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火车

2024-03-20 22:39晓寒
雪莲 2024年1期

【作者简介】晓寒,本名张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上海文学》《散文》《清明》《雨花》《雪莲》《野草》《朔方》等期刊。

火车是我偏爱的交通工具。我喜欢它哐当哐当地带着我穿山越水,像小时候的正月,祖父挎着装着油饼、面条和腊肉的篮子,带着我沿着泥巴路,踩着霹哩啪啦的鞭炮声,走过田埂、木桥、围着篱笆的菜园,沿着青烟笼罩的山脚走向远远近近的亲戚家。

火车比祖父的脚步快,跑得更远。它在某个深夜、黎明或者下午,把我丢在一块想象中的土地上,然后像一个孤独的行者,从胸腔中迸出一声忧伤的长鸣扬长而去。在那里,我的身体和心灵,接受很多陌生事物的摩擦,包括风雨、飞扬的尘土、寥落的星光和傲慢的楼群。那种和过去一刀两断的感觉,一次次成為我内心的渴望。

没有目的的出行,我都会选择北方。高高的天底下,火车带着我,驶向灰暗、枯涩、苍茫和凛冽。我喜欢置身这样的空荡,身边一无所有,所有都在远方,像一条鱼,独自游荡在深海。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会忽略,遗忘,抗拒,努力捍卫我异乡人的身份,我热爱这个身份。麦田不是我的,高粱不是我的,风中招展的白杨宽敞的院落和忧伤的雪山也不是我的,我无意占有,我只是一个借道而行的过客,匆匆一瞥擦肩而过后统统物归原主。而时过境迁,那些东西都成了我的财富,我在南方的孤灯下,在春雨淅沥和或者秋虫弹唱里,再三反刍。我在里面游弋,沉吟,驻足或者回首,那是我的风景,我在那里找到了另一个我,我的重生。

这回是例外,头一次漫无目的地上了南方的火车。它带着我,从雨中的黄昏出发,奔向下一个夜晚和黎明。

南方的四月,夏天来势汹汹,心怀不甘的春天仍在死守。这是一场拉锯战,攻守之际,和煦与热烈,保守与激进相互渗透,让人很难界定这是夏天还是春天。

桃花、梨花和杏花掩着屋角,点缀着农家的日常。油菜花笼盖着田野,它们把香气都藏起来了,等太阳出来,又会在灼烫的金黄里肆无忌惮。回故垒的燕子早就来了,日子被花样不停地蚕食,它们飞来飞去,叽叽地叫着,寻找下落不明的乡愁,乡愁没有边界,并非人类独有。

花田边的菜地里,有人撑着伞在摘菜,身子蹲着,像一个蜷曲的符号。这仿佛是父亲的影子,他的黄昏,和这样的形象十分吻合。炊烟升起牛羊走下山坡的时候,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他觉得,这些事情必须在黄昏完成,好像到了第二天,它们就会跑掉一样。

他要把牛羊赶回栏里,蹲在暴涨的河水里洗猪草,三根杉木搭成的桥,在父亲脚下上下摇晃,灰色的水漫过杉木,翻起牛眼似的波纹。几草篮猪草,一股脑倒在河滩上,一把一把在水里荡干净。他要洗一张犁铧,拿一把稻草,把上面的淤泥擦得一点不剩,好像这样一件农具,从此不再用来耕地,而要进入博物馆,当成文物永久地收藏。没有什么可洗了,他要把屋坪里的劈柴搬到灶屋里,码成一堵整齐的墙。或者把晒在外面的红薯藤收回来,用竹叉叉了,一把把挂到屋梁上。雨天,他披着的蓑衣透湿,像在水里浸泡过一样,头顶的斗笠边沿,一串串地掉着水珠。晴天,一头的灰尘和汗水。等到忙完走进屋来,煤油灯已经点起来了,他穿过昏昧的灯光,看到坐着等饭菜上桌的我们,一句话也不说,脸阴沉沉的。他在责怪我们,只晓得想方设法偷懒,不知道抓紧时间做事。

父亲的生活,只属于父亲,不属于任何人,不可篡改,也不可复制。他这一生,似乎就是为干活而来。在他的认知里,干活高于一切。他常常训斥我们,多做一点事又累不死。早晨,傍晚,中午,晚上,他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他的生命辞典里,好像就没有娱乐这个词语,他的娱乐,大概就是喝酒,拉一把样子丑陋的二胡。

