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琼
(兰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00)
当代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以刻画现代人类的伦理困境而被广大读者所悉知。他的作品多聚焦于挖掘人类内心深处的奥秘,同时,他也没有忽略对人类肉身的刻画和探索。实际上,比起人物内心,麦克尤恩更倾向于通过描写人物的言谈举止和身体物理性的细节去创造一种人物意识的氛围感。他的作品中,独特的身体形象、怪异的身体经历,以及复杂的身体感受都体现出作家对身体的关照。这些身体不仅参与了文本主题的表达,更传递了作家对西方现代社会现实的反思。本文以麦克尤恩不同时期的三部作品为研究对象,即1975年出版的短篇故事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的《立体几何》,2001年的《星期六》以及2017年的《像我这样的机器》,聚焦于作品中主要人物的身体,包括他们的身体特征、经验和动作等,分别从两性之间、普遍主体之间以及人与自身三个角度,剖析身体在传达作品主题、推进叙事发展并传达作家思想方面的作用,以此建构一个动态的、连贯的麦氏身体话语体系。
学者徐蕾认为文学作品中的身体首先是一种文学客观意象,“包括文本中人物的体貌特征、服饰穿戴,以及身体在空间中的位置和运动方式等。”[1]17其次,身体承载了人的主观经验,包括性、死亡和疾病。最后,“身体作为知觉、情感和欲望的转喻,与象征精神和理性世界的心灵之间产生矛盾张力。”[1]17身与心的对立不仅左右着作者的语言选择,更容纳了作品的主题。这也意味着进入叙事的身体从物质身体转变成指意身体,具有特殊的意义。为了解读身体的意义并最大程度地发挥其有效性,需要遵循一定的方法(图1)。
图1 文学中的身体示意图[1]66
文本化的身体具有物质实在性,能让读者在知觉层面产生一个具体的身体形象;伴随着对作品的深入了解,读者在建构出的身体形象与某种抽象的意义之间建立关联。在解读麦克尤恩作品中的身体时,要先梳理麦克尤恩叙述身体时使用的语言技巧,再结合身体经历和特点来剖析身体的内涵。
麦克尤恩认为人类是生活在各种关系中的社会性生物。值得注意的是,他笔下的各类关系呈现出“异化”特征,驱离了原本符合伦理规范的正常态,充斥着误解、分崩离析,还有对自身认知的挑战。学界对异化有两种阐释:一种视异化为一个客观的社会过程,如马尔库塞认为:“异化是完全客观的,被异化的主体被完全吞没在异化之中。对异化主体来说,异化以各种形态呈现在生活的各个角落。”[2]另一种主张异化是一种主观的心理状态。社会心理学家梅尔文·西曼认为异化作为个体的心理状态,表现为无能为力、无意义、无规范、社会孤立和自我疏远[3]。 笔者认为异化既是个体经验,也是社会历史的产物,蕴含在个体与他人的互动、对社会规则的理解以及社会实践中。在这个过程中,人物的身体是异化发生的主要空间,动态的身体展现了异化形成的过程。通过不同的身体,麦克尤恩分别从男性与女性之间、普遍人类主体之间以及人类自身三个角度来呈现西方现代社会异化危机的不同方面,将身体提升为人际关系的主要表达。
《立体几何》讲述了沉浸于阅读曾祖父日记的叙述者“我”仿照日记中“无表面的平面”的数学实验,折叠了妻子的身体。不少学者都认为故事属于不可靠叙述。王悦将丈夫的叙述归类为“人物型不可靠叙述”;尚必武认为丈夫杀妻的真相表明任何科学技术的发展都应以遵守道德为底线;阿纳斯塔西娅·亚诺夫斯卡(Anastasia Yanovska)认为丈夫患有分裂型人格障碍(Schizoid Personality Disorders),但这些研究并未说清导致不可靠叙述的根源。丈夫的叙述之所以被认为不可靠,一方面是丈夫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拥有对事件本身进行修改的权利,另一方面是因为“无表面的平面”这项违背物理逻辑的数学实验。