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立宇
那天在手术室门外,李沫等了四个小时。
手术室在三楼,出电梯,右边就是手术室,一道磨砂玻璃移门遮挡了外人对其内部世界的探究。电梯对面是两把挨墙的钢质长椅,它所提供的座位,显然与里面十余台手术同时进行的情形极不匹配。与长椅无缘的人,在这个局促的空间里作无谓的徘徊或停留,惶窘之余最后都在各自的手机里得到了暂时的安顿。长椅旁边,另有一个楼梯口,李沫就坐在隔壁的楼梯上,通过对面的楼道窗,可以欣赏到住院部一个乏善可陈的局部,被光溜溜的树枝分割的天空和同样阴郁的建筑。其中一个楼顶上,翻卷着许多白色的床单。
此刻,他老婆徐小曼应该躺在麻醉预备室里。李沫有过这样的经历,那年夏天他出了很严重的车祸,生活被迫中止。李沫知道一个人躺在移动床上的感受,没有人来理会,任凭内心滋生着对未知的恐惧。手术完成之后,还会被撂在麻醉恢复室一段时间,尽管你很清醒,也得等护士小姐想起来给护工打电话。她们正在隔壁讨论下了班去哪里潇洒。作为外人总是格外能够宽宥和理解事关现代医学的尊严和傲慢。
刚才主刀医生出来找他,重申了手术中有可能发生的风险。他委婉地表示,亚裔女性的尺寸不像欧美人丰满,如果在本就不宽裕的乳房上切掉这么一大块,就有可能……李沫听明白了,明明是在嫌弃徐小曼的乳房小呗。医生表示他和徐小曼已经沟通过了,她已经签字。术前签字不是早就签过了么?李沫搞不明白,也根本不相信徐小曼能有面对的勇气,她可能并不清楚医生在跟她说什么——一个躺在手术室任人刀俎的角色,除了对医生言听计从,还会有别的选项么?
徐小曼今年四十又八,虽然年老色衰,但她的形体一直保持得很好,一个解散多年的越剧团演员,县文化馆戏曲干部和深受爱戴的旗袍社社长,一对健全的乳房对她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医生说,我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是你老婆让我出来告诉你一声,她可能觉得你有这个知情权。李沫觉得,一定是她自己拿不定主意,让医生来问一下在外面等候的丈夫。李沫古怪地咧了一下嘴。对了,医生说,你们夫妻间的感情怎么样?李沫茫然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这话问得意味深长。
李沫回到楼梯间,看窗外不远处的一个挖掘机如何把一幢楼倒毙后剩下的建筑垃圾,装到往复不停的卡车上运走。他好像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心里有点堵。李沫一边看挖掘机工作,一边在想那个医生。李沫在病区的白墙上看到过这位仁兄的介绍,赵某,博士研究生,曾在美国加州乳腺肿瘤中心工作,拥有十余年临床经验,每年独立主刀乳腺手术超过五百台。一个留美博士,女人趋之若鹜,李沫不知道他在抚摸她们乳房时,职业的本能是否会严重干扰到一个男人原本正常的肉欲。他的那双白皙而干净的手伸出去(他真是长了一双好手),她们的内心是否都难免那一丝的悸颤。在赵博士看来,那花朵般的腺叶,可能只是病灶和恶疾的温床。
那天,赵博士就这样摸着他老婆徐小曼的乳房,他是用指尖托着徐小曼并不丰腴的乳房。指尖与手掌应该是他的职业界线。徐小曼没想到会碰到一个男医生。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乳腺方面的专家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她一看是男医生,就浑身哆嗦,她一紧张就要上厕所。她已经上过一回厕所了。徐小曼问李沫说,你介意么?李沫想我介意屁啊,我有什么好介意的,人家是医生,医生什么不好摸啊。但李沫不能这么说,搞得好像李沫一点也不在乎她似的。徐小曼别扭了半天说,那你陪我进去。好吧?