抽烟也算不上,他抽烟潦草,从不讲究。在家里用旱烟杆,抓一把烟丝填满烟斗,三两下抽完。在野外用撕好的书纸或报纸,卷成喇叭筒,点了火衔在嘴里,一边忙活一边吧哒有声地抽着,口水把大半截纸都打湿了,他也不在意。他喝酒在晚上,喝一茶杯,然后拉一会二胡,他只会拉花鼓戏里简单的调子,一字调,十字调,山川调,西湖调,他并不知道这些调子的名字,我也是后来看花鼓戏剧本才搞清楚的。他的二胡跟谁学的,他不说,我们不知道。

父亲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三哥、四姐、三姐,没有人去招惹他。他平时沉默寡言,一副木讷的样子,像个闷葫芦。只要你跟他为某件事情争辩,他突然灵光乍现,笨拙的嘴跟抹了油一般。有天早晨,四姐洗一大盆衣服,中途累了,停下来歇气。父亲责备她偷懒,四姐说,我是真累了,要歇会,谁能像你那样啊。遭到顶撞,父亲十分恼怒,扬起巴掌,迟迟没有落下。这是父亲和别的父亲不同的地方,他从不用武力伤人,他伤人,只用恶语,这是他怀揣的利器。他飞着唾沫星子骂骂咧咧,配着天衣无缝的手势。

四姐低下头,一声不吭,眼里的泪水摇摇欲坠。领教过他的厉害,我们自然不会自讨苦吃。跟他斗,就像那个跟风车开战的堂吉诃德,不知道为什么战斗,斗赢了也不知道能得什么好处,关键是,失败的,永远都是我们。

饭桌上,我们默不作声,匆匆扒完饭,把饭碗往灶上一撂,到房间里拿上手电筒,像传书里的绿林好汉一样,在心里打个呼哨,越过屋门口那棵雪梨树下的麻石台阶,一路向山下奔去。

村外的某个屋场里,电影就要开始了。我那时十几岁,初二没念完辍学在家,哥哥姐姐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们都像坠入了情网一样,疯狂地爱上了电影。为一场电影,从一个屋场追到另一个屋场,从一个夜晚追到另一个夜晚,从几里路追到几十里路。那些电影的名字,我一数就一大溜。

那些夜晚,不看电影,好像就找不到一件可干的事情。看书是一种奢望,附近没有书店,最近的书店在一个小镇上,离家四五十里,翻山越岭马不停蹄地打个来回,也得半天。浪费时间是一个方面,没钱买是真的。家里那几个钱,忙着对付柴米油盐,总是入不敷出,用父亲的话说,哪里来钱给你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大半年去一回,在邮局买一两本便宜的杂志,《读者》《辽宁青年》什么的,最好是过期的,可以省点钱。薄薄的杂志,不消两个晚上就翻完了。不放电影又没书看的夜晚特别难熬,冬天就围着火炉,烤火,沉默。秋天和夏天就搬把椅子,坐在屋坪里吹风,看星星,月光,萤火,听鸟叫,虫鸣,纺织娘没有休止的歌唱。远处,山峦在月光下像荡漾的流水,鸡冠鸟的叫声随风而来,像一个流浪汉在反反复复地吹着口哨。

太多的时候,我沉默。这种沉默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命运,知道明天做什么,明年做什么,到老的时候做什么。像一条路,不曲折,也不神秘,一眼就看到了尽头,无非就是像蝼蚁一样,一辈子在泥土里爬行。果弋里说,“青春之所以幸福,是因为它有前途。”我的青春跌落在尘埃里,听到的只有破碎的声音。

父亲说,乡里狮子乡里滚,想吃公家的饭,你还没那个命。这个观点十分难得地和祖父的观点相吻合,只是祖父说得委婉含蓄,他说,七十二行,耕作为王。他要我早睡早起,安心种地,不要想七想八。他怕我不服,还跟我举例子,你看看,村里的人都这样。山村里有百来号人,他们与锄头镰刀相伴,泥一脚水一脚走完一生。他们都觉得这样活着很好,一代又一代,从生到死,臣服在命運的脚下。

不过,山外面有些人不同,他们穿着崭新的衣衫,套着皮鞋,戴着手表,骑着单车,拿着粉笔、钢笔、材料纸,在办公桌前打发悠闲的日子。我们做的事叫干活,他们做的事叫工作,在长辈们嘴里有一个特殊的称谓,“搞工作的”。我们自然不能跟“搞工作”的人比,他们生下来就是“搞工作”的命,每次见到他们,便觉低人一等,说话都变得不利索。尤其是父亲,见到“搞工作”的人来了,满脸堆笑,端茶倒水,打躬作揖,他所谓的礼节和客气,在我看来,怎么都是他内心不便道破的胆怯和自卑。人各有命,后来,我也放弃了心里那些潮涨潮落,夹在村里那一帮人当中,日复一日随波逐流。只有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对着满窗月光的时候,才暗自诅咒上天的不公,怎么给了我这样不堪的命运。

