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琳
2022 年夏天我开始看一本叫《人生的容量》的书,那之前有好一段时间我都在埋头写稿,但产出内容总是不能够令人满意。罗马烈日骄阳,我每天浸在暑气中写写删删,焦头烂额。那阵子我仍严于律己,作息规整。六点钟准时醒来,照惯例站在房间的窗前喝咖啡。清晨的气流格外珍贵,通常我会把遮光板,百叶窗和玻璃窗通通大敞。它们通天,几乎占据了墙面一半,打开后,对面的人很容易看透我所身处的小空间里的一切。比如没有整理的寝具,懒得关门的衣柜——那里面有更多可供参考的人生。
不过可供观赏的时段通常只属于为数不多的几个生命。剩下的窗户紧闭,人们的双眼也紧闭。
八点钟我的邻居们陆续起床,我也开始一项一项关闭自己的世界。不过也有些时候,因为写稿忘记时间,或者因为等待一只晕头转向的马蜂自己找到出路逃离这个误闯的牢笼,这一系列行为会有一段延迟。
我对面住着位老先生。八点半到九点半常到窗前待一阵子,那会儿他会看到我出现在对面,探出半个身躯,费力将支出去的木窗拉回来,再推平玻璃窗,拧好金色的把手。有几次他就那么定定地看我完成一系列动作,我也有意无意地窥探了他的生活。根据几年来的观察,他大概独居一人。春夏秋冬都喜欢在清晨傍晚,双肘支在窗台前发呆。夏天穿一件白色松松垮垮的背心,冬天穿藏青色皱皱巴巴的毛衣。开窗关窗的间隙,偶尔对上双目,并不回避视线,却从来不曾攀谈。也有些时候我关闭一切,站在为隐私而设立的纱帘背后对着那个正在发呆的人发呆。
生活的表层非常宁静,内里却动荡不安。动物的直觉告诉我接下来的秋天和冬天,并不轻松简单。
写稿间隙,偶尔看看手机,有段时间看到一个学者日日都在叫卖兜售自己的新作,公众号上也常出现一些短评。我对作品有兴趣,往往连评论留言也读几个。有天我发现自己的一个朋友在下面留言求购签名本。这位朋友博士毕业之时曾经把学者赵勇对2022届毕业生的一封寄语短信放在自己的朋友圈,上面写:
“错误的生活无法过得正确”,这个学期,我常常想起阿多诺的这句名言。现在我就把它送给你们,希望大家能够打破魔障,拥有一种正确的生活。
我朋友由衷敬仰这位学者。我虽不是毕业生,却也因为这短短寄语而颇为触动。于是我也很想读一读这本新作,想着贸然开口总有些不妥,只得先上微信寒暄两句:
赵老师,我在朋友圈看到了这个,我朋友很感慨而我也觉得喜欢。我还在罗马,这几年过得平静且满足。一切都好呀!
很快收到回信:好啊白琳,知道你还在国外,日子过得也挺滋润(Grin)。我刚出了本散文集《人生的容量》,如果你在国内的话就寄给你了。
我一看正中下怀,慌忙说:我不是很常看朋友圈但偶尔会看您的公众号,知道新书出版的信息,如果在国内就好啦!不知道为啥也想给您写评论。我记得以前我读了您的书,也可认真了,还写了读后感。
马屁有用,很快就又有回复:看你写小说一篇一篇挺丰收的。你若能写评论当然好了。倒是有编辑好的PDF 版,不是最后的版本但也差不多。勿外传即可。这是去年准备出书的版本,今年由分社转到了总社,略有调整。
随即很快传来电子版,又附言:
好像就是删掉了《过年散记》中“北京有多远”一节内容,其余没什么变化。
紧接着又道:对了,好像《过年散记》还是你编到《山西文学》中的对不对?
