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丹
孙玉石先生。图/北京大学新闻网
北大中文系原系主任孙玉石最让陈平原、钱理群这些老友们感慨甚至震撼的,是他越到晚年、越是功成名就越强烈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反省精神。
孙玉石是北大中文系55级毕业生,他所在的55级或许是最独特、也再难复制的一届。经过院系调整,全国大学语言文学泰斗云集于此,难以胜数。这一届也经历了“反右”和“大跃进”,曾以学生们自己突击编出来的《中国文学史》教材闻名全国,谢冕和孙玉石等六位学生还写了一部中国新诗简史,指点江山,臧否文学史人物。而这些人物,很多正是他们的师长。
孙玉石坦承,这些意外的写作经历以“错误行动与别人痛苦的代价”换来了他个人的“收获”:训练了他的文学史研究能力。同時,这似乎也成了他一生中从未放下的沉重思考,他总是不断回到这个母题。
2024年1月13日,88岁的孙玉石在北京病逝。
孙玉石最喜欢戴望舒的诗句“我思想,故我是蝴蝶”,曾将之用作自己17卷文集中一本的书名。他的学生们都对他当年讲授的这首《我思想》印象深刻:我思想,故我是蝴蝶……万年后小花的轻呼,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孙玉石的第一个博士生、现为北大中文系教授的吴晓东搬新居时,孙玉石送了他一幅字,用隽永的行书写在素雅的宣纸纸笺上,录了弘一法师的“悲智”训语,前四句为:“有悲无智,是曰凡夫。悲智具足,乃名菩萨。”他从没多想老师为什么录这幅字,老师去世后他睹物思人,悲从中来,体会到这训语的关键除了“仁”与“智”,更在于一个“悲”字,悲悯之悲。
孙玉石担任北大中文系系主任时,正赶上55级毕业30周年。他将林庚为他题写的一枚色纸选作了班级通讯录封面,那是一幅苍劲而潇洒的毛笔字:“那难忘的岁月仿佛是无言之美。”
这诗一般的语言,唤起了孙玉石许多美好的回忆。
他们的授课老师名录开列出来,就是一张长长的中国语言文学大师名单。教文学的有游国恩、杨晦、吴组缃、林庚、王瑶等,教语言学的有王力、魏建功、袁家骅、高名凯、周祖谟、朱德熙等,都亲自上课,且每人都开列出一张长长的书单。孙玉石觉得,那是北大中文系最辉煌的时代。
他们进大学时正赶上中央提出“双百方针”,号召“向科学进军”,政治环境比较宽松,学习风气浓厚。“跑教室”,就是当时一道独特的风景。
孙玉石记得,开学第一堂课是高名凯讲的“语言学概论”,上课地点在外文楼103。高名凯穿着西装,夹个大皮包,这气派把他们都震住了。他浓重的福建口音,讲的是什么“语言是人类的交通工具”,什么契科巴瓦、马尔,好多内容孙玉石都没听懂。在兴奋又朦胧的感觉中,下课铃响了。
下一堂课是周祖谟的“现代汉语”,在地学楼阶梯教室。一间教室在西北,一间在最东边,是个大吊角,中间只有20分钟课间操时间。当时几乎没人有自行车,为了尽快赶过去占个好座,办法只有一个:跑。
大家背着书包,三两一伙,一路疯跑。他们往东跑,又有同学往西跑,个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近两年时间,他们就是这样跑过来的。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去向教务处提意见,大家都觉得跑得值。
林庚讲唐诗,在文史楼107。他身材高大瘦削,常穿一身浅色西装。在他的讲述中,孙玉石真的感受到一种“盛唐气象”和“亭亭玉立”的诗人风采。他讲《楚辞》中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讲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讲曹植的“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这种诗意之美成为了孙玉石心中永远的白月光。
孙玉石沉浸在普希金、莱蒙托夫、巴尔扎克、雨果、肖洛霍夫、聂鲁达、希克梅特、洛尔迦、阿拉贡、曹禺、艾青等创造的美妙文学世界里,课余经常躲在文史楼阶梯教室一个角落里悄悄写诗。
