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财产

2024-03-20 09:27李宁豫
雪莲 2024年1期
关键词:缝纫机手表老妈

【作者简介】 李宁豫 ,70后,河南许昌人,深圳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雪莲》《特区文学》《椰城》《宝安文学》,现居深圳。

失 去

70岁那年,我妈随我弟弟搬进了新房,她失去了属于她的几乎所有可称之为财产的东西。

新家配置了全套新家具新家电,她原有的东西——70年代的五斗桌、缝纫机,80年代的落地电风扇,请木匠订做的大衣柜、高低柜、三人皮革沙发,后来又添置的组合柜,以及跟随了她几十年的锅碗瓢盆,和那个张了口的大案板,都陪着那套90年代末买下的90平米没有电梯的二手小套房租给了别人。搬进新房,老妈说,感觉像是住进了别人家。我批评她说,你就不能有点主人翁精神?

但她觉得她不是房子的主人,除了衣物,她觉得这里的每样东西都不属于她,房屋产权在孩子名下,物业费水电费都是孩子交,屋里的电器她好多也不太会用。现在的电视跟过去不一样,不是调台,而是选“块”,她越看越糊涂,儿女不帮忙,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去兜里还有钱,现在连钱也用不上了。春节取出来的一叠百元大钞,她郑重地放在床头柜里,两年过去,除了给孙辈们发压岁钱用了一些,剩下的一直没动,都快变成文物了。

还有手机,一个老掉牙的老年机,跟宝贝似的,那是她跟世界唯一的一点联系,尽管她也很少用。我曾试图给她换成智能手机,手把手教她怎么打电话、接电话,怎么点开微信加入我们的聊天,最后发现都是徒劳。除此之外,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就剩不多的几件老物件了,15年的手表,40多年的缝纫机,50多年的老相册,孩子们不清楚它们的底细,也没有处置权。当然,孩子们也没有兴趣去处置。

搬家的时候,我妈不知道怎样跟自己告别,也不知道怎样在别处找到自己,她梦游一样在新家和老家之间徘徊,别扭着劲,终于在我弟弟惹她生气的时候,落了定。

“我不搬了,我自己住这儿。”

弟弟劝不动,拿床单把老妈的东西一股脑包起来,扛上就出了门。

我妈没办法,跟在后头。她以这样一种类似逃荒的形式完成了乔迁,也完成了人生最大的一次减法。她儿子肩上扛的,是她几十年物质积累的0.01%,剩余99.99%留在了身后,成了她的身外之物。

从此,我妈开始了她的漂泊,一会儿漂在儿子家,一会儿漂在女儿家,所漂之处,一张床,一扇柜子,两个抽屉,放着她的四季衣物,几片药,一个老花镜。床头柜上一张照片,上面是她的母亲和她的大哥,一个走了二十五年,一个走了三年。

手 表

五一回老家,老媽专门戴上了她的手表,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老妈没拥有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如果说有,手表算是吧,还不止一块。当然,这个值钱只是相对她本人的收入水平来说的。第一块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买的,40多块钱的一块女表,还是托同事在部队的老公的关系。当年手表是稀缺货,没点门路搞不到,所以能有一块手表戴在腕上,可拽了,不但证明自己有点钱,还能证明自己有本事。可惜便宜没好货,没多久就坏了,把妈给心疼的,更刻苦地节衣缩食。后来她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男同事急用钱,着急出让手表,我妈义无反顾就给买了下来,上海牌机械手表,原价转让,120块钱。120块!小时候我对巨款的对标就来自这儿。

为一块男式手表,还是原价二手,我妈也愿意花掉她的所有积蓄。就我对妈的了解,她不是一个为东西可以搭上所有钱的人,所以她这样的壮举让我挺惊讶的,“那时候,想买买不到的。”看来奇货面前,人会变得勇猛得多。“这么大的决定,你没征求我舅舅的意见?没征求我姥姥的意见?”“没有。”看来奇货面前,人还会变得有主见。

