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迄今为止的生命中,先后写作着两种面貌不同的诗歌。两种不同的写作意识大概可以视为从无性别到女性的经验过程,或者说是从对抗虚无到体验空无的过程。
在十八九岁刚开始写诗时,我的生命感受受制于一种外部世界加之于我的体验,即现代人生存中普遍存在的异化感。这种异化跟随于我的成长过程中,与市场经济蓬勃发展是相携而行的。这种异化更准确地说是一种非人化的体验,因此我称之为外部体验。我的少年苦闷遇到这样一种异化体验,随即通过早期写作的诗歌表达出来。那个时期,性别问题尚不在我的体认之中。我的感受在卡夫卡、加缪、金斯伯格、策兰等现代作家和诗人的诗作中得到了具象化,故此在写作中,我受到现代文学潮流的影响。
非人体验是相对于人存有对价值和意义具有明确的目的追求而言。现代生活的市场经济化,从物理空间到人心的去中心化,以此代替目的因(譬如中国古代的天地人三才观、西方文明中的地球中心论等)的一面,综合地带来了这样一种意义被掏空的异己感。没有了目的和意义的世界,尽管物质逐渐丰盛,却是虚无的。要保存人的价值和意义,似乎只有对抗虚无这样一条路径。对抗性弥漫在我少年时期的写作中,这样一种对抗完全对应于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借助西西弗推石上山表现出来的,它的显著特征是非此即彼,要么虚无,要么愤怒地反抗虚无。但这一对虚无的反抗只能带来更深的绝望,因为你反抗的对象是空无一物。
这一时期,沿着这种虚无和对抗虚无的体验,我发现了郭沫若从英语转译的《鲁拜集》,又进而去阅读了《古诗十九首》等作品。这些诗作深深击中了我的心神,特别是郭沫若在《鲁拜集》前写下的第一篇导言《读了〈鲁拜集〉之后的感想》,文中将人比作“既决的死囚”,而科学无法解答在虚无和自然规律的层面勘破人生,陷入对生命意义最深的质疑后,人应该何去何从。郭氏进而总结出三条道路,一是发狂,二是自杀,三是徹底地享乐。并以浮士德、屈原、写下《古诗十九首》的汉代无名诗人分别对应此三种情形。这篇文章,想来要算是我人生接触到最早的一份虚无主义宣言。它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如果已知人生虚无,你要怎么办?总而言之,在虚无之中,无论是及时行乐还是催人奋起,又或是选择生命不值得过,都是在与虚无展开不同向度的较量,这些较量充满了非此即彼的绝对性和透明性。因为在虚无之中,只有生命难以承受的“无”。
这场较量无异于“困兽之斗”。现代人普遍的虚无感,有一个明确的来源,那就是科学与理性之光。我们说的科学指的是运用理性思维把事物作为对象进行观察,为了理解事物的运作规律,我们给事物分层,将其分为表象和本质。我们观察事物的表象,揭示除了数理逻辑谁也无法看见的事物本质。再将科学揭示的本质通过资本转化为可以进行规模化生产的技术。这是一种男性被首先确定了作为主角出场的秩序,女性和文学因其混沌性和非透明性,在一段时间中被排除在了理性主导的秩序之外。对抗虚无看起来其实更像是男性间决斗的方式。现代文学对虚无的反抗和表现既掷地有声,又满是痛苦狰狞的面貌,但毕竟小众化了。对我来说,在我人生中的“现代主义写作时期”,写作被我视为勇敢孤绝的、悲剧英雄式的行为,因为它要完成的是明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基于现代人在虚无与孤独的否定性体验,对人的沟通、再度交流作出(无用的)肯定性努力的一种行动。
随着年岁增长,我从大学毕业、工作,之后结婚、生子,这种虚无感,或与虚无作斗争的意识竟被一种空无感取代了。我的写作观和文学观也随之改变。改变的契机在于又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呈现在我的生命之中:面对我的孩子,一个新的生命,从无到有,我能清楚地认识到他是实实在在存在于我生命之中的另一个生命。但有一天,在与家人谈及重大遗传疾病一类的问题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我从未想过的问题:就连由我生产,我觉得最为真实存在的孩子,也可能在某一天被告知并不属于我,或继续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因为谁也无从预料自己或家人的疾病与意外是否会来到,甚至仅仅(更多情况下)是日常的隔阂,也可能导致亲人爱人的失联。那么对我人生意义如此重大的人和事,因为这样一些因素,也要成为一场空吗?可是拥有的感觉和体验真真切切,意义的丰盈感也是强烈的,应该如何理解这种不同于以往的有和无之感?首先,我发现了一个现实,这个现实看起来仍是归属于“无”的界限的,即是人生中的一切,我可能都无法真正地把握住,本质上说,没有人不是我人生的过客。人生最终是空。转机却在于,因为经历了付出一切心血抚育一个生命,我无法再将这种空视为空无一物,空并不是无(虚无),因为有了“空”,所以当中才能蕴含我经历过的一切,也就是有。生命不再是难以承受的“无”。人生如梦,是空,但梦中之真,比真实更真切,也是实实在在的。这就是我的新发现。
