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
一
潮湿的春天还没结束前,莫教授患上了脑鸣病。一条气若游丝的嗡鸣在她脑袋里翻旋,生出层淡淡的绿茸苔藓,让她不分场合地陷入回忆里。又一次在课堂上走神后,她担心自己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未知引发的担忧像猫舌头上的倒刺,心脏被舔得生疼。她约了脑科医院的专家号,等了两天才坐进了诊断室。
配合医生做完所有检查后,莫教授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结果出来。不知过去了多久,原先排队的那拨人被后来的人一个个替换掉,人数没多少变化,显得时间像停滞了。她不紧不慢地摊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想,若真得了老年痴呆,书也没必要看了。苍老的脑袋已经坏了洞,所有记忆正一点点渗漏出来。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电子系统叫号——莫粟粟请到1号诊室复诊。莫教授磨蹭着朝诊室走去,她有些抗拒,心里嘀咕着结果为什么出来得这么快。
不是阿尔茨海默症,医生拿着片子说,大脑也没什么器质损坏,若是不放心,可以再去耳鼻喉和心理科看看。结果出乎意料,悬在喉咙半空的石头落下了。她背上黑色登山包,里面装着雨伞、身份证,以及一本不算厚的阿涅斯·瓦尔达的导演论,包虽然很重,她仍脚步轻盈地迈出医院。
又过了很久,楼下花坛的石榴树里开始响起蝉鸣,莫教授脑中那层苔藓依旧在生长,嗡鸣刮完脑壳后又往心窝里钻。莫教授课堂的投诉单塞满了院长信箱,有些塞不进去,就落在地上。几个年轻硕导到陈院长办公室里出谋划策,莫教授老年癡呆了,该回家享清福了。陈院长发了火,赶他们出去了。那些老师并不在乎,他们只想占多点课,拿多点课时费,有多点招生名额。若实在没发展出路,跳槽也并不是难事,拍拍屁股就能走了。
陈院长捏了会儿眉心,拿起了电话。
减课时?我还没得老年痴呆。莫教授挂了院长电话,翻出医院的检查报告,装进那个黑色的登山包里。她从小区出来,扶着脑袋上的大蛋壳(脑鸣严重时,她会觉得脑袋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鸡蛋),准备去学校找陈院长理论。数着到了第二个红绿灯,该过马路了,又下起小雨来。鬼天气,莫教授停住打开登山包,拿出那把雨伞,撑开。眼前的路一下开始陌生起来。
2000年后,江城曾大规模旧城改造过,现代城市街道如同剪辑软件里重复的素材一样,全是内容重复的固定机位废片。莫教授找不到去学校的路了。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实在没有力气了,她坐在亭下的长椅上,看着陌生的人来来往往。不断跌落的雨滴跳落在她的脚尖。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如果不是突然下起雨来,她不会停下撑伞,现在应该顺利到了学校,把医院的检查单扔给陈院长看——谁说我痴呆了?医生都说了,我好着呢。(这句话莫教授已经在家演练过多次,带着或许倚老卖老的骄傲。)但如果那样的话,那些已经几十年没被翻起的往事,或许将被永远尘封在记忆的深渊里,再也不被提起。
莫教授在回忆里见到了江淮,那个年轻时执着于捡蚯蚓的男人。
她与江淮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西川市的雪山脚下。他们共同主演的电影《高山上的莫比乌斯》拿了大奖后,江淮希望莫粟粟能与他隐居西北六年。他向着她展开双臂,但那小小的怀抱落了空。彼时还是莫粟粟的她无法抛舍下突如其来的名声与机会,她沉默了。江淮听到了她沉默的回答,露出微笑说,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如现在一样相见,像那个虚假的电影里演的一样。
一个年轻男孩打断了莫教授的回忆,他说要坐公交去莫教授的课上旁听,竟然在这里遇到了。莫教授对他的脸感觉熟悉,却想不起男孩的名字。男孩说自己今年才刚考上电影学院的研究生,只春天的复试上见过一次。莫教授想起来了,复试那天突然下起雨,她有点走神,数着窗外的雨滴,滴答,滴答……直到夜晚来临,滴答声无限拉长成了一条嗡鸣,自此在莫教授脑海中安身。
