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钦
司机不耐烦地把车窗摇上来又摇下去,似乎在催促着他们。而素琴却还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司机见他们没有上车的意思,就把车开走了。
他一脸为难地看着素琴,而素琴却望着别处,无视他的目光。他想尽快把素琴送到车站,末班车就要开走了。素琴说再赶也来不及了。她说得的确没错。但是,他还是想试着把素琴打发走,因为他知道,和素琴一起过夜,无疑会让他感觉不自在。可是当素琴真住进他家里,他倒没感觉到什么别扭,更真切的体会是窝火。但是他并没有冲着素琴发脾气,那天白天他已经大动了肝火,到了晚上已经懒得生气了。现在他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是为什么那么生气了。后来,他们兄妹两人都住在了海城,却很少能见到,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或家里有个红白喜事时能碰个面。
他把仅有的一床被褥让给了素琴,自己则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地板硬邦邦的,身子下面一股股的凉气一直往上蹿,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监护人似的。后来,他转念一想,只不过是让出了铺盖,却感觉像是做出了很大牺牲一样。想到能为妹妹做的可谓少之又少,他不免对素琴产生了一丝愧疚。
这时的素琴,早就把刚才的不快抛在了脑后,完全沉浸在初到省会的兴奋中,雀跃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辗转反侧,没有一丝困意。他也同样没有睡着,硬邦邦的地板让他睡意全消。两人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唠了会儿家常。如同有孩子的家庭会聊些孩子的话题一样,他们说起了患有痴呆症的奶奶。那时他还是大学生,奶奶总是把他错当成自己的老伴,经常在他面前撒娇,或是冲着他大吼大叫。想起奶奶那些可笑的言行,他们绘声绘色地模仿起来。父母要是看到这一幕,肯定会狠狠地训斥他们一顿。虽然因为痴呆的奶奶,父母早已饱尝辛酸,但也决不会允许孩子们这么取笑自家的老人。他们把奶奶说成是老不死的,并把她当作笑料来寻开心。对此,他们有时也深感自责。在这种自责情绪中,他们达成了奇妙的意识。
后来,奶奶去世了,他没有一丁点儿的悲痛。奶奶在临终前,还握着他的手说:“老公,你可别只顾着自己吃哦。”这是奶奶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他想,如果奶奶的这句台词说得更具有喜剧性或更富有悲剧性,她的离世会显得更为真实可信。这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让人觉得她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永远离开了。奶奶迟早还会醒来,像往常一样,突然起身,嚷着要人喂她饭吃。入殓时,家人哭成了一团,而他只是象征性地哭了几声,感觉像是在奶奶面前演戏一样。而素琴却哭得死去活来,悲痛欲绝。看着这副光景,想起他和素琴拿奶奶寻开心的那个夜晚,他不禁深感愧疚。
两人无话不谈,这次素琴问起他海城的生活好不好,大学生活精不精彩。他先是敷衍了几句,后来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就胡乱加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如此几轮对话下来,他不由得生出倦意,于是说道:“好了,睡吧。”听到这话,素琴闷闷不乐地闭上嘴,一会儿又冷不丁地来了句:“这地方真让人心烦!”他没作声,事实上,当时正好一些烦心事一齐向他涌来。他总是要面对选择,作出选择后,又会惴惴不安,担心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但是,若是不采取任何行动,他又会陷入更大的愧疚中。这种复杂的情感如此反复地困扰着他。
“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素琴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那时耀威还只是个高中生,因为当时家境欠佳,她不能留在海城学习。想到这些,他突然对素琴又心生怜惜,不过还是回了她一句。
“人心烦意乱时,一切能好起来吗?”
