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国梅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地理学研究由物质性议题转向文化表征,“空间”在传播学中由边缘走向中心,使媒介研究与空间分析跨界互涉,传播地理学研究逐渐兴盛。顾名思义,传播地理学旨在用传播学的思路、方法和理论解决地理学中的空间及其生产问题,由此引发了一个基础性的问题:传播地理学及其研究旨趣是什么?传播地理学研究的基本范畴与核心起点是什么?又是什么使原本相去甚远的传播媒介与地理空间产生了内在逻辑并克服了二者的通道障碍?从基本范畴与内在逻辑出发,如何架构起传播地理学研究的基本问题域?对这些问题进行深入研究,可以厘清传播地理学的发展脉络,为其进一步发展提供基本的思路。
从词源上看,“communication”具有交通运输与信息传播双重含义,似乎预示着地理学与传播学二者的融合。但现实中,偏重物质与空间的地理学与注重符号与媒介的传播学之间的互涉、交叉,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毕竟,地理学者常常维护物质世界的首要性,主要聚焦于诸如地图、边界、住房、建筑等物质性议题上;而传播学者则往往将世界视为符号的产物,注重研究以象征符号为中介的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可以说,传统地理学与传播学相去甚远,二者既无相近的学科主题与研究归属,也并不共享相同的方法论基础。然而,这种“技术/社会”或“虚拟/实体”的二元对立和相互排斥在20世纪80年代迎来了转机,最终促成了新世纪极具活力的传播地理学的诞生。
新兴的传播地理学的诞生,是人文地理学的“文化转向”和传播学的“空间转向”双向奔赴的产物。从地理学来看,以段义孚、西蒙、雷尔夫等人本主义和现象主义地理学家从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的角度,将地理学中的“空间”和“地方”进行意义拓展和内涵重构。在此基础上,新文化地理学以注重空间的文化表征而深深影响了地理学的研究旨趣。它将地理学研究的视角由实体转向符号与表征,转向社会与权力关系,转向话语与媒介,正式开始地理学的“文化转向”。新文化地理学者延续地理想象研究对媒介与话语关于空间建构的思想,探讨电影、电视、文学等媒介对景观、空间与地方的表征及其背后的话语权力。随后,在网络技术的影响下,“虚拟空间”和“流动空间”开始取代地理邻近性的实体空间,媒介、表征与话语对虚拟空间的影响更加受到关注。而在传播学界,空间则被加拿大学者哈罗德·英尼斯、马歇尔·麦克卢汉、梅罗维茨等人纳入媒介研究的视域。英尼斯在《传播的偏向》中将纸张、文字等视为具有“空间偏向”特性的传播媒介,它们易于跨越地域进行流通与传播,但难以跨越时间性而得以保存,因而有助于经济贸易的开展和政治权利的巩固。麦克卢汉则乐观地将电子媒介作用下的跨区域传播比作“地球村”,展现对媒介无限的空间想象。在媒介技术决定论和戈夫曼的拟剧理论的滋养下,美国学者约书亚·梅罗维茨以“社会场景结构”为切入点指出,电子媒介重组了人们行为表现和角色表演的社会舞台,新的媒介空间随之形成,媒介的空间形态、空间格局和情境规则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空间”在传播学研究中似乎总是那个“缺席的在场者”,是被时间压缩的对象,在新媒介技术层出不穷地发展之下,它才以虚拟的方式再次登场,并大有步入中心之势。