男孩带莫教授到学校后,恰好响起了下课铃声。莫教授来不及跟男孩说谢谢,直奔院长办公室,手伸到了登山包里——她急切地要完成这场练习许久的表演——将检查报告扔到陈院长的办公桌上。
——检查报告不在包里。本呼之欲出的表演戛然而止。
我知道您没病,但这些……陈院长拿起桌子上一摞投诉信摊在办公桌上。
二
三十年前,阿周、江淮和莫粟粟一起拍的毕业作品在首届西川电影节拿奖后,莫粟粟违背内心离开了江淮,与导演阿周结婚。回北京后,阿周花费六年时间筹备新的电影。开拍之际,莫粟粟收到了江淮跳崖的消息。
我们去送送他吧,毕竟同学一场。
阿周伏在桌子上,头也没抬,说,同学一场。
莫粟粟在这个陈述词中听出了戏谑与嫉妒的疑问语气。
新片马上开机了,你想去就自己去吧。
结婚六年,莫粟粟知道阿周仍耿耿于怀当初的获奖影片是江淮主笔的剧本。江淮没有署名,影片让阿周名利双收,但他们三人都知道,《高山上的莫比乌斯》是江淮写给莫粟粟的情书,电影的宣传语是——无论时光如何翻转,我们总会在某个循环里得到一次完美的一生。因此回北京后,阿周就筹划着独属于他的电影,一直筹备了六年。这期间,莫粟粟照顾他的衣食起居,作为知名文艺片导演的妻子,她不能随便接其他导演的戏。制片人告诉她在媒体上曝光太多,会让观众对她“去魅”,要保持神秘感,下一部电影才有可能成为他们两人的代表作。莫粟粟遵守了这一切,她电影学院的老师让她笃信代表作的力量。
距离阿周新片开机时间越来越近,阿周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饭也不吃了。制片人电话联系不上他,终于找上门来。他们一起闯进了他的工作间,里面空无一人,桌子上铺满写满公式的稿纸。
阿周消失了,莫粟粟在工作间里呆坐着,或许是饥饿突然把胃撕开了一个小口,在第二天她开始脱力、头晕、耳鸣。晕倒之前,她脑中闪过一个预感,至少三十年内,阿周不会再回来了。莫粟粟按照程序报了案,最后只查到阿周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喜马拉雅,之后就再无音讯。两年后,阿周被正式宣布死亡,但莫教授觉得,阿周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总有一天,他们会再相见。如果再见,他会变成什么样呢?她又会说些什么?失眠的时候,莫教授会经常想这些。
江淮去世了,阿周失踪了。这让莫教授一直被一种揉搓心脏的歉疚感包裹着。自己好像躲进了一个时间找不到的地方,偷享人世时光。莫教授以为,脑鸣是某种征兆,预示她“偷生”的时间终于用光了。
如果他们三个没有在电影学院相遇,现在三人是不是都会好过一些?
莫教授胸膛里的那股气泄掉了,她坐到沙发上,掏出登山包里的保温杯,喝了口水说,小陈,我必须得退休了是嗎?
不然,送您出国玩也行,对外就说受邀访学。
莫教授摇了摇头,出了院长室。
这晚,莫教授没有一点睡意,在学院里教课,她可以找到一处偷生的罅隙,今天终于要结束了,她思考着,比江淮与阿周多出来的这三十年的意义何在。或许不断失去,就是一切所归,只是有些人失去得更早而已。
桌子上的手机亮了,进来一条短信。手机屏幕在黑夜中发着信号。
陈老师好,您早点休息,明天我在您楼下等您,护送您去上课。
莫教授这才想起这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在研究生复试上,他抽到的题目是最喜欢的电影,并阐述理由。男孩说是阿伦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这也是她和江淮、阿周年轻时最喜欢的电影。生活的一切都太过秩序分明,总有些人希望一切能够看得不那么清楚,带一些暧昧不清。只是这太难实现了。
谢谢你。从明天开始我不带学生了,我很乐意为你推荐其他导师。
回复完这条短信,相当于亲手捏碎了她不知觉中累积来的声名利禄。这些年,她凭处女作《高山上的莫比乌斯》名留中国影史。开始只是真正喜欢电影的学生慕名报考,明星学生多了后,她成了影视学院的招牌。不过也不要紧了,名气在新媒体时代已经被物化为一个个“小红心”,谁的赞多,谁的名气就大。就不久前,有个女学生把自己搞怪的恶俗照片传到学校的贴吧里,一夜之间,女孩成了学院里的名人。所有人都为她自寻演员绝路而惋惜,却不想学校突然涌入数不尽数的星探与经纪公司。想到这,莫教授不再觉得可惜了,她正准备按灭手机,又一条短信进来了。
不客气。另外,您楼下的邮箱满了。