“我就喜欢这种思考方式。不可思议地跳跃,我就可以做得很好。”
每当回想起当年,首先令他想起来的总是素琴的这番话。他不由得感叹起来:一向只会对他说“饿了”“冷了”这样只言片语的妹妹,居然还会提出自己的看法。那时的素琴只不过是个小毛孩,他从没指望过能和她聊些什么高深的话题。他和素琴相差9岁,这个年龄差距在母亲生产的那个年代,还真不多见。在他出生时,母亲经历了难产。打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不敢再要孩子了。也许因为年龄有差距,无论他说什么,素琴都会理所当然地接受;在他面前时,素琴总是战战兢兢,像是被他痛斥了一顿。当年的他,遇事总是先要进行一番逻辑性的思考推理,但最终得出来的结论却总是千篇一律。当时他以为素琴会嘲笑这样的自己,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对于他及他的生活,素琴一无所知;而对于素琴,他也同样全然不知。这一点是他后来才意识到的。
一觉醒来,不见素琴的踪影。他想,素琴可能是坐首班车回乡下了。过了一段时间,他才从父母那里得知,素琴离开他那儿,四天后才回到老家。父母担心邻居们会说闲话,因而对任何人都没提起过此事。关于那四天的经历,不管父母怎么追问,素琴始终都保持沉默。
后来,再见到素琴时,她已经变回到原来的样子,文文静静,不会多说一句话。看来,她已经被父母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那四天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对素琴来说,都已经淡去,永远不会复返了。素琴似乎已经领会到越是短暂的时间,越会转瞬即逝;而逝去后再回首,一切也不过如此。让她领悟更深的是,比起那四天的记忆,无论是家乡嘎吱嘎吱作响的旧地板,还是支撑着房子的杉木柱子;无论是痴呆的奶奶无休止的孩子气,还是乡间僻静的小道,抑或是低矮的屋檐,都显得那么坚不可摧。
他决定还是要说素琴几句,毕竟是在他那儿时发生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但是,正逢过节,亲戚们在家里进进出出,他很难找到机会。“素琴。”他叫了一声。坐在桌子旁的素琴转过身来,一脸的天真。他犹豫了一下,板着脸开口说:“那几天……”素琴很快就觉察到了他想说些什么,于是做出回忆的样子,表情渐渐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流露出一副将会得到称赞的得意神情,全然不是一副因犯错而显得胆怯或因担心被责备而变得畏惧的面孔。然后,她凝望着半空,竟然微微一笑。
素琴的表情,让他感觉很陌生。素琴脸上流露出的是一种仅凭一己之力而走进未知世界的自豪感。同时她似乎也切身领悟到,拥有秘密可以使人成长的道理,这也让她骄傲万分。现在想来,和父母在一起时,素琴脸上那种呆愣愣的表情,以及思绪神游的语气,与同龄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在那个年纪,如果认为这个世道并无坎坷,事事都能一帆风顺的话,反而是不正常的。
尽管素琴的表情不同寻常,让他感觉非常陌生,他还是决定要教训她几句,尽到一个做哥哥的责任。这时,正好一群亲戚家的孩子跑进来,又是躺卧,又是蹦跳,打闹得不行。他很无奈,只好从素琴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暗想,他和父母都不了解的那四天,让素琴变得理直气壮的那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一大早,因为突然有急事要办,他得立即赶回海城。此后,他再也没问及过此事。
一晃过去了将近50年,他对那四天的困惑并未随岁月的流逝而远去。现在想来,他不了解的岂止只有那四天。他和素琴共同的记忆,也仅限于平常家人间的日常笑话、对痴呆奶奶的模仿、父亲稍有醉意就发作的酒疯以及母亲那无休止的唠叨。除此之外,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始终都分别属于他们自己。小时候,素琴跟在他屁股后面,哭闹着希望带上她一起玩,而他却想方设法地甩开她的事情应该是有的,但现在却记不起来了。转眼间,他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而素琴也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从此,他们都习惯于把对方当作外人看待。当看到素琴午睡时露出的光腿,短裙丝袜下隐约透出的肌肤,以及素琴T恤衫下凸显的丰满胸部(母亲日渐下垂的乳房无法与之媲美)时,他着实吃了一惊。他终于明白,素琴原来有着和自己不同的生理构造。
作为家人,他们没有了解对方人生的必要,也没什么特别不能了解的。现在是如此,以后也会是这样。他们没有一起放声大哭过,也没有窃窃私语、推心置腹地向对方吐露过什么;他们没有争吵过,也没有体验过一句话就可以化解矛盾的神奇;他们彼此没有开过什么玩笑,自然也就没有一起开怀大笑过。每当父母生日或家里有大小事时,他们互相商量,很容易把事情谈妥。按往年的标准,他们共摊费用,一起分担事情。
