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北方塘,若树叶一般轻盈
在山中,深藏着许多村庄,它们几乎是依附高低参差的大山长出来的。零零星星的房屋背倚着山,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状态中,一如倚在恬适的母体里。你站在外面,望见起伏的苍翠中错落地勾画着白墙黛瓦的轮廓,觉得村庄分明就在眼前,可当你走近它时,发现要翻过一道道山梁,穿过重重绿的屏障,才能看到被树木遮掩在身后的人家。
房东小雷带我们去的北方塘,便是这样的一个小村庄。北方塘位于三清山的深处,离我们住宿的缘墅山庄不算太远。车子驶出沿山公路七八分钟,拐进一条狭窄的山路。起初一小段山路,还是水泥浇筑的,不一会儿,变成坑坑洼洼的沙土路,布满了石块。车轮不断碾过石块,颠得我们的喉咙里涌出一股酸澀的味道。路越走越窄,林木繁盛,墨汁般的绿仿佛一缕缕烟雾轻盈地笼罩在两旁。野草拖曳着幽长的梦,顺着坡度层层推进,往上爬,再往上爬,逶迤成了远方的云雾。在诸多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我们见到最多的是一丛丛红果子。它透着喜气,比花朵鲜艳夺目。我认得这种植物,叫火棘。火棘果子粒粒圆润饱满,颇像被蘸了朱磦的狼毫揉按而成。印象里,早春三月,它的枝头一颤一颤地托着雪白的花。花朵密密开着,叶子萋萋绿着,自在天然,给人无限遐思。乡下孩子经过火棘,大抵心底都怀揣敬重之心。砍柴放牛的时候,火棘果子可解口渴,亦可供果腹。
车子在曲折的山路上兜兜转转了约莫半个小时,忽然间来到一个稍稍平缓的草地。小雷将车停下,指着前面的山坡说,呶,北方塘到了。村中青砖瓦房多是人去楼空,村里人都搬迁到外面。空荡荡的村子里,只有一对老夫妇不舍山里的生活,便一直留了下来。日头尚未西斜,我们踩着小径往上走,脚下发出垮吃垮吃的声音。小径由鹅卵石铺砌而成,缝隙中收藏着陈年落叶。立秋已过去一周,蝉依然一副与季节死磕到底的样子,埋伏在树叶间,嘶叫不已。国画中画蜂,以清水晕染翅膀,待干后再以三青或三绿勾画。如此一来,蜂翅若振动,“纸上有声”。想来,画蝉亦然。蝉鸣恰似阳光,无遮无挡地到处扩散。随风吹来的鸟的啁啾和林中枝柯相互撞击发出的斧钺之声,全被蝉鸣覆盖了。这条路几乎没有人走动,四野阒静。我们看到几栋废弃的老房子。房屋靠积攒人气,绵延勃勃生机。人离开后,房屋丧失元气,显出万事俱了的黯然。木门歪倒在一旁,梁木已然腐朽。岁月侵蚀了墙体,有些塌陷下去,保不准上面的苔藓蔓延成一汪潭水。青草和攀藤植物顺势在墙体上圈地,扎下营盘。植物的野心不可小觑,它们相互纠缠,彼此叠加,越来越重,几欲压垮房屋。远远望去,房屋倒像是一只绿色巨兽,孤零零地蹲伏着。边上余有几亩农田,挤满了杂草,密不透风。一个村庄的老去,不消说,房屋是逃脱不了日渐荒废的宿命,而土地从开垦到回归荒芜,最终不得不以落寞的姿态谢幕。曾经的岁月,在人们选择离开村庄之时,便沦为敝屣,被弃于山野。
至坡上,豁然开朗。坡上、坡下简直是两个世界。一道山坡将之前的颓败和暗旧都抛在了下面,打开了另一些隐蔽的事物。视野之内,几块菜地里种植辣椒、茄子、豆角、芋头和玉米,弥漫着那种隶属生命的气息。菊芋贴着篱笆,开着尤为金黄的花朵。菜园里的颜色满溢而出,点缀着不远处大山间的碧绿、翠绿、深绿。而那些垂挂在叶片下的辣椒、茄子和豆角,长相极其朴拙,一看就是未曾被转基因所侵入,都是地道的本地品种,自家选留的种子。事实上,法则天成的道理,真正的农人比我们更领悟得深刻。他们顺应节令的秩序,敬重万物的生长密码。