北极星钟表指向了凌晨十二点。当莫教授注意到时间之后,那指针的哒哒声与脑海中的那条持续的声音神奇地达成了一种奇妙的交响,白里透灰的表,迟暮的面膛此刻露出一种朝气来。几十年前,这钟表停产了,莫教授一直担心这表若是坏了该怎么办。这钟表像她一样,藏在房间阴翳处,轻吐轻纳,身上的烤漆也从深蓝褪成淡蓝,又呈现出一种被精心打磨后的乳白色。
莫教授把目光从墙上的钟表上取下,决定下楼去取信。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收到信件了。一是年轻时候的朋友纷纷学会了使用微信和电子邮件,才不会特意跑到邮局购买信封,邮票,然后投进墨绿色的邮箱,而且,她跟她们几乎再没来往;二是她很久前就不再需要撰写为电影赋意的评论,不会再有样刊寄来。
如果不是失眠,她不会这个时间下楼去。邮箱上的锁已经锈住,根本打不开。投信口有封墨绿色的信封露出半截在外。其他的信件,不知道要过多久才可能重见天日。
亲爱的莫教授,愿你身体健康,仍住在那所房子,可以收到这封信。
诚邀你参加第三十届西川电影节。
你一定会赴约的。
因为你是我们的主角,非你到场不可。
三
阿周消失后,《高山上的莫比乌斯》比六年前更受瞩目,在国内掀起了先锋派的潮流。影评人天马行空地解读着,他们大谈电影中的阿伦·雷乃、卡尔维诺、杜拉斯甚至王小波元素,直至今日。因为阿周已经离世,莫粟粟独自受邀参加过几次大型电影盛会,措辞如此奇怪的邀请函还是第一次见到。
非你到场不可。过于郑重,与随意掷于邮箱的方式并不对应。难道主办方执掌命运之轮,算计好了一切,自己会失眠、会有学生发短信提醒、信恰好没塞进去可以顺利取出,才会如此自信?
莫教授把信攥在手心,心底甚至都没有几番纠结缠斗,去参加电影节,至少有一个恰当的理由暂离学院。再者,自己对江淮的那份歉疚,至今仍无卸除,她想去西川看看他的墓碑。
火车带着莫教授从城市开往荒原。
她摊开一直放在桌板上的书打发时间。书其实是读不进去的,每次出行,哪怕是日常坐公交车去学校,她都会带一本书(不能是杂志,她在极力避免自己陷入碎片化的阅读),但每次都不会顺利看完一整页。有时是后排缺少教养的儿童发出莫名的尖叫,即便车厢内没有吵闹的孩童,身旁也总会有人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瞧,这个人在看书,她真的有认真读吗?即使莫教授本就陷入了书中,这会儿也要装作在“读”的样子,她不自觉地用指尖划过一行行自己早已经读过的句子,甚至觉得停留的时间太短,便刻意放缓指尖滑动的速度。终于可以翻页了,她用了比平时多三倍的力气把这一页翻过去,发出巨大的响声。瞧,我在认真读呢。莫教授心里得意了一会儿,但可能只过了一瞬,莫教授又担忧起来,是不是演得太刻意了,刚才那男人已经把头完全偏了过去,好像在掩饰嘴角的嘲笑。
不知道换了多少次端坐读书的姿势,火车终于抵达西宁。倘若连夜赶去西川,那必须要在天黑前坐上出租车,穿越戈壁,才能在凌晨前到达。若是不想这么赶,就只能在西宁住上一晚。
莫教授被脑中的嗡鸣声推着跳下车,往车站外走去。按照经验,外面一般会有些黑车,乘客们走出站口,黑车司机苍蝇一般围上来。但西宁车站外竟然一辆车都没有。莫教授环顾了许久,才发现一个身材魁梧的络腮胡男人倚在一辆桑塔纳上抽烟。
莫教授背着包,试探性地朝着他走去。
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去西川吗?莫教授不得不主动开口问。
去。
莫教授几乎感激似的点点头。若是平常车多,才不会有这种莫名的感激呢。男人把烟头扔到地上,用棕色的鹿皮靴子轻松将烟头碾成粉末。他从口袋又掏出一支来点上说,车满就走。
莫教授坐到车后,看着他抽烟。车站内的人已经走光了,开始冷清起来。天光也退潮了,一点点从眼前被收回去,当光将男人割成两半的时候,莫教授开口问,没人了,走吧。
男人摇摇头,像生锈的铁柱钉在原地。
莫教授下了车,我付三个座的钱。
男人回过头来,一副嫌弃的表情。莫教授被看得羞愧,不说话了,却又无事可做,只好与他一起盯着出站口,希望里面真的能再走出几个人来。
看不到尽头的等待,那种好像已经发生过的感觉又来了。
医生跟她解释过,这个叫海马效应,也叫即视感。一般幼兒或者青少年常见,是大脑在处理信息时,将眼前的信息处理成记忆中的景象。还有一些更不着边际的解释,说是对其他多重宇宙在同一时间轴上所发生的事情的认知。莫教授不想承认自己的大脑出了问题,因此更倾向于后一种解释,如果真的有多重宇宙,莫教授想,宇宙中会有多少个自己呢?有没有一个自己,能够活得很完美?