新世纪初,北欧媒介与传播学者安德烈·约翰逊和杰斯珀·法尔克海默在论文集《Geographies of Communication: the Spatial Turn in Media Studies》中明确提出了传播地理学的学科概念,将传播与空间的问题正式提上研究议程。人文地理学者保罗·亚当斯在其著作《媒介与传播地理学》中指出,“某个具体的传播事件既在地理空间中移动,也改变着空间的拓扑关系,它呈现着地方,也成为地方的一部分”[1]3,并据此将“空间中的媒介”“媒介中的空间”“媒介中的地方”“地方中的媒介”视为媒介与传播地理学研究的四个基本象限。自此,传播地理学的研究框架和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文化地理学日渐关注媒介在政治经济权力关系及合法性建构中的尺度与角色,乃至新媒介繁荣发展下距离、可达性、移动性等的新内涵,呈现出媒介偏向与文化转向;而传播研究对人类社会媒介化传播中的仪式性、述行性、经验性与共享性元素,城市传播以及传播地缘政治等问题的探索,体现出媒介分析的空间化偏向,最终导致了跨学科的传播地理研究的产生。传播学与地理学的互涉交融,是“物质”与“表征”在迷思之中的再出发,它不仅关注“作为空间生产的传播”及其过程,而且探究借由传播媒介的中介化实践,空间如何得以生产与再生产。由此,空间及其生产的媒介性、媒介化的空间生产与再生产成为传播地理学的基本研究取向,媒介与空间成为传播地理研究的逻辑起点与核心范畴。
地理传播研究领域的合法性建构,首先需要借助适切的逻辑起点与核心范畴,从而勾连二者核心的认识论和本体论,深化解释与解决传播中的地理问题与地理中的传播分析。也就是说,作为跨学科合作的研究领域,传播地理学首先要朝着对方的方向,解构和重构核心概念或者元概念,从而生长出沟通二者的基础通道。由此,地理学中的空间概念与传播学中的媒介概念,在内涵和外延上不断解构与重构,不仅丰富着自身,而且还延展着自身。
20世纪后半叶,在人文社会科学空间转向之前,空间往往被视为一种实在的物理环境。空间转向之后,空间概念被重新阐释,它被认为“连接了精神与文化、社会与历史,它重构了一个复杂的过程:发现(新的或未知的空间、大陆或宇宙的发现)——生产(社会的空间化、组织化特征的生产)——创造(各种作品的创造:风景、具有纪念碑意义和装饰风格的城市)”[2]24。可见,空间转向之后的“空间”,不再只是一种“空洞的容器”,而是被赋予了更多的社会性与生产性。如列斐伏尔的“空间”具有“具体的抽象”的特点,是具体的物质实体,是“人类劳动的物质化、外在化现实”,又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压缩集束(抽象的)”,因而“既是社会活动的结果/具体化/产物,又是社会活动的手段/预设/生产者”。在此基础上,列斐伏尔进一步提出了空间实践、空间表象与表征空间的“空间三要素”[2]8-9,并以空间实践对于感知空间的生产、空间表象对于构想空间的生产,以及表象空间对于直观空间的生产来建构其空间生产理论。从唯物辩证法的角度看,空间实践即是一种生活实践(物质的社会实践),空间表象是一种抽象的思维逻辑(语言与思想),是“知识语言和书写语言”,而表象空间则是“包括诗性与欲望在内的超越形式”(创造性的诗性活动),三者形成矛盾运动关系,推动着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
作为一种“抽象的统治形式”,空间“牢牢地控制着具体的地方,并最大程度地把互不相关、千差万别的地方赋予整体的功能”。地方是指“意义和注意力的中心”,“由跨越时空的社会交往以及它们所积淀下来的社会意义所构成”[1]2,具体体现为激发情绪和情感的符号、动作、文本、处所等特定空间。相对于空间的开放、动态与自由,地方意味着安全、有序与静态。因而,地方可以被视为空间的意义延伸物和价值集散地,是空间的具体化,而空间则是地方的抽象化。也就是说,地方是一种特殊的空间,具有“具体的现实性”,是“价值的凝结物”;地方网络定义的区域即是空间。在空间中,地方可被视为“空间的纹理”,而非特定的区域,它由传播编织而成,是“构成与认知生活之交织混合编织特征的有意义的交流”[3]。空间与地方是相互依存的,“在开放的空间中,人们能够强烈地意识到地方,在一个容身之地的独处中,远处空间的广阔性能够带来一种萦绕心头的存在感”[4]。由此可见,空间是敞开的,而地方是稳定的,无差异的空间在空间实践的作用下都会变成被人类逐渐熟识并赋予其价值的地方。总之,地方是空间的意义之地,是一种“根植于本地环境和话语的特性之上的主体性经验”,而空间“则意味着身体、商品、资本、信息与传播可能发生的和实际发生的运动”[3]。尽管空间与地方具有显明的对照关系,但二者并非二元对立,而是一体两面、动态转化,因此成为地理学文化转向之后的关键范畴,而空间的生成与地方的建构,越来越仰赖于人类的传播媒介及其实践活动。