我想了想,确有其事,不过时间已过去许久,记性变差,许多事情都记不大清楚。不过既然要书已经成功,少不得道了谢,而且马上给自己不写评论找好借口:我最近在挣扎写稿,书会好好看,就算写不出满意的评论也可以和您聊聊天。
很快得到一句令我颇为熨帖的回复:你只要想写,就写得好。
拿到书之后,我的午后时间有了新的安排。早晨在稿件里浮潜,五小时结束,常常不食午餐反而倒头大睡。两三点钟醒来,正是一天中最为炽烈的时刻,我去厨房搞一杯冰美式,或者冰镇桃子汽水什么,靠在躺椅上醒神。我把书传到Kindle 里,慢慢翻看。
书没读多少,接连收到稿件被拒的消息。我在写作上似乎走入了某个死胡同。
我停下手中的工作,揪着头发在房间里困顿两天。尽管素材丰富,也着力刻画人物,但文化与语言差异,也仍使真实故事读起来怎么都不可信,更像是谎言。我想我大概需要更换写作的方向,在生活里寻找新路径,在作品中获取新平衡。
心情沮丧,暑气日盛,继续写稿已经不大可能,我决意和意大利人一样,先把工作丢到一边,进入晃荡模式。此前推却了许多朋友邀约,现在一一补上。于是我每个周末都和朋友们一起上山下海,到处闲逛。去徒步游泳,去餐馆吃饭,去看各种展览。有时候我和玛琳娜夫妇待在一起,有时候和塔莎以及她的男朋友罗什一起。罗什是个法国人,说自己没吃过真正的中餐,而塔莎认为我一定可以推荐一家很好的餐厅。于是我们就去了我住处附近的名为小沈阳的东北菜餐馆。饭菜口味不佳,锅包肉软塌塌,土豆丝齁咸,但他们仍然心满意足。反之亦然。傍晚我们去了城里一家酒吧,我对于他们觉得不好吃的餐食也无从挑剔。真正的了解永远需要漫长的过程,我明白自己在所有事情上的尴尬处境。除了放缓脚步交给宇宙,我能做的只有做好当下,随波逐流。
这几年,我学会了意大利面食的发音,开始喜欢各种各样的奶酪,我走了很远的路,爱上了无休止的散步。我的脑壳里不断渗进有趣的意象,却从未试图唤起宏大的思想。我开始对充满哲学意味的书籍很感兴趣,尤其是它如果充斥着“鸡零狗碎”,就更能够引我入胜。我把这本《人生的容量》随身带着,插空阅读。
不知不觉时间就这样过去,暑气最盛的几天,我都在海边泡着,要把自己晒成黝黑流油的蜜糖人。七月底我又被朋友叫去圣玛丽内拉,晒了一天回家,晚上不到九点钟就几乎要昏睡过去,可临睡前不知道哪一根思绪翩然起舞,忽然就想起“正经事”,比如说总也写不好的作品,学了忘忘了学的糟糕意大利语,浮皮潦草的日常,连正经的计划都没有,这引起对未来的惶惑,以及随之而来的一阵些微恐慌。这些年我尽力让自己简单通透地生活,只看当下不想未来,认为只有做好每一个时间线上的自己,才会把下一个Lin 传送到她想去的空间。因此诸如此类忧思万分的时刻非常罕见。我躺在床上,三个小时过去了,意识乱流,无法控制。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又会想到《人生的容量》那本书里的片段。接着就衍生出其他杂七杂八的记忆线条,想起自己在好多事情上都多有拖延怠慢,心生羞愧。再接下去我想我应该做个诚实的人,快一点把读后感写出来,接下来我闭着眼,在黑暗里想要好好总结这本书里的内容,却发现根本理不清楚。
我终于丧失最后一丝睡意,从床上爬起来,把Kindle 打开。我翻看自己看过的文字,发现屏蔽回想,面对现实,我仍然无法总结。我想大概人生就是无法总结的,只有过程而无定论。这本书就是一个容器,装进来很多琐碎。和我的生活一样,是这样那样的事件,人生正由这些事件组成,而非时间。