到了山脚,我和哥哥一路吆喝,一会就有了一帮人。春生匆匆从屋里跑出来,嘴巴一开一合,肩上还扛着把椅子。他说,我饭都还在嘴巴里,你们几个鬼真早。我们不搭话,望着他肩上的椅子笑,他摸了下后脑壳说,我做一天事累了,看戏时想坐一下。结果到了那里,整个屋场人山人海,到处都是黑压压的脑袋,比开批斗会热闹好几倍。前面大半个屋坪摆着凳子,上面坐满了人,蚊子都别想飞进去。这些人都是住在屋场附近的,占了地理优势,近水楼台先得月。后面的人都站着,相互之间没留一丝缝隙。春生的椅子派不上用场,回来的路上,他为白背了一把椅子懊恼不已。

有一天晚上,在简家湾一个老祠堂里看《杜十娘》,这是新来的片子,首场放映,人多得打堆,连围墙上都坐满了,有些人干脆爬到附近的树上,坐在树杈上看。我们一帮人挤在人群中,我站在谷皮子身边。他比我矮,一直踮着脚看累得要死,他看到前面有一处空旷,不知道那是个水坑,将挡着他的那个人推了一把,你往前站点。那人身子一晃,失去平衡,扑通一声跳进了没膝的积水里。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那人跳起来二话不说挥拳向谷皮子砸来。看电影都有个习惯,一个地方的人站在一块,不会轻易分开,万一碰上麻烦好彼此有个照应。春生见状,抬腿踢了过去。一些手痒爱打架的年轻人见有人动手了,立刻来了精神,电影也不看了,使出一身蛮力挤了过来。

还有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趁势而上。霎时,从地上抓的泥沙,屋檐下引火用的杉树枝和松针,门外田里抠来的烂泥,菜土里扯的辣椒树,杯子里喝剩的水,从四面八方飞来。有人甚至脱下鞋子甩向人群,至于最后能不能捡回来,暂时懒得去想,先过了瘾再说。人群乱作一团,惊叫声哭喊声咒骂声接连不断。我左边的一个姑娘,两条乌油油的长辫子上落满了烂泥,她边用手使劲地抹,边嘴里嘟嘟囊囊地骂着。不远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扔到头上的杉树枝激怒了,脸憋得通红,弯腰捡起树枝,对着边上的人胡乱地抽打。放电影的女人脸色煞白,摊开双手试图阻拦挤来的人群,嘴里使劲喊着,莫挤,莫搞坏了机子。没有人听她的,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我一边往外挤,一边用双手护着头。结果还是被一条凳脚在额头上豁了个口子,好在并不觉得多疼,只是血顺着脸往下流。

好好的一场电影,放到一半被搅黄了,连下一场在哪放的预告也省略了。老人家连声叹息,女人气愤不已,几个中年汉子不甘心,撸起袖子想找到始作俑者,但场面已完全失控,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湘东北历来尚武,男孩子更是觉得打架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他们烫着卷发,穿着喇叭裤,结伙成群,骑在单车上唱着最新流行的歌曲,东游西荡,寻找打架的机会。集市、庙会、放电影的场所,哪里人多,哪里就是他们施展拳脚的地方。都是凭真功夫,拳脚相对,没人拿棍棒,也没人拿刀,背后使刀子更是绝不可能的事,他们摆开架势,大声喊着,往死里打。一场下来,拳脚交加,有头破血流的,有腿脚淤青的,有衣服扯烂了的,但是从没听到过哪里打死了人。打完后双方不再纠缠,扬长而去。赢的一方皆大欢喜,输的一方咬牙切齿,发誓寻机报仇。不管输得多惨,都没人去找公安,他们信奉江湖上的事,就在江湖解决。

老年人看不惯,背地里骂他们是二流子,禁止家里的孩子跟他们搅在一起。我们都被再三警告过了,我妈说,你跟那些人搞在一起,我就打脱你的脚。我们村里这帮小年轻,没有烫头发的,也没有穿花衬衫的,就连喇叭裤和凉鞋套白丝袜,也是到很久以后才敢穿。

会打架的男孩遭到长辈们的嫌弃,却特别受女孩子的青睐,女孩子觉得,他们健康,独立,勇敢,自由,一身的侠气和豪情,嫁给这样的男孩,肯定吃不了亏,日子还能过得自由自在。不会打架的男孩往往是遭受嘲弄的对象,我就是经常被嘲弄的角色。我不会打架,力气小,怕疼,怕打到自己,也怕打到别人,被欺负了,也不敢还手。我也羡慕那些会打架的人,一喊动手,把生死抛开,疯子似的往上扑。而我,只会站在一旁,畏畏缩缩,手足无措。