媒介在古希腊语中是指“两河之间”,基本含义是“之间”,在“缺席与在场、远与近、存在与灵魂的‘中间’”[5]。从技术逻辑的进路看,媒介往往被视为传递信息、资讯、文本的通道、管道、中介、载体、装置、组织、机构等形式,或者被视为被传递的信息、资讯和文本本身;而从关系逻辑的进路上看,媒介又被视为传受双方之间的对话、互动、控制与抵抗等情境关系,以及二者之间社会关系的建构与互动,乃至“‘容纳’人、技术、权力、资本、文化等不同要素的‘行动场域’”[6]。“媒介即讯息”、媒介的管道隐喻、“媒介即关系”、“媒介即场域”等对媒介的不同表述,体现出媒介所具有的“抽象的具体性”。而无论如何表述媒介,就其自身而言都体现出“空间的隐喻”。也正因为此,德布雷以知识考古学的视野形象地提出“媒介圈”的概念。“媒介圈”意指由文字发明所产生的话语圈、由印刷术产生的图文圈,以及由电子图像和声音所控制的二进制的视频圈,乃至数字化的超地球圈[7]。空间分布及其创造似乎是借由媒介而发生的,媒介甚至界定了空间。德布雷进一步指出,空间是视频媒介圈的“战略领地”,视觉图像化的情感和幻想是其“吸引范式”,由此将话语媒介圈的个人主体与图文媒介圈的市民个体造就成了被音像所吸引的消费者。个人在电子化与数字化的视频媒介圈中生存,即是在一种景观化的社会空间中生存。景观因而成为媒介空间的生成物。
景观是法国“情境主义国际”思潮代表人物居伊·德波在其《景观社会》及《景观社会评价》中着力阐释的一个概念。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列斐伏尔等人开创的由消费建构的日常生活批判思想深深影响了居伊·德波。为此,他将景观视为与马克思的“商品”和列斐伏尔的“空间”一般的存在,是透视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矛盾的一个有力“锚定点”,景观、空间、日常生活等概念开始取代马克思所关注的物质商品的生产方式、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成为景观拜物教批判的基点。作为社会批判理论的关键词,景观原意为“一种被展现出来的可视的客观景色、景象,也意指一种主体性的、有意识的表演和作秀”[8]13。资本家依靠控制这种“展示的图景性”的生成和变换来操纵整个社会生活,使人们逐渐迷失于景观之中而丧失对本真生活的追求与渴望,变得麻木无感,沦为景观隐性控制的奴隶。于是,“直接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离我们而去,进入了一种表现”[8]3。生活的表象化与景观化是同一个过程,在景观拒斥对话、制造伪象之中,媒介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媒介景观因而被视为“能体现当代社会基本价值观、引导个人适应现代生活方式,并将当代社会中的冲突和解决方式戏剧化的媒体文化现象,它包括媒体制造的各种豪华场面、体育比赛、政治事件”[9]。景观社会的到来,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大众媒介发展所带来的消费膨胀。通过闲暇、消费、服务和娱乐的文化机制,媒介在消费的推动下对景观进行生产、复制、再生产,使景观成为社会文化空间的主导模式。
作为“抽象的具体物”,空间跳脱出物理环境与地理位置的实体性,转向了文化表征与符号表象,由此使“地方”这一蕴含情感的处所被凸显。与此相对,以符号、关系为基础的媒介概念也开始不断向空间方向拓延,衍生出消费伪象中的媒介景观这一遮蔽现实空间的概念。由此,空间与媒介是传播地理研究的一组核心范畴,而地方与景观是其衍生范畴,空间/地方、媒介/景观及其互动关系,成为传播地理研究的逻辑起点。