这是李沫第一次见到这位赵博士,虽然对方完全当他是空气。做了彩超,赵博士便说不对,他让徐小曼靠在他的诊床边宽衣解带。李沫看到徐小曼尽量挺着胸膛,手指紧紧地掐着身后的那床薄褥子,嘴里最后啊的一声叫起来。事情在赵博士那里显然十分明了,他说,住院吧。徐小曼好像还听不懂,医生,我这是什么问题?这个赵博士缓慢地抬起脸,又忙里偷闲地看了李沫一眼。他说,乳腺癌。
很奇怪,当他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李沫的内心并没有太多的波澜。这些天,在老家医院发现端倪时,他立刻订高铁票,订酒店,掐着赵博士的门诊时间,舟车劳顿,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只是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死死地堵在他的胸口。虽然赵博士后面的话,都在修正前面那个轻率的结论,他谈到了概率——也就是说,经过接下来的一系列检查,最后还有40%的良性可能,但徐小曼的脸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好看了。
从那里出来,徐小曼每一步都像踩在海绵里,她让小台阶绊了一下,幸亏扶住了墙,却沿着墙壁慢慢滑拉下来,她已经坐在地上了。李沫刚想上去拉她起来,一个从那里经过的盛装女人,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深刻无比,让徐小曼立马起了身。住院首先要走社保,李沫提醒她先给单位会计打一个电话。让他吃惊的是,徐小曼马上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在电话里爽朗地笑了,她提到了上海。单位会计说,对咯,你女儿在上海读书。徐小曼没有直接回答,而且轻描淡写地说道,难得来趟上海,我家先生非要我去检查一下身体。会计说应该的,人老了嘛总免不了跑医院。这话让徐小曼听了不是滋味,不过会计马上给了她一个号码,她说,现在异地就医备案很方便,给这边的社保局打一个电话就可以。
很快办完了入院手续,徐小曼手腕上多了一个小纸环。戴上这个小纸环,她觉得自己浑身乏力,差不多需要李沫搀扶才可以走路。病房在十楼,护士拿仪器扫了一下,21床,她说。她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徐小曼一眼,顿时让徐小曼觉得自己跟那些病殃殃的提溜着导流瓶在走廊上游荡的女病号没有区别。病房在走廊的尽头,21床挨着门。隔壁床的丈夫见到徐小曼,立刻把胯下的方凳腾出来。这是你的。谢谢。他们什么准备也没有,碗啊脸盆啥的。李沫把病号服压在枕头底下,然后把一个喝了一半的空矿泉水瓶子扔进床头柜的空抽屉里,算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两个人出来,走廊那头有一个窗户,窗外暮色渐沉,一片细碎老城之后,陆家嘴金融中心在远处闪烁。此时,走廊上响起送饭车的车轱辘声。徐小曼嘟着嘴说,我要回家。李沫明白她的意思,他不禁往身后的护士站看了一眼。
他们订的酒店离医院不远,沿路都是风情十足的小马路,法国梧桐掩映下的老别墅,无不述说着旧时光里的人和事。以前也住过这里,附近有一家很有格调的书店,李沫曾经在那里消磨过一个下午。生活总是这样不经意间被改变,再次经过那里,却已经没有驻足的可能。这当中,徐小曼接过一个电话,她一开始没有接,手机一直在振动,那是她最好的闺蜜。电话里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开口就是哈喽啊你好啊,李沫听着还挺宽慰,心里一直怕她扛不住。李沫听出来,对方所谈无非又是旗袍社的内部纷争,徐小曼鞭长莫及,她接完电话,骂了一句疯婆子,脸上的笑容马上归零。
当晚,他俩都没有吃饭,徐小曼对付这类事情的办法就是蒙头大睡,无论李沫说什么,她都不作应答。李沫给她叫了一份外卖,是她喜欢吃的上海耳朵馄饨。他出去给自己买了一袋吐司,回来又在门口等他的外卖。魔都夜景在酒店落地窗里形成流苏般的梦幻景像,晚归的人群中仿佛闪过徐小曼年轻时的身影,有那么一刻,李沫的内心潮汐翻涌。
那天夜里,李沫很晚才入睡。他听到徐小曼裹在被子里的哭声,默默地伸过手去,和她十指相扣。后来他梦见他俩被人群冲散了,满世界找她,最后把自己给弄醒了。时间是凌晨一点,徐小曼的被子是空的,而卫生间的灯是亮着的。卫生间的灯本来就是亮着的,他住酒店有在卫生间留灯的习惯。令他宽慰的是,那碗馄饨只剩下了少许汤汁。他叫了一声小曼,没有应答。他的梦里下着雨,应该是徐小曼刚才洗澡的水声给他制造的场景。李沫猫手猫脚过去,只见徐小曼披着浴巾赤身站在镜子前,久久地看着那对乳房,任由泪水无声地流下来,仿佛在和它们作郑重的道别。
徐小曼转过脸来,陌生地看着他:你有多久没有碰它了?