一块二手男式手表,成了我妈结婚时最值钱的陪嫁,也自然成了我爸的东西。这块表我爸戴着戴着便不知所终,是丢了还是坏了还是送人了,我妈也不清楚。

现在这块表是十多年前在美国二女儿家时,二女婿送的圣诞礼物,这是老妈这辈子收到的最正式最贵重的礼物了,所以在她心目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手表长方形,有一大一小两个表盘,大的是机械表盘,小的是数字表盘,可以帮助老妈同时掌握两个时区的时间。手表除了中间换过一次电池,没出过什么状况,换电池的修表师傅跟老妈说,这可是一块好表啊。这句话老妈很受用,那可是专业认定。

这几年,预计电池快到服役年限了,老妈念叨了好多次,深圳这儿哪里有修表的?

修表的?我也不知道。深圳这么大,修表店还有吗?

当然我也没当回事,没事修什么手表嘛。老妈中风后,手表就很少戴了,皮质表带上下两层也张了嘴,我觉得差不多可以归为古董了,放好不丢就行,还管它电池作甚。耐不住老妈多次提醒,我用哥俩好把表带粘好,放在老妈床头,让她随时触手可及。妈也没有辜负这块手表的默默陪伴,没事就拿出来看看,发发呆,然后放回去。

该换电池了。她又说。我嗯一声,表示我听到了。

老妈每天的活动仅限于晒太阳、吃饭、睡觉、上厕所,以及看电视,除此之外就是看时间。电视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时钟,看电视一点不耽误看时间。手边还有一个老年手机,不看电视的时候,妈就摆弄手机,手机时不时会响一声,一个男声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上午十点零八分。下午四点十五分。

有段时间老妈突然要给她的手表一个交代。

那天跟我说,这表你拿去戴吧?

我?我金属过敏,戴不了你知道的。这是真的,牛仔裤上的金属扣、眼镜腿上的金属架都会让我的局部皮肤起红疹,这个理由拿出来表示拒绝斩钉截铁。我儿子回来,老妈又把手表拿出来,要传给外孙,大学生毫不迟疑,我不要,女式的。再说我戴表干什么?

送不出去怎么办?自己戴吧。就天天戴上,手边放着手机,抬头就是时钟,一个不能自主出门的老太太煞有介事地戴个手表,多少有点滑稽。而且每次戴手表还很费劲,本来手就不灵便,再加上单手扣表带本身又有难度。戴了一段时间老妈就不戴了,因为的确有点费事,而且,也的确没啥用。

没想到这次回老家老妈又想起戴手表了。戴就戴吧。我过去帮她把表带扣上,推出轮椅。早上8点多的高铁,时间紧迫。

五一节人比平时多了不少,到了检票口才知道直升电梯在对面,又挤过人群折返,进站下到站台,发现二车厢在遥远的天边。我推着老妈从十二车厢匆匆往前赶,想看看时间,却腾不出手掏手机。突然想起来,老妈不是戴着手表吗。我推着轮椅,妈妈坐在上面戴着手表,有动力有导航,咋这么顺遂呢!焦躁消失,我觉得脚步都轻盈了。

妈,看看表几点了?妈抬起手腕。8点35。

走过两节车厢。妈,几点啦?8点36。

按这速度,没问题。

老妈神采奕奕,这块手表这么重要,让她此刻特别有面子。

高铁在飞驰,我和老妈坐在临门口的两座上,乘务员帮我们安置好了轮椅。我安逸地在手机上写着日记,重点记录刚才手表的事迹。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了。

“妈,你戴上表是要回去换电池的吧?”

