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园回忆录

2024-03-20 07:47:17周子美
书屋 2024年3期

周子美

幼年时期

吾生于清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正月十八日卯时(阳历3月1日),在南浔老宅。吾父时年三十六岁,尚无子嗣。前母邱太夫人遗有一女,吾母邢太夫人是继室,生吾时年二十六岁。父初得子很高兴,命名曰延年,字公寿,号子美,取《荀子》“美意延年”之意。时家中人口不多,父母及姊共四人。父亲时为邱氏外婆家石门洲泉镇协泰典当管总,年收入约有二百余元。

次年八月,长妹延琪(子瑶)生。越两年,三妹延珠(子佩)生。

五岁,冬十一月,从毕吟秋先生开蒙。毕师双林秀才,时馆三叔父家,余为附读,只有一二个月,即放年假。

次年六岁,从大伯父家馆师曹砺金先生读,曹师亦双林镇秀才。余记忆力极强,每天读普通学歌诀五十行,均能背诵,曹师誉为神童。师旋中壬寅科举人,但淡于仕进,终身为小学校长。师幼时极贫寒,自言曾无钱买菜,以白饭果腹。在大伯父家,束脩每年四十千制钱而已。师名元晋,有弟元鼎,与师同举孝廉,联捷成进士,筮仕为县令,曾任湖北、江苏等省多年,也以清廉著政声。

随宦时期

吾年七岁,吾父任温州平阳县学教谕,全家同往,由沪乘普济轮船赴温,是为初次到上海及乘海轮。平阳气候温和,物价甚廉。教官为冷宦,公事清简。初居署中,后迁岭门关西行馆,又迁城东东坑巷林姓之屋。吾先从温镜蓉先生读,师名譔孙,同里诸生,吾父延至平阳,教余二年有余。后延平阳廪生王澄如(名鼎铭)继任。王师后中宣统己酉拔贡。两师均循循善诱,余九岁已能作文百余字。

居平四年,吾父辞官归故乡。此次全家均去,唯次妹因幼小未往,守居乡间。

家居读书时期

光绪三十一年乙巳(1905)返家后,即附读于叔父家馆师俞康侯先生处。师名玉书,亦为壬寅科举人,后官法部主事,民国后为省议员、第七中学校长、省视学等职,余受业凡三月有余。次年,吾父即聘杭州癸巳科举人童金坡先生(銮)来吾家。师善科举文字,从前曾馆先伯父家,但因科举已废,师遂无所用其专长。在予家两年,学无寸进。吾父乃延归安崔怀瑾先生(适)来教予。崔师长于经学,为俞曲园高弟,所授为《史记》《列子》,余亦无甚进步。次年,又改聘同里蒋殿襄(文勋)。蒋师教法从浅易入手,以《古文观止》为主,二年之中,比较有进步,其时又兼读英文、算术,英文老师为徐可陞(指高)、陶文栋(问东),均出外走读。算学老师为陆青士(善同)。徐、陶两师均为教会学校出身,陆师曾留学日本。时余对英、算极感兴趣,进步甚快,但程度不过初中而已。

杭州求学时期

宣统三年辛亥(1911),予年十六岁。正月初,吾父命予赴杭州私立法政学堂。时叔父在杭州工作,健初哥已考取该校读书。校长为陈叔通太史(敬第),教员颇多名流,所以前往投考。但我年止十六岁,不合资格,因此加填四岁,作二十岁。考时注重国文,余时作文尚快,因此幸得录取。此校程度三年制,等于大学预科,毕业后可奖给法政科举人或拔贡资格,职业无问题。那时我年幼,完全不知道学什么好,就这样去考了。

我去投考时,吾父已有病,后来病势加重,到二月初一病故了。只好向学校请父丧假,过百日后去读。但经济困难问题来了,父亲是靠薪水生活的,既无祖传产业,又没有积蓄,非但学费无着,家庭生活也将断绝。幸亏三叔父帮助,帮贴我们家用,学费也是他津贴的,忽忽三年就毕业了。

杭州法校办得很不差,但我性质和法科并不近,所以毕业成绩也平平。毕业后校方只有前三名介绍职业,其余不管,所以我就尝到毕业即失业的痛苦。回家以后,只能在故乡谋小学教师的工作,也是不得已的办法。那时我年纪正十九岁。

职业生活情况

我先后在故乡毓秀小学担任教师兼教务主任,每周九小时,月薪四元半。后来兼竞新小学教师,代理校长,并兼其他学校,大约每教一小时待遇一角,每月收入十元有零,难以维持家庭生活,所以一年以后,要另谋生活。不久,由叔父介绍到宁波定海岱山五属盐廒为职员,月薪二十元,还有花红,共四十元左右。如是者一共六年。

