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河传奇

2024-03-22 08:06任茂谷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孔雀河罗布

任茂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疆金融作家协会主席,新疆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新疆作协、中国金融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散文选刊》《清明》《山西文学》《西部》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两百多万字。著有作品多部,曾获新疆第五届天山文艺奖散文奖,第三届、第四届中国金融文学奖。

孔雀河的源头可以间接追溯到雪山,直接生成却是博斯腾湖。占据焉耆盆地向心洼地,面积1000多平方公里的博斯腾湖,像一位母亲,用恒久之力,生出一个普天无二的靓丽女儿。我去看它的诞生与历程,真是一部罕见的天地传奇。

那一年,我挑战极限,横渡博斯腾湖,游程过了三分之二,身体疲劳到极点,后面的游程,属于麻木状态下的机械动作。成功和失败就在一念间,我心中紧咬一个信念:绝不放弃。

此时才真正明白,极限挑战的是自己的心劲,心劲不松,才能坚持下去。

一个人在1000多平方公里的大湖里游泳,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一米七八的人与一两厘米的小鱼虾没有多大的区别。我咬着牙,一下一下地机械划水,疲劳疼痛中挡不住杂念丛生,默默祈愿湖神保佑,让我能到达彼岸。游程到了最后一公里,疲惫的心涌起激情,我在近乎虚脱的状态中,向湖水表达感激之情。告诉它,横渡成功后,要带着湖水的灵气,上溯天山源头,下行大漠深处,看望它滋养的生命万物。人在极限状态,头脑可能不大清醒,说出的话却是灵魂迸发的本真,一定要去兑现的。

一年之后,横渡耗费的体力得到完全恢复,我再次来到博斯腾湖。湖水来自开都河,源于天山雪峰,流过草原,冲出峡谷,在焉耆盆地聚成一个大湖。蒙古语“博斯腾淖尔”,意为“站立”。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一个湖,能站立起来吗?

深秋时节,我站在湖的南岸。湛蓝的湖水呈现出秋天特有的清亮,层层微波闪着银光,扭动曲线,从脚下升向天际,又从水天相连处,帘幕般地垂直涌下来。我惊呆了。仰望湖水,从头顶向上连着天,真是站立的样子。相信当初给湖取名字的人,肯定是经常看到这样的景象。啊,一个站立的大湖,注定会成就很多大事情。

突然听到一串脆嫩的笑声,回头看见,不远处有一位年轻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浅水里嬉闹。站立的水幕下,快乐的游戏,让我想到此行的目的,是看这个大湖发生的孕育。

北疆的秋色很深了,南疆的胡杨如金似火。我看到站立的博斯腾湖水,向西南方向涌去,那是怎样的景象,会是我想看到的孕育吗?

我踩着湖边的浅水,一路水花跑过去,看见一座小山包让湖水分流,形成左右两条宽约200—300米的喇叭形水道。水道的两岸,簇拥着茂密的芦苇和红柳,像是为湖水的涌流夹道欢送。

原来,两条水道由人工挖成,通向两座大型水闸,控制着湖水向外的流量。我到左右两边,分别去看两个闸口。它们像两个巨大的漏斗,把湖水不停地吸走,在闸口外面流成了两条人工河。流过几十公里后合二为一,便是孔雀河。两座水闸,是湖与河的分界。为什么要建两座水闸呢?自然是因为水量太大,需要分解水流的压力。

我要下水游一番,作为向博斯腾湖的告别。既然是两个出口,就到两个喇叭口都游了一遍。从湖水中出来,站在闸口大坝上伫立凝望,用心语告诉它,我要转身,去看它流出去的“水孩子”。

两条人工河从两个闸口出发,满满当当,并排西行。两岸的红柳吸足水分,在秋日阳光中长得红红火火。左边是荒凉的戈壁和沙山,右边是稠密的芦苇与断断续续的田园。

沿河而行,我在想,孔雀河的源头被人整治得规规矩矩,它原始的出湖风貌是什么样子呢?走了十几公里,来到阿洪口风景区。听人讲,很久以前,这里住过一个叫阿洪的人。為什么带一个“口”字呢?这里是被芦苇包围的一片小湖,幽深平静的水面漂着点点睡莲,水边修了木栈码头,停着几艘木质游船,还有十几只快艇,有彩塑泡沫板围起来的水上儿童游乐场。北边水面插有两排红旗,看似一道水门。坐船从那里出发,长长的水道直通博斯腾湖。我看了半天,问了许多人才知道。这里的芦苇荡,掩映着乌图诺尔、海尔诺尔、古尔温郭勒、查尕拉克其诺尔等,许多大大小小连在一起的苇湖湿地。博斯腾湖从这里向西溢出去,形成孔雀河。