对于那四天,他一直很好奇。不管是素琴大学中途辍学,与一个像浪荡鬼的男人结婚时;还是那个男人因别的女人离家出走时;抑或是她唯一的儿子到美国留学后向她通报不再回来时,他都没有想过要问问事情的原委来安慰安慰素琴,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那四天里素琴到底做了什么。了解了那四天,仿佛就了解了素琴的一生。素琴被亲人一次次抛弃的人生经历,似乎也是由于很久以前的那四天。在得知素琴视力逐渐下降时,他的想法也是如此。比起病况是从何时开始的,有没有做过诊断,是否因有病才从美国回来等这些疑问,他更好奇的是素琴那四天的经历。人生正如同那沉睡着的凶狗,一旦被招惹,就会一个劲儿地乱叫,虎视眈眈,保持高度警惕。他在想,那四天里,素琴是不是踩到了狗尾巴。
但他始终没有问,并不是担心素琴会为难。他很想知道,但绝对又不要知道。那一切是素琴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他的,他绝对不允许其渗入到自己的生活中。他害怕,害怕知道后,自己的人生会发生改变。素琴出人意料地突然间从美国回来,住进他的家,仅这一点已经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
素琴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令他大吃一惊。他以为素琴走后,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或许通过电话会得到什么消息,而那消息肯定不是别的,而会是死讯,最近他从电话那头得到的都是此类消息。要是他有个什么不测,素琴也会是一样。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素琴在飞往美国的儿子家之前,两人简单地通过话。两人本可以一起吃顿饭的,但他們并没有那么做。他的妻子和素琴水火不容。素琴有事没事就喜欢找茬儿,说话也没好气。而他的妻子也不甘示弱。对于这两个女人的不和,他却熟视无睹。
一个偌大的行李箱被推进门口,随后素琴走了进来,冲着一脸惊讶的他说道:“天啊,瞧我们又住在一起了,出生的时候是这样,看来死也要死在一起了。”
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涌上他心头的只有惊慌和不快,素琴过于夸张的语气有效地降低了相逢的感慨。他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要住进来,虽然没问,但他似乎听到了素琴虚情假意的回答:“当然是为了照顾大哥才回来的喽。”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素琴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我要用一个房间,就把行李搬了进去。然后,她来到厨房,好像找到了活儿似的清理起冰箱来。他错过了拒绝素琴的机会。
素琴的视力逐渐变差。前不久,还能分辨明暗,也能看清光线照射进来的方向。在她眼前晃手,她也能觉察得到。但最近素琴的情况似乎越来越糟,她干脆闭门不出了。在家里时,她不是碰到沙发就是碰到桌角儿或墙壁等;看不见时钟,无法知道时间;电视剧只能凭声音听,很难了解剧情;只有用手摸索着才能了解物体;明明看向他那儿,却对不上视线。
没有人告诉过他怎样和一个失明的人相处。觉察到素琴的症状时,他勉强想起来的人,是他在学校执教时的同事。那同事突然之间失了明,根据在神经外科拍的大脑影像显示,巨大的肿瘤已经扩散到两侧的脑前额叶,肿瘤跟随着脑神经细胞,扩散到大脑内的各个角落,从片子上看,像是一根根黑色血管。幸好,肿瘤是良性的,并不像起初所担心的那样。但肿瘤较大,通过手术并没能彻底切除掉。在手术过程中,同事的神经遭受到很大损伤。曾有一段时间内,老师们每次聚会时,都会提到那个失明的同事。他们说,视力下降时,按常理,应该及时采取措施的,但没能及时得到处理,他们纷纷表示惋惜。长久以来,他一直记着“按常理”这个词,在做什么决定时,他都会想起这个词,以免发生最坏的情况。
考虑到素琴的病情,他在想,按常理,是不是已经太迟了。素琴患的可能不是简单的老眼昏花,而是患了什么疾病。虽不至于是大脑损伤这种重病,但很可能是患了常见的眼疾,比如青光眼、黄斑变性、色素性视网膜炎等。他十分后悔一直把素琴说过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素琴说过感觉眼前一片昏花,视野模糊,东西看起来扭扭歪歪之类的话,他却充耳不闻。他以为,素琴假装看不见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素琴没耐心,话又多,经常担心自己会突然患上什么病,连个小病小痛的都会说出来。素琴没有意识到,身体的衰老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自然现象。随着年龄的增长,皱纹会增多,会长出老年斑,关节也会疏松酸痛。在他看来,素琴过于敏感,要是早一点吱声的话,情况也不至于这么糟糕。到了这种地步,她那敏感的性格,只会让身边的人疲惫不堪。后来,素琴似乎考虑到他的感受,为了不让他太过惊慌,对他说自己会变成盲人。素琴的这席话,反而让他想到不幸就近在咫尺,像一直铺在素琴房间里的被褥一样,总是在近处散发出不祥的气味。
素琴死活不想去医院做检查,所以,当疗养院咨询员问起病名时,他没能准确地答上来。听到他说素琴没去医院检查过,咨询员对此有点诧异,然后说了一句,到时疗养院的主治医生会给他们提供帮助的。
“她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了?”