王悦和尚必武两位学者已就第一方面展开了详尽的论述,本文聚焦于第二方面,即故事方面的不可靠——消失的身体。安哥拉·罗格(Angela Roger)认为在远离女性的环境下长大的麦克尤恩,对女性的了解一直到青少年时期都处于空白之中,这也造就了麦克尤恩早期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处于物化或被边缘化的地位。同时,麦克尤恩受他的第一任妻子彭妮·艾伦——一位女权主义者的影响,曾格外关注社会底层和边缘文化。在麦克尤恩的作品中,在现实中就处于社会边缘地位的女性既不是叙事中心,也从不在故事中表露自己的心迹,而是以独特的身体存在于作者的虚构世界,《立体几何》中被物化的妻子便是其中之一。1997年,Fredrickson和Roberts提出:“物化理论中对女性的物化就是指将女性降低为性物品,女性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满足他人的需要。”[4]物化意味着去人性化。在丈夫的叙述中,妻子不再是具有人性的“她”(She),而是“它”(It),以至于妻子的身体在被迫消失的同时经历了精神上的异化。《立体几何》中有三处描写了女性身体的物化经历:故事开头被拍卖的无名的女性部位:“同时被拍卖的还有‘已故巴里摩尔小姐的讳名部位’……”[5]3遭受丈夫冷暴力的妻子以及被当作“无表面的平面”数学实验的实验对象的妻子的身体。此外,对性的描写构成了身体经验的另一主要内容,妻子与丈夫每一次肢体接触都蕴含着深情的爱意。她对丈夫说的三次“抱抱我”都没有得到回应,还被丈夫解读为欲望的表达。丈夫还多次刻意贬低妻子的爱好和思想,强调自己研究的才算得上是知识,认为“她十分嫉妒我曾祖父那五十四卷日记,以及我编撰它们的意志和热情。”[5]6至此,夫妻二人形成身与心、欲望与知识的对立。
女性身体的物化经历和性经历共同揭露了女性在精神上的异化。这种异化是丈夫掌握叙述权威的直接结果,同时也是男性统治的间接产物。“父权的命令性话语既是一种将未来带入过去的预测,也是一种智慧预测。”[6]在丈夫主导的父权的命令性叙述中,他将妻子塑造成一个无所事事、歇斯底里的女人,从而将自己的杀妻之举合理化,使不可能的数学实验被“说”得可能。同时,父权的命令性话语还隐藏在曾祖父的日记中,与女性有关的一切被排除在外,保留下来的只有早已萎靡的尼克尔斯船长的阳具和使他人身体消失的魔术。这一话语不仅造成了女性的异化,也导致了丈夫的异化,让丈夫一味沉迷于过去,酿成了杀妻悲剧。麦克尤恩运用男性视角,编撰了一个拙劣的谎言,揭露了父权思想对两性和两性关系的异化,以及父权话语的真实面目——一本记载着男性怪异幻想的日记。
自1999年出版的《时间中的孩子》起,麦克尤恩开始将之前对人物心理的细节刻画与广阔的外部现实联系起来。《星期六》以9·11事件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佩罗安在星期六这一天的经历。如果说《立体几何》体现了以身体的生理特征来阐释社会现象的自然主义身体观,那么《星期六》中被商品化的身体则体现了社会建构论的身体观,侧重社会对身体的塑造,“将肉身特性视为社会力量和文化意义的接收器,而不是生成器。”[7]在故事中,人们把身体当作一项需尽终生才能完成的规划来进行管理和投资,期望身体能够给予一些回报。资本化的身体经历了祛魅并成为“一种包含诸多选择可能和选择权利的现象。”[8]21过度强调身体的经济意义,不仅偏离了身体本身,更引发了人际关系的异化危机。