原来这才是孔雀河的源头景象。是人的力量,改变了孔雀河的样貌。

与阿洪口串联的是妩媚宁静的莲花湖。过了莲花湖、塔什店,沿公路远望,弯曲舒缓的孔雀河流淌在大片的芦苇滩中,直到没入天山南麓库鲁克山和霍拉山的峡谷中。现代公路修通之前,孔雀河冲开的峡谷,就是古丝绸之路通往南疆的咽喉要道。穿过山谷,出口是钢铁般牢固的“天下最后一关”——铁门关。公路让铁门失去了关隘的地位,水坝淹没了峡谷里的道路。现在只能绕道从库尔勒城北,走进铁门关,去看孔雀河出关的样子。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是一个水痴,本想顺着孔雀河游泳,游进山谷,去感受险隘激流奔腾的场景。可是在我出生时,那里已经在建水坝,我刚刚走稳人生的脚步,水坝建成发电,峡谷里的道路被水淹没了。水坝截流现平湖,古道沉于水底,机缘永远错失。建于咽喉要道的铁门,现在只是一处风景。我带着遗憾去看被截断的孔雀河。

霍拉山和库鲁克山耸峙成峡,从库尔勒市区出发,快到铁门关谷口的平坦处,人工栽种的胡杨,长成一片整齐的方阵,如同身穿黄金铠甲的御林军,英姿勃发,光彩夺目。走进峡谷,看到被大坝拦截过的孔雀河水,浅浅地从卵石中流过,像明丽中带有伤感的抒情诗。

史书记载,东汉时古焉耆国在此设关,晋代《水经注》称铁门关,峡谷叫铁门谷。《明史·西域传》记载:“有石峡,两岸如斧削,其口有门,号铁门关。”

霍拉山在距峡谷出口几公里的地方,收腹留出一段弯道,被孔雀河水冲刷成二级悬崖。河水没有被大坝拦截之前,一边是近乎垂直的山崖,一边是激荡回旋的河水,紧靠山脚的路狭窄惊险,只有山腹最深处的一段台崖宽一些。此处建一道关口,阻断了从山体到崖边的可行之路。铁色砖石筑成的关门高均三丈有余,中间一道只容一辆马车通行的门洞。关楼上垛堞森严,中间两层藏兵楼,真是铁一般坚固的雄关。从焉耆盆地到塔里木盆地,行人只能从咽喉般窄小的门洞一一通过。行人车马无论从峡里还是峡外,沿着小路走过来,抬头看见雄关威矗,关上兵将一声喝令:停下检查!谁人敢不从?勇士守于此,纵有千军万马来攻,也无法施展。晚清名将刘锦棠的正义之师勇不可当,于1877年5月29日收复阿古柏重兵把守的铁门关,他挥毫写下“襟山带河”四个大字,抒发情怀,纪念胜利。

穿过铁门关,登上孔雀河水库大坝。河水被密藏深谷,把陡直的山体淹了大半。在天山南坡寸草不生的断崖深谷里,突然看见青幽发暗的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神秘感。大坝的排洪口只有少量流水溢出,主流被人工开凿的山洞引向电站。所以,伴着山风,看不见河流,却感到脚下有隐隐的隆隆之声。

孔雀河流到这里,曾经有一道五公里长的河湾,首尾落差45米,水电站利用落差建成发电。1959年开工,1966年8月18日开闸送电,年发电量1.2亿度,至今仍是新疆最大的水电站之一,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五县一市提供了充足电力。电站的作用毋庸置疑,我想着水下的古道不复存在,历史踪迹无法追寻,心生些许遗憾。