而忙着赶路的我们,像极了下山的猴子,边走边扔,不知不觉就丢了很多东西。菜园的左边是独门独户的砖瓦房,依山而建。没有院墙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小雷走过去,用我们听不懂的方言喊了一句。从屋里跳出一个与小雷年纪相仿的男子,紧跟其后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搀扶着刚会走路的小弟弟。小雷告诉我们,男子在市里做电商生意,是房屋主人的儿子,也是他的中学同学。小雷的同学姓金,我们姑且像喊小雷一样,喊他小金。院子里的两个小孩是小金的。还没有到开学的时间,小女孩陪着爸爸妈妈来山里看望爷爷奶奶。见我们来,小女孩羞涩地打过招呼后,便抱起小弟弟到别处玩耍了。小金的母亲听到声音,端着切好的几片西瓜走出屋来。我们的到来,受到了她的热情招待。一片西瓜暂且没吃完,她不由分说,又将热乎的玉米硬塞到我们的手中。嘴里不停地说道,放心地吃吧。玉米是菜园地里新摘的,纯天然的,没有打过药。玉米带着阳光和土壤的味道,我啃了一根,鲜甜可口,感觉真是人间美味。
不久前,小金淘来一堆米粒石。他拉小雷到房屋的右侧,悄声商讨哪块石头可加工成茶具,哪块石头可加工成摆件。
我站在院前,看到屋后是高耸入云的大山。让人称奇的是,山的一角俨然是旁逸斜出的树枝,稳稳地伸展在房顶的上空。天蓝得无边无际,如若一块硕大的水晶,大片大片的云朵在飘荡。倏然,一团云飘到山的一角,为它戴上蓬松的棉花帽子。房屋的左侧山上林木葳蕤,叶片绿得厚重。阳光落进林子,明明暗暗。右侧的板栗树林,绿意葱茏。风一吹,修长的叶子摇曳,一阵林涛顿起。树枝上的果实,仿佛受了惊的刺猬在扭动身子。据说吃果子有讲究。桃李梨要从枝头现摘现吃,意为“离枝鲜”。板栗则不然,要等它自己落地才算得上是最佳的。那些果实在秋阳盛烈的照射下,耐着性子等待。一旦时机成熟,外壳晒裂开,板栗散落在草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小雷和小金聊完天,朝我们走来。我问小金,板栗是自家种的,还是野生的?他答曰,野生的,好多年了,打从记事起就有。枝头年年挂满果子,伸手就能够得着。小金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忍俊不禁。之后,他向我们聊起年轻时的一件趣事。有年秋,他和小雷,以及其他几个同学在镇上的饭店吃饭。当年的儿时伙伴,在中学毕业后,虽各奔各的前程,却常常抽空回到家乡相聚。好友聚一起,自然少不了喝酒助兴。席间他想到开车,不敢喝酒,便以白开水与同学们碰杯。喝到半夜,几个同学都有了些醉意。小雷起哄闹着要捡板栗。他开车将同学们拉到这里。大晚上的,黑咕隆咚,他们吃了一肚子的生板栗。睡意袭来,几个人把板栗树下的草丛当作床,安然入睡……
不知何时,小金的父亲下地干活回来了。他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抽烟,默默遥望对面无尽的山林出神。我问他:孩子在外面买了房,为什么不搬出去住?老人吐出一口烟雾,笑着说,这儿有地种,到了山外,什么也没有。他使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或许都是村子最后一茬农民。一辈子靠土地生活,至死都舍不得离开土地的生活。厨房里,火苗在灶膛里跳跃,他的妻子和儿媳妇围着灶台蒸发糕。自幼生活在城里的孙女和孙子,对鸡鸭表现了浓厚的兴趣,追赶着,跑得满头大汗。这样的场景仿佛回到了往昔,每个人都觉得熟悉而温暖。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写道:这里面也有使人感到美好的东西。是的,我们都坚信,只有美好的东西,让人心生安宁,不急躁,不慌张。