1957年春,大二的他模仿林庚的诗,写了一些格律体现代四行诗,并从中挑出十首,题为《露珠集》,偷偷投给了北大学生校园刊物《红楼》,没想到竟被刊登了出来。其中一首这样写道:我爱听也爱唱美丽的歌曲,但我却久久吹着别人的芦笛。是时候了,如今我已经长大,我要把自己的号角含在嘴里。
1959年初夏,《新诗发展概况》编写组在借住的中国作协宿舍前合影。前排左起为殷晋培、孙玉石、孙绍振,后排左起为洪子诚、谢冕、刘登翰。图/《回顾一次写作:〈新诗发展概况〉的前前后后》
有人批评这些诗,有“冰心小诗一样的颓废”。不久,反右运动开始,一些诗友被打成右派。由于这样的气候,同时越来越发现自己没有写诗的才能,他当诗人的梦冷却下来了。
这时,一个新的机缘出现了,使他彻底转向了理论研究。
1958年的大跃进中,中文系55级同学利用暑假时间集体编写《中国文学史》。孙玉石担任了隋唐五代文学编写组组长,执笔写中晚唐诗章节。
国庆节前夕,75万字的《中国文学史》正式出版。中文系55级在全国一战成名,并带起了大学生写文学史的一股风。孙玉石后来说,这部书以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的斗争为主线,将民间文学视作中国文学史发展主流,以此将许多丰富复杂的文学史现象简单化了,对一些古典名家的作品作了简单化、粗暴的否定。
不久,《诗刊》来人找谢冕。谢冕回忆,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他所住的北大32斋学生宿舍,下来的人是《诗刊》副主编徐迟等。徐迟说,新诗发展已30多年,却至今没有一部用正确观点写的新诗史,这件事靠专家做不行,主编臧克家和编辑部研究过了,建议由北大同学来编一部新诗发展史。
由谢冕牵头,一个写作班子很快搭建了起来,包括55级一班的谢冕和殷晋培、二班的孙玉石和孙绍振,还有56级的刘登翰和洪子诚。他们都喜欢诗歌,平时交往较多。就这样,六个无知者无畏的年轻人,带着舍我其谁、志在必得的劲头,一路绿灯借来了大量新诗资料,有的甚至是珍本、孤本,住进由《诗刊》编辑部提供的一个单元房中,开始埋头写作。
孙玉石负责写第四章《民族抗战的号角》。他写道,从五四新诗产生以来,还不曾有过这样一个汹涌澎湃的高潮。文中着力赞颂了郭沫若、臧克家、袁水拍、邹荻帆等抗战诗人,同时批评了胡风、艾青等诗人,如称艾青(当时已被错划成右派)在抗战初期写了一些好诗,但“现代派世纪末的悲哀,个人主义者阴暗心理的忧郁,诗人主观精神的吹嘘与夸张,和以救世主姿态对人民的怜悯”,在他的抗战作品中不时流露出来。
该书的前四章分别刊登于《诗刊》1959年6月、7月、10月和12月号上。后三章没能继续刊载,推测可能是政治环境发生了一些变化,单行本也没能推出。但参与编写的六个人,后来都不约而同走上了詩歌研究道路。
1960年夏,55级毕业了(北大从这届起学制改为五年)。
孙玉石被分配留校,读现代文学研究生,师从王瑶。这种安排事先没有征求意愿,双方都不知情。孙玉石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王门大弟子”。
1961年2月,孙玉石和其他几位研究生一起到王瑶家里见导师。王瑶极为严肃,不苟言笑,给学生开了十几位作家的必读书目,要求随时写读书笔记和读书报告,按期交他检查。
王瑶还告诉他们,做学问要像打井一样,要一直到打出水来为止,不能像种树刨坑,花了许多时间刨了很多坑,但都很浅,没有一点水流出来。孙玉石一直记着这些话。
王瑶指定阅读的第一个作家是鲁迅。一次孙玉石交了《呐喊》《彷徨》札记,王瑶很不满意,批评得颇为不客气。几位研究生没少挨训,每次去见他都战战兢兢。
孙玉石按照王瑶要求通读了《鲁迅全集》。读完他的感觉是,鲁迅不仅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还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的作品充满了诗意,对于新诗运动也有许多真知灼见。