老妈认认真真地点点头。“那个店在中国银行旁边,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中国银行在老家门口没多远的十字路口,回去第二天我们就去了那家钟表店。店的位置一直没变,只是门脸变洋气了,前店除了卖表,现在也卖手机。店后面诺大一个柜台全部都是钟表零件,柜台上,一盏台灯,一副单筒眼镜和各种大小镊子、起子、弹簧、螺丝,老板黄先生守在这里有40多年了,头发花白,脸膛红润,散发着一个专业匠人的稳妥,就是他曾对我老妈说,这可是块好表啊。

看到修表这样的老行当,就像翻開了一本古籍,时间的厚度扑面而来。在这个小县城,老行当也不能轻易找得到,不过随便一打听,县城的老户们还是能给指个准确的位置,比如那家做手工鸡蛋糕的老作坊,有祖传配方的卖酱牛肉的院子,以及弹棉花的老街面。几年前,老妈在老家把我留下的棉被都给翻新了一下,她抱了两床棉被找到弹棉花的老店,新被里新被面,加了好多新棉花,合成两床两米宽的大厚被子,千里迢迢给我寄到深圳。我说,不用不用深圳哪里用得上?但没用。结果那年冬天深圳奇冷,还落了雪(雪粒),那床大棉被实实在在地告诉了我什么叫暖和。

眼前这个红光满面对人半冷不热的修表师傅,我妈早在20年前就跟他打过交道,言语交流不多,平时也几乎想不起他的存在,要用的时候,举步就能到,而且100%保证他就在那个柜台后面。他不像磨刀师傅那样浑身末路的悲怆,人家的坐骑可是宝马。传统手艺一旦对接现代时尚,又不能被现代科技取代,那就是时代的宠儿了。

黄老板把表接过去,戴上单筒眼镜研究,说,电池不着急换,还能用一段时间。

老妈说,换了吧。

我说,换,换,表带也换,这趟回来一半目的就是换电池哩。还有一句话没说,电池换了,老妈接下来才会静心过日子。

新电池和新表链,一共花了180元。手表指针好像陡然有了精神。我想,回头手表背面贴个胶带,我戴吧,戴在腕上每天高调地让老妈看到。

缝纫机

缝纫机的故事本来很简单,最后却变得十分复杂。

缝纫机比我小一点,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父母买了一台,最初是开封产的,爸妈觉得不是大牌子,不好。一个远房姑父在四煤矿的供销社上班,他把缝纫机拉到矿上的商店,帮爸妈换回一台上海牌(又是上海牌,70年代全国的最大牌就这俩字了吧)。缝纫机不用的时候,机头埋在面板下,那面板原木色,油光锃亮,光滑坚实,堪比现在的高级木质地板,机头黑亮,每次沉甸甸从面板下取出来,蓬荜生辉。多数时间缝纫机起着床头桌的作用,但待遇可不是桌子能比的。一块棉布叠几层盖着,过段时间,我妈会把机头取出来上点缝纫机油。几十年过去,缝纫机崭新如初。

用缝纫机车线缝纫,中原人给了一个专用的动词叫dāo,跟缝的区别在于,那是手工动作,这是机械动作,而且体现了迅猛快速的动感,甚至还有点象声词的意思。我妈dāo过衣服,dāo过补丁,dāo过被罩,后来市场繁荣,我妈只剩下dāo鞋垫了。

我妈没什么爱好,做鞋垫勉强算一个。用旧棉布,打浆、粘合、晾晒、剪裁,为了美观,用新买的白棉布做表,在缝纫机上一圈一圈密密地dāo线。跟买来的鞋垫比,我妈做的鞋垫线密、厚实,还好看。也有纯手工的,包括十字绣的绿叶红花。一做就是几十双,儿子闺女,媳妇女婿,孙子外孙,统统都有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突然都不习惯垫鞋垫了,老妈做的鞋垫从供不应求转为滞销品。我家到现在还存着一大摞,新的旧的都留着。之所以没扔,也纯粹是因为那是老妈用缝纫机一脚一脚踩出来的,或者一针一针纳出来的。老妈也不再像前几年,时不时观察一下我们的鞋子,问一句,你咋不垫鞋垫?我再给你做几双?