清代谢彬在《新疆游记》中描述了这段峡谷:“两山夹峙,一线中通,路倚危石,侧临深涧,水流澎湃,日夜有声,弯环曲折,时有大风,行者心戒。”在这道幽深险要,大风像怪兽一般吼叫着,让“行者心戒”的峡谷里,曾经有创造历史的勇者坦然走过。公元前129年,张骞从匈奴领地逃出,执节而过,去龟兹、疏勒,抵大宛,“凿空”西域。傅介子、陈汤、郑吉,纵马穿行,让西域与中原稳固地成为一体。投笔从戎的班超率三十六勇士,急驰楼兰,重新统一西域。他们在峡谷里从容饮马,昂首而行,何“戒”之有。身负使命之人,行学修炼之人,商贾走卒,驮夫贫民,几千年来,多少人的足迹从这里往返,他们的匆匆脚步深藏水底,融入现在的孔雀河。

水在淹没的同时产生了更多的滋生。淹没了过去,滋生着现在和未来。水即便造成灾难也是暂时的,带来的生机是永恒的。孔雀河滋养生命,香梨就是铁门关里一个奇迹。

距离水坝不远,有一处河洲,上面是一片熟透的梨园。水库排除了洪水之忧,河道里不多的流水正好用于浇灌。梨园的主人在河洲边筑起整齐的石堤,巧妙利用河流迂回形成的水湾,稍微加高了下游的河床,淤成一个小水潭。自制的水车架在水潭上,可以轻而易举地用河水浇地。河上一座简易浮桥通向梨园和房舍,一道柴门扎住桥头的入口。我去拜访梨园的主人,走到河边,还没有踏上浮桥,那边一条大狗突然吠叫,“呜汪”一声,在静静的河滩上震起很深的回音。主人出现了,姓秦,比我想象的年轻,看上去30来岁。他开这片梨园六年,面积26亩,现在到了盛果期。小秦脸上的微笑透着香梨成熟的甜蜜,我称赞了他的经济头脑和造田艺术。

库尔勒香梨是一个独特品种,维吾尔语叫“乃西姆提”,在国际市场被誉为“中华蜜梨”,印度人赋予神圣的寓意,称为“东方圣果”。铁门关的香梨是珍品中的珍品,圣果中的圣果。

传说很久以前,铁门关有一位名叫艾丽曼的姑娘,为了改变贫穷的生活,向东翻过九十九座大山,去过九十九个地方,骑死九十九头毛驴,引来九十九种梨树。为了给梨树保湿,她把小苗放入掏空的南瓜长途带回。九十九种梨树栽培后,九十八种死了,只有一株与本地野梨嫁接成功。梨子成熟后,香甜娇嫩,落地即碎,能变成银子。艾丽曼把这棵梨树的枝条分给乡亲们嫁接,一种最好的香梨树诞生了,不几年栽遍孔雀河畔,成为当地的特产珍品。

铁门关远离尘嚣,隐于崇山峻岭,孔雀河在峡谷出口处冲积出一片肥沃的土地。这里水源充足,阳光通透,梨树高大繁茂,能有二百年的寿命,结出的梨子个大皮光,色亮肉细,汁多香脆,于是被称为“世外梨园”。香梨驰名中外,远销世界各地,但铁门关的梨树数量有限,吃到这里的香梨成了难得的享受。小秦在这香梨起源的传说之地,开荒建成一片风水独具的梨园,等于拥有一座宝库。这是孔雀河的恩赐,难说不是一种命运机缘的兑现。我有幸在香梨成熟的季节来到这里,得到主人的同意进入园中,有一种踏入宝地的奇妙之感。

水滴状的香梨,是塔里木盆地的阳光与孔雀河的水,在天山南坡峡谷里的完美结晶。寂静的峡谷里,成熟的香梨挂在枝条上,犹如秋日晨曦里硕大的露珠,光泽闪耀,鹅黄绿的底色染了一层秋阳的金亮,再加一抹朝霞的潮红,仿佛是水滴浸泡在晨曦中异化的仙果。咬一口,阳光在水滴里过滤了一百多天留下的甘露,不留一点杂质,瑞阳化雪似的给人心滋润出酥软的甘甜。

