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可
在我的书桌上,摆放着四本小说集:一本名为《在大街上狂奔而过》,出版于2014 年,收录作品22 篇;一本名为《暴力史》,出版于2015 年,收录作品17 篇;一本名为《李丽正在离开》,出版于2019 年,收录作品9篇;还有一本名为《小县城》,出版于2023 年,收录作品9 篇。这四本小说集,我从2020 年至2023 年反复阅读,感受最深的是作者艺术的直觉力、语词的爆发力和独异的文本构筑能力。长久以来,作者使用笔名手指,近年来又改回原名梁学敏。在山西青年作家中,他较为显明的一个辨识方向便是叛逆性,而叛逆往往又成为一切具有先锋秉性的作家的必备条件。是的,无根、漂泊、迅疾而不确定,构成了梁学敏的文风。他的语言总是给人一种漂流的感觉,让我们在词语的漂浮中经历冒险,他的人物又犹如一个个出身草莽的剑客,在义无反顾的冲锋中挺立或倒下。而这一切,构筑了梁学敏小说文本的先锋之刃。
阅读梁学敏,常常会让人想到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想到杀手里昂和小女孩马蒂尔德的对话。小女孩问:“人生总是这样痛苦吗?还是只有童年时痛苦?”里昂回答:“总是这样。”里昂和马蒂尔德虽在武力层面代表着强势,但却在本质上流淌着底层弱势的血液,因而天然地在阶层固化的世界中只能自始至终难以摆脱苦痛侵蚀与苦痛隐忍撞击下的存活状态。在梁学敏笔下,其人物也往往面临着这样一个燥热与寒凉交织而失却了恒温的不安世界。他们是一群小人物,似乎自出生起便决定了一生低入尘埃的命运,但他们却又有着“里昂式”的孤傲,有着对世界的“冷眼”观望。在他们的人生哲学中,没有那种高而大却假而空的伪饰情绪,没有那种秩序化、体系性的规范行动,有的是艰难世事下的生存与突围。
小人物生活的小世界,构成了梁学敏笔下几乎所有人的存在底色。在《疯狂的旅行》《齐声大喝》《大摇大摆地离开》等一系列作品中,作者为我们勾勒了一个个父辈存活其中的小世界。这些小世界往往偏远、闭塞,生活其中的人则显得落后、愚昧、暴力、庸俗。譬如在《疯狂的旅行》中,冥顽不化的八叔好吃懒做、赌博成性,在疯狂躁动一生后生长脑瘤,仍然恶习不改,经常对人表现出恶毒的一面。但这样一个集纳各种阴暗质素于一身的人又仿佛不死的撒旦,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又熬过了好多时日;譬如《齐声大喝》中的我爷爷,尽管飞檐走壁、轻功了得,但难以逃脱从我七八岁就开始偷邻居东西,直至最终被人齐声大喝掉落下来,乱棍捅死的“小偷”名号加身的事实。总而言之,如果可以评一个类似于“恶人列传”的人物序列,梁学敏笔下的人物必然是天然的极好范本。然而令人深省的是,这一带有劣根性的小人物群落,似乎又有着血脉流淌的传统根性的延续。这就像极了莫言对其笔下“高密东北乡”的评价:“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在此,这一带有粗粝甚至丑陋底色的乡村的世界,构成了梁学敏笔下具有普遍意义的小人物的共同生存语码。这些,无论是从个体抑或集体层面,都折射了对于我们这个民族家族基因的批判性身份认同。