孙玉石写了一篇万余字读书报告交给王瑶,王瑶看后没有告诉他,直接送交《北京大学学报》编辑部。文章很快发表,这是孙玉石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也是他跨进鲁迅研究领域的第一步,他由此对鲁迅产生了一种特殊感情。
王瑶要他们利用学习时间多读书,不许他们乱写文章发表。孙玉石喜欢考据史料,有次写了一篇《关于殷夫笔名的一点辨证》,只敢用笔名偷偷寄到上海一家刊物发表。
1964年,他在王瑶指导下撰写了研究生毕业论文,题为《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问题的考察》。这篇论文可谓“脚踏两只船”:鲁迅与新诗。
随后他毕业留校。不久“文革”开始,他多数时间在学校机关做宣传干事,鲁迅和诗都成了远方。
孙玉石再次踏上这两只船,已是粉碎“四人帮”之后。
1977年,他调入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讲中国现代文学史课。那时“二教”大阶梯教室总是坐满了二百多人,有刚高中毕业的苏牧,有已是著名作家的陈建功,还有钱理群、吴福辉、凌宇、赵园这样的才子。
他开始重新审视新诗复杂多样的历史,为本科生和研究生开设了“中国现代诗歌流派”课程。他最早在大学课堂上讲授象征派、新月派和现代派这三大流派诗歌,过去几十年这些流派都因其“唯美”“颓废”等倾向而受到批判。孙玉石觉得,这是“借着走近历史,对自己曾经的错误的一种忏悔和自赎”。
第一次上课,他讲象征派和李金发。因人太多坐不下,临时三易教室,教室门上的玻璃都被挤碎了。
1979年秋,《鲁迅研究》筹办,约他写稿。他写了《〈野草〉的艺术探源》,发表在该刊第一期。稍后,他因全身神经痛到小汤山疗养院休养。在那里,他重新反复阅读了《野草》的每一篇,全书艺术手法的独特性引起了他更深的注意。
如《颓败线的颤动》写梦境:一个母亲年轻时,用出卖自己青春所得养大了年幼的女儿,然而得到的却是家人的怨恨和申斥,连不懂事的小孩子也拿着枯干的芦苇叶向她喊着:“杀!杀!”母亲极端痛苦之下,赤身裸体走向了旷野。
冯雪峰1956年就说过,这里面有作者自己曾经验过的“最痛苦的情绪”。但这个看法未受重视,更没有从象征主义的角度阐释,那时是不能讲鲁迅内心世界的复杂一面的。比较流行的看法是,这写出了下层劳动妇女的痛苦,是杰出的现实主义之作。
后来孙玉石找到一条重要材料,《语丝》撰稿人章衣萍1925年写到,鲁迅亲自对他讲过:“我的哲学都包含在我的《野草》里了。”鲁迅还说,读者大都“看不懂”。
这些坚定了孙玉石的信念:现代性意识、世界的眼光和开放的襟怀是鲁迅与五四新文学固有的精神品格,鲁迅正是国民灵魂的诗化代表。
1989年3月,孙玉石就任北大中文系主任。那期间,由于各种因素影响,中文系的发展面临很多考验。他说,那几年为了中文系的建设,他没“死而后已”,也可算身心交瘁。他曾有心恢复作家在大学任教这失去的一脉,但出于种种原因未能做成此事。
他多次去幽静的十二公寓看望老系主任季镇淮。季镇淮叮嘱他,当系主任重要的是要抓好教师队伍和学风建设,不能“滑坡”。
1992年末,孙玉石在全系尊师重教座谈会上说,北大中文系有一种无形的精神特征,它像长城一样,永远是古老而又年轻的结合体。他说,有的老师曾把中文系称为“君子系”,他很喜欢这个称呼。
2003年,孙玉石退休。他私下多次谈到,最大的愿望是独自编写一部新诗史,自己以往做的许多事都是为这部诗史做准备。可惜,这个心愿一直未能了却。
一些从事新诗研究的年轻学者提议将孙玉石等六人早年编写的那部《新诗发展概况》整理出版,作为了解50年代诗歌观念、大学教育和学术体制的资料。但是,80年代以来他们的诗歌观念和对新诗史的看法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有必要进行清理。他们商定,对原文不做任何改动,完整呈现,同时各人以同题问答的形式,共同回忆事情的缘起和经过、当时的心路历程和如今的认识。
2012年,北京大學中国新诗研究所同仁在安徽胡适故居留影。前排左起为李红雨、孙玉石、谢冕、洪子诚、姜涛、耿占春,后排左起为刘福春、吴晓东、吴思敬。图/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网站