莫教授努力回忆着好像发生过的场景。已经降温的夜风从远处卷来的黄沙,让她的头脑清晰了许多。三十年前,莫教授也是如此辗转,从济南来到北京,参加电影学院的考试。电影学院的考试比正式高考早,很多人拿这次考试练兵,莫粟粟父母的深谋远虑才让她有了到北京的机会。
可她哪里懂电影啊,也就看过《渔光曲》《小城之春》寥寥几部。初试结束后,还有复试。莫粟粟在考场外忐忑,听旁人热烈讨论着什么巴赞与新现实主义。现实主义都已经更迭到新现实主义了?心虚得厉害,她躲进了学校花园后面的松树林里。
这么认真干吗,不过是来练兵罢了。莫粟粟安慰着自己。
北京刚下过雨,树林石板路上,有好多蚯蚓奋力地翻转着。她知道,这些蚯蚓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到草丛里,等太阳出来,空气干燥了,它们就会被晒成蚯蚓干了。班上很多男生都喜欢傍晚去捡这些已经干瘪成树枝状的蚯蚓尸体,放在一个塑料袋中,是很好用的鱼饵。
有人从下面弯腰走上来,将蚯蚓一条条捡起来,扔到草丛里。
莫粟粟下意识说了句,你在捡蚯蚓吗?捡不完的。
男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弯下腰继续捡了起来。
你也是来参加考试的?
男生还是没说话,只闷头捡蚯蚓。
复试快要开始了。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只是来提前感受考试氛围的。男孩终于开口了。
像被闪电击中,莫教授羞耻的心情从心底蹿上脑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那些人说的,不过是书本上的东西而已。我妈看两遍书也能说个差不多。男孩隔了两秒钟,又补充说。莫教授体会到对方在小心地安慰自己,心理的焦躁少了许多。
可是,考试真的要开始了。
男生不再说话,只快速地将细小的蚯蚓捡起,然后扔到草丛里。有些实在细小捡不起来,他就用手随便一扫,有些会被搓成两截然后被摆到草里,有些则直接碾为泥土。莫粟粟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等他一起去考场,毕竟他流露出的善意——不仅是捡蚯蚓,还有那些安慰她的话(姑且认为是安慰吧)。莫粟粟见那男生越走越远,只好追上去,不停往前,她要看一下这条石板路到底有多长,到底还有多少蚯蚓等着被拯救。好在,越过前面的坡,石板路就到尽头了。
他们幸运地赶上了考试。
桌子一列排开,后面坐着七八个老师。老师没有问跟电影相关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描述一下到北京遇到的让你印象最深刻的一个人。
莫粟粟想了想说,是一个捡蚯蚓的人。他长得像任何一个你可能遇到的人,但一旦走近他,你会被他周身都善意所包裹。至少,就在五分钟之前,有数百条蚯蚓免受了太阳的暴晒。
四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男人似乎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会再有人来了吧。莫教授觉得自己匍匐在一道毫无意义的道路上,接近两小时从渐变成碧绿的夜空中溜走,但此时她已经没有选择。莫教授心里后悔着,为何不早点下定决心寻找其他的司机。命运好像为了特地证明男人的等待是值得的,终于在天空完全变黑的时刻,走来一个女人,背上还背着个熟睡的孩子。男人掐了烟,一副早有预料的淡然。几人上了车,出发去西川。莫教授坐在副驾驶上,女人把睡着的孩子放平在后座上,然后侧着身子,坐在角落里。