缝纫机也就彻底歇下来了。

那天陪老妈散步,我突然想起了缝纫机。老房子连带旧家具整体租给别人好几年了,我第一次想起这件既非家具又非家电的故旧。

卖了。我妈轻描淡写地说。

卖了?我大吃一惊,妈,你不要了给我也行啊,那可是古董啊!卖了多少钱?

100。

那跟白送有啥区别?

汹涌的情意顿时开始泛滥,真的是“失去了才觉得珍贵”。我出嫁前,我们可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那台漂亮的机器如果有灵魂,它一定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记得我青春的气息,它陪伴我们从乡村到县城的几次辗转,那张龇牙咧嘴的旧桌子都还在,它怎么就被卖了!

妈,你怎么舍得啊!我痛心疾首。

我妈无动于衷。好多年都不用了,你桂芳姨的一个亲戚说要,我也不好意思不给她。

事情大概是这样。一个中年妇女敲开我妈的房门,笑哈哈地说,桂芳是俺姨,今儿我来拉缝纫机。我妈脑子转得慢,当她还在思考对方是谁,对方怎么找到机电公司家属院1排1栋2楼西门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时间反悔了。

中年妇女是桂芳姨远方外甥媳妇的姐姐。因为是桂芳姨牵的线,我妈也算爽快。远方亲戚临走,塞给我妈一百元,我妈说,不要钱,不要钱。对方就把钱收回去了。后来桂芳姨把一百块钱还给我妈,算是完成了这笔交易。

桂芳姨和我妈是同事,也是五十年的铁杆,她年轻时遇车祸造成腰部以下截瘫,常年卧床,我妈隔三岔五就去看望,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聊一天。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妈脑溢血。最近的一次,桂芳姨由保姆推着来看我妈,两人一人坐一辆轮椅,在小区院子里聊到黄昏。桂芳姨性格开朗,几乎是我妈的精神导师。我妈生病后,在轮椅上度过了大半生的桂芳姨开导说,“活动活动,活着就是要动”。

那天我随口说,妈,十一放假了我们回老家吧?没想到我妈竟然眼放光芒,明显变得高兴了。嗯……好啊。

我问,想家了吧?老家毕竟有自己的儿子,还有老街坊。

结果我妈说,我要回去要我的缝纫机。

我的吃惊程度超过了听说缝纫机被卖掉的时候。已经给人了哪里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我妈不管,她说缝纫机本来就是她的。

怎么要?

找你桂芳姨,她知道在哪儿。

要回来干什么?放哪儿?

妈不回答,但她铁了心要要回她的缝纫机。人年纪一大,特别是再生个病,就不论理了。

怎么想起缝纫机的?看电视剧看的。妈喜欢看家庭年代肥皂剧,最喜欢那种穿着粗布衣扎着麻花辫从六七十年代开始的故事。最近她老是在剧里看到缝纫机,越看越想念。

我心说,命运啊命运。

就在几个月前,我妈最要好的朋友桂芳姨去世了,新冠疫情期间,街区封闭管理,桂芳姨不能像平时一样让保姆推着出门逛街,闺女也不能去看她,春暖花开时節,褥疮旧疾复发,医院回天无术……桂芳姨弥留之际对女儿说,闺女,救救我……她跟我妈那次夕阳下的告别成了她们的最后一面。

怕老妈伤心,我一直瞒着她,偏偏这时候,她想起了缝纫机。

好想说,晚了,妈,六年了,为什么你早点不想起来呢?

半个月过去,老妈还没忘,一个月过去,絮叨得让人难以招架,我终于忍不住,帮她拨通了桂芳姨的电话。当然,是空号。

这回该死心了吧?