离开北方塘,沿原路返回。风从山上吹来,枝头上的树叶纷纷飘落,样子十分轻盈。一切自然浩然有序,终究是要融入自然。我痴痴地看着,仿佛照见了村庄的影子。
隐将,引浆
黄昏时,到达小雷的畲村。
一条小河弯弯曲曲,盘桓在人居的处所。岸边的芦苇野性十足,芦花如高扬的旗帜,将瘦瘦的小河遮挡住了。我站在岸边,感受不到有条小河在流动。风跑过来,芦苇弯腰低伏,能看到夕阳的余晖铺在河面上,河水闪烁着鱼鳞般的金光。夕阳的余晖显现出大自然中最绚丽的色彩,生动了小河的表情。空气中弥漫着阳光、风、植物,以及水氤氲的潮湿气息。至此,有关小河的种种,由模糊到清晰,具体到细微的感受,不再受到眼界的局限性。远处绵延的青山,近处的芦苇丛,倒映在水中,全被镀上金色,成了好看的锦缎。白鹭追逐着流水,飞来,飞去,在柔和的斜晖中画出一道道白色的虚影。它们那细长的双脚轻轻一点,剪碎了一片锦缎。水中的倒影沿着觳纹的轨道,不断地向外扩散,变化着形状。但这仅是暂时状态,没隔一会儿,水面便恢复原样,一切天衣无缝地衔接上了,丝毫看不出端倪。远山、芦苇丛,飞翔的白鹭,在清澈的水中显得婉转、静谧,水声悠然而低沉,一种虚度光阴的愉悦从我的心底涌出。
畲村古称隐将。唐光化间(898-900年)信州太守王鉴隐居少华山麓鹅公岭,故得名。也不知从何时起,村名叫着叫着,就演变为引浆。据畲族雷姓家族族谱记载,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先人雷朝晏、雷朝升自赣州的石城迁徙出来,觅得此处,见流水潺湲,群山如黛,遂起了定居念头。引浆,这个村庄一度成为畲族人和汉族人混居的地方。二零一零年,畲族人搬迁至石壁底,村名沿袭至今。
进村子,要经过一座石拱桥。桥面宽阔,每个桥墩上刻着一只五彩的凤凰。小雷告诉我们,那是山哈信奉的图腾。山哈是畲族人的自称,意思是“结庐山谷,过着刀耕火种生活的客人”。其实,我对畲族这个南方的少数民族多多少少有点了解。距离我的家乡四十多里之远便有一个畲乡。山清水秀,盛产蟠桃。每年夏季,我和爱人都会驾车去一趟。畲族人最早落脚在闽粤赣交界的地方,祖祖辈辈生活在山的周围,依赖土地耕种刨挖,生儿育女过着日子。三月三是畲族人的“烏饭节”,他们换上传统的盛装,唱起《高皇歌》,在铿锵的锣鼓声中跳着竹竿舞。畲族的祖先盘瓠育有三男一女,给后人留下四个姓氏:盘、蓝、雷、钟。畲族的《太公图》,向我们展现了雷姓的由来。盘瓠与帝喾的三公主结婚后,生下第三个孩子时,适逢下着倾盆大雨,雷声轰隆隆,若战鼓频催,遂替孩子取名雷巨。在《说文》中,雷被注释为“阴阳薄动,生万物者也”。畲族居民生活在自然里,灵魂与自然为伴,崇拜神祗和自然。
小雷说,他和引浆的所有居民一样,都是雷巨的后裔。但小雷不会说畲族话,很多畲族人都不会说畲族话。他们与汉族人相处久了,自己的母语和一些特有的习俗便渐渐消失了。
村庄三面被大山包围,为数不多的田里种着绿油油的稻禾。漫步在村庄里,我们没有看到“寮”,也没有看到木质的“蜈蚣桥”。这原是我意想之中的事,自然就无所谓失望与否。明亮的楼房,清清爽爽的院子。院墙下种着柚树、枣树和石榴。这个时节,每根枝桠都被累累果实压得快挨着地面了。爱侍弄花草的人家,种上桂花、月季、山茶花、蜀葵、绣球花、木槿等。在文化广场一角,我们遇见三角梅。红的、粉的、黄的、白的、绿的花朵,一簇簇,堆叠在文化长廊的墙头上,分外惹人注目。文化广场建在河岸边。前来纳凉的畲族居民,有的摇着蒲扇和同伴聊天,有的围坐在石桌边下棋,还有的远离人群,躲进悠闲亭里吹口琴,拉二胡。河风吹过,无比清爽。