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与这本书有着很深的共鸣,也能够体会到作者的感情——并不在于多么深层的智识,而在于袒露自己的朴素,平胸的舞娘来跳脱衣舞,把自己的内里掀开是随性也自在。我一直不学无术,很怕与学者专家交流,赵勇老师显然是我够不上的有学问的人类,但不影响我在当下,发觉自己很可能懂得了这本看似庸常琐碎的书棱角分明的一个侧面。
我坐在床上,百感交集。也不是多么宏大的主题,对我而言人生就像一场游戏,我叮嘱自己尽量戏谑着过去,不要太过紧张焦虑,如是几次,果然沉静下来,想了想,有些话要说,于是动手打字,顺便解释拖延的理由:
最近在写一个稿子,焦头烂额,但有空就看您的书。读得不快,到今天为止,基本上看了百分之八十。这本书真的跟着我,在地铁里,在湖边,在海边,在山顶上,在郊区的小庭院,在我住处附近的公园,在我房间的椅子上地上……是一本让我放松的书……对不住,上一本法兰克福什么的因为我很无知所以根本就……这本就没有那个问题,活该我没出息……读这本书有时候我忽然就冒出个特别奇怪的念头——总之就没个正经。比如说今天在圣玛丽内拉的沙滩上,我看着看着就吃了一惊:赵老师竟然还看《步步惊心》!然后又想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还珠什么还有那后宫什么传之类的?这些我都没老老实实看过,净看了些片断。
我平时删聊天记录删得特别快,其实和人交往的片段就都这样没了,前阵子翻以前存起来的证件号,不知道为什么手机里竟然保存了六年前的一段记录,那时候您为我写了评,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然后我要求不能写别人比写我好,真是丢脸!
还有就是我其实有一次特别抱歉,那时候我们还有考古课,通常在野外或者地下,有时候收讯特别不好,而且一走就是一天,十几公里的路。有天您让我帮忙弄个公众号的内容,我回复特别迟,当时您说都已经弄好了,我担心您觉得被怠慢。不过那时候我太累了,回到家就倒头睡过去,后来也觉得不必再单独解释。如是好多小事,本已潜在记忆底层,如今却都在我看书的过程里冒出来。您写您的老师,我就会想到这些小故事。
写得挺乱的,眯着眼睛打字,但通常这种糊涂混沌的时候,写的都是大白话,虽然偶尔干这等蠢事经常令我在第二天感到后悔,却也愿意保留自己这么不成熟不慎重的一面。
书读完之后会认真想想,也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个什么。
我还有一个疑惑。之前我看书里书外(《书里书外流年碎影》),手写过两封信,印象中寄给您了,也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过?完全丧失记忆了。
发完消息,我戴上耳机,一边听一个恐怖故事一边睡觉。过一小阵子困倦再次来临,要关掉手机,顺带看了一眼,发现赵勇老师已回复消息,罗马的深夜是北京的清晨。
书评呢?
你是说这些文字挺乱对吧,我还以为你在写书评呢。
手写过两封信?这个我怎么没印象?