小人物生活的大世界,将现代年轻人的群体性苦闷以集群聚焦的形式展现了出来。作为一名80 后,梁学敏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代青年在现代化、城市化飞速发展背后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贫乏与惶惑。阅读梁学敏的作品,总是让人想到作者的家乡阳城,在这座小县城中,有着接连不断的一个又一个大斜坡,没有任何平坦性可言。这和他笔下的青年何其相似,他们往往出身于社会的最底层,需要永不停歇地处于攀爬社会大斜坡的旅途中,也便没有了任何安全感可言。这就像美国学者托马斯·弗里德曼本世纪初在《世界是平的:21 世纪简史》一书中的洞见一样,我们当前正处于一个人类快速发展和进步的时代,这在无形中造就了现实时间和距离空间急遽的凝聚与缩短,正是这种潜在的时空压缩效应“碾平”了世界,使人们在共时交往与资源共享中步入“平坦”的互联时代;然而在另一层面,“平坦”≠“平等”,在这种表面平坦的背后,却也隐藏着另一向度的时空倾斜与不对等,从而产生了诸如资源、阶层、权力等的巨大差别。可以说,放眼当下中国,数十年改革引发的社会巨变所导致的时空压缩效应,最直观的产物便是“城乡变奏”。随着城市化进程前所未有的迅猛推进与城乡交际的各类显在媒介(如交通网、电视广播等)与潜在媒介(如生活方式、思维理念等)的联通和普及,城市化的快速发展在带来了无限快捷的同时,也造成了无尽的茫然无助的社会青年与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惊悸颤抖的心灵。在梁学敏笔下,那么多茫然无助甚至于社会脱节的青年人,所面临的正是这样一个有着璀璨光亮外环,内里却犹如黑洞一般阴冷无际的世界。正是在这样一个急遽扩大的世界里,原先那个略显粗鄙但却可有自主性的封闭空间被彻底打破,在一个躁动的、热气腾腾的、拥有烟火气息的城市世界中,青年人自我价值的获取愈加艰难,很多人在焦虑、恐慌中变得无所适从。
这便是梁学敏笔下,小人物眼中的乡野与城市两个世界,一个封闭一个开放,一个相对狭小一个无比宽广。具有一致性的是,在这两个经纬相连的世界中,均展现了梁学敏对于整个世界的认知:一种自家族至民族、自乡村至城市的底层人眼中看似和谐、实则灵肉悖谬的世界,此在的表象世界与心灵感知世界的倾斜,为其笔下人物走上忐忑不安而孤独抗争的道路设置了极为艰辛的前置条件。
从时间向度上看,梁学敏的作品大多伴随着新世纪初的躁动与喧哗,这正是中国经济社会进入繁荣发展、个体梦想迅速升温的一个时期,在城市化与现代化进程快速推进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背井离乡朝向城市融入。然而,作为底层,他们却在融入城市的过程中,逐渐于寻找“梦想之地”的过程中甚至被美丽的世界抛弃,成为“梦想之地”外的孤独存在。这一切,均源于“乡村人”朝向“城市人”移植过程中的无所适从。在梁学敏笔下,人物生存的场域空间多为小县城或者城乡结合部这样的存在。然而,其中的青年焦虑同样严重,同样面临着精神生态层面的危机。同路遥作品中1980 年代青年孙氏兄弟于十年冰冻期与转折期(1975—1985年)在城乡交叉地带的锐意进取不同,在梁学敏的作品中,主人公往往是与作者精神气质相通的“同代人”(大多是80 后),他们往往有着被遗弃后更为强烈的漂泊感与创伤感,他们从乡村走向城市,在异地他乡摸爬滚打,又在一次次生存困苦的灵肉分裂中走向倔强的抗争。然而,让人惘然的是,在狂飙突进的时代,我们的青年人又往往在一次次的自我改变甚至自我堕化中成为精神漂泊无依的社会弃儿。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狂飙时代,“弃儿”们却有着自己孜孜不倦的个体探寻或曰个体坚守。在梁学敏笔下,凝聚起来的是这样一批人,他们往往生活于城乡交界地带,经常没有稳固的工作,甚至基本物质生活保障都难以为继。但他们却有着自己的话语权力,有着自己的情感归宿,他们往往有着源自整个社会狂飙突进所造就的被冷落、被疏离命运的反抗。他们的这种反抗与王朔、王小波那种具有解构性的痞子精神有着相当程度的内在一致性与延续性。