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案头放着一册厚书《滨湖人物》(南京出版社2013年版),编者为无锡市滨湖区政治学习文史和社会法治委员会。序言开篇:“滨湖,这块美丽富饶的土地,孕育、寓居、安息了众多名人。”又言:“事有不可忘者,有不忍忘者。丰功伟烈,模范斯民,不可忘也;深仁厚泽,沦浃斯民,不忍忘也。不可忘与不忍忘,流连爱慕,颂祷无穷,盖千百年如一日也。”掩卷沉思,感慨万千,想起山东大学历史系许思园先生,无锡就是先生的故乡。1974年3月,许先生因急性心肌梗死在曲阜辞世,年仅六十七岁,他的骨灰安葬在了故乡惠山三茅峰西瓜山上。
许思园,清光绪年间(1907)生于无锡西门外,原名寿康,号思玄。祖父许珏,字静山,前清举人,早年负才名,由当时山东巡抚丁宝桢府里无锡同乡薛福景(薛福成之弟)举荐,被丁宝桢延为幕僚。父亲许同蔺为北京通志局编纂。思园自幼跟随祖父和父亲读书,通读家藏的中西哲学历史书籍。许思园九岁时便在无锡城中公园多寿楼举办个人书法展,轰动无锡城。十六岁考入上海大同大学。二十岁毕业,被聘为南京中央大学哲学系助教,出版发行了用英文写就的《人性与人之使命》一书,成为当时不可多得的中国学者有关哲学与人类学的原创著作,影响深远。清华大学教授吴宓高度称赞:“我从来没有见过国人能写这样好的英文……书中的论述显示出作者思想的深度,令人敬佩。”1937年,三十岁的许思园获庚子赔款基金委员会资助,出国留学,先去英国伦敦,后到法国巴黎大学申请博士学位,用半年时间专心致志准备论文,当年秋季就获得答辩通过,取得哲学博士学位。之后,许思园继续在巴黎从事哲学与数学、历史学的研究,并在相对论研究上取得突破。1942年,许思园用法文完成著作《相对论驳议》,被科学界所关注,随后又翻译成英文出版,在英语国家尤其是英国、美国科学界反响强烈,远在美国的著名科学家爱因斯坦给予称赞。同年,许思园又用法文写成《从一种新的观点论几何学基础》,翌年在法国里昂出版发行,得到法国大数学家卡当教授的高度评价。
1944年,许思园与夫人唐郁随大使馆迁到葡萄牙,滞留里斯本年余辗转到美国,居住在普林斯顿。1945年6月7日,应爱因斯坦的邀请到其家中交流学术,并用英文写成《与爱因斯坦教授讨论两个问题》。1945年秋末,许思园迁到纽约,并被聘为国立北平研究院通讯研究员,这也成为许思园回国工作的契机。
爱因斯坦对于许思园的关注始于1942年《相对论驳议》一书的出版。1905年,爱因斯坦获苏黎世大学物理学博士学位,不久后提出狭义相对论,首次提出光子假设,成功解释了光电效应。1916年创立广义相对论,以其理论物理学方面的杰出贡献获得1921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1933年移居美国,在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任教授。许思园从葡萄牙里斯本迁居普林斯顿时,正好与爱因斯坦住在一个城市,而普林斯顿大学浓厚的学术研究氛围吸引着许思园,他每天去普林斯顿大学旁听著名教授、科学家的讲座。但是,许思园一直未能赶上爱因斯坦讲座或者演讲的时间。恰在此时,许思园认识了普林斯顿大学研究部原来的主任爱森哈德先生,这位主任此前看过许思园的《相对论驳议》一书,虽然不能完全赞同书中的提法和观点,总体上还是持肯定态度。爱森哈德和许思园见面之后,主动提出介绍爱因斯坦和许思园见面,共同探讨相对论的有关问题。许思园当然求之不得,爱因斯坦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当即应允,提出在自己家中接待来自中国的科学家。于是,三十八岁的许思园和六十六岁的爱因斯坦,在爱森哈德先生的见证下坐在了一起,他们谈即将结束的二战,谈宗教,谈中国哲学问题,当然二人也谈到了他们认识的媒介——相对论。许思园告诉爱因斯坦,自己曾经写了一本书,对于先生的相对论提出了不同观点。爱因斯坦说,他看了英文版的前两章,可是身边的事情实在太多,拿不出足够的时间研读全书,希望许思园能够写一个简要明了的提纲,这样可以速读全书精华。许思园告别爱因斯坦,回到寓所用英文写了一篇题为《与爱因斯坦教授讨论两个问题》的文章,一方面介绍自己的观点,另一方面对相对论提出疑问,随后寄给了爱因斯坦。
许思园与爱因斯坦教授讨论的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旋转系统的几何性质”,第二个是“引力场的几何性质”。两个如此高深的问题,的确不是局外人能够参透,一知半解都难,更不用说弄懂解题了。即便这么多年过去,爱因斯坦的学说也未能完结,仍然不断有追随者在解题,试图“自圆其说”。毕竟许思园与爱因斯坦不为“同道”,所感悟的自然、物质、天道、人性存在差异。现今回顾许思园先生的《相对论驳议》,或许已经不复有当年人们的惊讶与好奇,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窥见许思园先生对科学、对未知、对自然探知精神的仰望。
没有资料说明爱因斯坦看了许思园与他“讨论的两个问题”之后有什么想法,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还是有保留地默认许思园的观点,我们不得而知了。1945年秋天,许思园离开普林斯顿到纽约居住,不久之后启程回国。