我眯着眼睛回复:
这个肯定不是书评啊,这是个睡前感叹,就是突然想起来这些然后就写了老长一段。我这个人记性很差,也许装了信封就忘记寄也很可能,还不如不手写直接发邮件呢……想着也挺后悔的,写了好多张纸呢。
我再想想,确实是没有记忆。如果是手写的信,又写得长,我该有印象的。
应该是没有寄出或者没收到。我特别抠,喜欢蹭公家便宜,就想着寄杂志的时候把单独的信也寄出,可是邮局经常丢东西,总之可能真的丢了。而且我记性差,明明寄了一封,结果以为自己没有表达,就又写了一次,不过那次寄没寄就不知道了。
很快又收到回复:
我再回忆一下。
不用找了,这次我好好写!我回消息。
写至此,我关上手机。其实我想要说的更多,比如讲讲我徘徊不前的选择。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摇摆了好一阵子了,想要听个建议或者意见。但同时我又知道,我根本就固执得要死,也对自己充满莫名其妙地相信。所以我释放掉一部分的紧张,觉得人人都要在这些琐事中消耗掉气力,我一点都不特殊,一点也不。于是我再次闭上眼睛,很快睡去。
早晨醒来,看到几条留言,其中有赵老师的。
他写:我翻了一下旧书信,没找到你说的手写信。又去翻邮件,看到了这个。
下面附了两封短信,摘自邮件。
发件人: 白琳
发送时间: 2013-10-18 10:16:07
赵老师:
上一期登您的阅读,看了以后就又想起《书里书外的流年碎影》,拿出来重新读了。妙的是,好像每一次读,着重点都不太相同。当看到您写您抄了李泽厚的整本书时,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本雅明的那段走路与坐飞机的话实在太美好了,美好到我不再对自己抄书的行为存在怀疑。有时候读专业类的书,比如这两个月在看黄永年的《古籍整理概论》,薄薄的一小册子,因为要做笔记,要把自己看书过程中想到的各种事件、例证、观点,或是从别本书上得到的信息融会到一起,所以几乎连抄带写耗时费力。想想都很崩溃。这小册子我大概四五天就读完了,但是抄它的过程却得到了很多与“读”全然不同的感受,现在已经接近尾声,我觉得获益良多。本来这种吃力的事情在做的过程中会有打退堂鼓的念头,偏巧就在半中间看了您的阅读史,它的确是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或者说,您写您读书的往事、在读书中吃到的苦,给了我正面的榜样。您在传递正能量。我实在喜欢您写阅读,期待以后能够常常受教。写封感谢信给您,祝您一切顺利!安好!
白琳:谢谢你阅读拙著并且还读出了感受。当年写阅读史也是被你们的鲁顺民逼出来的,他若不逼,我可能到现在也没有机缘去写这篇文章了,所以得感谢你们的主编。读书确实是一辈子的事情,越往后读,可能才会越有一些体会,这种体会不光是与书本的交流,还会与现实人生互动起来。因此也希望你越来越能读出境界。
祝好!
看到九年前这一来一回的信件我十分惊讶,对这件事毫无印象了。于是回复:我竟然还写过这个!根本不记得了……我也去翻翻邮件。
我果真去翻了往复邮件,自己第一次写邮件给赵老师,是在2013 年10 月17 日,是一封约稿邮件,约的就是那篇收录在《人生的容量》里的《过年散记》。这之后大部分邮件都是关于稿件。唯有2013 年冬天好一阵子,讨论的却是关于我考博士的事儿。读什么书怎么做研究等等,赵老师提供了很多帮助。
我小时候一直怀抱理想,认为自己很有去做学术的能力,所以一心想要考上画论方向的博士。中国古代画论虽然不是中文系范畴,但所涉及内容都是古文,多少有点沾边。我明明知道赵老师的研究范围不涉此类,但因为他性格和善,读书之余很多问题都还是无所顾忌地请教了。果然赵老师很认真地对待我的每一个提问,有自己不能肯定之处,也会坦然说明,给出别的出路,于是也就有了我和童庆炳老师的间接联系。其中一封如下:
因为收到你邮件时我正好要给童老师打电话,所以刚才电话中问了问他这本书有无最新再版过,若有的话,我甚至想让他送你一本。但童老师说此书在1995 年再版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出过。但因我说到了你的论文涉及文体,他立刻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参考文献。他说吴承学(南方一位大学的教授)、北师大郭英德都写过关于文体方面的著作论文,徐复观有一篇重要论文《文心雕龙文体论》,收在他的《中国文学论集》中,但这本书是港台版,大概只有到国图的港台书库才能找到,等等。童老师是文体研究方面的专家,这方面的信息比我知道得多,希望这些信息会对你所帮助。
不必言谢。
祝好!
过一天忽然又收到一封:
我今天才意识到那天所说的童老师那本书的名字不准确,应该是《文体与文体的创造》。
祝好!