无论是《我们为什么没有老婆》中的麻子、老正,还是《我们干点什么吧》中的老鸟和赵小西,再或者《朋友即将来访》中的李东,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存原则,那便是从俗而不媚俗,趋富而不折腰,不做作、不掩饰、大胆表达,嫉恶如仇。可以说,他们更多地承载了社会巨变期整个社会狂飙突进时期的、富有反讽精神的中国式的底层青年群体。无疑,这些人在物质上是赤贫的,但他们在精神上却不愿苟活,却具有相当强烈的反抗精神。与《黄金时代》中王二所感受到的“人生是一个不断受锤的过程”与《废都》中庄之蝶在一个颓废的社会沉溺其中具有一致性的是,这些人往往具有类似于武侠作品的诗性气质与世俗性的反抗精神,而这些也构成了这一类群的情感归宿与道德权利,是其物欲层面的“帕斯卡式”生存法则的具体体现。
卢卡奇曾说:“一个人的发展是一条与整个世界相联系的线索,通过这条线索,世界被展开。”(卢卡奇:《小说理论》,燕宏远、李怀涛译,商务印书馆2012 年版,第73 页。)
事实上,一个个青年的生存处境内在地指涉了我们所处世界的时代暗疾:“在这个精神日益分崩离析的时代,每个人都躲在一个孤独的茧中,如同一尊破败的神,相互隔绝,无法交流——人与社会隔绝,人与他人隔绝,最终,人与自我隔绝,这是一种普遍的时代病,它正在感染着每个热爱这个时代或憎恨这个时代的人。”(谢有顺:《小说的心事》,作家出版社2016 年版,第124 页。)因而,这些鲜活的生命个体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逃离过程中丧失对生活纯真性的执念,直至沦丧掉生活的方向,抑或带着生活中虚假的面具存活于世,于狂飙突进的时代长久地处于一种精神漂泊状态。然而,同鲁迅对于社会底层芸芸众生“阿Q 式”国民劣根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知识分子的启蒙性、批判性不同的是,在梁学敏的作品中,更多地有着同时代飓风中个体微尘一般渺小存在的主人公同频共振抑或同甘共苦的属性。从这点出发,我们便不难理解梁学敏作品中那些看似阿Q式“混混”身上的一些实则宝贵的精神气质,譬如狂欢的酒神一般的杀手精神,以及从他们身上表现出的激情、跳动的动感直觉。在这些人琐屑、无聊的艰难生存与一塌糊涂的精神漂泊背后,是一种趋光的自由精神,是一种真诚善良的道德秉性。
在尼采《偶像的黄昏》中,酒神是纵情放荡的象征,乃情绪的总激发与总释放,他因追求自然复归的个体束缚,而时常处于痛苦与狂喜交织的癫狂状态。无疑,梁学敏构筑寓言故事的方式是独特的、异常的,甚至显得别开生面、天马行空,而在其动荡不安、漂泊不定的叙事性构筑背后,便是别具一格、狂荡不羁、颠覆性质激烈的酒神精神。某种意义而言,酒神本身作为一种寓言体,征兆了禁忌的打破与人性本真状态的展现。而放纵的、痛苦的、分裂的性情状态,也在很大程度上表征了一种越出常规的生存与情绪状态。本质而言,酒神是孤独的,其狂荡不羁的外在表征性之下,是其内里的一种无所依怙、漂泊无依的精神状态。这同我们现代人的生存境遇何其相似,而这一切均构成了梁学敏笔下那一个个突破了现实常规的、带有前卫性和先锋性的分裂性、创伤性寓言构筑。从社会发展历程来看,如果说“五四”以降很长时间面临的主题是打破“前现代”的封建制度的“铁栅栏”而走向自由,那么梁学敏所面临的新世纪的语境则是现代境遇下青年逃脱“鸽子笼”的现代生存秩序。在诸如电影《大都会》与科幻小说《北京折叠》等作品中,这种底层生存环境的逼仄带来的直接后果得以正面展现,这便是“在为生计奔波的无数个日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处于物欲横流、人性丧失的“‘操劳’‘烦’‘畏’‘无家可归’”(海德格尔语)的丧失了自主性的孤独状态。