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达克斯与狮子大战三个回合,早已大汗淋漓,但她必须咬牙坚持,因为狮子丝毫没有退缩之意。掌声、喝彩声、口哨声编织成的大网,正从她耳畔消失,她的注意力只集中在狮子身上——他再次跃起,嗷嗷狂叫,向斯巴达克斯扑去。
没错,我用的是“她”和“他”。那天的小学语文课上,我们表演了戏剧《奴隶英雄》。我扮演的是主角斯巴达克斯,尽管已排练过几次,但正式表演时,狮子没按约定的计划来。我对他使眼色,他却紧紧盯着我,投来不气馁、不放弃的目光。你看,他一次次地被我击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我只好挥动手中的劍,坚决地刺向他。搏斗过程中,狮子的皮鞋被踢飞了,观众们发出哄笑;塑料做的剑不知被谁用力一挡,竟然断成两截,台下笑声更大了。我失去了武器,赤手上阵,与狮子扭打成一团。他将我扳倒在地上,我奋力反抗,顾不上滚了几圈、衣服脏没脏。我很清楚:按照剧情,我只能赢,不能输。最后,我总算骑在狮子腿上,宣告胜利。高老师在一旁拍手大笑:“好了!超常发挥了!”课后,狮子说,我的表情很严肃,他以为我要加戏;后来因为打斗太好玩了,他就忘了剧情,不知不觉地延长了自己的戏份。
现在,有必要介绍一下这出戏。当高老师说要排戏时,同学们都很雀跃,有人要演司令官,有人要演武官,有人要演看台上的贵族,有人要加入音乐队……很快,各个角色被认领了,有几名女生更是争相扮演贵妇人。倒是主角斯巴达克斯,一直空缺着。我举起手,说让我来。此前,在我的英语家庭老师组织的动物游戏里,男孩们认领了猴子、牛、羊、熊猫、大灰狼,女孩们认领了孔雀、天鹅、白兔、猫咪,也是我最后才说:“我是tiger(老虎)!”
女生演斯巴达克斯,在高老师的从教生涯里,也是首次遇到,她立马就答应了。放学回家,我便四处寻找道具。我有一柄竹剑,太短,不能用于搏斗;有一把塑料水枪,可斯巴达克斯的时代哪有这玩意儿。最后,我在邻居男孩那里借到一把剑,他是我忠实的小兵,非常渴望加入我的“中国儿童公司”。关键时刻,怎能掉链子。父母也很支持我,父亲为我讲了斯巴达克斯的故事,希望我对这个角色有更深入的理解。他说,这些故事他是从拉·乔万尼奥里的书里看来的,我们课本上的译名是“斯巴达克”,这本书则叫《斯巴达克思》。说着,他找出书来,我一看,最后一个字果然是“思”。经过紧锣密鼓的排练,几天后,就出现了文章开头那一幕:九岁的斯巴达克斯遇到了九岁的狮子,状况连连;谢天谢地,他们顺利完成了表演。
邻居男孩没让我赔偿他的剑。我呢,让他加入了公司;第一个月,他就领到了三毛钱的工资。至于职务,他担任的是清洁工——他才五岁,刚会写自己的名字,只能打杂。说到中国儿童公司,是我八岁时一手创立的金牌企业。我的第一个理想是当美国总统,总统选举可不是闹着玩的,必须有财团支持,我索性自己成立了公司。启动资金是靠众筹,我让孩子们每天五毛八毛地交钱,交得多的就是大股东,都是手握原始股的腕儿。没多久,我们就有了一笔几十元的巨款。在人事架构上,我是一把手,任董事长,朋友们亦纷纷担任要职。为这群平均年龄八九岁的元老,我操碎了心,给每个人都配备了秘书。万事俱备,只欠不动产。我们大院里有一栋二层小楼,是作贮藏室用的,每户人家都分有一间。我家那间没存东西,却摆了些桌椅板凳,还有书架。在取得父母同意后,贮藏室被我征用为公司办公室。用同样的手段,邻居女孩家的贮藏室也充了公,她为此获得了总经理的职位。
每个周末,我们都在办公室开会,月末按时发工资,节假日还开展文体活动。我鼓励员工推销文具和玩具,销售业绩好的有升职加薪等激励措施。就这样,越来越多的孩子想加入进来,我一举成为远近闻名的创业者,还郑重地告诉大人们,将来我的公司是要上市的,希望他们都来买股票。公司运行两年后,因受到强权的干涉,被迫停业:我和经理在学校里兜售自制的彩票,被班主任狠狠地批评了一通。
公司倒闭,令十岁的我痛彻心扉地感受到民营企业的艰难。但我很快有了新的乐子,沉浸在新千年的狂喜幻梦中。那正是1998年,我家买了一台联想电脑。有一天,在拨号上网时,我想起旅行者号的故事,便用外星人的口吻给父亲发了一封邮件。内容大致是说,这是来自河外星系水晶星球的问候,希望地球人能接收到信号,和我们做朋友。为了以假乱真,我使用Word的特殊字符功能,在文中插入了奇奇怪怪的符号,制造出信号穿越的乱码效果。父母回家后,我怀着亢奋又忐忑的心情在一旁观察他们的反应。明察秋毫如他们,竟不揭穿我拙劣的造假行径,不仅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还煞有介事地给“水晶星球”回了邮件。