那时候给赵老师去邮件,他知道我复习紧张,亟待回复,所以总是回得很快。短则几小时,长则一两天。其实当时他手上欠着好些工作,书稿也有几部,还是腾出时间认真对待我这个总想占点便宜的学生,至今想起来也仍令我非常感念。
奈何当时国内的古代画论博士点十分稀少,我也很不通人情,所以碰了不少壁,就此作罢。灰心丧气的三十岁,实在不知道干点什么好,不如写点东西,舒缓心情,所以就有了一篇泥沙俱下的《考博未遂记》。按照大部分人的想法,人生的失败是不值得拿出来演说的,不够丢人现眼。偏偏我自揭其短,把一整个荒唐写出来,还要发表,振臂喊人来看。刚一见刊,有位正蒸蒸日上的作家,在去开会的途中非常诚挚地劝慰我:你知不知道,你说你没考上,得有多少人感到快乐。你简直就抚慰了大家的心灵。你竟然还写出来。
听到这话我感到十分讶异,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这些。惊讶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想要当场问一句:你也感到快乐吗?
但是我没有多此一举,我内心里已经明确了答案。
有些人是要靠他人的不幸来安慰自己的。
有一刻我感到伤心,也生出一丝后悔。但随后便自我宽解:如果能够以自己的不幸抚慰他人的悲伤,也不是什么坏事。多少作家,不就是将自己的悲剧融入写作,触动读者的灵魂吗。一个写作者如果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是没办法打动他人的。其实也不用谈什么写作不写作,人本不应畏惧坦然地面对自己。
尽管些许受挫,但也从那时开始,我坚定了写自己想写的一切的信念,立志要做一个不忌讳别人怎么看怎么说的人。这是很难很难的事,时时刻刻要经受考验,被共有的价值评断,是一个需要极强意志力的必须坚信的过程。
我相信赵老师一定也有这样的一面,这绝不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共情。
《人生的容量》 分为两个段落,上编为“私人生活”,这表明他要写诸多恐被人笑的“寒酸”或者“平庸”。在后记里赵老师提到“我当然知道,自己的人生经历既无高光时刻,也无华彩乐章……是很容易被人笑话的。但问题是,虽然寒酸,尽管平淡,却又总有一些瞬间或片段让我感到神奇或不可思议。它们在我的记忆深处哭着,笑着,叽叽喳喳着,仿佛要破门而出,又仿佛是要让我另眼相待。”他也表达一层忧心:“但这样一来也很危险。我的私人生活本就灰头土脸,如今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难堪自不必说,有时甚至还容易惹是生非。”曾有一位学生在读过他的某篇文章之后很认真地劝他:“这篇适合您八十多岁以后发表,现在拿出来或恐他人说三道四。”而赵老师则叹喟:“也许她是有道理的,但问题是,我能不能活到那个岁数呢?”我读到这些内容,愈发感到亲近。人生诸多顾虑,活在捆绑与束缚之中,常常自己挂上他人目光所锻造的枷锁,赵老师却有一份开阔,这让他的文章松弛有趣,直白天真。
总之,我与赵老师就这样建立了联系,此后却也少了许多联系。掉头写作之后,我也没什么伟大的目标,仅凭本能驱使,有兴趣时写两行,大部分时间非常懒惰,也从未把写作当作正事。我一边晃荡一边思考接下来自己还能干点什么,我想的很慢,一直以来都这样,关键的事情上都想的很慢。
两年后,我写出了一些东西,但完全够不上格调。那时候山西省作协组织一群省内作家去北京开研讨会,吊车尾把我挂上了。研讨会上这些作家的作品会被评论家们点评,作家群里都是已经写作许久有些名气的人,所以很快被诸位评论家认领而去。唯有我被遗漏下来,很是尴尬。正巧我看到赵老师也在受邀评论家行列,于是厚着脸皮打去了电话,问他是否能够评一下我的作品。
我本意只是让他帮我随便说几句,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值得被仔细评价的内容,但是赵老师很快答应,并且写了篇《看白琳如何八卦》。
这是篇迄今为止最长的评论我的文章,差不多有一万三千字。这也是令我无限感激的一篇文章,因为赵老师不仅是在点评我的文字,而是非常凌厉地披荆斩棘,在我杂乱无章的叙述中切中了我的本质。我像是在捉迷藏游戏里于某个角落里藏好的小孩,忐忑激动。我身处群体边缘,不那么重要,似乎寻到寻不到都可以,然而却因他认真搜寻,通过文字,甚至是多重隐藏的文字,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被发现的感动。
这之后我许多次听到身边人对我说:你写的东西和一般的很不一样,赵勇老师写你的和一般的也很不一样!