许思园先生在巴黎大学做论文申请博士学位的那段时间,遇见了1937年夏天从英国牛津大学转来的无锡同乡钱锺书夫妇。许思园与钱锺书是从小一起读书的同学,这时候同在巴黎的还有吴玉章、向达、吕叔湘、王辛笛等,与钱锺书夫妇交往多的还有罗大冈、刘佛年、蔡元培的儿子,再者就是许思园。在巴黎小住一年,钱锺书和杨绛便回国,钱锺书先在西南联大教授英文,一年后转赴湖南省安化县国立师范学院任英文系主任。其间他完成了自己的成名小说《围城》的构思,回到上海以后,用了三年的时间,于1946年底完成整部小说《围城》,并于1947年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发行。《围城》出版之后引起读者的极大兴趣,人们在饶有兴味地讨论书中的每一个角色,同时也有好事者引出了小说中的原型人物是某某的猜测。当然,这里的“好事者”都是与钱锺书一个生活圈子里的老熟人,其中小说中的褚慎明被“对号入座”到了许思园的身上。在《围城》中,褚慎明是一个次要角色,他原名褚家宝,有人认为作者以此揶揄剧作家曹禺,也有把褚慎明对号哲学家金岳霖的。对此,杨绛曾呼吁不要乱对号入座,免得引起争执,但是她后来又说:“褚慎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對号。那个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夸张些呢。”杨绛还列举了他们和那个“影子”在一起的一些情景,有研究者经过多方论证,证明这个“影子”就是许思园。美籍华裔夏志清曾说:“《围城》里给挖苦最凶的空头哲学家褚慎明就影射了钱的无锡同乡许思园。”
许思园夫人唐郁南是清末维新派领袖唐才常的侄女,湖南浏阳人。许思园留学巴黎时,唐郁南正在中国驻法领事馆任职。据说她最反感钱锺书的是他“太刻薄”,许思园与钱锺书在一起,“两人谈话不上两分钟必争执起来”。由此可见,许思园与钱锺书性情差异极大,钱将同乡、同学许思园写进自己的小说,作为一种发泄,以钱锺书的性格或也在情理之中。当然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源自生活,高于生活,褚慎明也不会是许思园一个人的影子,应该是众多影子的集合体,只是因为与钱锺书的多重关系,人们自然更容易联想到许思园。
1945年返国之后,许思园应聘为南京中央大学教授,1947年4月与友人共同创办《东方与西方》月刊,因为经费不足,出版六期即于当年9月停刊。其间许思园发表《波动力学的基础及其哲学含义》《原子能基本公式E0=m0c2之讨论》,前文被《加拿大国家研究会学报》以英文转载。1947年暑期,许思园应江南大学之邀,出任该校哲学研究所所长,1948年在《学原》杂志第二卷第一期发表《论机械论与鹄的论》。1951年到中国人民大学学习一年,之后到山东大学历史系任教,夫人唐郁南任教于山大外语系。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中期的山大云集了一大批學科精英,历史系就有丁山、杨向奎、王仲荦、张维华、郑鹤声、陈同燮、黄云眉、童书业等。许思园原本研究哲学与科学及二者互证关系,到了山大历史系,尤其是经过了在中国人民大学一年多的学习,思想与学术有了较大转变,他被安排教授世界史。当时历史系有一位研究古希腊罗马的大家叫陈同燮,出版了《希腊罗马简史》。还有一位美国史研究专家黄绍湘,曾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攻读美国史,获得硕士学位,在山大主讲美国史。许思园则主讲世界通史,偏重欧洲史。但是,许思园依然不忘老本行,从入职山大到被错划为“右派”的六年的时间,他先后完成《论中国哲学》《论中国文化》《论中国诗》等三部文稿。三位先生筑起了山大历史系的世界史研究重镇。
1957年,许思园先生被错划为“右派”,生活十分寂寥,但仍然可以在历史系和外语系做一些兼职的教学工作。1964年,他被下放劳动,其后他只能为一些工厂、企业做一些外文资料的翻译工作。有人动员他写一些批判孔子的文章,以求推动政治待遇的早日解决,被他果断拒绝。有人评论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真正的学者永远是一条清流,流得很远很深,并且永不失其澄洁。
1970年6月,山东大学被一拆为三,文科迁到曲阜,与曲阜师范学院合并,重建新的山东大学,许思园随学校来到曲阜县城。这时候,中国正在与非洲国家加蓬谈判建立外交关系,需要出版一本介绍加蓬的图书。当时关于加蓬的资料极为匮乏,主管部门决定从现成的国外出版物中翻译一本加蓬史,工作落到山大,历史系成立专班,由许思园牵头,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个任务。许思园十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带领大家夜以继日、加班加点,以一刻不敢懈怠的工作态度,高质量快速度向前推进。可是就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许思园积劳成疾,因突发心肌梗死住进曲阜县人民医院。
就在许思园住院期间,山东大学奉命迁回济南恢复原建制,师生们纷纷撤离曲阜。许思园因为病重无法长距离移动,只能在曲阜县人民医院继续治疗。县级医院在当时极度缺医少药,导致许思园先生身体状况日趋恶化,1973年3月,许先生不幸逝世。先生身后无嗣,送他去火化厂的只有夫人唐郁南和从上海赶来给他送药的外甥,外甥送来的药也没有及时用到舅舅的身上。1974年4月,中国与加蓬建交。遗憾的是,倾注先生全部心血的最后一部书稿,直到1975年8月才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书名《加蓬史略》,作者署名“山东大学翻译组译”。
先生被安葬在他的家乡无锡惠山三茅峰西北的西瓜山上。可以告慰先生的是,他的著作《中西文化回眸》《人性与人之使命》先后出版,他的理论重新被学界所认识、褒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