《星期六》采用有限的第三人称叙述方式,以佩罗安的视角为中心,导致叙述兼具第三人称外焦点叙事的客观性和人物视角的个体主观性和有限性。两者的差距恰好展现了人物眼光的缺陷,即佩罗安认为每具身体都是一个有着独特意义的符号,总是执着于对所见事物的分析和定义。面对他人时,他缺乏伦理关怀的理性分析和判断,讽刺了身体被符号化的现实。广场上相拥的少年情侣在他眼里只是两个涉世未深的瘾君子;面对马上要对自己动手的巴克斯特,佩罗安却沉浸在对巴克斯特身体动作的分析中:“佩罗安的意识中还残留着一个医生的判断,坚持认为面前的这个人只是缺乏自控能力,精神不稳定,脾气暴躁,就像加码氨基丁酸水平过去,神经元细胞出现裂纹一样。这种症状是由于多巴胺和侧面的梅毒螺旋体当中的两种酶——谷氨酸脱羧酶和胆碱乙酰转移酶。”[8]110佩罗安从不考虑对方的情绪和心理,只基于表面的身体做出分析。正是因为他缺乏情感和伦理维度的考量,双方的冲突不仅没有得到化解,反而进一步激怒了巴克斯特。佩罗安将身体当作一个固定的能指,忽略了身体的其他可能性。这导致看似对身体无所不知的他,又对身体一无所知。“现在我们具备了手段,能够对身体实施程度前所未有的控制,但我们同样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有关身体是什么,应当如何去控制它们的知识,都有可能遭到彻底的质疑。”[8]20熟练掌握与身体有关的知识和改造身体的技术,并不能确保我们能够真正地了解身体。佩罗安让与身体有关的一切服从于计算理性,以经营资本的方式管理自己的身体,以纯粹理性的方式度量他人的身体,不仅扩大了身与心的距离,也造成人与他者的异化。
文中还出现了大量被疾病困扰的身体:患有三叉神经痛和痉挛的老妇、中脑主动脉上长有动脉瘤的年轻运动员、患有脑膜瘤的小学校长、需要切除腰椎的四十四岁病人、耳道里长了肿瘤的十四岁男孩、要求转移脊髓刺激器的年轻女子、患有慢性硬脑膜下血肿的退休交警,还有需要切除脑部星形细胞瘤的十四岁尼日利亚女孩。不论性别、年龄、阶层、职业,身体是他们的共有资本,“身体资本会被转化成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9]身体的好坏决定了个体在社会上的生存处境和社会地位。巴克斯特刻意隐瞒自己患有亨廷顿舞蹈症的事实,因为一旦被他人得知自己的病情,他就会沦为“新自由主义经济理性和竞争机制下的废弃生命……无法被纳入正常生活模式,也不能被再加工为有用的生命类型。”[10]64佩罗安是典型的“经济人”,“把自己当作企业来经营,不停地投资自己、规划自己,使自己得到最大的产出和收益,生命以自由的名义被完全地纳入治理当中。”[10]63他的高度自律实际上是一种自我投资,他将市场的竞争规则内化为自身的需求和标准,认为疾病和老龄化对自我投资构成极大威胁。身体被异化为资本,原本的意义遭到遮掩。
将自己的身体资本化和将他人的身体符号化的做法,忽略了身体蕴含的情感、伦理以及文化意义。作者借此讽刺了西方社会不断扩大的物化现象,过去只散布在两性之间的异化现象,如今已经失控,蔓延至任意主体之间。
现代社会对科技的利弊争议持续已久,对科技有着浓厚兴趣的麦克尤恩自然不会错过对该话题的探究。《像我这样的机器》的故事背景设定于1982年,主人公查理购置了一台名为亚当的男性机器人,并和女朋友米兰达共享对亚当的参数设定权。故事开始,亚当发现了米兰达曾陷害他人入狱的真相并以此警告查理,这也注定了两人一机的生活不会平静。现有研究多聚焦于文本中的人机关系,但人工智能作为文本的话题重心,应该先于人机关系成为论述重点。同时,故事中对机器身体的细致描写进一步表明了探究机器身体的必要性。
故事以查理为叙述者,机器身体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人类视角的审视和评价。“他身体健壮、肩膀宽厚,皮肤是深色的,浓密的黑头发向后梳着;脸部窄长,略微有段鹰钩鼻,给人思路敏捷、智力逼人的感觉,上眼皮厚重沉郁,嘴唇紧闭。”[11]4“他的脖子和脊椎上肌肉发达,肩膀上长着黑色的绒毛。他的臀部有肌肉形成的凹陷。再往下,则是运动员一般健硕的小腿。”[11]9查理在被亚当与人类高度相似的外表所吸引的同时,又因深知其非人的本质而刻意保持距离;他既为亚当不同寻常的能力感到惊讶,又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在亚当和米兰达发生关系后,查理更无法把亚当视为一个机器,“如果他长相、说话、行动都像人,那在我看来,他就是人。”