我小时候好玩的事很多。现在回想起来,在这个多民族的大家庭里,家人并没有向我强调过性别身份,从未对我说过“因为你是女孩,所以只能……不能……”之类的话。比起成为什么样的女性,他们首先关心的是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尽其所能,为我提供自由、宽松、包容的环境,期待我能活出自己,活出正直、勇敢、洒脱、超越的状态。在他们的带领下,我常常思考并讨论一些日常生活以外的议题:人生、历史、政治、科技、文明。还学过不少东西,诸如下棋、手工、钢琴、吉他、摄影,学不好也不要紧,家人不会给我压力;如果碰巧喜欢上,那就更好了,这些爱好中的任何一项,都会成为可靠有趣的人生挚友。父亲说,有强烈兴趣的人是幸福的,他的人生不会无聊。文学,就是我接触到的事物中的一种。父亲常常给我讲小说,他会把《鲁滨逊漂流记》《基督山伯爵》《黑桃皇后》讲得妙趣横生,也讲过《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战争与和平》《简·爱》等主题严肃的小说。在与我分享文学作品时,他不把我当孩子,也不强调我的女孩身份,而是把我视为一个有足够能力吸收这些知识、领会文学意趣的成年人。不过,他喜欢卖关子,从不把小说讲完,一旦我对故事的开头产生了兴趣,他便从书房里找出这本书,让我自己去读。
比起小说,父亲讲的诗歌要少得多,这也与我当时的文学兴趣主要在于小说有关。他讲过海涅的《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讲过拜伦、席勒、叶赛宁、狄金森。他很喜欢普希金,曾多次谈起戈宝权和查良铮的译本,说得高兴了,就找出《皇村回忆》来朗读几段。他给过我一本浅绿封皮的雪莱诗选——家里还有好多同样封皮的书,我长大后才知道那就是“网格本”;还给过我一些黑色封皮的口袋书,是花城“袖珍诗丛”系列。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与文学触电很早,对阅读和写作抱有浓厚的兴趣,却并非一开始就笃定了人生方向。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做车模。刚上大学不久,有一天,我走在校园里,一位漂亮师姐远远地跑过来,要了我的手机号。那时她正在为一个秋季车展物色模特,在她的鼓励与带领下,我抱着锻炼的心态,参加了车展。接着,我加入了学校礼仪队,才知道师姐就是队长。从那以后,我做了几年的兼职模特,把自己投入到真实、鲜活、冒着热气的生活里。在走出书斋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切实地体会到女性的不易,当然,也被别人戴过无数副有色眼镜。这一情况并没有因为我写诗就有所好转;以诗为镜,我进一步洞悉到女性的困境。我注意到,即使是优秀的女性,也要面对大众抛来的刻板印象,要面对性别污名化的指责。至于普通女性,就更缺乏言论系统的支持,缺乏性别权益的保障。
以我的诗歌经历为例。我从五岁开始写诗,但直到二十多岁,才在一众爱好中锚定了诗的坐标。原因无他:经过艰难的寻找,我发现诗最贴合我的灵魂表达,就像茫茫黑夜里的一束光。这一选择是我长期体验、思索的结果;与此同时,诗歌也成为我学术研究的主要方向,我从读硕士起,正式扎进了诗的研究。诗歌是一条艰辛又寂寞的道路,这条路上,真正的诗人必须笃定内心,排拒世俗的众多诱惑,为诗倾付巨大的心力。令人难过的是,在一个喧嚣的时代,诗人哪怕付出再多,也很难收获应有的掌声,获得等价的回报。至于女诗人,就更难了。我深知,如果我是男性,以自身的实力,在诗歌之路上,也会得到更多公正的评价。但是,生而为女性,已是一個既定的事实。这既是我面对的现实,也是千千万万的女性的现实。有色眼镜之所以“有色”,正因为它看到的世界并不真实,而是被陈见、偏见所左右。面对有色眼镜,一些女性会丧气倒下,好在还有一些女性,她们拥有鹰的意志,在风雨的锤炼中不断丰满自身的羽翼,乘风破浪,坦荡翱翔。
诗歌可慰藉灵魂,更应助人认识、校正自己。诗让我坚信:“人”的身份,永远大于“女诗人”的身份;我的写作,首先要帮助我成为一个更完善的人。而鹰一样的女性,不会屑于性别的束缚与规定,却要在飞翔中创造更多的可能性。从这个层面来讲,女诗人的身份又是我的校准仪,让我放下有色眼镜,更宽容地看待他者,更严格地对待自己。这一身份还激发了我的责任感,令我更加关心女性的命运,关注富有活力的女性创造。落实到具体的写作与研究中,就是期望自己能保持童年时的状态,不被定义,不愿跟风,勇于创造,帮助他者。
写下这些文字时,北京冬季的夜色已深,我想起小时候的一幕。1997年,新闻上预报海尔—波普彗星要来了,父亲早早做好准备,晚饭后就带我到房顶上去看。这是一颗大彗星,据说若把它和哈雷彗星放在同一轨道上,它会比后者亮上千倍,遗憾的是它太远了,我们用家里的普通望远镜根本看不到。第二天,父亲不知从哪找来一个红外线的军用望远镜,这下,我如愿以偿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彗星,在望远镜里,它只是小小的一抹,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却像闪亮的精灵,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后来,在诗歌之路上,这些美妙的际遇都再度与我相遇。在黑夜里,只要想想心中的星空和斯巴达克斯,我就觉得一切安排已足够美好,诗足够美好。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下南洋》等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共六部。网课《由浅入深读懂汉语新诗》入驻腾讯视频和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