分选取同音字作声旁准确表音,再加“口”旁表示口语性质。如:“嚡”,“嚡”与“鞋”在《粤语方言词典》中同音为[Hai](拟音为[Hai]),“嚡”选同音字“鞋”右加“口”,表示粤语口语中的粗糙、不光滑义。词典中记录的表音自造字另有:(木头上的结块)、(语气词)、唨(完成时态标志)、(疑问词)、(停靠、搁浅)、(断断续续的)、(忍耐)、啫(语气词)、喺(是、在)、啩(疑问词)等。
(3)会意自造字
《粤语方言词典》收字范围广,收词同样丰富。为满足使用者学习中国书面语和广东方言的需求,词典收词呈现出书面用语、生活用语并存的特点。
欧德理是一名知识渊博的汉学家,对中国经典古籍有所研究。因此,《粤语方言词典》十分重视书面用语收词,尤其是中国先秦典籍词汇的收录。《诗经》是词典中收录书面语较多的材料,收录的词汇有:终温且惠、螽斯衍庆、自有肺肠、哙哙其正、弋言加之、邦畿千里、虎韔、渠魁、服箱、朔风、厚生、凯风、初吉、鸤鸠、黄耇、狡童、发发、浮浮、宪宪、究究、简简等。而收录自《尚书》的书面词有:弗克于德、恰于民心、熊罢之士、超北海、六府、渠魁、厚生、谏辅、三郊、初基。收录自《礼记》中的书面词有:言前定则不跲、孤陋而寡闻、一言偾事、天覆地载、絜矩之道、郊社。收录自《孟子》中的书面词有 :况无君子乎、不幸而有疾、父母俱存、鹤鹤、构怨等。
为帮助外籍人士更好地融入当地生活,词典中收录了大量的生活用语与俗语词,涉及风俗、宗教、饮食、疾病等各个方面。生活用语如:年庚八字、堪舆先生、扒龙船、真主教、天主教、合卺、贺满月、羊城八景、景泰蓝、金鱼缸、芥兰、饼干、鸡屎果、生颈癞、花露水、吕宋烟、鸦片膏等。俗语词如:工字不出头、三九两个七、打斋鹤、针鼻削铁、无衣食、冇腰骨、反头嫁、街嚟讲、撬马脚、放白鸽、画鬼脚等。
同时,为满足广东话学习的需求,《粤语方言词典》记录了较多粤方言特色词汇。相当一部分词汇仍通行于现代粤方言中,如:契仔(干儿子)、孖生(双胞胎)、利市钱(红包)、蛋家寮(疍家人居住的棚屋)、铰剪(剪刀)、波碌(柚子)、 盲公竹(盲人使用的导向工具)、晚黑(夜晚)、夹万(保险柜)、曱甴(蟑螂)、破基侠(一种毒蛇)、蛤乸(蛤蟆)、鸡公(公鸡) 、鸡乸(母鸡)、马骝(猴子)、行清(清明祭祖)、买水(古粤的一种丧俗)、讲笑(开玩笑)、讲古(讲故事)、鬼鬼马马(耍小心机)、打冷震(打寒颤)、落楼(下楼)、行街(逛街)、埋岸(船靠岸)、攞命(要命,形容某人或某事难以承受)、发鸡盲(有夜盲症)等。部分粤方言词汇含义与当今不一致,如:公仔(小雕塑)、火烛(每日花销)、埋群(成婚)。也有相当一部分的粤语词汇随着时代变迁不常使用,例如:学佬(福建人)、裙脚妹(随嫁丫鬟)、烂头艇(不顾一切的人)、港脚船(停靠于广东的印度商船)、银鸡(银质口哨)、甘歆歆(甘甜美味)、喊夜冷(高声叫卖)……
《粤语方言词典》收录的字例、词例数量庞多、种类丰富,因此需要合适的编排方式将字词安排妥当。词典使用特定的字际关系将各个字例进行串联,而词例则按照具体分类进行安排放置。
梳理字际关系在辞书编纂过程中十分重要。《粤语方言词典》中的字际关系处理虽不是十分规范,但对于字际关系的记录较为详细。词典中描述的字际关系所用术语主要有6 种:“a.w.”“c.w.”“i.w.”“o.w.”“s.a.”“v.a.w.”,分别为:或作、误作、通、原作、同、通俗作。
