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丹花
只剩下父亲,住在中间的次卧里
他脸色暗沉,像被黑夜雕刻过的一个人
他会写古诗,形容那空间
是一个闭塞的山谷
荒凉的墓场,仿佛通往那里
只有一条无人知晓的崎岖路径
大学毕业后,因为失恋
我总是在这房间偷偷地哭泣。
我在半夜睡去,在凌晨醒来
那时房间的墙面还是白色
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分开
他们争吵,常常把房门弄得咣当一响
我一个人在次卧读尼采,读米兰·昆德拉
我开始用文学搭救自己
很多年后,我在这个房间面对着父亲
墙面已被刷成了深紫色
床沿挂起了蚊帐
飘窗上堆满了各种散乱的药品
父亲坐在那儿,激动地跟我讲述着
那些他眼中不公的遭遇
我并不诧异,甚至淡漠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那些难挨的时刻
显然,他忍受了我的“不共情”带来的失望
而我只是接受了
不同时空里“孤独”的两种交汇
冬天的清晨,当她从女子监狱大门
走出来时,身上还穿着灰蓝色囚服
几十个人在门口等待了很久
当铁门终于打开,一个人像一座孤岛
从海面升起,潮汐刚刚从她脸上褪去
空气中,尘埃开出了幽微的花朵
众人含笑簇拥,带她去左边更衣室
飞速地完成了换衣,她说一会儿离开时
六台车都要紧跟着一起绕着监狱高墙
开半圈,大家上了车,都开得很慢
经过她曾经关押的那栋大楼,坐在
副驾驶的人都伸出了右手,手中一致
晃动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这是她
所交代的,她说狱友们会看到她离开
她告诉她们,很多亲人都会来迎接她
十几年后,她还是一点没变,喜欢
站在舞台中心,用众星捧月的方式
让花朵在风中完成了一种高蹈的舞姿
似乎,她已忘了她的病情,以及
不久前失去的子宫
低温带来了一些暗流的移转
云层被蒙紧的一片扯动
落下了粗犷的盐粒,那冰凉之器
用多重的透明窥探着人间
一阵暴力的寒气穿透了我
某种“必然”所对应的消逝之物
可以说,岁月是这样无声经过了我们
也经过了那些因拆迁而搬空的墙体
那里留下了许多衰老与病痛的神经
长久空置,让它们对时间失去了
真切感知,仿佛
一个下午,一整年的喜悦与哀伤
都在我们的奔走与交谈中流逝了
我与姐姐一起去看望了瘫痪在床的亲人
回来时天空仍旧迷蒙,像这位失忆多年的亲人
在极度的空茫中,凝视了良久
还是没有将我们认出
迈克尔·哈内执导的《爱》
至今让我难忘,同是年过八旬
乔治与我的姑父每天面临的难题
都在卧室与客厅重复的长镜头中切换
怎样给瘫痪的妻子喂食,擦拭并搬动
她已长了褥疮的身体,当我最近一次
走进他们的居室,刺鼻难闻的气味
充斥着这个因杂乱而变得狭小的空间
门口堆高的尿不湿似乎是异味的源头
在这荒凉的背景中,他弓着身子
在屋内小步走动,运送着尖利的石头
一座山仿佛不动。退休前,他们都曾是
社会上十分体面的人。电影最后
乔治用一个白色枕头蒙住了安妮的头。
半夜我辗转难眠,想到离开前
我站在床头用手抚摸她,她的左手直伸
握着右手腕,右手微微上抬
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从混沌的黑夜
紧紧抓住了一个旁观者温热的边缘
几杯红酒之后,她站起来
搂着邻座女人的脖子,边哭边对着男人们说:
“你们一定要珍惜原配。”
被抱的女人也开始哭了,她刚刚
从一场复杂的危机中走出来,正用一种
全新的眼光审视着自己的位置
圆桌对面,男人们在喝酒、互相戏谑
时而出去抽烟,作为在一起玩了十几年的
一群老友,很久没有来得这么齐整
这当中,有人离了,有人离了又结了
还有的在离与不离的纠葛中摇摆
“女人有了孩子就是没办法。是我的问题……”
她不停地诉说,哭泣,甚至自责。
她说十三年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天地
新换的居所在高新,是有落地窗的最高层
低头,可以俯瞰整个艾溪湖
抬头还有浩瀚宇宙,所有时间的脸在此重合
繁密的,无形的脸,在我们中间游弋着
我们忘情地喝茶,吃水果,一起谈论过往
每一个声音都夹带着极端空茫的悲喜
从生活的低处,来到了高处
没有一朵花在秋天之后盛开
没有一颗果实逃离黑夜的枝头
命运的巨轮推着你
轰轰碾过凌晨四点半的沿江路
在赣江下游,那些即将到来的时刻
不断加重又走远的马达的沉重声
已经降临的新角色。一个黑夜的扮演者
一张模糊失血的面孔。试图麻痹你
让你的一位母亲处于分裂的意识
又让你的另一位母亲身形消瘦
它无情地把你推向了中年,让你不得不停下来
重新审视——生活,还有装饰它斑驳的
让人迷惑的外壳,现在它裂开了
一道口子,黎明之前,这个
已被无情抛光无数次的物体上
有了浓缩的白光——那是仅剩的时间的馈赠
黑夜包裹着这些,那些变异中已然失去的
现在,它狰狞得仿佛是一个尚未成形的弃儿
在狂风中,最后一次与自己的母体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