对于这个愚蠢的问题,咨询员只回答说在电话里无法断言,没有明确答复。对此他非常不满,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再次确认了下午的预约,然后挂上了电话。
“迎春花到现在才开呀!”
素琴正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从几天前开始,迎春花就已露出鹅黄色的小脸儿,沿着小区的围墙低垂着。
“看样子玉兰花也要开了,是吧?”
素琴伸出手指着,位置虽然不太准确,但她手指的方向应该有一株玉兰含苞待放。事实上,素琴并非在看树,而是回想着昨晚的新闻。新闻上说,海城将迎来一个鲜花烂漫的季节。
“是啊,很快就要盛开了。”他随口附和了一句,“今天要做什么?”
素琴的视线游移不定,不安地转动着。她的视力越来越差,没有空气的变化,就分不清阳光洒满在地板深处的时间及暮色依稀笼罩的黄昏;不依靠估摸、推测或记忆,就不能了解事物的位置;只有听到声音,才能辨认出对方;也只有凭借气味才能察觉到气候的变化:似变而不变的窗外风景、家里越积越多的灰尘、因过多的手印反射功能下降的镜子等等,这些对素琴来说,似乎都已经毫无意义、不复存在了。素琴刚过60岁,若说她还年轻的话,着实有些夸张。但若在这个年龄,生活被局限到最小的范围,明显还为时尚早。
“哥,你要在书房看书吧?我要打扫一下,下午朋友可能来。”
其实他并没有书房。这座公寓已经建有25年了,房间也只有两个,他一个,素琴一个,但素琴每次都会这么说。素琴的这种装腔作势,突然间让他心头冒火。
“谁要来?”
不知道是不是要拉邻居来家里聊个痛快。
“你不认识的朋友。”
一向不好追问的哥哥这么一问,倒让素琴有点惊慌失措。
“今天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
“路有点远,不过那边有片很好的林子。”
“等天儿暖和了再去吧。”
“今天就算暖和了。真等天气暖和了,马上就会热起来。”
“每当这个时节,都会有风沙,我看今天不太适合出门。”
“也不适合闷在家里。”
对于年长者之间这种有涵养而亲切的对话,他感觉索然无味,冷冷地答道。素琴转向他,好像在询问是否真的要出去。一向不怎么外出的他,虽然没什么要去的地方,但为了表示自己的主意已定,还是走出了门。出门前,没忘叮嘱素琴,自己要出去一下,回来前让她做好出门的准备。为了今天的外出,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松弛而扁平的臀部。是打扫卫生的老大妈。她弯着腰,屁股高高地翘着,把洗涤剂洒在楼梯上,细心地刷洗着。他的腰虽然有点弯,而且还有些赘肉,但腰板看起来依然非常结实硬朗。相比之下,这位大妈的腰则粗短很多。
听到电梯门打开的声音,老大妈转过身来,两人视线相对,他无奈地打了聲招呼。老大妈也高声地打了招呼,音量很高,让人感觉要么是她耳聋了,要么是她以为他耳背听不见。
“您老,今天怎么出门了?”