从内在体系来看,梁学敏所呈说的青春内在伤痛,一方面延续了商业化全面来袭后人文精神失落的王朔、王小波等以俗趣制衡雅趣的底层冒犯旨趣,另一方面也接通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自尼采的“上帝死了”到布洛姆“人死了”的重估一切价值的解构主义价值。而这些,均使得梁学敏的诸多作品,以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的怪诞不经,来实现从启蒙导向到虚无抵抗的价值导向下的,具有孤独酒神精神肌理的寓言性故事文本。
可以说,孤独感在梁学敏的大量小说中以嵌入的方式存在着,而这种孤独绝非小情绪的释放抑或发泄,而是有着对于整个世界秩序的拷问与个体失落的诠释。而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境遇下,梁学敏更多的是以个体经验来融蓄一代人的生活经验。在他们看来,世界不是按照逻辑性的法则来运行,其间充满了荒诞性与冰冷性,而自我命运也常常在难以把控中滑向未知的远方。因而,反逻辑的生活游历与反常规的生存行动便构成了其寓言文本的织体,并借助于这些自我调侃与离奇动作来进行自我解构,借助于充满着荒诞不经的带有狂暴释放性的性灵冲撞,借助于出走、抗拒来呈现一种对于现在秩序如道德、人伦、金钱等束缚的社会性的人的不满,进而追求一种“人”的本真性、情感性的具有激情、野性与自由的具有个体人性的悲悯的人、悲愤的人、忧伤的人、荒谬的人、颓废的人、虚无的人……一种不那么模式化、规范化的人。因为,唯有如此方可回归到具有主体性的自性的人的本真状态。为了抵达此种状态,梁学敏以反常规的冰冷感、冲突感、灾难感来制造一种动荡不安、神秘莫测的气氛。其中,有决绝的却费尽周折、被言语侮辱和歧视的“退学”经历(如《朋友即将来访》《表哥很快乐》),有雨夜妈妈重病不断呻吟,爸爸去外边请医生却迟迟不归,最终院墙在一道道裂缝后终于坍塌的绝望(《爸爸带回了医生》),有影射老人晚景生活的表面上失踪、却实质上犹如消融在沙发里的淡淡忧愁存在状态(《每个老头都有一个坏习惯》),还有要去找朋友李乐借钱、李乐却恰巧被人用啤酒戳在脖子上死去,而回来的火车上又恰巧遇到一个叫李乐的人的荒诞无稽的故事(《出门》)……凡此种种,均表现了梁学敏对抗现代社会虚无生存状态的一种解构性书写方式。在今天我们“被同化”的生命状态中,在“秩序化”的幕布制约下,梁学敏以一种狂荡不羁的人的行动性,来切开日常生存肌理、展现人的灵魂躁动与情感流动,并发出了这样的具有隐喻性的追问:世界是一个囚笼,抑或人是自己的囚徒?如果是前者,那么我们何不进行全力以赴的自我突破?如果是后者,那么为何要进行自我设限?这种青春自叙传的书写,折射了一代人在决绝反抗中看似癫狂、实则孤独的虚无生存状态。
作家关仁山曾说:“现实有丑恶,但作家不能丑陋;人性有疾患,作家内心不能阴暗……作家的内心要不断调整自己,要有激浊扬清的勇气,还要有化丑为美的能力。自己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还要从反思中给人民以情感温暖和精神抚慰……”(《文学应该给残酷的现实注入浪漫和温暖》,《中国文学批评》2016 年第 1 期)在梁学敏的作品中,除却显在的戏谑、喧嚣与玩世不恭外,还隐藏着温暖的爱意,这是对人性缺失下无奈生存处境中芸芸众生的悲悯观照,而这一写作的努力构成了其对失范世界解构式冲击外艰难人世中的温情人性建构,这也是其作品中尤为动人之处。较之《暴力史》的乡野残酷底层丑陋、厮杀与《在大街上狂奔而过》的城市融入中的歇斯底里的心灵创痛与失范文化解构,在2019 年出版的《李丽正在离开》这一小说集中,有着更多相对平和的、建构性的温暖构筑,这些较为集中地展现在基于芸芸众生的温情性悲悯观照的三个层面。