徐小曼有一对漂亮的小乳。古人以小乳为美,呼之丁香乳。李沫不是贫乳控,男人的本能里都喜欢大胸。但倘若其他条件不具备,一味地胸大,那只是扑面而来的乡村气息。他似乎也有对短发、清瘦以及白衬衫的执念,说实话,小胸脯的女生也性感。李沫就是这样喜欢上徐小曼的。她的左乳头有点内陷,即使在妊娠以后,在体内孕激素的作用下,左乳头也没有凸显到令女儿满意的地步。给女儿喂奶的时候,如果换到左乳她就会哇哇大哭。她无法含住那个乳头。李沫睡在徐小曼的左侧,他转过身去,手掌刚好会落在她的右乳上。后来李沫发现她的乳房开始变得一大一小,右乳比那个备受冷落的左乳似乎要大上一轮。李沫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知识,好像备受蹂躏的乳房是最健康的,修女和尼姑的乳癌发病率最高,而妓女少有这方面的问题。所以,她的左乳出什么问题,李沫觉得他和女儿罪不可恕。
女儿今年大二,她就读的上海音乐学院就在附近。本来到上海的头天晚上,李沫就想约女儿出来吃顿饭,音乐学院附近有一家餐厅,女儿特别喜欢那里的奶酪包子,配合软软的帕尔马火腿一起吃,很惊艳。但徐小曼完全没有情绪,她不想让女儿知道,也不允许李沫透露出去一丝半缕。她来上海是机密行动,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有电话她会看一眼,然后任凭它像昆虫一样长久地发出振翅的声音。在闺蜜电话之前,其实还有一个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徐小曼很敏感,手机一振动她的身体就会咯噔一下子。她虽然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然而心里面似乎又在等待着什么。女儿在电话里奇怪地问她,旁边怎么还有人在说上海活?她直接崩溃,手机像烫山芋一样被摔出去老远。后来还是李沫用一长串爽朗的笑声掩盖了过去。
此刻李沫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他不知道如何去宽慰身边的女人,有些事只能让她自己慢慢去消化。他闭上眼睛,昏昏然睡了过去,他最后是被枕头砸醒的。徐小曼抱怨他没心没肺的呼噜声如何像一把钝刀子那样扎着她的心。她已经把洗漱用品都收拾好了,还有她外出必带的旅行装洗发水和沐浴乳,以及一次性马桶垫。每次出门,徐小曼总会在酒店的卫生间里发出惊世骇俗的一声,啊,马桶垫忘带了。李沫总以为她看到了蟑螂。
时间不早了,两人匆匆赶去医院,过七点住院大楼就进不去了。上电梯,有个男的拎着一碗打包好的早餐向她微笑示意,徐小曼这才想起来是隔壁床的老公,这个张飞一样五大三粗的男人,笑起来竟也暖意融融。这么早就把早餐送来了,医院有早餐的呀,看这男人被调教的,回头再看李沫——那一刻,这个与她生活了数十年的男人给她的感觉极为陌生。
护士来扫码,把消失了一晚上的徐小曼刨了一顿,并且令李沫等外人即刻离开。李沫和张飞到卫生间和后面的过道里转了一圈,又悄悄溜回病房。这时徐小曼已经穿上松松垮垮的病号服,她抱怨说一点也不合身。这东西有合身的么?条纹在中世纪就被视为邪恶的象征符号,病号服应该延续了这些古老的信息在里面的。徐小曼穿上病号服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戏剧、旗袍和舞台都不见了,她甚至看上去有些苍白,她是一个病人。
赵博士来了,他在一帮年轻大夫的簇拥下进来了。赵博士看到李沫,脸上闪过一丝这个人哪里见过的疑虑,但很快就消散了。他先问候了靠窗那床的病人,她叫张春花,张春花一个劲地向他诉说被重建的假体胀痛得无法入睡,还陪了几滴眼泪。赵博士说,疼痛嘛会有个过程。他示意陪护把帘子拉一下。这差不多只是一个象征动作,借着窗外天光,从剪影里完全可以领略个大概。张春花的傲人双峰在赵博士面前展露无遗,赵博士说,效果很好,你捏一下,完全可以乱真嘛。张春花捏着自己的双乳说,就是有点疼。李沫这边,仿佛听到了塑料小鸭被捏瘪时的那种空洞的声音。他当然不会听到这些,那只是他可耻的内心回响。