虽然点头称是颇显骄傲,但我始终认同。他的点评给我建立了前所未有的信心。我从他的文章里认识到了未曾发现的我自己。我认识到了自己的语言结构,内在审美,甚至懵懂的灵魂特质。此前我糊里糊涂,忽然之间仿佛开窍,认可了自己内在自由。可以说,赵老师让我抓住了令我喜爱的我自己。或者很久以前赵老师就看透了我——那个时常表现出羞涩的我并不是真实的我。
这之后我逐渐开始在写作上专注起来,生活上也是。世界就像是突然打开了一扇通往真实的大门,尽管文体始终被认为是虚构。
我于2022 年12 月从罗马回到国内。回国一年,把写了一半的赵老师的书评翻出来了好几遍,每次都想要快快接续,但不多时又默默关闭。我在等待一个时刻。
我自己并不能说清楚这是怎样的一个时刻。似乎需要某种事物落定,有一个明确的结果,而生活却总是雾气重重。有很多次,我尝试坐下续写,但一切似乎都仍然停滞在2022 年的秋天。自那季节起我经历了一系列不同形态的事故,如今看来,承担的焦灼也丰富了人生的内容。
2023 年春天有好一阵子,我住在临近大海的一间小公寓里,每一个清晨和傍晚,都沿着海岸线来回散步。海边的寒冷令我无所适从,整个三月都在狂风大作,天空和海面一直都是灰色。我从未如此长久地住过海边,对持续不断的坏天气感到惊奇。或许也有一丝的绝望。我寄期望于在那里被拯救被净化,而脚边和远处翻涌的浪涛带来了无尽的泥沙。
我在房间里开空调开电暖,裹上好几层绒衣棉袄,缩头缩尾盘身在卧室矮椅小桌前写作。空调开久了会流鼻血,关掉它烤电暖炉我的手指又总会僵硬,甚至在小指关节处生出了冻疮。有一天我的小腿因为贪热而低温灼伤,因此最终我关闭一切,裹上棉被,在冰窖里执着地写啊写。天色渐晚,也不能再让人忧郁更多,只不过是灰色变成了深灰色。没有星空也不见月色,只有一只微弱的小灯陪伴。这样的状况总会让我写到深夜时产生出陈旧的年代感,这是一种朴素的孤寂和寒冷,与我的个性并不匹配,我始终都是热烈的。
像是在附和赵老师的书一样,在海边的我密集地进入了思考。有时候这个思考延伸很远,我觉得我早已shift 过无数的空间,现在的我已经完全和曾经的我不在一条时间线上。
算一算我和赵老师认识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也可以分段为上阕下阕。2016 年八月开完研讨会在北京分别之后,赵老师评论我的文章就陆续多处可见。到九月开那一年度的山西散文年会,我被人团团围住,说都看到赵老师评我的文章,羡慕极了,能被赵老师如此认真地点评,真的前途可期。那晚我回到家中,不能平复,在微信上写下了后来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内容。
我与赵老师相识在2006 年,那会儿开一个会,在一个什么村子里,会开完了大家出去转转,篝火一下。那个傍晚天气不太好,有点细雨蒙蒙,篝火堆里烧着好多玉米,我们俩各抓一个一路啃。啃了两下我觉着我的玉米应该比他的烧得熟,就提议换一下。我本意就是想让他吃好点,他也很单纯,就换了。谁知道我刚啃一口他的玉米,就知道我把他坑了,但我还是装作很善良地说,我那个好点吧。他赞同着,非常善良地啃完了那只夹生的玉米。
这是我的一段回忆。恰好记在我与赵老师相识的第一个十年的句点。那十年我惶惑无知,在编辑部里混日子得过且过,甚至对文学一点都无喜爱之心,只想着赶快跑去“做学问”。学问做不成,就好像失却了航向,不知未来。而在那一晚我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成为一个作家,就此走上写作之路。