空间/地方与媒介/景观既然被视为传播地理研究的基础范畴,那么,必然有内在于这两组范畴的某些关系与结构,它们能够打通二者跨界的通道。这些关系与结构,一方面形成了二者勾连的基础,另一方面又促进与限定了二者在研究视野、基本取向、主要命题上的合作与互涉关系。由于空间/地方被认为是包容了物质空间、表象空间与空间表象及其内在互动关系的“抽象的具体物”,而媒介/景观也可被视为具有物质形式、符号表象与关系建构的“抽象的具体物”,因此,身体及具身实践的物质性、文本与话语的表象叙述、符号及表征的关系建构是沟通空间/地方、媒介/景观的内在基点与结构支撑,是消除二者互动障碍的基础张力。
1.身体及其实践的物质性是媒介与空间二者交融的实在基础。空间本就被视为物理环境或地理位置,具有物质性的一面。在列斐伏尔的改造下,空间不仅仅是物质的,而且是实践的,是实在空间具身实践的产物,表现为建筑、艺术品等源于身体需求又延伸身体功能的物质。地方作为空间的延伸物,是价值主张与情感表达的特定空间,因而空间/地方具有基于身体及其实践的物质性的一面。媒介往往被视为信息及其载体或社会关系及其行动,因而也具有基于身体及其实践的物质性的一面。媒介的物质性不仅凸显了媒介实体性与实在性的一面,而且给传播与媒介贴上了现实的、具身的、情境化[10]和实践性的标签。因而,媒介的物质性既体现为文本载体与传播基础设施的物质性,也体现为媒介实践转化而来的物质性。无论是文本与设施,还是媒介实践,都是一种具身实践过程与产物,是媒介对现实与想象的有意识呈现,因而也具有具身实践的物质性。可见,空间/地方、媒介/景观都具有基于身体及其实践的物质属性。正是这一共有的物质属性,使空间/地方、媒介/景观的互涉有所依附而不过度漂移和虚空。一方面,空间/地方在具身性实践中,既将身体作为媒介,实现现实空间的生产,又借用媒介的具身在场,将自然空间改造为社会空间。如公园、议会厅等公共空间,即是以身体为媒介而延伸交流与议事的功能。也正是身体在场的交流与辩论,使自然的石头、树木、泥土等自然空间被重构为具有公共场域叙事的社会空间,又使这一空间具体化为非隐私性的地方。另一方面,媒介/景观所具有的具身实践的物质性,既生产出身体与空间,又是空间/地方成为社会关系操演的场域。因而,身体及其具身实践的物质性,既奠定了空间/地方、媒介/景观互涉交融的实在基础,又以身体在场及实践的方式内嵌于二者的互动之中,使空间借由媒介/景观生产地方,又使媒介借由身体与空间生成景观。
2.文本与话语的表象叙述是沟通媒介与空间的现实途径。空间除了具有物质实体的一面,还具有抽象性的一面。这种抽象性具体体现为通过书写、语言、阅读等符号方式对实在空间进行设计、描述与再造,也表现为以体验、想象等方式对空间所进行的构想与表征。因此,“基于语言、文字、图像或者声音的媒介表现形式,可以构筑起彼此不同的空间文本”[11]71。这些基于不同空间话语及其实践的空间文本,是抽象空间的表象叙述。一方面,通过空间/地方的符号化叙述及其话语实践,空间/地方首先与符号媒介形成共生互构关系,是符号媒介给予空间/地方以可传播性与可传承性。另一方面,媒介对于空间/地方的意义又远不在于此,它还会成为空间/地方生成与生产的动力、平台和场域。正是媒介与传播使得空间不只是物质存在,而且还具有了社会实践性;也使得地方不只是空间,还成为了意义凝聚的处所。一旦媒介与空间/地方的内在关系被凸显出来,就会看到空间/地方的抽象性借由媒介化的文本与话语得以传播,则会形成基于空间文本与话语实践的媒介景观,造就形态各异的媒介空间。而“媒介空间”,本质上是一种“符号空间”。“符号空间”具有生命性的传承机能及其功能,即它本身包含着可供全人类持有、普遍传播的符号文本,以及所有在文本中记忆的一切事物的历史和文化传统[11]80。因此,空间/地方与媒介/景观借由表象性的文本叙述和话语实践而相互成全,使媒介空间化、空间媒介化。