奇妙的是这种梨子有明显和公母之分。成熟后,花萼像长胡子的是公梨,没有花萼的是母梨。母梨尾部凹陷,肉质更细,水分更大,味道更甜;公梨尾部突出,肉质相对粗粝。

我在小秦的梨园里转悠好久,拍了很多照片,品尝了最好的香梨,品出了孔雀河水在这阳光热烈的山谷里幻化的神奇。

孔雀河在铁门关的峡谷里被拦腰截断,从山洞导流去发电。然后从另一条山谷流出来,重新回到主河道,恢复了本来面貌。出了铁门关,在塔里木盆地的东北部,缔造了一片富饶的绿洲,一座城市库尔勒。

“库尔勒”,维吾尔语有“眺望”之意。这座城市得眺望南疆的地利之势,因为有孔雀河的滋养变得富有大气,还因为盛产香梨被称为梨城。

“半城流水一城树,水边树下开园亭。”清同治年间,浙江乌程人施补华在《库尔勒旧城纪事》如此描写。那时候,孔雀河顺地形自然流淌,漫溢的水道遍布全城。树影里有许多鱼游鸟飞的水泊小湖,草蔓中有小兽随性玩耍。春天时“夭桃才红柳初绿,梨花照水明如玉”,到了秋天,香梨满树,到处飘香。优美的环境使过往客人流连忘返,留下来安居乐业,生息繁衍。人口越来越多,城市越来越大,各种驿、馆、坊、店开起来,往返于丝绸之路的马帮驼队,络绎于途。

从古到今的延续中,孔雀河有过好几个名字。曾因班超率三十六勇士饮马于此,带来西域长时期的稳定,叫作“饮马河”。清《西域水道记》中称“海都河”,古代地图又称“浣溪河”“宽柴河”。商贾贩客顶着大漠烈日来到河边,卸驮洗涤,在河边歇脚休整,洗去风尘疲惫,重新上路时回头一望,情不自禁地赞美这条美丽的“浣溪河”。后来河上架了三座宽桥,桥体用粗壮的树木支撑,桥面铺着红柳枝柴,桥称“宽柴桥”,河名便叫“宽柴河”。

到了18世纪,因为孔雀河水的便利,加上天山南麓充足的阳光,温暖的氣候,河边聚集了很多皮匠。从巴音布鲁克草原上收来皮张,在河边鞣制加工,做衣裳、帽子、鞋子、靴子,带动了织布、擀毡等相关手工业。沿河一带人气旺盛,店铺宅院不断修建。整天喧嚣的人流,“昆其、昆其”鞣皮子的声音,成了河边最明显的特点。“你到哪达去呢?”“皮匠们干活的河边嘛!”也不知从哪一天起,昆其达利亚——皮匠河,这个名字叫开了。维吾尔语“昆其”即皮匠,“达利亚”即河。叫着叫着就成了“孔雀河”。

民间自然形成的说辞往往有着先知先觉的预兆,或许是这个带着美好愿望的名字,感染了某种磁场。南方的孔雀拖着大尾巴飞不来,这些年,生性高傲,对生活环境颇多讲究的天鹅却成了孔雀河的长住“居民”。

库尔勒现在是一座享誉全国的旅游城市,与穿城而过的孔雀河不无关系。孔雀河缔造了这座城市,河水清澈流淌,高楼大厦倒映河中,让这座城市有了水乡的柔情。孔雀河的主河道用巨石铺成,宽约百米,沿途十几公里梯级而下。宽阔的水面被一道又一道水坝抬升,使水流变缓,静如明镜。每一道水坝处是几米高的瀑布,一道又一道瀑布珠帘使河水在平静中灵动。两岸的滨河公园绿草如茵,树叶婆娑,鲜花常开,犹如城市的花园和客厅。河水常年不冻,四季长清。