在这个畲村里,我们所见到的居民不像外面的城里人,生怕来不及了,赶不上了,总想着把脚步走得快些,再快些。他们行色匆匆,整天不知到底忙什么。在追逐快的实效路上,不知不觉中,对生活持有的激情早已消磨殆尽。于是,开始无休止地抱怨生活,抱怨一切,甚至不敢相信世间美好的存在,不再相信世间的真情。从他们眼里折射出来的惶惑和疲怠,有对生活的迷茫,也有对活着的意义的怀疑。在我看来,恰恰是在快的节奏中,忽略了“慢”的心境和张力。热爱生活,实际上涵盖了对美的一种追求。只要慢下脚步,就能在慢的过程中,邂逅另一个自己,从而享受到一份美好,并将它保存下来。
畲村人喜欢慢下脚步来做事。哪怕是种下地里的果瓜蔬菜,他们都能慢下来,不给瓜果蔬菜打膨大剂,不打催熟剂和甜蜜素,而是在时光中静待成长,静待花开,静待结果。我碰见一个畲族妇人在用薛荔果子制作凉粉。果子的汁液揉搓出来,倒进装满井水的盆里,已经呈果冻状,那个老妇人守在一旁,神态安详。时光凝固在她的脸上,透出一种从容,一种平静的光泽。按理说,凉粉是到了该食用的时候了。我们有些蠢蠢欲动。妇人却笑道,不能急。一急,就会乱。凉粉需要一个醒醒的过程。果然,因了这份等待,我吃到了凉粉被时间酝酿出来的清香和甘甜。
我注意到那个戏台好多时了。它盖在广场的对面,正正方方。两边顶上翘起的飞檐,有如凤凰的翅膀。“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似乎随时随地,它不高兴了,会飞走。左右两根圆柱子,垂挂着红色的幕布。雕梁画栋是时间与空间的流转,承接着畲族人的过去、今天和明天。空荡荡的舞台,极容易让人觉得它是独立的,俨然从戏台中镂空出来的另一个建筑。逢年过节,开戏的时候,锣鼓喧天,台下人头攒动,满场的笑声回荡在村子里。
山里的夜晚来得较早。很快,风在村子里研磨起墨。磨啊磨,铺天盖地的黑落下来。村庄里的灯次第亮了,犹如夜空中的星星闪烁。我们到了小雷的家。他家在村北,推开后门即是山。小雷的父亲听说我们想买蜂蜜,便引领我们去小河的上游。放置在河边的蜂房,圆筒的,方形的,一字排开。沿岸的野花野草多得数不过来,它们此消彼长地盛放。白天,成群成群的蜜蜂飞出蜂房,在醉人的花香里忙碌着。小雷的父亲养蜂多年了。他说,方形的蜂房一年可采摘四次。圆筒的只能采摘两次,但蜂蜜的质量相对也好一些。他点燃一支艾草柱,凑近圆筒的蜂房熏了几分钟后,用刀撬开盖子,蜜蜂嗡嗡地飞蹿起来。我吓得连连后退。小雷的父亲说,别怕,蜜蜂在晚上比较温顺,不会蜇人。可我仍旧不敢靠近。想起小时候被蜜蜂蜇过的疼痛,心有余悸。我跑到不远处的一棵枫杨树底下。
没有出现月亮,小河的首尾似乎被某种深不可测的暗吞没了。河水穿过碇步桥,含糊的低语化作钢琴曲《Tassel》的旋律。群山影影绰绰,面容模糊不清。山巅之上,天空蓝得近乎于黑。渐渐地,那蓝淡了一些,透明了一些。夜的暗被那蓝的光稀释了,群山露出墨皴的轮廓。星星冒出来了。又大又亮,饱满如清晨叶尖上的露珠。两颗,四颗,六颗,七颗,八颗……越来越多的星星从山巅的后面密密甫出。我数了这边的星星,那边的星星又多出来了,根本数不过来。星星边嬉闹,边唱道: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或许是它们太欢快了。两颗,四颗,六颗,七颗,八颗……星星们手挽着手,跳进小河里洗澡。河水有点清凉,它们忍不住颤栗,发出来的光一闪一闪的。缀满星星的小河,恰似披一件镶嵌了无数钻石的礼服。小河领着星星奔跑,叮叮当当,仿佛一群孩子在幸福中奔跑。