没有,妈更频繁地催我联系桂芳姨的女儿小敏,这次她挂心的已经不单单是缝纫机了。

我只好说实话。妈,桂芳姨不在了。五月份走的。

你开玩笑的吧?我妈不信。她笑着看着我,好像这样就可以认定这就是个玩笑。

给小敏打个电话吧。妈又开始催。

我接通小敏的视频。看到小敏,妈的泪就下来了。她好像看到了久未见面的亲生女儿。 两人一会儿哭一会笑,聊了一个多小时。小敏说,姨,疫情过去,我去深圳看你。

我妈涕泪交集,好,好。

妈没提缝纫机,后来也再没提过缝纫机。

相 册

相册是我搬到深圳后,唯一被全数带过来的东西,大大小小有一二十本,青年时代的塑料大相册,孩子们的艺术照精装本,更多的是十多年前冲洗照片时相馆赠送的纸皮简易小相册。

我妈的老相册温文尔雅,封面没有花花绿绿的大美女和椰树沙滩,虽然边角严重掉色起毛,封皮也快脱离了,但至今在我心目中,是我家最有气质的一件东西。不大,16开,墨绿色封皮,硬皮表面有微微凸起的石斑纹,里面是黑色卡纸,每页之间有薄薄的一层蜡纸薄膜。它和毕业证房产证身份证护照放在一个抽屉里,抽屉带锁,这样的高规格待遇是其他相册享受不到的。

小时候我对老相册的兴趣差不多相当于对连环画的兴趣,百看不厌。那层蜡膜不但能保护照片,让每张照片至今崭新清晰平整,也迫使我们每次打开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把薄如蝉翼的这层膜弄破,这就使得看老相册这件事有了某种仪式感,要端坐,需静气,动作要轻缓。

老相册比我大。我妈二十出头的一天,天气估计挺好,我妈心情应该也很不错,兜里又难得富裕出来一点钱,她独自跑到郑州百货商场闲逛,然后她看到了柜台里那个墨绿色的“美人”,摸索半天,她掏出来1块钱……

从此,我妈有了自己的私房物,郑州、银川、贺兰、禹州,相册走哪儿带哪儿,陆陆续续留下我妈的生活轨迹。

照片多数都是在照相馆里拍的。十几岁我妈随大哥和母亲离开山西“移民”河南,离开前和大哥、我姥姥、她舅舅拍了一张合影,几个人有站有坐,相互隔着距离,拍照方式还保留着民国时期的风格。我妈是专门打扮过的,穿得很隆重,一件宽大的中山装,扎着裤脚,垂着两条短辫,突兀地搭配了一顶干部帽。我妈比她大哥小二十多岁,长兄如父,照片上看得出来,她怕她大哥,站得规规矩矩。我舅舅笃定从容,一看就是一家之主,见过大世面。

之后在河南的学生时期,我妈灿烂多了。骑车的,靠着树的,和小伙伴勾肩搭背的,后来去宁夏支边,因为即将独立自主,脸上也有了她大哥的那种从容。再后来,相册里多了一个年轻男子,那是我爸,围条围巾坐在郑州大学的楼顶故作伏案状。再往后,有了我,我妹妹,我弟弟,我妈给我们仨每人排了一个成长顺序:百天照,一岁照,小学毕业照,初中毕业照,高中毕业照……照片上,有照相馆在不同时期给我们提供的各种坐骑,婴儿座,三轮童车,羊头木摇椅……我一岁时,我妈在我头顶扎个丁丁,抱着去了照相馆,借了照相馆一条漂亮连衣裙给我罩上,我站在大块积木上拍下人生第一张直立照,她躲在背后扶着我的手臂也入了镜。我三岁时,她又抱上我去了照相馆,她把我的流海齐齐地梳下来,贴着我笑得满面春风。她太想我了,跺跺脚把刚一岁的妹妹托付给我婶,坐车到省城来看大女儿,大女儿躲在姥姥背后不见她……

我亲爱的小脚姥姥,她那件打着补丁的围裙,我隔着几十年时光依然觉得熟悉亲切,不自主地想贴上去,我曾天天跟在这条围裙后面,喝红薯汤,吃黄瓜瓤。我的表姐们,她们身上的格子衫,后来我也穿过,她们左臂戴的红卫兵袖章,一个红色的菱形塑料片,我当年眼馋过好一阵子……