六人中年龄最大的是谢冕,出生于1932年,其余的分别出生于1935、1936、1937、1938和1939年,都为“30后”。殷晋培已病逝,其余人也已垂垂老矣。他们的一个私心是,以这本书的出版作为他们半世纪友谊的纪念。
2007年,《回顾一次写作:〈新诗发展概况〉的前前后后》一书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孙玉石写道,重读自己所写的这章,让他有羞愧脸红的感觉,无论内容含量、评价标准还是文字表达都让他极不满意,对艾青、胡风等人用现实政治代替历史书写,写得简单而粗暴。起码从他自己来说,编写这部书比编《中国文学史》时所犯下的“左”的错误更加剧了一步。写文学史,面对的是历史,是死去的人;写新诗史,面对的是现实,是活着的人,因此除了思想理论上的错误外,还增加了一种不惜伤害历史、伤害历史当事人乃至伤害自己老师以保护自己的卑怯心理,一种为不犯错误而附和强权的犬儒心态,这些深潜性的东西就不能简单用出于政治热情、头脑简单、受错误理论影响来解释了。
2014年,在纪念王瑶诞辰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上,孙玉石谈到自己“文革”初期在压力下参与对老师的揭发,为此深感负疚,要借此机会公开忏悔。
他还说过:“我们曾经很深地伤害过包括林庚先生在内的自己的一些老师们,今天我们是有愧于林庚先生的。我觉得我们不应当在历史过失面前集体无记忆,集体失语。”
退休后,思考和写作几乎是孙玉石生活的全部,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在他位于蓝旗营的家中,墙上悬挂着文人画和书法条幅,阳台上养着稀有花草,每次客来他总是一一介绍。因鲁迅爱猫头鹰,他多年收集了百余件猫头鹰艺术品。后来,他把近万册藏书和墨宝无偿捐献给了老家辽宁的大连民族大学,书柜里的各类作家全集都换成了猫头鹰藏品。
北大百年校庆时,他撰文回顾了燕园的多条小路,像何其芳朗润园的家通往哲学楼的小路、朱光潜“从燕南园的坡路慢慢走下来,经过三院到一院门前的那条小路”……他以冯至的诗作为结尾: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他一直关注着中文学科的发展。2010年,由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主办的“中文教育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学术研讨会(中文学科系主任论坛)在北大召开,来自内地、港台及海外高校的35位中文系系主任和文学院院长与会。
孙玉石提出,必须清醒认识到一些中文系走向整体性学术衰微和边缘化的局面,改变这种局面的根本在于高水平的人才和重量级、悠久性的学术成果,而实现这样的目标必须下决心改变评审体制。
再传弟子李国华觉得,孙玉石代表了一种做学问的境界,在那里文学研究与现实感暗通款曲,严格的学术要求与温暖宽厚的学术态度相得益彰,学术研究并不总是有用或者直接有用,但总是可以发挥作用的。
近十年来,孙玉石深居简出,最初每天仍在电脑前笔耕,欲完成最后的学术工作《诗人阿垅论》,但后来脑力渐衰。晚近几年,吴晓东对老师最深刻的印象是端坐沙发、平视前方、目光沉静如水的形象。
吴晓东记得,老师依旧会娓娓而谈,不过话题大都停留在久远的往昔,最清晰的是在故乡辽宁腾鳌堡的儿时生活、在鞍山一中的求学经历、北大的读书岁月、跟随导师王瑶的日子,偶尔也会提及担任北大中文系系主任时经历的一些人和事,其中大部分记忆会驻留在一生中最快乐和闪亮的时刻。
80年代初孙玉石晚间在北大一教101教室开设新诗讲座,座无虚席,很多人站着听。有人轻轻将一杯水放在讲台上,还有一张纸条,上写:“孙老师,请您坐着讲吧,或是休息一会儿,杯子里有热茶。”
这时,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回到了“无言之美”的岁月。
(本文参考了洪子诚、谢冕等所著《回顾一次写作:〈新诗发展概括〉的前前后后》,吴晓东、李国华等人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