我颇喜欢畲村的古名。一个“隐”字,古老而丰盈,让静候它的每一颗心都变得辽阔苍茫。
在山庄里
房间的后窗对着一片树林。我观察到林子里生长着枫树、构树、杉树、松树,油桐树、栎树等。地上蔓生的黄花稔、鸭跖草、萱草花幽灵般地出现在草丛间。一种跟生长在山坡上的蕨类相像的植物,体形高大,叶片状如大鸟的羽毛。小雷称它为长羽蕨。他挖回几颗种入花盆里,摆放在我们住的房间楼梯口处。百度资料说,长羽蕨是一个独特的种类,略近于欧洲蕨和其亚洲变种。物以稀为贵。也就是说,长羽蕨是珍稀植物。我突然有些莫名的兴奋。它们长在林子的边缘,垂下来的叶片,蓬蓬勃勃,像是给我的后窗挂上一道绿帘子。这是何等的福分。走进房间,一抬眼就能望见长羽蕨。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水擦亮了树叶,顺着脉络滑向叶尖。叶尖抖了抖,“滴答”“滴答”,声音和气息仿若柔软的水草,丢进我们的房间。我躺在床上,一个劲地胡思乱想。晚饭后,我们坐在茶室闲聊,小雷讲后山有黑熊、野猪、獐、灵猫等出没。雨夜,山中的兽类动物无处可躲,会不会跑到这里来?听小雷说,有天夜里,灵猫跃到他家的露台上觅食。想到这里,我躺不住了,慌忙开灯,查看房间里的门和窗户是否都已关牢。雨将草木打湿,就仓促地停了。草丛里的蟋蟀、油葫芦、蝼蛄、青竹蛉,拼了命呼喊,生怕别人不知它们的嗓门有多响亮似的。我感受着越来越深的夜色,眼睛不由自主地下沉,人以一种空茫的意绪进入另一种更为空茫的世界。
凌晨五点醒来。当然不是鸟鸣拽醒的,是风,它不停地叩打我们的窗户。令我颇为费解的是,在这里待了两日,竟然鲜少看到鸟雀的影子。我的记忆中,山中的鸟雀该是不胜枚举。它们或是在草地上低头觅食,或是盘旋在空中,而后一个俯冲,钻进林子。难道是景区的灯光秀和林子里的灯光,干扰了鸟的清静,使得它们远离了这里?鸟类将山林作为栖息地,是物竞天择的结果。可惜,人类天性贪婪,且自以为是,总是僭越大自然的事,漠视自然规律。山林里若是没有鸟雀,委实荒谬。觊觎太多的东西,往往会失去很多。
房门外有一个露台,轻手轻脚走过去。空气里犹自残留着夜气,沁凉侵入肌肤。露台的低处,积下的雨水缓缓地流淌。天地之间似乎同样流淌着清澈的液体。山庄后树木的枝条和叶子全是湿湿的,树底下的野花野草也是湿湿的,東方透出的一缕微光落在上面,溅起明亮的珠子。
往北举目远眺,目光被黛色的山峰所遮挡。中间最高的三清山主峰山势雄耸,周边低一些的重峦叠嶂,仿若栅栏,围住了山的锋芒。白雾由山峰间升腾起,薄薄的,缭绕着,有点像是早春的虫子,胆怯,只是将触须伸出来,小心翼翼地试探。而后,胆子大起来,幻化成各种姿态,交织着,翻滚着,愈来愈稠密,皱褶加深,呈现出浩荡之势。顷刻,山峰就被雾藏起了身形,别有意味。脑中浮现席慕蓉的《雾起时》:“雾起时,我就在你的怀里/这林间充满了湿润的芳香/充满了/那不断重现的/少年时光/雾散后/却已是一生/山空/湖静/只剩下那/在千人万人之中/也绝不会错认的/背影。”
记得那时读中学,痴迷于席慕蓉的诗歌。手里没有闲钱买她的诗集,我就跑到同学的阿姨家借书看。我一边读,一边将每首诗歌抄写在笔记本上。初夏,泡桐淡紫色的花朵,满树开在同学阿姨的窗前,风里裹着芬芳。少年时读到这首诗,单纯的觉得喜欢,并没有真正读懂其意。那时的自己是多么傻啊,觉得每天的时间是那么的漫长,长的看不到尽头。人近中年后,发现时间走得太快,用“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去形容真不为过。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想一想,时间何尝不是一场雾,独自存在,独自消散,一切尽在山空和湖静。