春生经常说我,你嘛,就像个女人。我只能暗自生气,拿眼睛瞪他,一句话也没法回。

出了祠堂,谷皮子问我,疼吧?我说,还好。在经过一处老房子时,他拿电筒往墙上扫来扫去,他的一个衫袖被扯烂了,一绺蓝布垂了下来,像花鼓戏里旦角的水袖。一会他找到一个很小的蜘蛛网,一把揭下来贴上,过两天就没事了。乡下处理小伤口,都用这个办法,很灵验。春生抬脚踢飞路上的一颗石子,我搞清楚了,那个人住西岭下,下次除非莫看到,看到就收拾他。旁边几个人纷纷响应,是,看到了往死里打。

月亮出来了,到处像铺了层银霜,月光里的泥巴路比白天温柔绵软,感觉踩下去有了弹性,脚步声踢踏地响着,应和着周围的虫鸣和蛙唱,还有远近断断续续的狗叫声。走了一段,累了,春生打破了沉默,不晓得哪块土里有黄瓜?谷皮子立马回话,这事找我。他一把拉上我,向一片菜地奔去。

进入一块瓜地,一会儿,他兜里就揣了好几条黄瓜,我还在四处摸索。他说你在干吗?我说找黄瓜啊。他嘿嘿一笑,你真蠢。他告诉我,你捏住瓜藤摇几下,有没有黄瓜一下就清楚了。我试了下这个办法,真灵,果然很快摘了几条大的,看来他没少干这事,是个老手。

把黄瓜抱回来,在河里洗了,分给每个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一边走一边吃黄瓜,喀嚓喀嚓咬黄瓜的声音,使寂静里多了生气。到村口时,我们坐在一座石拱桥上抽烟,双脚悬空,烟火在明暗之间闪烁。河水从脚下哗哗淌过,没有带走星光和月色,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刻,看到蜿蜒的山路上,有一个人顶着月光,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第二天吃早饭时,父亲看到我额头上的伤口,很不高兴,他说,活该,电影不知有什么看场,天天追那么远去看,三更半夜才落屋,早晨起不来,弄得跟鬼一样。

我不回话,埋头吃我的饭。

父亲虽说不上厌恶电影,但他从不看电影,就是在离家一里远山下的王家大屋放,他也不去看。他说,都是些骗人的把戏。到老来,他也不看电视,我把电视开在那里,一会他就把头搁在椅子上,打起了呼噜。

夜笼罩下来,雨水仍在持续,潮湿沿着钢铁的缝隙源源不断地进入车厢,在我身体上蠕动,头发和肌肤感到越发的湿漉漉的了。

正是晚餐过后,因为食物的刺激,大脑还停留在兴奋的状态。有人在刷手机,有人在听歌,有人在玩扑克,就连那些原本一脸倦容像垂死的植物歪倒在椅子上睡觉的人,也开始和身边的陌生人聊得眉飞色舞。这种情形维持不了多久,等到意兴阑珊,就会东倒西歪地沉入梦乡。

我热爱这种深重的疏离,如同一个外族人,在某个盛大的节日夹在另一个族群中,他们说笑,喝酒,唱歌,围着篝火,踩着羊皮鼓破碎的声音跳起神秘的舞蹈,我不拒绝,也不融入,只是保持原初的样子。就像此刻,将脸贴在玻璃上,冷眼旁观。

火车像深海中的长龙,驮着无法甩脱的黑暗,向着深夜的刻度驶去。在经过一座长桥时,汽笛突然响起,像是一声呐喊,仿佛在抗议自己的命运。它每一次驶过大地,都是在重复自己的昨天,它的命运,早已被两根冰冷的铁轨死死地扼住。在某些地方,时间只是一个圆,不是消逝,而是轮回。

夜色覆盖了大地和这个时刻。灯火一茬一茬的,从张开的大幕上嘟噜嘟噜地冒了出来,迸溅着水淋淋的光。灯火是夜晚的花朵,只要有一盏存在,夜晚就还温暖,就不孤独。这人间就适合播种,适合鱼游鸟飞。

我点开手机,高德地图告诉我,火车正在南方平原上行驶,远处是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千里沃野,环绕着湖泊,像难以计数的观众,簇拥着一个光芒照耀的巨星。我和湖擦肩而过,吹不到湖风,闻不到湖水的气息,也无法猜测,这个雨夜的湖泊,会如温驯的女子,一声不响地接受外物的冒犯,还是会掀起牙尖齿利的浪花,抵抗雨水和黑暗的欺凌。