有一年深秋,南飞的天鹅飞越这里,发现了孔雀河,试探性地停留下来。库尔勒人发现天鹅后,消息很快传播开来。大人小孩,带着好吃的,穿上好衣裳,纷纷跑来热情招待,照相合影。享受了特殊礼遇的天鹅按原定计划飞走了,但是把好消息也传播出去了。以后来这里落脚的天鹅越来越多,有一年干脆留下来不走了。漫长的冬季,天鹅们游弋在风帆广场和建设大桥一带,成为库尔勒人引以为豪的精灵。政府为它们定了口粮指标,环卫人员每天定时投喂,市民们有空就来与它们交流,看它们悠闲嬉戏,优雅跳舞。第二年开春,天鹅们先去城市周边化冻的水库湖泊,练练翅膀,捕鱼捞虾。这段时间,它们排着优美的队形,一会儿起飞,一会儿降落,为春天的到来表演。天鹅的演出成了孔雀河春季的第一场欢庆,很多摄影人远道赶来拍摄这高雅的舞会。直到梨花盛开,春天的色彩完全铺开,天鹅才相继向北方飞去,飞往天鹅湖、赛里木湖,更远更北的西伯利亚。他们在那里孵出天鹅宝宝,冬天再来,领着孩子回到孔雀河。這些天鹅孩子长大后,把孔雀河当作老家,彻底忘记了飞往南方。就像很多从中原和南方来到新疆的人,在这里结婚生子,扎根边疆,后辈就是地道的新疆人,新疆成了他们的籍贯故乡。

天鹅落户,引得野鸭和许多不知名的稀罕鸟也来了。这些精灵增加了孔雀河的灵气,使库尔勒人的生活富于理想。他们把水的灵感用到了极致,把孔雀河一分为五,又建四条城中河,天鹅河、鸿雁河、杜鹃河、白鹭河,五河贯通,让城市以水为脉。

到孔雀河游泳是库尔勒人的夏季时尚。炎炎夏日,人们到河边休闲,下去游一阵,日子真是惬意。在我的感受中游泳不只是一项运动,一地之韵,一地习性,尽在此地的水中。水土二字,有水才有土,没有水,土就成了荒芜的流沙。无形之水变得有形,无味之水变得有味,全在一方人文地理。游在水里,可以更真实细致地体会。我每次到库尔勒,一定要去孔雀河畅游一番,每一次的感受都有不同。

第一次是冬季。那年元旦刚过,我到库尔勒出差,白天忙工作,下午下班后来不及吃饭去游泳。朋友陪我到风帆广场。刚下过一场雪,岸上一层茸茸的白,河里飘着蒙蒙的雾。我在车里换好泳衣,借环卫人员的铁锨铲出一条小路,踏着岸边的台阶下到水里。河水不深,刚淹到小腹。水温比乌鲁木齐的冬泳池明显要高,至少在5℃以上。也冷,但没有刀割般的疼痛,四肢不僵硬,游起来畅快。雾气缭绕中,我向建设大桥游去。一团雾散去,突然看见一群野鸭排着队迎头游来。它们看见了我,显然认为是一个危险,一阵慌乱,掉头向下游游走。远远地停下来,又回头观察我。这个意外的相遇打破了冬天的沉默,桥上的行人俯在大桥的栏杆上,把我当野鸭子一样看。看了一阵,跑到河边来摸水温,以为春天提前来了。真是一条可爱的河,游了一小会儿,生出了很多乐趣。

第二年初春我再次来到库尔勒,北疆的冰雪开始融化,春水冻骨头,比冬天的冰水更刺骨,孔雀河的水却提前有了柳拂梨花的温柔,游起来不是刺痛的冷,而是滑滑的凉。正游着,几只天鹅从空中滑翔下来。彼时,我与孔雀河、与河里的生灵有了春天的沟通,不用语言表达,相互感受着信任和亲近。

夏天就不必说了,孔雀河从早到晚都有游泳的人,我当然要与他们共享游泳的快乐。河面宽阔,河水深不过头,河底少有淤泥杂物。在河里游泳,比游泳池开放自由,却没有大江大河、自然湖泊的危险。安全,悠闲,往返横渡,嬉戏玩耍。大人小孩,无论什么人,无论游泳水平如何,都能以各自的方式游个痛快。当下的城市生活,哪里不是紧绷绷地让人气喘心急,城市的河流,往往充斥着让人心生忌惮的不明成分。孔雀河能让库尔勒的人,在快节奏的生活中放松神经,享有舒展闲适的心态。

我从博斯腾湖出发,一路看孔雀河的流水,深秋季节,流光溢彩。河堤上树叶金黄,落叶飘入水中,在波光里粼粼闪烁。这个季节游泳的人不多了,我在河里尽情游一番,从这边游到那边,从那边游回这边,多次往返,再次感受与孔雀河的源头之情。