他没有回答,径直往门口走去。老大妈三步并作两步,抓住他衬衫的一角。
“您一个人这是要去哪儿?您妹妹会担心的,快回家吧。”
老大妈突然挡住去路,顿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并没有跟老大妈费口舌争执一番,他好像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您妹妹很担心您,知道吧?”
老大妈像哄孩子一样说道,然后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面孔凑了过来。他感觉非常不适,逃也似的上了停着的电梯。
“您知道去几楼吧?”
老大妈将头伸向电梯内。虽然没有可后退的地方,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电梯门关上了,门上映出了他扭曲的面孔,一脸惊慌而忧心忡忡的表情。
老大妈态度的改变,都是因为素琴。他注意到人们对他的称呼有所改变,自从素琴来到这里以后,那些称他为“老师”的人,都改口叫他“老大爷”或“老头”了。邻居们以为他是位退休的校长,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误会,是因为他对别人说自己之前是一名教师,但并没有解释他只是一名普通教师。一直以来,他费尽心思塑造的颇具涵养而又儒雅稳重的退休老教师的良好形象,在素琴出现后,一下子就被破坏了。在邻居眼中,他成了一个既挑剔又吝啬的老头。素琴因为照顾这样的哥哥,博取了邻居们的同情。
邻居们以为他的妻子患癌症去世了。有一天,在电梯前,保安和几位住户聊起了身患癌症的邻居时,他随口插了几句。看他对癌症说得有那么一套,于是有人问他是否有亲人患了癌症。他没作回答,自己只是道听途说,却不懂装懂,对此自己也有点难为情。看他保持沉默,邻居们猜测他的家人,可能是妻子被癌症夺走了生命。虽然这种猜测有点过头,但是一旦被传开,很快就变成了真的似的。对于别人的误解,他一向置之不理。当然这些都是素琴来之前的事情。现在通过偶尔在电梯里遇到的人、清扫的老大妈、保安或邻居们的眼神,他能觉察到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刚才通过老大妈,他了解到,自己被当成了个痴呆症患者。不管他怎么展示自己清静的生活,都无济于事。因为,关于他的口碑,总是出于素琴那张多话的嘴。
他对邻居也略知一二。清扫的老大妈在体检时查出来患了癌症,但让老大妈更为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病况,而是她离婚的儿子和正上初中的孙女。而保安呢,为了得到这个差事,不久前,向物业管理处送了笔钱,走了后门。隔壁的女人很显然是个酗酒者,与丈夫感情不和,每天在外面喝完瓶装的啤酒,却装作没喝过的样子,把瓶子扔在电梯里或楼梯口后才回家。这些都是从素琴那里听到的,不能完全相信,因此他也就没和邻居们聊起过。对于素琴的话,最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要是信以为真的话,恐怕就不能和邻居们正面相对了。据素琴说,邻居们都患有躁郁症,他们那些不能外扬的家丑所带来的伤痛只能依靠酒精和香烟来缓解。这些邻居们急需治疗,但这种病却很难痊愈。
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只见素琴换好了衣服,拎着轻便的行李走了出来。都准备妥当了,素琴无言地看向他。从一言不发的素琴的脸上,他猛然间看到了素琴小时候的样子。看着素琴,他不禁想,人变老了,话可能就会变多吧。确实如此,不仅是自己的事,连他的事情,素琴也是毫无顾忌地讲给别人听。因而可以看出,她肯定是失去了自制力。为什么没有人给他说过怎样和一个失明而且话多的人相处呢?不过,不用多想,答案显而易见。因为能向他说起这些事的人也只有素琴,而无他人了。
一出来,素琴一会儿说自己眼花,一会儿说眼睛疲劳,后来干脆就闭上了眼睛。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外出,不过他还是比较自然而顺利地给素琴引路、扶着她上了公交车、让她在椅子上坐下。在公交车上,素琴的嘴一直没有停过,眯缝着眼睛与邻座的人搭着话。旁边的乘客下车了,她就回过头来和坐在身后的他说话,要不就自言自语。素琴说的都是一些无聊的话题。话头儿总是以叹息开始,最终又以炫耀结束。说的是让她失望的美国生活或是关于儿子的事情,或从某人听来的治疗疾病的方法等。她喋喋不休地说,唯恐别人不倾听她的故事,担心自己没有说话的机会。