其一,女性群体的聚焦。这使得作品有了诸多温柔的寄托。同前两部小说集的女性更多显在的躁动化、欲望性的性情相比,梁学敏近年来的女性书写显得更为平和、冷静,这就仿佛一个生命体的不同阶段一样,经历了青春张扬与现实碰撞,这些女性身上的棱角被磨平而由狂热变为冷静,由放纵、自我的新潮女性回归了平淡小县城爱情、婚姻故事中的苦涩、隐忍与坚守、执着。在《李丽正在离开》中,自始至终我们都在发问:“李丽会离开吗?”这个来自县城的朴实姑娘,和恋人鹿燕平在没有任何物质基础的前提下踏入张城,她没有逼迫鹿燕平,而只是一直和他一起努力。鹿燕平在考试老师与贴广告签单中不断劳碌、碰壁与成长,而李丽也在不断的离开与回归间往返。但这一切只是行动性的张城与老家县城间的往返,她的心却并没有离开。二人始终骨肉相连地不离不弃,一切都显得清贫而又美好,温暖而又温馨。“李丽会离开吗?”这个问题仿佛等同于“爱会离开吗?”无疑,这一“离开”是无需忧虑的。而在《在黄村》中,一直喜欢李东的许晓晓更是以炽烈的爱与无私的付出诠释了女子在爱情中的善良、美好秉性。这便是梁学敏笔下的女性,她们为爱人而生,最希望的是能有一段真挚的爱情,如果物质贫乏那便是命。但她们不会认命,只会选择和爱人携手努力,以最大努力去追求美好的未来。正是这样美好的秉性,让孤独的奋斗、艰难的生活成为一种美好的现实坚守。
其二,父亲群体的聚焦。在梁学敏的诸多作品中,妈妈总是柔情的、孱弱的,爸爸总是脾气极差,暴力而又酗酒。但正如雨果的“美丑对照原则”一样,在爸爸们贫瘠、粗糙的外表下,又有着其慈爱、温柔的一面。这种人性的暖色调,当从以“我们”为主体的第三人称的老一辈父亲代际相传为以“孩子”为轴心的第一人称爸爸时,表现得尤为突出。在《李丽正在离开》这部小说集中,父亲展现出了其极具细腻关爱而又艰辛负重的一面。在《一小片乌云》《舞蹈课》《跑步》等作品中,作为父亲的青年男性,其孩子均是处于青葱岁月的小学生。为了他们健康茁壮成长且受到良好教育,父亲们在优质学校、课外辅导班等方面希望给予孩子最好的教育,但他们又往往受制于职场加班、阶层藩篱等现实困境,而表现出精神的反抗与心灵的煎熬。当光阴的步履迈向了新世纪的两个十年之后,80 后的青年们已然成长为年轻的父亲,与之前的代际相比,他们兼有着“融入城市”+“抚养幼子”的重担,因而当舐犊深情之佑护孩子的真情与现实困境纠缠在一起时,父爱便在展臂保护与无能为力间表现出其极为复杂的状态。在此,“到世界中去”与“回家庭中来”在现实生存与家人关爱间的不能兼顾与内在抵牾,正体现了一代80 后的人性缺失,以及艰难的生存处境下的爱的付出。
其三,好人群体的聚焦。在梁学敏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人物书写中,以“痞子”“混混”为主体的、江湖逻辑下的底层小人物占据着主体位置。而近年来,当其笔触朝向“好人”这一群体聚拢,一方面表明其写作由早期的“青春焦虑症”正在逐步朝向“社会艰难症”转移,一方面也表明了其通过这一群体来倾注对于美好人性的触摸与小心翼翼的留存。以《大酒店》中的陈师傅为例,这位在“我”散步时遇到的邻居是一位非常随和、热心的人。他在木材厂工作,当“我”和爱人去家具城购买家具,和两位女性议价时遇见了陈师傅,“陈师傅根本没有和那两个中年女人说话,马上就给我们便宜了三百块,并且还给我们找了一辆送货的车,只收五十块的送货费。”当陈师傅得知我有了个小女孩宝宝,便温和地想要来看看,得知孩子睡了,便说改天来看,而后蹑手蹑脚地朝楼下走去。这两个细节,能折射出陈师傅是一位有着热心与爱心的好人。但在这背后,却是一个生活、事业一事无成的作为失意者的陈师傅:他经历了木材厂打工,然后想要开大酒店,却遭遇了刚刚租上房子装修完就要拆迁的噩耗,最后事业颓靡之际只能靠卖保险为生,且在极度绝望中操起棍棒打自家的狗。