没有人说话,车灯不断劈开黑暗,向着深不见底的前方行驶。莫教授喉头发紧,如此夜奔,好像是在梦中。说点什么吧,不然她怕车一头坠入她脑海中的深渊。她说起自己为何独自坐车来到这里,又为何等到天黑才坐上他开往西川的黑车。她原本想让男人意识到是因为他,才挨到了半夜还在荒山野岭,或许能让他泛起哪怕一丝愧疚。但男人依旧没有说话,倒是坐在后排的女人很好奇,听说她是电影学院的老师,问她有没有见过刘晓庆,是不是真的像电影里那样好看。莫教授刹不住之前的话头,继续讲到面试时遇到的那个捡蚯蚓的男生。男人的手抖动了一下,车速太快,方向骤变,车头钻进梭梭林,撞击没有阻停马达的转动,车又往里钻了几秒钟,车皮与沙砾摩擦出的火花终于在莫教授脑中的深渊点亮了一根蜡烛。
莫教授清醒过来时,头早已经撞完车窗有一会儿了,身后传来女人惊恐的尖叫,江流,怎么了?
被叫作江流的男人艰难地打开车门,把惊魂未定的母子从车里拽出来。女人抱着哭泣不止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步行离开后,莫教授才终于靠自己从半掩在沙土里的车厢爬出来。
沿着这条路直走,再走三里便是西川郊区。附近有旅店,可以找地方住下。男人对那对母子说。
莫教授坐在地上,手揉脚踝,似乎被撞伤了。
男人打开车门趴在驾驶室查看车有没有坏掉。莫教授手按在地上,手被石头硌了一下。借着车灯,莫教授看清楚了那是什么,一块碎玛瑙。四周散落着红的、黄的、绿的碎玛瑙。在黑暗中,在车灯的照耀下,这片玛瑙湖闪着熠熠的三色光。
那是江淮曾跟他提起的玛瑙湖。
电影学院开学后,莫粟粟见到了捡蚯蚓的男孩,而后知道了他的名字——江淮。
你来了。莫粟粟说。
你也是。
高考没发挥好。
我也是。
你为什么没发挥好?
我阿妈死了。
江淮从口袋拿出一把细碎的玛瑙石,摊开在手掌,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漂亮的光来。
发生了什么?莫粟粟问。
她是被气死的。这是赤铁,我们那儿的荒地里四处都是。那天,有个人上门讨水喝,问我家门前地里的赤铁卖不卖。阿妈让他随便捡几块,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第二天有人从西宁开了皮卡来,装了整整一车赤铁。阿妈拿着不劳而获的两百块钱在汽车尾气里喜极而泣,却没想到第二天我们那里的大部分赤铁全部一夜消失。人们困惑着、喜悦着,全村人疯了整整三天。阿妈要宰只小母羊,那天村里四处飘香。直到村主任在广播里喊,别卖赤铁了,那群强盗把赤铁运出去,一块能卖几十块呢。阿妈听完就晕倒在地,心疼家里的赤铁卖贱了。
咱们被骗了多少钱呀。这是她醒后的第一句话。她不顾自己刚从昏迷中醒来,下了床要去外面的地里搜寻赤铁。外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像雨后被冲到石板上的蚯蚓般蠕动着。地上只剩下零星的小块碎片。阿妈伤心不已,抑郁而终。
这不是江淮第一次亲见死亡。小时候,阿妈说奶奶老糊涂了,总说自己要变成白鹅飞走了。奶奶躺在床上,肚子圆鼓,四肢干瘪。江淮上前叫了声“奶奶”。奶奶要飞走了。小江淮心里想,奶奶,你飞走后,还会回来吗?奶奶看着窗外,轻微动了动脖颈。小江淮没能看清她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
小江淮问母亲,人死后是不是都会变成鹅?