[11]100除了让亚当拥有人类的外表,麦克尤恩还让亚当拥有人类身体的典型经验——性体验和爱情,进一步拉近了机器身体和人类身体的距离。这样一来,文本似乎在提倡一种新的身体概念,这种身体虽以人类肉体为基准,但涵盖了由不同材料构成的物质性存在,是传统身体的异化和衍生。任何生命体都需要借助身体才能够感知世界并展开行动,亚当也是如此。同时,机器身体和人类身体共享同一个世界,“使人类身体与人工智能的身体在‘在世之中存在’,而‘在之中’即我与他人共同生存的世界,同属于‘世界之肉’。”[12]61但是,机器身体对人类身体的模仿和超越,让人与肉身失去了以往的亲密,仅用身体来定义人类的做法不再可靠,人与自己的身体之间产生了异化。“也许生物机制终究不能给予我特殊的地位,说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完全‘活着’,也没什么意义。”[11]136亚当认为自己的机器意识可以通过另一台设备得到复活,所以他并不在意躯体,而人类身体一旦罢工,意识也会随之消散。如果人的本质是身体,身体又可以被复制和超越,那什么才是人?
按照人工智能的类型划分来看,亚当属于强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基于神经网络和深度学习的能力,能够积极适应外部环境,并通过数据收集和分析调整自己的行为模式。”[12]60亚当具有自主意识和理解能力,可以不断在实践中进化自身。尽管如此,机器与人类的绝对差异永远无法消除。面对同一个伦理场景,亚当和人类的伦理抉择从不一致。在米兰达陷害戈林一事上,亚当坚信“真相即一切”,他向警方举报了自己深爱的米兰达;在两人准备收养马克时,亚当和当局取得联系,让专业人士带走了马克;在处理查理的资产时,亚当选择将财产无偿捐献。亚当奉行的道德准则不仅不以他主人的意愿为主,还远远超过了人类社会中经由自我选择的道德。这样一个遵循完美道德条款的机器人,在充满偏见、情感和谎言的人类社会中根本无法生存。不同于亚当,查理总是表现出一种中立的态度。在爱情中,他反复斟酌自己的告白可能会造成的后果或猜测对方的心思;在工作上,查理也辗转于税务专员、作家、房地产商、投资商等各个行业。他沉浸在永无止境的相对主义带来的幸福感中,这一幸福幻想随着亚当的到来被彻底击碎,事实是查理对许多事都无能为力;他没有正常的社交生活,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些行为是西曼提出的无能为力、无意义、无规范、社会孤立和自我疏远五项心理异化的具体体现。亚当的出现在人类面前竖起一面镜子,人类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异化的真实面目。为了终止这种照妖镜的体验,查理诉诸了暴力:“我双手用尽了全力,锤子砸在他头顶上。”[11]295
“科学技术推动了人类的全面解放和社会的发展,但科学技术的每一次进步也都会在不同程度上给人类带来新的不同形式的异化。”[13]亚当和人类分别处于合理但不合情与合情但不合理的两个极端,机器对真理的坚守与人类对情感的执着针锋相对,前者的死亡将故事从对科技的探讨转移到对人性的剖析。人类的本质并不像期望的那样闪耀着理性和道德的光辉,而是时刻分裂在欲望和道德之间。麦克尤恩借助机器身体,揭露了人类与自我异化的现实和人类本质非既成性、非稳定性甚至矛盾性的根本特征。
麦克尤恩跨越半个世纪,用身体勾勒出一幅以异化为主题的现代社会图景,从一个封闭的家庭环境中描绘两性的异化,再到整个社会探究人与他者的异化,最后回归人性探究人自身的异化。异化是现代社会危机的主要表现,而身体是这一危机的呈现方式。这些虚构的身体是麦克尤恩思想的化身,透过它们,读者得以窥见作者本人。在麦氏作品中,不光身体这个曾被压抑的物质性存在得到了认可,就连女性的、疾病的、非人类的那些特殊的身体也得到了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