有同样经历的还有《问李军亮好》中的“好人”李军亮。李军亮是一位柔声细气的、有些唠叨和黏人的人,他在《王城日报》工作时,总编把几乎所有版面的任务都交给了他。但任劳任怨的他却不由得扮演了“老实人”的角色,总是被女同事欺负。事实上,无论是陈师傅抑或李军亮,均在诠释着我们常说的“好人难寻”背后的“好人难当”的尴尬与困苦。而当这些人的热情与善良不能被时代与社会温情对待时,他们“好”的温暖与社会的冰冷并构成了一个矛盾体系。好人,常常被称为“社会的底座”,是托举起整个社会良性运转的中坚力量。然而,好人在现代社会中又往往有着特定的指称,他们不但是善良的大多数,也是像土地一样寂静、沉默的大多数,而某种意义上,寂静与沉默又总是被置换为老实人与失意者这样的受欺负与不如意的形象。作者正是通过让这些不为人知的“好人”浮出历史地表,来表达一种爱的力量被时代遗忘甚至冷落的伤痛感触。随着他们温柔的、爱的力量被一步步驱散、一点点消泯,其中社会批判的旨意便显而易见地呈现了出来。
通过女性、父亲、好人群体这些具有人性光点的人物类群的聚焦,梁学敏最终将笔触伸向了现实生存拷问的“一体两翼”:一是现代生活中人的物化问题。二是如何在物化危机中保守淳朴的心灵。人的物化问题,是现代情境下极为核心的一个存在难题,而在梁学敏笔下,正是由于这种善的力量与爱的能量的现实人性的被消泯、被吞噬,才愈加显示了作为灵肉之体的人在现代框架中的无能为力,于是最终的结局便是人的“被物化”与“抗拒物化”的博弈。在近几年的写作中,梁学敏极度关注现代人的日常现实生存问题。这些问题涵盖了单位中科层化辖制下的层级压制、住房难题、孩子上学困境等等,而这些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人们已然消逝的、所剩无几的良善与温暖秉性。在梁学敏近年来的诸多作品中,以婚姻和家庭为中心的“家世界”成为青年人建构抵抗屏障的爱的港湾,他在这里让早年那些狂荡不羁的青年回归家庭生活,并用父母的舐犊深情与夫妻间的爱的守护,来努力地在现代“世界”保守着一种纯真与爱意。如果说正面话语冲撞是一种显在的先锋冲击,那么在此,梁学敏显然采用的是一种早年的正面冲击后的对于事件背后真情的珍重,是一种以温情展现为中心的美好人性的彰显。而当这些美好秉性以不得已、无结果的无奈呈现时,其实更像一把“清水里的刀子”刺痛人心。
总体而言,梁学敏的先锋叙述是一种以青年的狂飙性情、疼痛情感与温情灵肉为中心的暴力先锋,他以富有跳跃性的短句和精准的爆发力,来呈现一种被掩藏的现代青年的“一代人的怕和爱”。而经历了诸多现代世界被遗忘、被欺辱的人们的江湖打打杀杀的叙述,近年来梁学敏最终将叙述指向了更具重心的面向现实说话的能力,这也是所有先锋叙事最终走向深邃、厚重的必然突进。事实上,真正一流的先锋作品,在根本上除却形式的变革与语感的快意之外,皆要面对现实对话、现实穿透、现实启迪这一重要方面。
依此出发,梁学敏将来的先锋叙事意欲朝向更具锋锐度与厚重度的方向发展,可能需要一些实质性的努力:其一,感觉转化问题。即如何将其具有优势的不安感受下的不确定性的触觉的触角,朝向文学肌理的血液深处延伸,并使其自然流淌为更能嵌入时代的稳定结构;其二,知识分子话语问题。即更具历史意识的深度书写与民族心理结构的类群性人物塑造,以知识分子的批判性话语来对话时代,构筑出具有心灵冲撞力的忧患性作品。
作家柳青说,对于文学史,六十年为一个单元。那么,对于一个作家呢?无疑,梁学敏在经历的20 年的先锋构筑后,近年来其创作愈显沉淀、愈加爱惜羽毛,作品也愈加纯熟。我们期待着,他能在写作的第三个十年,以愈加先锋的姿态冲锋向前,打造出一把属于自己的、别具一格的先锋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