不想了,在时间面前,我算得了什么呢?返回房间,无法继续睡觉。想出门到院子里走走,又恐自己的脚步声惊扰熟睡的主人。我打开后窗,取出包里的书读。长羽蕨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夜里的雨水给长羽蕨洗了个澡,干干净净的,绿得明艳。读了几页书,有点困倦,遂搁下,躺回床上。爱人在梦里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几点了?没等我回答,他翻个身,又打起了鼾。
再醒来,天亮了许多。阳光洒在露台上,积水的地方泛着耀眼的金黄。山庄异常寂静,除了晨风窸窸窣窣,连狗吠、虫鸣都没有。我们住的山庄,是小雷开的民宿,一个旧友引荐的。山庄建在三清山主峰的附近,周边都是由独栋的民居改造的民宿。与外界隔开,自然地婉拒了热闹和喧嚣的造访。不管在白天还是夜晚,这里都遁入沉寂之中,有种被遗忘的感觉。
起床,下楼。来到一楼,推开虚掩的大门,被门口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差点绊了脚。原来是小雷养的一条小狗。我们刚到山庄的时候,老远听见竹林边上有狗吠,叫得特凶。两条大狗锁在树底下,听到动静,拖着长长的铁链往前冲。小雷呵斥它们,它们才不甘心地低声吼叫,两眼却警惕地瞪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台阶上,一只身形尚小的狗,朝我们不服气地叫着。都说狗这家伙驮门槛。还真是,仗着在自家门口,脾气就是大。那条小狗是小雷散步时跟过来的,有可能是流浪狗,当时饿得快不行了。在山庄待了半天,小狗很快与我们混熟了。我们在茶室聊天喝茶时,它就轻轻走到我的脚边蹲下。我看书时,它安静地躺在紫薇花下,默默地注视着我。要上楼了,它就陪我走到门口,目送我上楼梯。小狗喜欢四处巡视,但它懂得分寸,厅堂和厨房从不跑进去,楼上它也不上去。
简单用过早餐。要是不出门的话,我就坐在凉亭里发发呆。凉亭在房屋的左边,并无什么陈设。中间搁着茶桌,上面一应茶具齐备。小雷在山庄后种了西瓜和无花果。他的爱人采摘下无花果放在竹编的簸箕里,搭配两片水灵灵的叶子,怎么看都是美好的。边上摆放一盆兰花,长剑般的叶片,显出清幽凛然的风骨。有两把和茶桌配套的木质圈椅。在这里,喝茶、聊天、读书皆可。还有两条摇椅。把身体瘫在摇椅里,忽然觉得时间阔绰起来了。静静地打量周围的绿树、花草,看风像找不到家的孩子,在竹林里乱窜。如此独处,与时间与草木有了更深的交融,容得下无限遐思的纵深度。
有时,我会在山庄里闲荡。走下台阶,竹林边有一座山,不高,里面隐藏着一个很大的酒窖,数百坛酒堆叠其中。酒窖夏凉冬暖。很多时候,小雷坐在通风口处,守着山庄,一个人喝着茶,一个人冥想。酒窖前是一个小坡。几颗蔷薇高过人头,缠绕一处,自成一条幽深的“花径”。我能想象,春天来时,蔷薇花仿若天边飘下的晚霞。风轻轻吹拂,一片片花瓣落在发上,落在地上,沁人的花香到处荡漾。
坡下树木蓊翳,风雨兰兀自绽放。石桥下,溪水涓涓细流。
阳光在林间波动。我居然看见几只鸟掠过树梢。唧唧,啾啾,鸟的鸣叫声,多么美妙啊!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