2016 年至今,又过去了许久。这些年里我变化了很多,不再是那个活泼的恣肆的我。我的写作变得真挚且沉稳起来。生活一直教给我新的课程,我在这些课程里写着写着,总有一种感觉,这么冷,这么安静,这么死寂。我不是在内部的空间,而是在外面,在遥远的大海上,独自一人。岛屿被大海水雾包围,无休止地被浪潮访问和抛弃,我浮上来,又潜下去。
我在很多地方重新打开赵老师的《人生的容量》,企图写出一个内容翔实的书评。我想要分析总结,想要像一个真正的评论家那样专业赏鉴。我坐在海边咖啡馆读它,坐在樱花树下读它。这样的读法也常常令我想起在罗马的上一个夏季,我在地铁里,在湖边,在海边,在山顶上,在郊区的小庭院,在我住处附近的公园,在我房间的椅子上地上读它。我曾对赵老师说这是一本让我放松的书,然而2023年夏日的一天我在海边读书,一个穿白衬衫的女孩走来和我坐在一处,问我在看一本什么书。我说这本书的名字叫《人生的容量》,她说啊,这么严肃的书么。
赵勇老师说书名《人生的容量》,或许表达了他对死生有命、人生无常的感喟。“当然,即便是长歌当哭,那里面也有我的私人生活。‘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我绝望地想到了马克思的这句语录,以此为我的假公济私,不得不写撑腰壮胆。而私人生活在长歌当哭中蜿蜒,它们固然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呈现机会,却也不可能不含着悲音,透着寒意,行行重行行,五里一徘徊了。结果,我的私人生活除了灰头土脸,还成了本雅明所谓的‘悲苦剧’。”
然而这书却全然不够沉重,时时刻刻都流露出松快的神态。
如果它严肃沉重,我想我绝不会反反复复打开,断断续续阅读。在意大利,我带着消遣的心态读它,在中国,我却因它而获得某些宁静。与其说读书,不如说是在自我对照。赵老师的书是轻盈的。我也想要重拾这份轻盈。
许许多多天,我在阔大的窗前欣赏静默的曲折,大海的,树木的,别人的,我的。孤独把一切帷幔都拉开,眼前呈现的只有一片赤裸。我可以在书籍的投射处看到自己不同的肖像,她在海面上完成了变形和扭曲。这是悲惨的,也是幸运的。我冒着丧失自己最好的东西的风险,经历了人生里一场短暂的风暴。我在海边住了小半年,日复一日,我逐渐脱去了羽绒衣,厚毛衣。我开始在阳光直射的午后有了汗意,我穿上了吊带裙。我延续了在罗马的一切,却慢慢改变了外在。我翻开书,作家开始描绘世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空间里布满了个人的图像。他发现耐心的迷宫般的线条勾勒出他自己脸上的轮廓。
2023 年秋天,我回到家。在海边我持续写废一大堆稿件,但终于抓住了某种复归的线索。我的生活也缓慢平和,很快进入了新一轮的冬天,这是我最喜爱的季节。昨天早晨醒来,听到了雪花拍打在窗户上的声响。我拉开窗帘,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我期待这雪再下一下,厚厚地覆盖大地,但在我未及挥霍时光耐心观赏,太阳便炽烈地照射,不到十一点钟,它们尽数融化,我站在窗前,发现自己并不那么真实地喜欢赤裸的清晰。
我走到书桌前,打开了这个有陈旧伤痕的文档。我已经忘记了赵老师书中的详尽内容,能够捕捉的只余感官。我注定不是一个专业的评论家,我总是在阅读时充满对自己的感情。我如此自恋地读了多遍赵老师的书,在他的故事中读到了无数个我自己。
这却令我感到了抚慰。
2023 年11 月2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