在这一期间,家中却办了几件要事。一是两妹出嫁,次是我的结婚。我们的婚姻都是旧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定的,年龄都不過十岁八岁。到廿岁左右非结婚不可了。但家里实在无钱办喜事,不得已把后面一间小屋让与叔父作一千元。两个妹夫家送来的聘金就派用场,母亲更把自己出嫁时的旧木器等物拼凑充数,敷衍过去。那时风气未开,两个妹子只读了私塾,我爱人曹良如家在江苏吴江太湖之滨,因为丈人曹缵明和我家大伯父是连襟,丈母是我家大伯母的妹妹。丈母还有一个姊姊是嫁给我外家邱氏大舅舅的,是我的舅母,但我结婚时丈母、舅母都已故世了。我结婚后不到三年,丈人也死掉了。

在宁波工作了几年,忽然得到了转业的机会。因为吴兴县有重修《湖州府志》的事,设局在城里,总纂朱古微,协纂刘澄如,两人都是进士出身,主任朱廉夫也是举人。南浔方面应有一个采访员,要请吾师蒋殿襄担任,那时他在上海任中华书局编辑,不肯担任,就介绍我去。我没有考过秀才、贡生的资格,但从小有神童之名,又是蒋师的门生,以前修《南浔镇志》时又做过采访工作,所以就送来了聘书,月薪是二十元,出外还可开支路费。我岱山的事暂时请人庖代,就去做这修志工作了。

但是志局经费是有限的,两年就停办了。刚好刘家建造嘉业藏书楼,修志的事,协纂刘澄如本是老世交,又和先伯父芹轩公有交情,藏书楼是他儿子翰怡兄创办的,因此我又谋得藏书楼主任的工作。后来我不去岱山,就在故乡工作了,时间是三十岁起,大约经过八年的时间。

在三十岁这一年,我的爱人曹良如女士去世了,遗下两个儿子。隔了三年,续娶罗孟康女士。到三十六岁这年,老母亲也去世,年六十一岁。在1932年秋天,我又由薛正华表兄的介绍,到上海圣约翰大学中文系教书,名义是教员,月薪百元,从此一直做下去二十多年之久。中间兼任过中法国立工学院讲师、震旦大学文法学院教授和其他中学国文课,职位也由教员升到副教授。到约大后大约五年多,即逢抗战事起,上海沦陷,饱受通货膨胀痛苦,爱人罗孟康不幸得了肺病,无力医疗,终于死去,精神上受到极大打击。我本无积蓄,历年把值钱物件变卖一空,还欠了许多的债,弄得万念俱灰,走投无路,精神上的痛苦更是说不尽的。到了上海解放了,才又活转来。

新中国成立以后,圣约翰即由党接管。1952年参加思想改造运动后即行院系调整,我被分派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副教授,第二年(1953)转任教育系教育史教研组副教授。到了1959年,转到图书馆任参考组组长,至1971年春退休。退休还不到三月,又被邀到廿四史标校组担任资料工作(以退休资格参加)。直到现今已有七年了。

因为新中国成立后生活安定,工作愉快,在毛主席英明领导和党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在1959年的五月和现在的爱人欧阳馥同志正式结婚。我们都是志同道合,都在教育战线工作,从此互相照顾,希望度过幸福的晚年。这一切都是党的伟大的阳光照耀的。我在万分感激之中,衷心感谢伟大光荣的共产党。另一方面也把我一生的经历写成回忆录,以作纪念。

因为我现住的一村六区477号房子门口有几株大梧桐树,夏天枝叶茂盛,景色媚人,所以就把题目叫作《梧园回忆录》。这文是1977年6月20日脱稿的。子美自记。

1981年12月25日重抄一过。

1980年5月我迁到现在五号楼201室的新居。这屋是紧靠钟山大桥的西首,所以我就把这房子取名“桥西小寓”。现在再增添几条。

(一)我在民国三年(1914)安葬先父母灵柩于南浔南乡外潘家兜,地共六分,离镇约五里。抗战胜利后又将先室曹良如女士柩附葬在右侧,现在已數十年没有去过,是否掘掉也很难说。至于继配罗孟康女士柩则安葬于上海八仙桥公墓,新中国成立后迁到卫家角吉安公墓旁边,由本市殡葬管理所发给公墓证书两份,一份是我的寿穴证书。但“文革”时该处已受到破坏,墓地已经毁坏,棺柩亦难寻找。我的寿穴问题,要请求殡葬管理所指示,因为原来是由他发给证书的。“文革”时我的证书还保存着。

(二)我要写几条身后处置的事:

(1)我逝世后即发电长沙、天津、镇江三处,通知他们,希望能来沪,举行火葬。

(2)我虽无丝毫积蓄,但也没有欠人的债。

(3)我所有衣服及家具日用东西,由爱人欧阳馥主持处理。

(4)希望我的子孙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要永远跟着共产党走。

(5)丧事从简,不必举行遗体告别及追悼仪式,也不收送来花圈等物。

(6)骨灰匣打听近处有公墓可葬的即为安葬。

(7)身后一切均由欧阳馥处理。

1982年1月1日,时在桥西小寓。

此件写好了多年,人事变迁,出于意外,我身体无恙,而爱人欧阳馥反先去世。这件执行人已经脱空了,只好留给我几个子女看了。至于如何实行方面,我没有交代了,只好由子女们大家商量一个办法,结束我身后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