父亲没看过湖,他没看过的东西多如牛毛,他一生走在村庄的半径里。父亲属于南方,属于南方一条狭窄的山沟,是南方的一根草,一棵树,一粒微尘。湘东北是地理概念上的江南,雨水丰沛,到处可见交叉的水流,构成错综复杂的水系。父亲的生命里没有水系,只有门前那条孤单的小河,唱着同一首歌,在他生命的版图中辗转,就像他身体里唯一的主动脉。

即使是夜晚,他仍然有很多事情要做。剁猪草,揉茶叶,打麻(把苎麻的皮剥下来),织斗笠,修补晒簟和箩筐,这些活计,都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进行,像是不宜放在白昼举行的仪式似的。

剁猪草时,他蹲着身子,左手抓一把猪草,右手握着的刀反复地举起,落下,菜刀嗦地切过猪草砍在砧板上,橐橐的响声如粗大的雨点砸在厅屋里,让人想起唐代长安的月光下,随着秋风飘荡的捣衣声。父亲剁的猪草两三寸一截,长短均匀,跟母亲切的菜一样。似乎不仅仅用来喂猪,随时炒了,还可以当菜吃。有次三姐打算去替他,父亲一把将她推开,算了,等下你一阵乱搞,长的长,短的短,猪都嫌弃。父亲对女儿的心思还是了解的,刀到了三姐手里,势必会没有章法,变成乱刀,不是为了省时间,晚上的时间,不是用来省的,主要是为了省事。这件事没那么复杂,在我和三姐看来,一阵乱刀过后,双手一拍,万事大吉。

他揉茶叶也一样。杀过青的茶叶放在簸箕里,冒着热气的部分,仿佛还活在雨雾中的枝条上,剩下的部分叶子耷拉,一身阴沉的明伤正好应对着油灯下的幽暗。他反反复复地揉,揉到根根如针,像要揉出这个夜晚的筋骨。他要把他的期待统统揉进去,包括精细、满意、笃诚、热情,这是他做事的态度,是他朴素的生命哲学。

他喝酒就在做完这些事情后,冬天坐在火炉边,劈柴扯出丝绸般的火焰,夏天坐在屋坪里,明亮的星光涂满他一身。他仰起脖子喝酒,酒香叽哩咕噜地穿过他的喉咙。等到面红耳赤,酒劲像屁股上着火的蚁群在身体里乱窜的时候,他就拿出那把胡琴。胡琴是父亲做的,竹筒上蒙着块菜花蛇皮,琴柱是一根水竹,呆滞地杵在竹筒上,接口处烧了些松油胶着,凹凹凸凸的。琴弓是一根苦竹的竹鞭,系上一绺山棕,唯有琴线是买的。这辈子,我从没见过这么丑的胡琴。父亲不在乎,把琴筒搁在膝盖上,摇头晃脑地拉着花鼓调。有一点不得不服气,不管调子本来是悲是喜,都被他拉得喜气洋洋的。让人想起花鼓戏里会翻跟斗满口脏话专事搞笑的丑角——我们叫花子,也叫花子头。

这大概就是父亲的欢乐,他的欢乐就止于这两件事情。

夜晚漫长,既不放电影又没书看,我们就会找些事情来做。一是为打发时间,二是为逃离父亲的监控,一旦犯了小错小误时,免遭他的讨伐。三哥喜欢去打猎,尤其是冬天的雪夜,背着火铳,带着自己改造的三节电筒,在山里穿梭。我对打猎没兴趣,跟着去照泥鳅。照泥鳅是湘东北的叫法。趁晴天去山上把中间部分未腐烂又含有很多松油的树蔸挖回来,劈成小块晒干,装在一个背篓里,再拿上針扎和木桶出发。松木把铁丝烧得通红,黄色的光像个火球,赶走了田垄上的黑暗,我们沿着三四月的田埂一根根往前走,看到泥鳅和黄鳝一针扎下去,然后把针扎往桶沿上使劲一敲,它们疼得胡乱扭动着身子咚的一声落进桶里。

我并不喜欢照泥鳅,我喜欢的是这种游离在半明半暗中的感觉,一半示人,一半藏进别人看不见的世界。不过,也有一点让我害怕,田埂上青草葱茏,长着高高的蓬草,马唐,苦艾,常常有蛇藏在里面,金环蛇,银环蛇,眼镜蛇,棋盘蛇,有些蛇趋光,看见火光便从远处追逐而来。我不得不穿上长筒雨靴,高度戒备。