几年前我在深圳书城一家精品店发现了几张照片角贴,尽管这些银色片片显得有点轻浮,我还是毫不犹豫买了下来,像握住了70年代的一根手指。

十一长假,我抱着老相册坐到我妈旁边,我说,我们把老照片重新理一下吧。我们用两天时间,把角贴补齐,把没能贴上去的老照片安排就绪,把记忆的大门打开。

当年朋友之间有互赠照片的习惯,许多朋友以“生人”的身份在相册里住了几十年,这次,他们从我家的历史尘埃里,一个个被指认出来,有了姓名和身世。我在那些“陌生人”旁边一一贴上标注:李开花,山西邻居;徐秀英,宁夏同事;穿着藏服的叫黄汉珍,高中同学,分配到西藏;天安门前两排穿军装扎腰带手握红宝书的,是宁夏同事,趁着全国大串联的尾声,来到了首都……

我不得不佩服我妈的记忆力,那些从未被提及的名字,竟然都还处在保鲜模式,鲜灵灵的。

——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一身白衣(或者浅粉浅黄浅绿),一根长辫子,右手搭一个小坤包,坐在莲花喷水池前,春光明媚,她眯着眼睛,笑意盈盈,是我妈的初中班主任,方明辉。旁边那一张,我妈和同学们,穿着歪歪扭扭的衣服,戴着红领巾,身后是一个四角亭。这是五十年代末的初夏,在郑州人民公园,师生们叽叽喳喳,方老师举起傻瓜相机,对自己的学生们说,来,看我这边,笑。同学们或蹲或站,笑得千姿百态,我妈不小心眨了眼,张国华和王亚杰没来得及看镜头——这是我的想象,其实,7个女孩子是一个学习小组,给她们拍照的是公园里专门给人照相的,至于班主任,跟她们其实不在一天。

——这是洛阳龙门,身后想必是石窟,时间是1960年。三个女孩侧身站在岸边的岩石上,咧嘴笑着,故意不看镜头,把目光投向远处。河水在脚边轻拍。她们眼里闪着光,牙齿洁白。最前面的女孩叫刘金兰,高高的个子,短发,短裙迎风飘动,是当年那个学习小组7朵金花中的一个,三个女孩都是印尼华侨,她们被家人费尽周折送回国,以躲避印尼的排华之乱。郑大附中收纳了十几个印尼学生,她们尽管不在一个班或一个年级,但住在一起,玩也一起,她们互相讲印尼话,跟其他同学则讲一口蹩脚的中文。给我妈的留言上写着:把青春献给——祖国。初中毕业后我妈再没听到过她们的消息,她们去哪里上了高中,有没有像我妈一样支边,“文革”期间命运如何,改革开放后有没有回印尼……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一栋大楼上刷着大大的八个黑体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楼前的栏杆上密密麻麻趴着十多个年轻人,两寸大的照片上,一个人还没标语的一个笔画宽,看不清面目,那是我妈的好朋友程姨的新疆伙伴。我拿放大镜一个个仔细看,始终没有看出哪个是程姨。

1965年,我妈和程姨高中毕业,那一年,学校每个毕业班抽两名学生去边疆支教,程姨去了新疆,我妈去了宁夏,有的去了西藏和云南。出发那天,我姥姥颠着两只小脚,步行几里地,泛着泪花执意去火车站送——八年前她带着小女儿从晋地山区来到中原,八年后,小女儿却又只身返回更僻远的大西北,她不舍得又不放心。回头看看,我妈这一步其实还是走对了,下乡虽然让她丢了郑州户口,掉了身价,日后找对象时处于劣势,但换来了一份稳定工作,还换来了一个干部身份。相比之下,比我妈小15岁的表姐就没这样的运气,她中学毕业正值“文革”,下农村做了知青,回城后被分配到国营菜市场当营业员,铁饭碗勉强端到30岁出头,又下了岗。我舅妈提起这个,也曾深刻地表达过她的遗憾,她对表姐说:你可没你姑幸运啊。细想我妈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在这儿——她早出生了两年。