我因此确定了在知晓“空”这一人生结局的基础上,去体验,去爱,去写作,去有。这是不同于虚无主义的一种体验,让人甘愿脚踏实地去为这最终也不属于自己的“有”付出心力。这一时期我重新阅读了《红楼梦》。这一次,我的阅读体验也发生了改变。如是在几年以前,我会认为《金瓶梅》比《红楼梦》更加出色,因为《金瓶梅》笔触更冷,“无”得更加彻底和决绝。但这一次重新阅读《红楼梦》,我认识到最好的文学,其表现应该是虚虚实实。既有梦的氛围,又有梦境的真实。《红楼梦》将文学的虚实发挥到了极致,给我带来极强的震撼。这对应了我新的人生体悟:空不是无,而是有。后来我写下《爱的本质》这样一首诗,这首诗记录了我的一次梦境:“人生的光影之中,其实空无一人。/站在小巷尽头,她从未向童年,转过身去。/黄昏,人们的影子在匆忙过街。/诸神变幻着游戏时的色彩。/走进屋子,她扫净地板,用杯子喝水。/如我们所知,要不是忽然下起雨来,/爱,不会变得如此真实,/美与神,不会顷刻间褪尽。/浮世空无。剩下经年的雨声和沉默。/生命被看清,是一次洗劫一空的偷盗。/她绕过他的身体看那把渐短的扫帚。/当他问:你没有偷拿东西的习惯吧?/这里昨天你走后少了一只杯子。”梦境是对人生的一种回应,又浸入了诗。光影的混杂意味着不透明性,也保证了看见,人在绝对的黑暗或绝对的光明中,是看不见的。这种不透明性如同人的肉身,以及一切想法。人生的光影,其实也是虚虚实实,只能体验而无法作下定论和判断。结局是空,但空是有。这种感受给了我直面生命真实的勇气,让我看见,然后我感受我看见的,努力写出我感受到的。这一次,我感觉自己是以女性的身份在写作了。虚无退场,我不再需要非黑即白地向无意义夺取意义;空无据有了人生,让我的生命更有韧性,更能包容,也更期待经历和书写这一生。
此后,我有了一些关于女性和诗人更深入的思考。成为母亲,成为写作者,在现代文明的意义结构中其实是一个意思。人们往往把写作也视为一种生产,在谈论阿波利奈尔的长诗《区域》时,卡夫卡如此界定诗歌诞生的过程:“我反对任何一种熟巧。能手由于有骗子的熟练技巧而超越于事情之上。但是,一个作家能超脱事物吗?不能!他被他所经历所描写的世界紧紧抓住,就像上帝被他的造物紧紧抓住一样。为了摆脱它,他把它从身上分离出来。这不是熟巧行为。这是一次诞生,一次生命的繁殖,与其他任何一种诞生一样。你听说过,妇女是生孩子的能手吗?(‘诞生和熟巧两字合不到一起。雅诺斯说。)当然合不到一起,没有熟练的分娩。只有困难的分娩或顺利的分娩,無论哪种情况,分娩都是痛苦的。熟巧是给骗子保留的。”任何分离都意味着撕裂,都是痛楚的。对我来说,成为母亲,成为写作者,两者都首先意味着伤痕。一道生产的伤痕,从这道伤痕中带出了完整的新生。生命中最深的伤痕中,往往存放着最大的快乐和最直击真理的感知。这是一个颇具悖论色彩的命题,正如王尔德从狱中给恋人道格拉斯写去的意义含糊的长信《自深深处》所呈现的,如果没有这样一次入狱和破产的经历,很难想象王尔德会得出古希腊文学是实体,现代文学是影子这样的论点。如果没有童年时期和兄弟姐妹困守在贫穷小镇,认识到人生其实是一场亲友之间、社会关系之间吞噬与被吞噬的过程,契诃夫也不会将自己为人的温柔善良和笔下的文学主题结合得如此健康、完美。对诗人来说,生命的伤痕是如何向她给予完整经验表达的可能的呢?伤痕总是意味着心灵或肉身产生了裂口,这无疑是一种与线性的历史进程相异的观点。一道伤痕,意味着生命进程至少被一分为二,甚至无法描绘其血肉模糊的边界。从这样的伤痕中,时间进程中止,生命和真相终于被看见。一种完整的主题与经验渐渐展现。这呼应了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写下的一句话: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需要注意的是,如同新生儿的人生是不可规约的,这种完整的主题与经验也并非借由一个简明的陈述句和盘托出,它反而是另一种无法确定边界,也没有规定线路的新的长成。有鉴于此,诗人总是迂回地藏入各种语言技巧和内容中,将其反复又繁复地表达出来。就如母亲对待孩子一样,诗人并不宰制这一完整的主题与经验,它只是促使诗人不断化用不同人心,以不定型不确定的语句表达它的总和。
从这样的层面来说,与其说是作为女性的诗人,不如说真正的诗人是女性的。
张丹,文学博士,成都师范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