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
我和杨振宁先生算是有一点缘分:首先,他和我都是清华园的子弟,父辈都在清华任教;其次,我们的家都曾在清华西院;再次,我与他上过同一所小学;最后,我和他是同一天生日。关于最后这一条,一次见面时我谈起这个巧合,杨先生笑笑说:“你是指的10月1日吧?我通常对人那么说,是为了把生日和国庆节一起过比较省事。”我说:“这我知道,我的生日是9月22日。”杨先生点点头,很认真地说:“这个日子是对的。”当然,真正与杨先生交往,还是得从我为他编书说起。
一
2005年,我在网上看到一条关于杨先生的访问。当时,杨先生和翁帆结婚不久,很多记者关注他们结婚后的生活怎样,翁帆在干什么。杨先生说:“翁帆的英文很好,她在给我做翻译,我原来一些文章是用英文写的,自己也没力量去整理,现在翁帆帮助我翻译成中文。”我当时就想,这可能是一本新书。
我马上打电话和杨先生联系,告诉他三联书店愿意把翁帆的译文编成书出版。杨先生愉快地答应了。我对杨先生说,这本书可以署名“杨振宁著,翁帆编译”,作为两人合作的成果。杨先生听了很高兴。
编辑这本书大约用了两年时间,杨先生的严谨和认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是一本散文随笔集,但是杨先生完全是以编辑科学论文的态度来工作的。他在每篇稿子上都加上了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科学符号,然后告诉我们,书稿的目录和次序是他亲自编定的,不可以随意调换。对于文中某个词应当如何翻译,他会与翁帆再三讨论,反复斟酌。
杨先生把这本书定名为《曙光集》,用翁帆的话来说,这本书记录了 “二十多年间振宁的心路历程——他走过的,他了解的,他思考的,他热爱的,以及他期望的一切”。为什么用这个书名?杨先生解释说:“幸运地,中华民族终于走完了这个长夜,看见了曙光。我今年八十五岁,看不到天大亮了。翁帆答应替我看到。”这就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情景。可见,这本书寄托了杨先生多么深厚的家国情感。
有一次,杨振宁先生来电话约我们去清华高等研究院,他和我们商量,说台湾记者江才健写了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题为《规范与对称之美——杨振宁传》,这本书在台湾出版过,他说很希望这本书有大陆版本。我们表示,看看书再做决定。
我们几位编辑都看了一下,发现此书虽然是杨振宁的完整传记,但全书的重点,显然是放在“杨李之争”上面。杨振宁和李政道失和在专业圈内早已不是秘密,但是他们之间的争论,毕竟还没有在大陆的大众出版物中公开化,所以我们把书稿退给杨振宁先生。那一次,杨先生显然对我们非常失望。
到了2010年,情况有了变化,季承出版了一本《李政道傳》,据说,也是经过李政道先生本人审定的。书中涉及“杨李之争”,强调在获得诺贝尔奖的研究中,李政道做的贡献比杨振宁还大。这时候,我感觉到杨先生一定有话要说,而且舆论界也需要有杨先生的声音。2011年9月,三联出版了华中科技大学教授杨建邺写的《杨振宁传》。
二
这里要专门说说“杨李之争”。杨李二人是1962年分手的,本着“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的原则,在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都曾对分手的原因守口如瓶。杨先生说,1962年以后,他有一个原则,就是除了家人以外,不和任何人谈论他与李政道先生的关系。但是1979年,杨先生在欧洲一家图书馆,偶然发现李政道1970年的一篇演讲录,题目是《弱相互作用的历史》,这篇文章回顾了李和杨在获得诺贝尔奖的关键研究中的合作,却很少提及杨振宁在其中的作用。这种表述引起杨先生的不满。后来,杨先生在1983年出版的论文选集中,在一篇论文的评注里提到了李先生这篇文章,致使两人的争论从此公开为业内所知。关于这场引来物理学观念重大突破的研究究竟是谁主导,外人无法置评。但是,从两人各自叙述的合作过程来看,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就是他们曾经互相激发灵感,互相促进思考,共同完成了一项伟大的科学发现。即使在两人发生争执的时候,李先生也没有否认,杨先生“天赋具有高度评判能力的头脑” “是一位出色的物理学家”。而世界闻名的理论物理学家戴森则直接推崇杨振宁先生是继爱因斯坦和狄拉克之后,为20世纪物理学树立风格的一代大师。
为什么戴森把杨先生提升到这样的高度来评价?那就显然不仅仅是因为杨李合作,杨先生还有更为重大的科学成就,那就是他早在1954年,就和米尔斯提出规范场理论。这项理论虽然也是两人合作,但是根据米尔斯的回忆,明白无误是由杨先生主导的。所以1994年,美国富兰克林学会向杨先生颁授“鲍尔奖”,明确指出,杨先生的规范场所建立的理论模型“已经排列在牛顿、麦克斯韦和爱因斯坦的工作之列,并肯定会对未来几代人产生相类似的影响”。对于此事,我所知甚少,头一次听说,还是邓稼先夫人许鹿希讲的。在我们举办的《曙光集》出版新书发布会上,许鹿希老师特地赶来,做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讲话。其中有这样一段:
邓稼先对于杨振宁先生在学术上的造诣十分推崇。他多次对我和朋友们说:“如果不是诺贝尔奖规定每人只能在同一个领域获得一次的话,杨振宁应当再获得一次诺贝尔奖。你知道不,Yang-Mills场,就是规范场,对物理学的贡献还要基本,意义还要深远。”
三
杨振宁先生从2004年以后叶落归根,定居北京清华园内。他以大师的身份,经常参加各种活动,举办讲座,面对媒体。他极为关心社会事务,关注中国的现实问题,但是,当他发表见解时,常常会惹来争论。
杨先生被一些网民批评,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的言论总是为中国辩护。有人认为他的言论是为了取悦某些人,进一步说,是一种投机。但是这些人可能并不了解,杨先生的爱国,是爱到骨子里的,而且是一贯的,永远不变的。
我在与杨先生的接触中,无论谈论什么话题,他都从不回避,敢于直言。这可能和他作为科学家的思维方式有关,他不喜欢绕圈子。当然谈论中国的社会现实,不免会涉及阴暗的方面,杨先生并不否认问题的存在,但是他对未来总是抱有信心。
杨先生习惯性地为中国的进步而辩护,已经成为他性格的一部分。1971年,杨先生作为第一位归国探亲的美籍华人科学家,受到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接见。回美国后,正值保钓运动在留美学界兴起,杨先生在保钓学生中发表题为《我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印象》的演讲,轰动异常。尽管杨先生身处那个时代,宣传新中国,不免带着“左倾思潮”的印记,但他的一片赤子之心,是感人至深的。我看过当年台湾赴美留学生写的回忆录,谈到杨振宁先生在保钓运动中的影响力,征服了许多台湾学生。统计数字表明,当时的台湾留美学生竟然多数表示自己学成后要到中国大陆工作定居。
从那时起,杨先生“力挺中国”的立场从未变过。或许,他也有局限性、片面性;或许,在复杂的时代背景下,他的某个观点不免带有几分“天真”。但是,你不应该怀疑他的真诚。
(选自《大家风骨》,《作家文摘》编,现代出版社2021年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