每次收获都不小,对于这样的收获,我跟别人不一样,没有快乐,只有厌恶。木桶里堆着一层泥鳅和黄鳝,看起来黏乎乎的,让人很不舒服。它们忍着尚未消退的伤痛钻来钻去,却未发现出口。就像这世间的人,带着暗伤在人流里左冲右突,只为寻找一条活路。

有时候,村里那帮家伙会偷着去人家的鱼塘里钓鱼,那是夏天的夜晚,找的是偏僻的鱼塘。他们轮番跟我说,那是件特别好玩的事情,运气好能钓到几斤重的草鱼和鲤鱼。我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禁不住反复的怂恿,决定去试试。那晚我们去了六个人,来到一座寺庙边的池塘,寺庙是空的,没有人守,附近也没人家。

月亮在云彩里游走,一会把池塘照得恍如白昼,一会又把光收回去,让池塘回到池塘夜晚的样子,幽深而沉默。萤火忽左忽右,把晦明不定的夜色划得七零八落。青蛙全然不顾谁的感受,不知疲惫地鼓噪,只有塘边几丘早熟的稻子,在闷热中低垂着头颅。大家不敢说话,也不敢亮手电筒,一切都凭感觉进行。不时有鱼跃起,发出巨大的响声,可就是不咬钩,让人既心痒又憎恨。时间在静默中流逝,结果到最后,等于白忙了一个晚上,只有春生钓到了一条一斤多的鲤鱼。我们收了钓杆,打着哈欠,沿着山路悻悻而归。后来,他们再三喊我,说那晚是例外,天气太热,运气不好,任凭找出种种理由,我再也没有去过。

我不去的原因不是因为没钓到鱼。那晚站在塘边的小路上,一会看下水面,一会看看路的这头,又看看路的那头,仿佛鱼塘的主人随时都会从月光下蹦出来,满脸怒火,手里攥着一根木棍,碰上熟人,颜面扫地,碰上生人,天知道會是什么结果。那种戒备跟戒备蛇的袭击完全是两回事,防蛇的时候,心悬在半空,脚还在地上,尚有几分踏实。防人的时候,心高悬在空中,脚也在空中,脑子里只剩下恐惧。我的内心本来就不强大,那种在压抑的气氛里如坐针毡的感觉,再也没有能力去承受。

我不愿跟着哥哥去打猎,还是被他拖着去了一次。我们拿着三节电筒,踩着厚厚的雪走过荒野。手电光像一根白带子,在哥哥手里四处晃动,寻找着目标,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雪泛起砭骨的光芒。在一块草坪里,哥哥突然站住,端起火铳迅速瞄准,砰的一声响过后,我才看到一只兔子挣扎了几下,突然不动了。哥哥说,去,捡来。我跑过去捡起兔子,看到它前腿附近有一滩血痕。哥哥满脸喜悦,而我,并不觉得有多么高兴,这种收获于我来说,可有可无。

哥哥把沙子和火药灌进火铳里,说,等下你打一铳试试。我连连摇头,我害怕火铳,害怕它的响声,害怕它伤到自己。我对具有伤害性的东西,总是避而远之。这一次,若不是哥哥死拽着我来,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来的。

走了一段,什么也没看到,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在一棵枫树上,看到了很多鸟,像结了一丫果实。湘东北的人,只认识几种常见的鸟,比如斑鸠,麻雀,老鹰,猫头鹰。至于其他的鸟,统称为“鸦雀”,意思是不是鸦就是雀。哥哥附在我耳边说,一树的鸦雀,你眯着眼睛都能打到一只。他把火铳塞给我,我被逼得没了退路,端起瞄了一下,双眼一闭,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巨响后,鸦雀四处惊飞,一只也没打到。我的耳朵却在嗡嗡地响着,什么也听不到了,脸上传来一阵剧痛,回家照镜子,颧骨那里留下了一块淤青。从那以后,我更加讨厌火铳。凡属利器,在伤害一条生命的同时,也在伤害自己。

我就用这样的方式在夜晚躲避父亲。有一段时间,父亲外出做事,给一家竹器厂做饭。我们就像一条遭到囚禁的鱼重新游回了河流,大胆说话,大声唱歌,放手放脚做事。母亲虽然脾气也不见得多好,容易动怒,还会随手拿一件东西揍人。但她像夏天的雨,爽朗,干脆,来得快,去得也快。而父亲,则像春天的雨,南方人骨子里并不怎么喜欢春天,春天雨多,细细密密,无休无止。就像一个男人面对一个满腹愁怨的女子,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都不能让她改变。刚开始觉得新鲜,温柔,有女人味,时间一长,便难免心生厌倦,恨不得顷刻逃离。