在过去很长的历史里,孔雀河从博斯腾湖出发,经铁门关、库尔勒、普惠、阿克苏甫、铁板河流入罗布泊。

现在把孔雀河当作塔里木河向心式水系的一部分。但是,它与塔里木河的其他支流水系不同,真正的身份应该是与塔里木河相互依偎,共同流入罗布泊的姊妹河。两河有各自独立的河道,在历史上几经分合。

魏晋前,塔里木河由普惠流入孔雀河的河道,两河合流从北注入罗布泊。当时农业规模小,入湖水量大,罗布泊广袤三百里,冬夏不增减。

魏晋之后,楼兰国进入衰亡时期,塔里木河重回故道,孔雀河从尉犁下面的铁门堡,经依列克河流入塔里木河道,从南面经台特玛湖——阿不旦——喀拉库顺湖,最后注入罗布泊。

20世纪20年代,塔里木河在英买里冲宽了灌溉草场的渠道,形成拉依河,再由普惠流入孔雀河,沿魏晋后干涸的铁板河从北流入罗布泊。

20世纪50年代,人们在英买里的拉依河口筑坝,塔里木河回归故道,孔雀河与塔里木河再次分流,分别由各自的河道流入罗布泊。罗布泊仍有广阔的水面。

随着孔雀河流域灌溉面积不断扩大,1958年建成普惠大坝,1962年建成阿克苏甫大坝,截断了下游河道的尾水。孔雀河水经库塔干渠再次流入塔里木河,彻底失去了与罗布泊的联系。与此同时,塔里木河主河道上先后修建了恰拉水库和大西海子水库。

人类活动改变了地表河水的区域分配,上中游引水过多,造成下游断流,留下几百公里的干河道。孔雀河与塔里木河都与罗布泊洼地的三个湖——台特玛湖、喀拉库顺湖、罗布泊失去了自然联系。

1972年底,罗布泊彻底干涸。

孔雀河从博斯腾湖到罗布泊,曾经有730公里的长度。由于中游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孔雀河一路消耗,主流到阿克苏甫大坝终结了,全程不足200公里。下游几百公里河道干涸了,只留下关于水的记忆。我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思索孔雀河的命运。

水是生命之源,在塔里木盆地,水的流向,决定着人类的走向,改变着人类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方式,决定着历史与现实的发展和衔接。而人类对水的攫取改变着河的命运。

一座城市因为有河而灵动,一片土地因为有河成为绿洲,有了旺盛的生命。一个地方失去了水,就会成为沙漠。如果水告别了一片土地,生命就会消失,使这里荒芜到与生命保持相当的距离。

一条河养育了很多的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懂这条河。

多少人喝了孔雀河的水?多少人从河中游过?多少人在挚爱这条河呢?

曾经的罗布人以河为家,与水相依。我带着对河的思考,去拜访现在的罗布人,看他们的生活,分享他们对水的感情。

罗布人是世居罗布泊地区的居民。他们曾经生活在罗布泊、喀拉库顺湖、台特玛湖一带,不种五谷,不牧牲畜,以小舟捕鱼为食。

传说过去的罗布人结婚时,娘家会陪嫁一个小海子,一对新人守着它过日子;传说罗布人长寿,八九十岁还是好劳力,一百岁还能做新郎;传说罗布人力气很大,两个人合力能拔起一棵胡杨树;传说过去的罗布人家家臨水,户户通舟,划着卡盆走亲戚,用红柳削尖的木杈叉鱼,用大头棒打鱼。

他们没有用文字记载的历史,留给人们很多揣测和联想。传说他们的先祖与鲜卑有关,也可能是楼兰的后裔。他们崇拜太阳,以水为生。

1876年,俄国军官普尔热瓦尔斯基到了罗布人的村子阿不旦,清朝任命的首领昆其康伯克接待了他。他在村里盘桓数月,记录了罗布人的生活:“一个守着陈旧的世外桃源,不知谁是皇帝,世代厮守那片自己的水域,甘愿寂寞而又心安理得的人群。”