素琴仿佛很是陶醉于自己那冗长乏味的讲述中,但话总有说尽的时候,不可能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因为听者的注意力分散时,她很快就能觉察得到。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善于倾听的好听众,别人讲话时,他双唇紧闭,显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并时不时地点头示意着。即使不同意别人的观点,他也不以急促的语气与人争辩,总是首先认可对方。这并不是说他善于社交或为人精明,只因他生性沉默寡言,并且认为每个人的言语中都有其可取之处,当然素琴的话也不例外。听着素琴在公寓楼道里或是她自己房间里和邻居的谈话,他听出了素琴想告诉别人什么,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什么。从中他知道了素琴希望自己在他人眼中维持怎样的形象,也了解到了素琴又是如何看待他的。素琴似乎与人无话不谈,但对于多年前的那四天,她却绝口不提。然而,他也有不愿提起、不想为人所知的事情,对此素琴却从未放在心上。一开始,他想以温和亲切但又坚决果断的态度指出她的错误,但每次刚一开口,素琴病恹恹的呻吟声以及因不能对视而惴惴不安的神态,便让他不由得心软下来。
因妻子和别的男人离家,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经常冲同事耍酒疯,不参加早间班会,带着一身酒气去上第一节课。那时,因为教育课程的改革,他教了15年的打字课被取消时隔还不到一年。经过一段时间的严格进修学习,他开始改教国语课。比起打字课,国语课要说的话更多。每堂课他只会让学生读课文或是背诗歌,要么就是照着参考书上的答案读给学生听,或让学生抄写。态度不诚实了,自然而然地撒起小谎来;酒桌上的开支多了,开始向同事借起小钱来,但借而不还,不知道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装作忘了:迟到早退成了家常便饭,列出的一大堆借口连自己都认为很荒唐。
开始时,同事们多少让他几分。毕竟他刚刚教的科目被取消了,又饱受其他国语老师的排挤。更不幸的是,他的妻子突然离家出走。同事们对他的不幸都表示同情,而他却觉得同事们只是担心他们自己也会沦落到这一地步。他的心态变得愈发扭曲,说话粗鲁,满嘴谎言,性情越来越乖僻,对别人总是冷嘲热讽。久而久之,同事中再也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了。
他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来,决定做点什么,但经历了几年的蛰居,无论做什么事都为时已晚,想转行也错过了好时机。迫不得已,为了生计,他只好在所有家当中拿出一部分来炒股,但没过多久,所有的钱都赔了进去。有人告诫他炒股最关键的是迅速,但每次不管他怎么迅速地行动,却总是慢一步。他从短暂的投资经历中领悟到的,竟然只是做事不能婆婆妈妈、太过计较,而非正当的劳动才是最稳当的挣钱之道这一理所当然的道理。他优柔寡断,在行动之前,总是考虑太多,但每次到最后一步时,他总是认为做了最糟糕的选择。他害怕做选择,但炒股时,他总是要面对选择,要作出决定,但最后留给他的却只有选择失误的自愧感。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意外地发现,感觉如意的事情越来越多。其中之一就是要做的选择越来越少,这也就意味着新的事物也随之变少。再没有必要为了挣钱而刻意去做自己不乐意的事情;不必担心不可预知的未来,也不必费心地怀揣着某些肯定的希望;没有了要负的责任,也就没有要慎重对待的人;断绝了与故人的联系,再也不会有人问及他的近况及他妻子的消息。可能是因为生活平静了或是时间改变了很多,他现在已经不再怨恨妻子了,甚至还开始理解她了。只要横下心来,他完全可以像另外一个人一样生活,因为他能碰到的人除了邻居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生活平静得出奇,他感觉这辈子他都没有这么安宁幸福过,以后只管过一种填饱肚子、适应自然衰老的简朴生活就可以了。在别人看来,他或许已经年老体衰了,但他自己直到现在才模糊地意识到老是怎样一种滋味,就像火花的光芒逐渐变弱,突然“嗖”地一下熄灭,衰老的生命断断续续地持续着,在某一瞬间会戛然而止。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依稀认为,老年即是所有命运终结之际,因此没有必要再去畏惧偶然带来的神秘之感。回首往日,不应再感到绝望或心生怨艾,而应该确定所有混乱及不确定的东西,并使之完全平息下来。不过,这些都是素琴来之前的想法。素琴无休止的唠叨及特有的直率,把他一生中想要隐藏的,以及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都完全暴露出来,引起了不少混乱。前后相互矛盾的谎言造成了不少误会。