赵博士接着关切中间那床。他在张飞老婆的肺部发现不良症状,怀疑是乳腺癌转移。赵博士表示,要同呼吸科医生会诊一下,如果两者没有关联,他才可以考虑动刀。这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女的——李沫刚才好像在走廊上碰到过她,寻寻觅觅地好像在找她的主治医生,她问护士,护士也没搭理她。看来她要找的就是赵博士,她总算在这里把他给逮着了。她看到赵博士,似乎就要扑将上去。赵大夫,为什么要给我保乳?那女的说话很冲,她有点着急,还有点委屈,刚动过手术的身体还有点跟不上趟,一边还猛喘气。赵博士说,你的肿块小,当然可以保乳的,手术前你都签字了大姐,你不签字我们能给你打麻药么?大家觉得对呀,都扭头看那女的。那你没跟我说保乳以后还要做化疗啊,我咋听说化疗的钱比手术还贵,我一个农村妇女,到这里来已经背了一屁股债,麻烦你给我全切了吧,我听说全切就不用做化疗——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孩子都大了,我留个它有个啥用?你都切了吧赵大夫,切他个干干净净,咱们不给肿瘤留一寸土壤。赵博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不过他克制了一下。他说,请你回到你的病床上去,我正在工作。
徐小曼这边还在热切地等着赵博士来安慰她几句,她对赵有亲切感,觉得是碰到一个熟人了——可不是,连她的乳房都摸过了呢。结果赵博士瞟都没瞟她一眼,便呼拥而出。
医生走了,那女的没有走,她觉得自己的情绪还没有表达完,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张飞心烦意乱,他说你走吧走吧,你跟医生去说。张飞心里其实羡慕得要死,人家保了乳还在那里嚷嚷,他老婆小命有没有都成问题。只见他老婆,一张乖巧小脸愁得让人心疼,她慢慢地将身子缩回被窝去,从喉咙底放出来一声长长的呜咽。她是上海人,这一点连她的呜咽里都听得出来。她一哭,弄得张飞没办法,他说侬弗要怕,医生么总归有办法。他翻来覆去两句话,顾自嚷嚷着,在床尾走来走去,好像只是在给自己打气。
张春花刚刚卖了惨,又得了几句夸,内心得到了释放,心情大好。她觉得刚才那个女病号简直就是神经病。她要吃橘子,让小娥给她拿。小娥是她的陪护,张春花又嘱咐她多拿两个,张飞没有心思吃橘子,她把橘子递给了徐小曼,算是建立了邦交关系。李沫千恩万谢地接过来,徐小曼的目光里杀出一把刀来,嗔怪他多事。小娥是个热心肠的人,她告诉徐小曼,你别心焦,等会儿有护工来,会带你去做检查的。
护工是一个满脸疙瘩的黑老头,有点像出演《肖申克的救赎》的摩根·弗里曼。
老头过来招呼,走嘞!其他几个女病号早早在护士站边上候着了,只有徐小曼还在床上。李沫问老头,都要做哪些检查,穿刺是不是很疼,他能跟着一块去否?护工有点烦他,要么你去,我就不去了,顺便那边还有几个女的你也一块带带去。李沫笑了,这个老头还蛮跩的嘛。此时忽然从哪个病房里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老头过去瞭了一眼,回来说,这个女的昨天刚做的手术,大概是这时候才明白自己的乳房真的没有了。大家被这样的情形吓坏了,一个个无精打采地跟在摩根·弗里曼后面,徐小曼落在最后,她无助地扭过头来,李沫向她作出必胜的手势。护士长看到他和张飞很惊讶,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李沫说,我这就走。他接下去的任务是,去给徐小曼添置一些住院的东西,比如说去买个脸盆,当然要买的不只是脸盆。
外面电梯口的人巨多,张飞跟他悄声说,那边还有一部内部电梯。他俩从内部电梯出来,李沫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他被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看到的是一只矩形的玻璃陈列柜,里面有一只缓缓旋转的硅胶义乳。李沫在那里留步,他看着它,多角度观察,内心五味杂陈,好像也不乏有点喜滋滋的猎奇感。李沫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他想让徐小曼看看,即使真的失去了,还有补救的办法。这时候,张飞哀叹一声,他说没有乳房可以填充,但是她们内心的空洞永远也补不上了。李沫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