二十年之后的1896年,瑞典人斯文·赫定乘着独木舟来到阿不旦,见到了已经很老的昆其康伯克,一位在外来者和本地人眼里都是品格极为高尚的人。结识了他的探险福星、罗布向导奥尔德克。奥尔德克带着他发现了楼兰遗址和小河墓地,找到了南疆考古的金钥匙,引发了丝绸之路热和新疆探险考古热。

1907年,斯坦因来到罗布荒原,前往楼兰古城。两个罗布人的伯克拦住去路。他们身穿大清的五品官服,衣履敝旧,已有补丁,且不合身,但漂洗干净,缝补的针脚细密,中规中矩。他们对探险的外国人查验护照,履行自己的职责。斯坦因感慨,他走遍中国西部,所到之处畅通无阻,见到的官员无不唯唯诺诺,从不敢拂逆其意,根本不用出示护照。唯独在“荒凉得如同月亮上一样”的罗布荒原,遇到不畏强权、维护主权的罗布人。这个敦煌劫经的始作俑者、肆无忌惮的文化大盗,特意为罗布人记下耐人寻味的一笔。

罗布人与水为伴。在我的想象中,他们快乐无忧,真诚浪漫,过着神仙般的传奇生活。

可是,近100年来,罗布泊和喀拉库顺干涸了,罗布人的海子不断消失。水的失去,逼着他们不停地从捕鱼的水道“恰普干”后退。从阿不旦到恰卡勒,到库木恰普干,到英阿不旦,到玉尔特恰普干,到米兰。河水断流了,又断流了,干成碱沟了。打鱼的地方越来越少,他们后退了几百公里。一部分到了尉犁县的墩阔坦、琼库里、喀尔曲尕,一部分穿越沙漠,到了克里雅河上游的于阗和洛浦。

罗布人的生存环境变了,生活方式也变了,他们的性格有什么改变?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依然与水相关,在我心中充满传奇色彩。

听说有个叫喀尔曲尕的村子,全村居民有几十户。他们保留了罗布人的习俗,七八十岁劳作不息,经常聚集五六人,带着用野麻编织的网、鱼叉和大头棒,划着卡盆下湖。捕鱼回来,任全村各家随意取食,食尽再捕,不分彼此。他们乐观豁达,闻乐起舞,年轻人在傍晚落日将尽、月亮初升的时候,依偎着水边的胡杨树,唱着歌曲《心爱的姑娘》:

“我从喀尔曲尕来,像鱼在水中畅游。自从见到了你,我无法入眠。心爱的姑娘,因为路途迢迢。天上的月亮啊,带去我深深的祝福。我心爱的姑娘,你是我心中最明亮的月光……”

歌声里飘荡的浪漫情调,令人心醉。

我很想像一百多年前的斯文·赫定,划一只胡杨木卡盆沿河而行,用上很长的时间,慢慢去拜访罗布人的村庄,去结识村庄里的罗布人。

在尉犁县城,我见到了朋友介绍的朋友吐尔逊·苏来曼和热合曼·哈力克,请他们带我去拜访罗布人。

“罗布人?我们就是嘛!”两位朋友异口同声地说。“尉犁嘛,就叫罗布淖尔。原来嘛,我们在罗布泊,水少了嘛,我们退,一直退到这个地方。我们罗布人嘛,从罗布泊来的人。”

他们的回答让我有些难为情,自作神秘的想象竟被一语道破。许多看似神秘的事情,现实中其实很平常。我开始怀疑,几个外国人对罗布人的记述,概念化地把罗布人限定在很小的范围。尉犁人以罗布人自居,表明对“罗布淖尔”的地域认同。

吐尔逊和热合曼没有在意我问的不恰当的问题,热情地带我去一位罗布老人家里做客。我要准备一些礼物,两位朋友立即反对。朋友房子去,东西拿上嘛,朋友生气呢。我说,看老人嘛,带点礼物是应该的。他们的语气真的有了一丝不满。我们嘛,朋友来了高兴,吃肉,喝酒。东西拿来,看不起(我们)嘛,那个样子不行。我只好依了他们。

出城30多公里,到了墩阔坦乡琼库勒牧场琼库勒北路76号,我跟着吐尔逊和热合曼,两手空空走进热乍克老人的家。房子在棉花地中间一块高出的台地上,犹如海子中间突起的小岛。看这地形,在不是太久的过去,棉花地很可能就是一片海子。现在水没有了,海子成了地。