醒来,看向窗外,雨停了。

黎明的天空浮着灰色的云,像棉絮一样稀松,边沿毛茸茸的。这是南方的云,多情,忧郁,仿佛随时都会坠落到头上。北方没有这样的云,北方的风像一把利刀,在大地上收割,也在天空收割,把云朵的毛茬儿都割得一根不剩。北方的云,比南方的轻,比在清水里洗过还干净。

从云朵缝隙里漏下来的天光,使天空和裸露的土地呈淡黄的色泽,明快的调子像一只百灵鸟在荒原上信马由缰地歌唱。不远处一片葱茏,隆起的山包笼着雨后的青烟,高高的茅草夹在大片大片的芭蕉之间。远近交叠,这就是南方四月的表情,茅草的绿色,烟的雨色,近山的黛色,远山的蓝色,泥土不易察觉的黄色。是油菜花含情脉脉的表情,映山红嫣然一笑的表情,河流回头一瞥的表情,火车悬浮在淡烟里的表情。忧郁中杂糅着温暖和暧昧。面对这些表情,感觉有所失,有所得,心里一会冒着腾腾的火焰,一会又变得烟雨蒙蒙。

芭蕉碰上了最好的时节,淋漓的雨水唤醒了它们的灵魂。自古以来,芭蕉似乎都是孤独和忧愁的化身,不管是出现在诗词、乐曲还是水墨中,也不管是鼎盛还是衰败,都是一副冷冷寂寂低低切切的模样。实际上,这不是真实的芭蕉,是抽象,是艺术,是东方的美学,赋予了太多的情感倾向。就如此刻,它们一棵棵长叶招展,风华尽露,没有哪一种植物,能集妖娆与坚韧、粗粝与精致、安静与喧哗、清新与旧常于一身,就像一部隐晦的小说,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解读。

偶尔有一座泥土夯筑的房子,嵌在旁边,矮塌塌的,颓废而茫然。在城市,植物属于弱势,是边角料,用来装点房屋,回到地广人稀的乡村,房屋沦为弱势,成为植物的点缀。人间如幻象,舞台还是那方舞台,角色朝夕转换,哭着的,一个转身笑了,笑着的,一个转身哭了。

很希望自己是一个走过这些芭蕉林的人,在这样四月的早晨,火车刚刚驶过,太阳还没出来,天边游荡着蓝灰色的云彩。我手持镰刀,踽踽而行,想芭蕉林唐代的样子,宋代的样子,雨中雾中和月光下的样子。天空被隔断,荡漾的绿色和蕉叶的清香淹没了我,我很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激动,获得和放下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什么都不想要。就像赶了很远的路,来看望一个阔别已久的朋友。就想在这里搭一个棚子,做一个“蕉下客”,如同一阵风,一朵云,回到原始,回到地老天荒。

也有断续的行人,背着锄头,独自走在打理庄稼的路上,晃过的那刻,能感觉到他们内心的平静,就像父亲携带着做事的行头,走在路上的样子。他脚步轻松,心情愉快,像去赴一场约会。

无论什么季节的早晨,父亲总能找到要干的活,浇菜、割草、劈柴、放牛、刨红薯、捡桐子、扫猪栏,他从不抱怨,一脸愉快地完成。仿佛他就是那个荒淫无度的君主,那些活计都是他搜罗的女人,等待他去宠幸。

恰恰相反,我认为早晨最适合干的事情,就是睡觉。冬天,被窝里那么暖和,夏天,是最清凉的时刻。而我往往还在梦中,就听见父亲劈柴的响声。那必然是使足了力气,啪的一声,一截木头在父亲手里一分两半,再啪的一声,另一半又分成了两半。那应该是不太硬的松树和油桐之类,若碰上坚硬而且盘曲的黄檀和桎木,斧头下去,声音沉闷,扑的一声,几乎没有反应。假如使出浑身的力气,斧头陷在里面,又是件麻烦事,不得不借助其他工具拔出来。那时候,父亲就和一截木头杠上了,他心平气和,不会像别人的父亲一样,骂骂咧咧,一会怨斧头不利,一会怪木头太硬。这头不行,再从另一头劈,翻来倒去,最终,这截木头还是在父亲的斧头下分崩离析。

父亲只读过两年私塾,几乎不拿笔写字,我暗地里怀疑,他脑子里藏了支笔,一一写着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轻重急缓,都经过了细细的梳理。那是他的工作手册,像一篇合格的作文,重点突出,思路清晰。