3.符号及其象征的关系建构是媒介与空间关联互动的基本旨趣。一方面,空间/地方尽管具有可见的物质性与可书写的抽象性,但隐匿于其背后的则是一种关系性。正因为此,空间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空间,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即是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空间/地方具体化为基于空间实践的特定的物质基础或者地形与建筑环境,和这一实践被语言规定与描述的空间文本与空间话语,以及借由空间话语而实现的对社会规范、价值与经验的表达与阐发。物质性空间的实践关系、符号空间的表象生产关系及体验空间的象征关系是空间/地方内在关系性的三个维度,空间/地方因而是一种基于空间实践及其符号表征的社会关系。空间/地方的这种社会关系性,既然离不开符号及其表征,也就必然离不开媒介。而媒介既体现为符号与信息,还体现为一种社会关系。因而,符号及其象征事实上连接着关系性的空间与媒介。另一方面,无论被视为信息还是载体,关系还是场域,媒介所具有的“空间隐喻”都意味着媒介/景观的形成与再造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因而也是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譬如,当下数字媒介的短视频生产、传播与观看已经成为人们了解新闻、娱乐休闲及日常生活服务的重要方式。短视频因而不仅借助文字、声音、图像、影像等文本符号再现与表征了诸如乡村、小镇、城市等现实空间,叙述了不同空间感知与空间体验,而且借由抖音、快手、视频号、B站等社交媒体的广泛传播,生产了圈层化的日常生活空间。短视频所呈现和再造的媒介空间,是现实日常生活实践中的社会关系的体现,形成了表征性的媒介景观,重构了基于短视频生产实践的人与人、人与物、人与技术、人与社会等的关系。
在媒介与空间这组核心概念及其互动的基础上,很多学者开始构设传播地理学研究的基本问题域。如尼克·库尔德利和安娜·麦卡锡在《媒介空间》中就曾指出地理学和媒介分析相结合的五个层面,包括媒介对地方性、国家性及全球性的表征与呈现,媒介跨越空间从而对空间的重构,媒介对空间的生产与消费,以及空间中媒介的尺度效果与尺度关系、地方理解与地方体验等[12]。如前所述,保罗·亚当斯也将“空间中的媒介”“媒介中的空间”“媒介中的地方”“地方中的媒介”视为媒介与传播地理学研究的四个基本象限。他们都是从传播学与地理学相结合的基础范畴出发,由点带面,提出这一领域的分析框架。这是由于传播地理研究尚处于成长期而未形成相对明晰的研究范式。笔者认为,空间/地方、媒介/景观作为传播地理研究的基本范畴,以身体及其实践的物质性、文本与话语的表象叙述以及符号及其象征的关系建构得以勾连互涉。因而,对于传播地理研究基本象限的分析,也将建立于空间/地方、媒介/景观的互动之上。即,将空间中的媒介与媒介中的空间、地方中的媒介与媒介中的地方、空间中的景观与景观中的空间、地方中的景观与景观中的地方视为传播地理研究的四个基本研究范域,如表1所示。由此,可以具体化为空间/地方、媒介/景观互动的具体理论命题与实证分析,从而细化传播地理研究。
表1 传播地理研究的基本问题域(1)“空间-地方”轴从上到下,研究焦点从一般到特殊,从网络到节点,从表象到实质,不断深入和聚焦;“媒介-景观”轴从左到右,研究视野从微观到宏观,从文本、关系到社会、语境,不断延展和开阔。
其一,空间中的媒介与媒介中的空间。“空间中的媒介”既讨论传播基础设施的地理布局,如电话、手机、电缆、服务器等在某区域或全球范围内所占据的位置及其差异,讨论这一媒介的空间布局背后的历史、社会与文化因素,也分析这些物质性的传播设施如何影响现实空间改造。由于传播地理学研究视域中的空间并非仅仅是一种实体性空间,因而空间中的媒介还探讨基于语言、书写、阅读、图像等所形成的空间文本,符号表象叙述在空间构想中所承担的角色、所发挥的作用及其受到的约束等等。此外,在由空间话语实践所构设的体验式表征空间中,符号及其表征的社会关系也是值得探讨的问题。因为在表征空间中,不同媒介的使用,往往是不同传播关系的体现,也建构了不同的传播关系。“媒介中的空间”聚焦于“信息和思想流动的拓扑学”,试图分析文本、符号、信息、地图、信号、机构、组织等传播媒介所形成的社会关系空间。它们并不是实体空间,而是抽象空间,是一种基于传播媒介及其关系所形成的“流动空间”。在这一“拓扑关系的场所”,往往存在着不平等乃至动态化的媒介实践关系,从而使这一社会关系空间具有某种权力与监视关系,由此形成一个无形的网络空间。“媒介中的空间”即主要探讨这种由媒介所建构的社会空间及内部关系,不同媒介所形成的社会空间之间的差异性与互动机制,以及这些媒介空间与现实空间如何相互影响等问题。