邻居们即使知道了那些事實,也没有指责他或对他说长道短,也没有人斜眼看他或在背后说他闲话,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多年前,妻子离家出走的事,只对他是件特别的事情,对别人却无关痛痒;亲友之中有人因意外变故而离开,也是人们常有的经历;遭到信任的人的背叛,也是见怪不怪了,不足以得到安慰或鼓励;以校长自居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们普遍认为,经历过风雨的老人都有可能会摆摆架子,美化一下自己的过去。的确,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这些只对他个人造成了打击。面对自己一直以来所塑造的良好形象,他不禁感到无地自容,顿时伤感万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而这一点人们都已经知道了。更重要的是,无论他是怎样一个老人,他都将会在寂寞与孤独中度过。这一点,不言而喻。
下了公交车,按照简易路标的指示,他们走上一条林荫路。他牵着素琴的手,想起多年前让给素琴铺盖,自己睡在硬邦邦的冰凉地板上的情景。如果说当年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他树立了监护者的威严的话,那么现在这汗涔涔的手掌却唤起了他作为一个抚养者的责任。这使他不由得陷入了一种自己是不是过早地给素琴穿上寿衣的自责中。这么一想,身体很快就感到了疲惫,但他又不能把手放开。
两人的手掌间,手汗越出越多,让人难以忍受。除了记不起来的儿时以外,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牵素琴的手。他知道素琴也同样感觉不自在,也感受到素琴除了这双手,别无他处可以依靠。素琴没有首先抽出手来的事实可以明确地说明这一点。
素琴缓慢地走着,时不时地向四周张望,通过听声音、闻气味来熟悉环境,她并没有问及这次散步的终点究竟在哪里。下了公交车后,素琴的话突然变少了,只集中精力牵着他的手走路。她肯定早就知道这次出行不只是散步这么简单,说不定已经知道了目的地。虽然他是关着门向疗养院打的电话,但是咨询的次数过于频繁,素琴可能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但她并没有开口问。要是她问起来,为了让素琴安心,他会解释说为了给她治疗。但他撒谎的事情很快会被素琴觉察到,因为真要是治疗的话,他完全可以带她去城里的医院看病。
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鸟鸣,素琴突然停下脚步,松开被汗水湿透的手掌,从包里掏出一块没有花纹的手帕递给他。他正想擦手掌,但突然闻到了自己手上一股醋酸的汗味,于是把手帕還给了素琴。素琴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的手和脸,然后把手帕放在了他的夹克口袋里。
要解释什么,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一开始,他觉得这是件简单的事情,可是想到自己因素琴即将失明,要把眼睛还没有完全失明的她,丢到疗养院里而不是送到医院,对此,他一时难以启口。他们本可以继续一起生活的,他会亲眼看着行动不太方便的素琴,逐渐适应现在的生活,成为一个开朗话多的寡妇。但是,他无法那么做,他要一个人生活,这并不是一时的想法。每当跟素琴生闷气或感觉她很厌烦时,他一个人住的想法就很强烈。当过了那个劲儿,他的想法还是丝毫没有改变。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渴望过什么了,对于自己产生的这种渴望,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惊讶。而自己渴望的程度是如此之深,如此真切,不禁又让他大吃一惊。