吃早饭的时候,我匆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父亲见了满脸不悦,他表面上自說自话,实际是针对我,真睡得,我都劈了几担柴了。大清早受到责备,心里很是不悦,但只能不吭声,回话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火车停在一面山脚,广播里说临时停车。越过窗外的芒草,可以看见一些青灰的瓦檐。那是一个村落,跟我的村落相差不大。有田垄,河流,黛色的山,四处开叉的泥巴路。假若火车逆着时光行驶,回到去年七月,回到我的村庄,那时我正在父亲的身边。父亲不再忙碌,他整天坐在椅子上,等着我们端茶送水,尽子女的孝道。他的神态平静,表情平静,他用这种平静,掩盖着身体内部的雪崩。

大姐出嫁早,天性乐观,她逗父亲,爸,现在还能去斫柴吗?父亲像孩子一样笑着,拿把刀来,一样搞得。这时候,他走路都高一脚矮一脚,端茶的手不再听他的使唤,一个劲抖动,像疾风中的枯枝。父亲苍老的人间,已经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坍塌。这样的情况,他不是不明白,心里像明镜似的,但在我们这些儿女面前,他还是要伪装成那个力大如牛健步如飞的男人。要不这样,他就不是我们的父亲,变成了别人的父亲。

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长,直到结婚后去了县城才真正分开。我去乡里一所学校上班时,父亲并不觉得我的人生有了什么改变。他觉得我只是侥幸找到了一处避难所,像一只挨冻受饿的鸟,可以暂时躲避风雨的侵袭。他一脸的不屑,代课老师,还不是跟做工夫(种地)一样。我无意和父亲争辩,我相信命运也有打盹的时刻。当我后来回过头来打量往事时,我觉得我还是要感谢那些追着电影跑的夜晚,正是那些夜晚,我看到了电影里的远方,看到了远方的另一种生活。

等我去了县城偶尔回来时,父亲对我的态度有了些许改变,他大概觉得我是“搞工作”的人了,不再给我冷脸,对我呼来喝去,会很平和地跟我说几句家常,当然,太多的时候,是彼此沉默。我不冷不淡地应付着,暗地里以为,他是在悔过,是变着法子极其隐晦地向我示好。

我给家里装了部电话,他从不打电话给我,我也不打给他,父子间相安无事,保持着这样的默契。我打电话回去,有时他接了,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找你妈吧。然后听到搁听筒的声音,接着是大声的喊声,接电话。我和母亲的关系没有隔膜,在电话里也聊得很开心,实际上也没什么正事,就是听我妈讲谁家的老人走了,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又买了台车,谁家的妹子嫁到了哪里。这些家长里短,我照样听得津津有味。

母亲去世后,我回到城里,不知有多少个深夜,我爬起床来,站在窗前,喝茶,抽烟,呆坐,遥望远处孤零零的灯火,甚至下楼走到院子里,徘徊,吹风,抬头仰望冷寂的星辰,听夜归的车驶过空旷的长街,像陡峭的流水坠落荒谷。我觉得我就像被人猛地一把推进了江心,没有任何外力可以依靠。我担心有一天突然看不清脚下的路,害怕席卷而来的暴风雨。

在物质上,我早已不再依赖母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为了一本小人书,一本一块多钱的杂志,围着母亲转圈,绞尽脑汁巴结,就恨手中少了一份投名状,用来博取她的欢心。物质较之精神,获得的途径更为直接,可以通过讨好、纠缠、吵闹来达到目的。就像那些匍匐在神面前的信徒,一种是现实的,世俗的,嘴里念叨着,祈求神灵赐予功名、健康、财富和权力,另一种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跪拜,以求神的宽恕,让内心获得安宁。前者倍受推崇和追慕,被不断复制和效仿,相比之下,后者形单影只,显得凄凉和落寞。功利的时代,精神总是遭到无情的碾压,在世俗的车轮下呻吟。

我确信父亲去世后,我不会有这种感觉,甚至能获得内心的解放。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回到城里,依然住在陈旧的小院,依然早出晚归,只是觉得日子被抽去了某些熟悉的东西,又掺进了很多陌生的东西,我感到烦躁,坐卧不安,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神。我清楚,那不是悲伤,不是失去精神光芒后的茫然,那感觉,就像闷热天里的一条鱼,总想蹦出水面吸几口新鲜的空气。

那个傍晚,我默默打点行装,登上了南方的火车。生活是用来对立还是妥协,是前进还是撤退,关门下楼的那一刻,我依然不得要领,满脑子的雾水。头一次漫无目的地经过南方,我的南方,没有雪山,冰川,经幡,玛尼堆,那些都是神的住所,神在那里,打量世界。南方的神,无处不在,在草木里,在尘埃中,在河岸,在花丛下,他们睁着眼睛看着我,用目光对万物进行审判,让灵魂在审判中获得救赎。

天明亮起来,火车很快就会抵达终点站。我内心变得释然,我庆幸,我坐上了这列南方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