其二,地方中的媒介与媒介中的地方。在麦克卢汉“媒介即讯息”思想的基础上,保罗·亚当斯提出“媒介即地方”。在他看来,媒介的社会意义不止于“传递”或是“表征”,而是在“此处”和“远方”、自我与外界之间建立动态的联系,赋予人类生活无穷的可能性[13]。地方与媒介因此而产生了内在联系,使“地方中的媒介”与“媒介中的地方”成为传播地理研究的基本场域之一。由于地方是一种特殊的空间,它与媒介共享着物质性、表象性与关系性,因而,“地方中的媒介”旨在探讨符号、传播关系、机构等媒介在地方这一意义生成的空间处所中所具有的价值和意义,即媒介如何促进或限制了社会价值、人类情感、艺术经验、日常习惯对空间的结构化,从而使抽象的空间成为某一特定的地方。与此相应,“媒介中的地方”则反其道而行之,试图分析在符号、文本、图像、声音等的表征之下,某一空间如何凝聚了特定的历史经验与价值,从而生成了地方意象。譬如,长城在中国人的认知中就不仅仅是一道高大、坚固且绵延的长垣,也不仅仅是世界上最宏伟的军事建筑,而是成为中国人历史记忆和民族精神凝聚汇合的一个“地方”。其中,墙体、壕堑、界壕、单体建筑、关堡、相关设施等实物,表征了自秦至清十多个朝代的统治者中央集权与抵御外侵的统治意志,那些绵延千年而屹立不倒的象征符号,都是诉说长城这一地方的媒介。是这些媒介成就了长城这一地方,也只有在这一地方之中,这些媒介才是可视、可感、可传达的。
其三,空间中的景观与景观中的空间。媒介是景观建构的工具和场域,正是媒介的描述与象征、大众媒体的制作与传播,景观的生产才能成为现代社会主导性生产。媒介景观的生产,必然占用一定的物质空间,并生产出现实空间与表意空间。因此,“空间中的景观”主要探讨在现实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中构筑了怎样的媒介景观,空间所具有的社会性与表象性如何影响媒介景观在控制与受控中发挥作用;而“景观中的空间”则主要分析由媒介所形塑的景观社会是一种怎样的社会空间,这一社会空间如何服务于媒介景观的生产与再生产。
其四,地方中的景观与景观中的地方。地方可被视为“借助某种过程”,“被处理为表露感情潜力和其他具体潜力”[11]72的方式和处所。景观并非简单的可视图像的集合,而是建立于视象基础上的人与人的一种社会关系。“经历的现实在物质上已经被景观凝视所侵袭,在自身中获得了一种景观秩序。”[8]5这意味着蕴含人类情感体验与价值主张的地方在景观中被重构,而被景观重构的地方也将使自身的意义表述发生变化与变迁。由于景观的存在,本质上是对社会本真的一种遮蔽。它不仅消解了人们真实的空间感受,而且以广泛的娱乐迷惑大众,使消费者彻底偏移自己内心的真实、与生俱来的批判性和作为人的创造性。景观中的地方因而成为了具有某种批判维度的空间。在这一批判空间中,关于人类生活的影响和叙事使人类偏离了地方本该有的亲身体验的真实性,产生了虚假的情感共鸣与思想聚合。景观中的地方因而主要分析媒介景观如何影响地方情感与地方意象的异化,而“地方中的景观”则试图呈现被异化的地方及其意象如何再现媒介景观。
总之,媒介空间化与空间媒介化造就了传播地理学研究的合法性确立,使“媒介”与“空间”成为传播地理学的核心范畴。二者之所以能够融通,则是由于身体及其实践的物质性、文本与话语的表象叙述以及符号及其象征的关系建构在基础、途径和旨趣上所具有的内在契合。由此,传播地理学将其研究视域偏向于空间/地方、媒介/景观及其互动关系,从而立足于跨学科式的互涉边界,探讨空间中的媒介与媒介中的空间、地方中的媒介与媒介中的地方、空间中的景观与景观中的空间、地方中的景观与景观中的地方等问题。未来的传播地理学研究将沿着这一视域,深化其所有的知识内涵和逻辑体系,并进而对媒介的空间困境与空间生产性的现实问题,以及空间的媒介想象力、媒介再造等问题作出解释,以真正将传播地理学的研究推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