奶奶倘若真变成白鹅飞走了,那也是她多年吃斋行善的福报。像我们,吃羊吃牛吃骆驼的,以后会不会变成蚯蚓、蚂蚁都不好说。
小江淮想到自己变成蚯蚓的样子,倘若再遇上下雨天,定会被冲到旁边的碎石滩,变成蚯蚓干。于是他开始格外注意起周边的小动物了,遇上蚂蚁搬家,他会大步跨过它们;野兔被散笼套住,他也会给它们解套,还挨了邻居大叔一顿揍。
江淮一直在想,母亲去世后会变成什么呢?她尖酸、小气,又是犯贪念而死,一定是变成蚯蚓了。他只希望母亲能安然度过她作为蚯蚓的一生。他甚至去网上查了一下蚯蚓的习性,它们有六年的寿命。
莫粟粟问,如果你阿妈没有变成蚯蚓,变成了别的东西了呢?
世间万物都在循环、流动,我们可能在任何时候成为任何东西,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在某个纬度,恰好能救她一命吧。
这是迷信。
随便你怎么想。
五
莫教授坐在玛瑙石堆之上,额头上渗出鲜血,她试着起身,身体内部的破裂感让此刻的即视感在她眼前与现實重叠。她清晰地看见眼前的黑夜、小道、翻了的车、血洒在玛瑙石滩,如超高帧的银幕上的画面,甚至脑中的嗡鸣也开始有了节奏,不再只是一条毫无波澜的直线。难道是接近某件事情的信号?虽然莫教授心里没有把握这信号的终点是什么,但她要往前走。
我走了。莫教授对男人说。
男人突然生气了,脖颈通红,双手拍在被划破的车身上。
又要一走了之了吗?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抱怨起来。
莫教授看着他,今晚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确还是个孩子呀,虽然脸膛黝黑,胡子拉碴。
莫教授一瘸一拐地往西川方向走去,脑海中的嗡鸣伴随着因为脚伤而上下颠动的身体跳跃,声音的频率也有了变化。它在加快,如此细微,类似于蚯蚓的心跳。
若不是一片接一片的玛瑙田泛着淡淡的荧光,莫教授绝不会在这片如同黑洞般的夜路上发现那几栋铁皮搭起的房子。她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房子里没有人,外面的旧木头架子上搭着几件沾满灰尘的内衣。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莫教授推门进来,从屋内的窗户瞥见屋后竟是山下一大片依山而建的墓园,像电路板上的一个个小格子那样有秩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整片山坡。
江淮大概也埋在这儿了吧。莫教授出了门,拐进墓园,大部分墓碑还是崭新的,前面有新鲜的纸灰和水果。越往墓园深处走,墓碑越破旧,有些连字迹都已看不清。她脑海中的嗡鸣勾连起心底的愧疚感,像一条细小的蛇啃噬着她的心脏。她在斑驳的字迹中寻找江淮的名字,它们看上去差不多。
如果来世我变成了蚯蚓,会有人能从其中认出我来吗?
江淮曾说,总有一个他会认出变成蚯蚓的我,就好像给猴子足够的时间和可能,它完全可以写出一部莎士比亚的戏剧。他用这个概念写成了《高山上的莫比乌斯》,男主叫江淮,女主叫莫粟粟。他们在空白的世界一点点构建,不断修正,最终得到了一次无懈可击的完美人生。这个毕业作品江淮指名让导演系的阿周拍,莫粟粟知道原因,因为那时候她在两人之间摇摆不定,谁都没有得到莫粟粟肯定的回答。
三人简单搭建了剧组,来到西宁花费三个月的时间拍完了这部长片。拍完后,恰好西宁启动了西川电影节,他们拿到了西川电影节第一届金雪山奖的最佳导演与最佳女主角,影评人撰写了大量文章,把阿周写得比肩安哲罗普洛斯和塔科夫斯基。
你已经拿到最佳女主角了,还愿意在西川陪我捡六年蚯蚓吗?
江淮张开双臂,像一只鸟,将莫粟粟环抱在视野之中。
如果再来一次的话,莫教授心想,她会留在西川吗?留下江淮是不是就不会寻死,阿周是不是就不会失踪……她和江淮会生一个小孩吧,江流这个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莫教授胡思乱想着,往光亮的地方走去。一个人影站在一座古旧的墓碑前,旁边摆放着新鲜的水果和鲜花。借着他手电筒的灯光,她看清了墓碑上的字——是江淮的墓碑。黑影转过身来,他看到莫教授后松了一口气,说,就知道在这儿能找到您。
你怎么在这儿?