词的分类所用术语包括:“Cl.”“Co.”“Mi.”,即经典书面词、口语词和介于二者之间的会话词。词典的词例放置顺序通常为:经典书面词、会话词语、口语词。经典书面词主要为出自古籍经典的词汇。会话词则包括人们在对话中常出现的词汇,此类用词数量最多,范围最广。口语词更偏向于短句,且具有浓厚的粤语口语色彩,如:火燂镬底就知苦、企不稳、激死我、睇唔见、竟然唔晓得、茶浓到劫、乜野话个唔係、我唔觉碰亲你、估你讲笑、好彩合大话、唔顾面皮。
《粤语方言词典》在引言中详细介绍了粤语方言的音韵情况,并为当时的粤语语音作了系统的归纳梳理:声母、韵母音节表共记录声母19 种、韵母74 个,表内均有相应的例字与记音。声调部分则描述了汉语声调从古至今的变化发展情况与近代粤语声调状况,并配有专门的声调训练表。词典引用现代语音学的概念详细描述了当时的粤方言语音面貌,对构拟近代粤语音系有极大的参考作用。卫三畏《英华分韵撮要》中只记录有缺失“中入”的8 种声调[7]。而《粤语方言词典》是第一部完整记录粤语“上平、下平、上上、下上、上去、下去、上入、中入、下入”九调的传教士辞书文献。同时,词典中部分汉字还记录有不同的语音关系:“Also pronounced(without change of meaning)”“Otherwise pronounced(with change of meaning)”“Correctly pronounced”“Wrongly pronounced”,缩略语为“a.p.”“o.p.”“c.p.”“w.p.”,意义分别为“也读(无意义变化)”“其他发音(有意义变化)”“正确发音”“错误发音”,这切实反映了近代粤语的使用状况。
董思聪曾论述:“对方言字的忽略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语言文字规范的有效性。”[8]方言字作为方言地域中通行的文字被许多人使用,科学保护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政策下,部分方言字的确需要得到合法地位。粤方言中有音无字或一词多字现象十分常见,意味着粤方言字的使用与规范会有许多阻碍。若要有效地解决相关问题,则须多收集历史上记录过该词的字形,从中选取形音义最合适的字作为规范字。那么,记录了大量粤方言字的《粤语方言词典》不失为规范粤方言书面语的有效材料。
因19 世纪西方传教士翻译《圣经》时所遇到的译名问题而导致的“译名之争”一直是学界探讨的热点话题[9]。《粤语方言词典》是一部中英文双语辞书,其中的个别词汇翻译能从侧面反映欧德里的宗教观。欧德理将《尚书·泰誓》“弗事上帝神祇”翻译成“not serving God and the spirits of heaven and earth”。从这句话可看出,欧德理赞同理雅各一派,认为“上帝”英文释义应为“God”,而“神”只是“spirit”。同时,他将“上帝”一词翻译为“God,the King,goddess”展现了欧德理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尊重。同时,词典翻译带有基督化倾向。“一众僧”为佛教词语,表示一位僧人,词典中英译为“one priest”,“priest”主要意义为牧师、祭司,明显带有基督教意义。
《粤语方言词典》构拟了近代粤语的声韵调系统,记录了通行于广东地区的方言字与俗字,收录大量反映时代特色的词汇及中国典籍词汇并配以英文释义,是研究19 世纪中叶粤方言地区语音及字词使用状况的珍贵参考材料,也是考察中西思想文化交流情况的重要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