这显然是个大户人家,很大的院子里有两排平房,很多人在院子里忙碌着。两排房子中间搭着厦棚,棚下一盘铺着地毯的大炕。一群孩子在炕上跳皮筋。主人迎出来与我们握手。热乍克老人,还有他的两个儿子。

没有太多的礼节,几句简单的寒暄后,我们立即被请到房子里吃饭。大家上炕,炕中间地毯上铺着干净的餐单,单子上摆着柴火馕(用柴火烤制的馕)、西瓜、甜瓜、凉拌菜,巴旦木、葡萄干、水果糖。吃飯前简单介绍,老人的儿子依香·热乍克,村里的致富能手。他家有1600亩棉花地,600只羊,7台拖拉机,10口机井。雇了几十个工人,有四川来的、喀什来的、和田来的。有的工人两口子都在他家干活,半年能挣五六万元。

依香介绍他的爸爸热乍克·吐尔地,92岁了。他说老爸生了15个巴郎子,他是第7个。他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来到这个地方。30年前,房子周围是海子,鱼多得很。他比着大腿说,有这么大,用棒子打。野骆驼很多。房子后面有梧桐,他把胡杨叫“吾通儿”——柴火的意思,我听成了“梧桐”。过去这个地方都是水,罗布人不吃粮食,吃鱼、兔子、黄羊等很多野东西(野生动物)。

说着话,刚刚出锅的羊肉端上来了。热乍克老人来与我们一起吃饭。他身材不高,很精干。穿一身白绸衣裤,赤着脚,一个跨步上了炕,连炕沿都没有扶一下。如此利索,哪里像一位92岁的老人。

此时,我最遗憾的是不懂他们的语言,无法与老人直接对话,听他近一个世纪的人生故事。

依香说,爸爸小的时候放牧,后来在镇里的粮食局榨油,也在家里榨油。他家开着全村唯一的油坊。老人对我的到来很高兴,吃完饭,穿上自己最好的袷袢让我拍照,又为我演示土法榨油的工艺。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立着一个半人高,两人才能合抱的胡杨树桩,中间挖下去一个圆坑,里面又一个小坑,小坑里面开个小洞,小洞通着底下能放一只桶的开口。一根梨木,磨成圆头,放在小坑里。旁边一个胡杨木架子,扶起来,套上毛驴,开始转圈。梨木的圆头在胡杨木坑里转起来,炒熟的油菜籽放进去,榨出的油漏到下面。老人与他的大儿子一起把毛驴套上,像真的榨油一样,做完了所有的程序。小孙子跟着爷爷一起赶驴,毛驴踢起尘土,儿媳妇提来一桶清水洒湿地面。一幅朴实鲜活的榨油图呈现给我,让我心生莫大的荣幸。

整个下午,我在热乍克老人家里享受了很高的礼遇。告别时,老人送我一壶自己榨的菜籽油。好香!梨木和胡杨摩擦很多年的深沉味道,渗透着老人对我关爱的情谊。

告别热乍克老人一家,回头凝望,金子般的胡杨把阳光抖得哗哗作响,诱惑我一次一次走向塔里木深处。

起于湖,归于河,有自然和人类的多种原因,人的因素更多。时而清幽,时而浑浊的河水,有快乐也有忧伤。

2000年之后,为了挽救塔里木河下游的植被,人们加大了孔雀河从博斯腾湖的调水量。我想象着那两个巨大的闸口,日夜吞吐着博斯腾湖水。孔雀河滋养着全流域的生长,增加了塔里木河下游的流量,让干枯的台特玛湖重现生机,成为沙漠中的一片汪洋。

从雪山到大漠,孔雀河留下了历史与现实的传奇。它的上游是开都河,直接源头是博斯腾湖,下游并入塔里木河,最终归于台特玛湖。

一条水系,从源头到尾闾,分别拥有不同的名字,就像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有乳名、大名与代表个人特点的别称。不同河段,不同的名称,产生了不同的故事。其中最精彩的传奇,属于孔雀河。它最大的光彩,还在于把整个水系的传奇连为一体。

(责任编辑 丁怡15963716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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