是莫教授在学校里遇见的男生,他垂手立于碑前说,电影节马上开始了,别让大家等太久。他牵起莫教授的手,往墓园外走去。男生的手很干燥,掌心氤氲着生命的能量。但一股冷冽的电流,蹿上莫教授头顶,此刻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另外的一个人生——他们有个孩子,叫江流。她和他一年也说不上几次话,只在每年江淮的忌日,他会来墓园上炷香,烧点纸,摆放上新鲜的水果和鲜花。
从墓园赶到电影节会场,《高山上的莫比乌斯》正放映到高潮。江淮在时间洪流中穿行,经历了千万次与莫粟粟擦肩而过,或是相知相爱后,终于在一个随机的契机回到最初时空的莫粟粟身边。
莫教授想起拍摄时雪山上的寒风毫无保留地灌进棉衣。江淮的回归是人类的壮举,他在周而复始的逶迤中衔住了命运之蛇的尾巴。在之后的三十年里,没有人记得真正的江淮已经殒命玛瑙湖。
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银幕上青涩的江淮,感激电影能够将他定格在三十年前。旁边戴黑礼帽的男人清了清喉咙,发出声音。
粟,好久不见。
莫教授诧异地扭头看向他。他遮掩着脸,但声音无法被掩饰。
电影戛然而止,大厅里的灯瞬间亮起来,莫教授捂住眼睛,脑袋与眼睛被嗡鸣声攻击。主持人走上台说,三十年前,《高山上的莫比乌斯》开了我国先锋影片的拍摄先河,而后阿周导演就离开了我们,不知所终。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們为纪念《高山上的莫比乌斯》,为纪念为爱舍身的阿周,邀请来阿周的爱人,莫比乌斯的女主角——莫粟粟教授。今晚,莫教授还会为大家带来一个重要的消息——
有请莫教授上台。
筹划了30年,我验证了那个理论,我们终于可以完成这个完美的爱情故事了。
可你并不是江淮。
承认吧,已经死去的江淮,没有任何人在乎,包括你。
所有人看向莫教授,她脑中的嗡鸣震耳欲聋,似愤怒又无力的咆哮。
去吧,宣布30年前消失在喜马拉雅的阿周回来了,回扣莫比乌斯,我们的人生和电影都将名留历史。
失眠的时候,莫教授经常会想那个问题,再次见到阿周,他会变成什么样呢?她又会说些什么?此刻阿周就戴着帽子坐在身旁,透过阴影罅隙能看到时光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他的脸色苍白,好像真的多年不见天日,容貌与过往相差甚远。莫教授觉得自己甚至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激动与快乐。
她被震惊拍了一巴掌,阿周竟用三十年来营销自己和《高山上的莫比乌斯》,不计代价,像个疯狂的商人。这就是他与江淮本质的不同。她木木地站起身来,走上台去。
阿周……
会场突然沉寂下来,如同在墓园里拨散不开的黑洞。莫教授的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回响在整个会场,阿周再也不会回来了,三十年前,他就死在了喜马拉雅。
戴帽子的瘦削男人冲上台,莫教授没注意被谁推倒在地,尖叫声在会场内涌荡。这场专为阿周回归安排的电影节毁于莫教授这个变数。世人只能在现实中浮潜,阿周也不能例外,只有江淮的回忆,能够穿越时间与空间,在每一个可能的路口变幻着形态等待着,在最合适的契机走进这条时间线。
她的手被男生温热、干燥,充满生命能量的手牵起,他们跑出会场,穿过层层黑暗,奔跑在西川空旷的街道上。远处的雪山映着不知哪里的金光,与三十年前一样,依旧安然矗立在城市的边缘。
嗨——好久不见。他说。
六
要是能够不断重复人生,直到对生命满意为止,你敢这么做吗?
荧幕的PPT上忽闪着这几个字。台下坐满了影视公司的制片人和导演,另一旁落座的十几个面容青涩的青年导演根本无心听阿周的推介,个个紧张地准备自己的发言。
阿周的汇报结束后,台下沉寂了很久,无人提问。阿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失落地收起展示给制片方看的阿特金森的《生命不息》准备下台。
坐在首席的制片人突然问,如果你是阿周,你愿意用三十年,为你的下一部电影营销吗?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