不过我妈不觉得她幸运,下乡这件事加重了她的自卑,之后的高中同学聚会她也尽量躲着,“我不想见他们,去了让他们看不起”。照片上,高中同学们在郑州人民公园合影留念,女生盘腿坐在草地上,男生并排站立,其中一位身穿当时最值得骄傲的背带劳动布裤子,他们背后是一尊花岗岩雕塑——工农兵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同学们可能没意识到,自己不自觉的优越感伤害到了这个西北乡村小教师的心,还兴冲冲地给她送来了三张聚会合照,我觉得我妈实在是误会同学们了,同学情谊多美好啊。那天我突发好奇心,一张张揭开老照片封印了50多年的另一面。翻到这张照片时我惊叫一声,上面竟然写满了字,那是某位同学的聚会感言:两年前我们同在一班,两年后又在鄭相见园,有的人朝气勃勃,有的人萎迷(靡)不振,有的人在前进,有的人在倒退。

时间太久,我妈完全不记得这些字了。时间是1967年9月24号,留言的口气里已经有浓浓的“文革”味了。我一直说我妈太敏感太玻璃心,看到这些字之后,我多少理解了我妈的感受。

——在那张写着“革命青年志在四方1965”的合影里,刚到宁夏的7个校友,一男六女,不悲不喜,满脸是对眼前命运的接纳,我妈身边的沙姨,自此在宁夏呆了一辈子,是少有的几个没有返城的同学之一,因为她在郑州的家实在是太穷了。沙姨和我妈是好朋友,她送给我妈的单人照背面写着,“海可枯,石可烂,我们的友谊不可断”,但进入70年代两人就不小心走散了,一散就是三十多年。

两人重新取得联系的过程颇为戏剧化,跟肥皂剧里的套路似的——表妹结婚,老公刚好是宁夏人,老公的大哥刚好在宁夏吴忠市,就是沙姨所在的城市。我妈就托我表妹的老公让他大哥闲来打听一下一个姓沙的老家河南的老阿姨,给的参考线索就是那张“革命青年志在四方”的合影。谁也没想到,几年后,那位大哥传来消息,他在《吴忠日报》上看到了这张照片,而且,随照片一块刊发的文章,作者刚好就是沙姨……真是天造地设的一段友谊啊。2003年,两个老太太约在郑州见了一面 。黑发变白发,当年的有志青年都已是奶奶了。哭了没?没有,我妈说,感觉没太大变化。

这一面之后,我妈的长途电话就多了,聊了几年我妈开始感觉不对劲,沙姨的话翻来覆去老重复,“你儿子多大了?”过一会儿又问,“你儿子多大了?”沙姨说,我得了老年痴呆症,慢慢会啥都不记得了。两人在电话里笑。后来,接电话的就变成了沙姨的老公。再后来,还是沙姨的老公,嗯——送养老院了,我也照顾不动她……养老院条件不错,孩子们经常会去看她……不认识,谁都不认识。

我妈明白,她和这位好朋友的缘分就到这儿了,这次她们是真的失散了。

现在我妈成了我家最“穷”的人,她失去了自己的家具家电,失去了自己的亲密朋友,失去了老公和父母兄弟,还失去了自由进出和自由消费,现在她有的只是记忆,还有偶尔探听那些记忆中的我们。

我盯着照片上她们年轻饱满的脸,第一次发现我妈原来是圆脸,圆似满月,好像有光从皮肤里面映出来,五官明媚,像刚刚淋过一场春雨,照片上的我妈身无分文,但握着大把的未来,未来里有我、弟弟、妹妹和她的儿孙,有得有失,有来有去,不过她都还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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