两人再次牵上手。没走多久,就传来铁门被推开的声音,素琴问到了没有。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素琴开始小声地数着,从铁门到楼门口一共要走几步。一共11步,素琴担心自己会忘了,一遍遍地反复了好多次。也许她在想迈出11步,便可以走出去吧。但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走和牵着别人的手走时,步幅、速度及方向是截然不同的;她也不可能不知道,刚才她走的11步已经成为过去,不复存在了。
他们并排坐在咨询室里,咨询员说,要是素琴做手术不能恢复视力的话,会让素琴学习盲文和拐杖的使用法。素琴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态,让他猜想素琴可能已经了解了一切。她好像已经知道了治疗只能推迟失明的时间,却不能治愈失明:似乎也知道这次散步的真正目的地是疗养院。带着这种猜疑,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素琴用手摸索盲文、借着拐杖走路的样子,心里顿时感觉十分不舒服。咨询员合上了手册,示意咨询已经结束。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向素琴询问些什么,也没有时间说几句离别的客套话了。
咨询员站起身,素琴在半空中摸索着,也跟着站了起来。咨询员扶住素琴的胳膊,对她的手势做出了反应。在咨询员的帮助下,素琴慢慢地转过身。他觉得素琴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径直向门口走去。耀威没有搭理他。他失去了素琴,并不是因为失明的素琴说了半真半假的话,而是因为好端端的自己老是编造一些不合情理的谎言。看着抓着咨询员的手走出去的素琴,他想,走出疗养院,他可能会想念素琴无休止的唠叨,还有素琴说话半真半假、把一切说成谎言的奇妙的说话技巧。现在这一切还可以挽回,但是现在还为时过早。尽管他知道,等到明天的话分明会晚。
带着这种自责与绝望,他刚要迈出第11步,突然听到素琴叫他“哥哥”的喊声。他回头看,这时,咨询员不知道去了哪里,素琴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凝视着他。他曾经也很好奇,自己在素琴的视野里究竟是怎样一种形象。是像一种光和影子的重合,还是如缕缕光线一般依稀分散成无数个粒子?此刻,素琴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审视着他的脸庞,似乎不想忘记哥哥的长相:几乎遮住一半眼睛的松弛眼皮,也许会露出白色鼻毛的鼻孔,呼出微弱气息的嘴巴,长满老年斑的脸庞以及深深的皱纹。
素琴缓慢却很准确地走到他身边,默默地抓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冰冷的手,没有水分,干燥得可以感到手纹。素琴面对着他,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向素琴问了些什么,关于那几天在哪里过的夜,做了什么等。但素琴好像只以微笑作答。素琴默默地放下他的手,朝走廊的尽头走去。
沿着树林小路一路走下来。余晖渐渐消失了,山丘上的疗养院已经被树林遮住,消失在视野中。他在夹克口袋里摸了摸,摸到了手帕。素琴刚才把手帕塞给他时,好像已经知道,他会独自一人回去。他擦完汗后,就把手帕丢在了路边。不管是什么东西,作为一个人一生的构成部分,总有一天会被丢弃。而且,到了他这个年纪,丢掉什么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
到了公交车站点,他坐在长凳上,脱了鞋。鞋子里好像钻进去一粒小石子,让人走路时一直不舒服。他“啪啪”拍了几下鞋子,把手伸进去,什么也没有,只是粘了些黏黏的东西。他再次穿上鞋,坐在长凳上,朝着安静的小路看了很长时间。小路像黑洞一样黑暗深远,公交车好像不会来了。
偶尔有几声鸟鸣,四周幽静而黑暗,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心情不是很轻松,但还过得去。数不清的皱纹,粗糙而干燥的皮肤,每到早晨在干瘦的皮肤上脱落的皮屑,稀疏的白发,以及渐渐失去机能的五脏六腑都在温暖地环抱着他,饱含温情地给予他慰藉,使他安心。以后的人生将不再给他带来秘密,自然地,没有秘密也就不会惆怅,也不会再因担心秘密被暴露而战战兢兢。他将再经历一些似曾经历过的事情,所有的一切尽管不明确,但他似乎会产生一种无所不知的错觉:他还会因自己一把年纪却一无所知而感觉惭愧不已。因此,他不再期待什么,这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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