那天李沫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了很久,在音乐学院悠扬的琴声里驻足过,那一刻他特别地难过。他已经买了一只粉色的塑料脸盆,站在音乐学院外的浓荫下,抚墙而悲。不过他马上为手里的那只脸盆带给他的荒诞感而发笑,笑到抽搐。
李沫在附近又添置了碗筷、拖鞋、吸管,包括曲奇和威化饼干。还有徐小曼最爱吃的上海条头糕,捧在手里还有点热乎劲呢。徐小曼说她犯恶心,什么也吃不下。她刚做了钼钯,她在微信里说,疼死我了呀,钉书机一样的声音吓死人。李沫听说这个检查会把乳房像大饼一样地压扁。他安慰了几句,但怎么说都显得虚情假意。正好到了上午的探视时间,李沫把东西送到病房,徐小曼还没有回来。她在微信里说,下午还要做检查,你明天再来吧。
徐小曼让他回去,李沫心里无声地开了花,他从医院出来如获大赦,穿插在都市洪流中的感觉格外真实。他先是去了那家书店,在窗边落座并且要了一杯咖啡,口腔里的余韵,还有内心的缅怀,让他的目光开始迷蒙。上次来的时候,咖啡是两杯。第二天他送她到浦东机场,两个人就此别过。徐小曼这方面极其迟钝,有一个场合他记不清了,反正许多人都在,然后她像一匹母马一样冲出来,对徐小曼说,你怎么把他打扮成这样,这种衣服他穿不来的。回来后,徐小曼也没觉得什么,她还反复跟李沫说,这件衣服哪里不好啦,我觉得挺好看的呀。
从书店出来,李沫路过一家羊肉烧饼店,始觉得肚子里有点空。大半天过去了,他几乎没吃过什么。他进去要了一份羊肉汤和一只烧饼。老板娘的河南话很好听,你好久没来了呀。李沫笑了笑,以为只是她的待客之道。不料,老板娘又夹过来一只烧饼。她说,你以前都是吃两个饼的,一个不扛饿。李沫方才觉得她认错人了,但心里很温暖,他的替身曾经多次坐在这里,匆忙中解决一顿中餐或者晚餐,李沫猜想他的故事里,有多少可能与自己重叠。
肚子里填了点东西,感觉又回来了。酒店在附近,其实他一个人也无啥意思,无非洗澡、睡觉,或者再看会儿书。他才买了一本《最后来的是乌鸦》。他在洗澡的时候喜欢唱歌,歌唱到一半,手机响了。我在洗澡。它听上去简直就是一个谎言。
探视时间未到,陪护家属都被挡在那道磨砂玻璃移门外——大楼每一层的格局都是一样的。李沫每次都试图跟人混进去,偶尔也能蒙混过关,但最后都让护士长驱逐出境。这个瘦小精干的护士长,把一支鸢尾花形的记录笔插在她盘起的头发上,蛮有风情的样子。
长椅上坐满了人,李沫照例回到他的楼梯间,坐在台阶上,看窗外的几个农民工抡着大锤怎样一点点把那幢楼的最后残余消磨掉。他在那里经常能碰到小娥,跟他一样,反正无处可去,早早就过来了。小娥住在医院对面的家庭旅馆,小娥抱怨说,连个卫生间都没有。张飞是上海人,这个时间他还在家里煲汤呢。一想起这个男人跟他老婆说话的小心样,李沫心里就难受。他每天把心思都花在给老婆做菜上,什么五谷粥、海带排骨汤、洋参淮山炖乳鸽,花哨得很,把徐小曼给眼馋的,她一直在抱怨医院的伙食,反正李沫从外面给她捎什么都不对。
见到李沫,小娥满脸含笑。无非是一点邻床陪护的关系。小娥叫他李师傅。李沫听着怪怪的,原来这么快人家就已经掌握了他的底细,所以她接下来向他抖露什么,都非常好理解。她要说的是张春花。我和春花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妹,后来都嫁到了河对岸的村子。小娥说,春花的病,全村只有我一个人晓得,我开始以为她就要死了呢,难受了好几天,结果她好模好样回来了。小娥说,切掉一只乳房算什么?搁我干脆另外一个也不要了。李沫听着新鲜。但是张春花心里头过不去啊,三年里头没有照过一回镜子。小娥说,男人对她不好,从医院回来就没拿正眼瞧过她,嫌她的病丢人,连吃完药的空盒子都不让她丢垃圾桶里,怕村里人着眼。两人同房,她男人要把她胸部以上的地方用枕头捂住。春花伤心呀,她跟我讲,这算什么,他是在跟一头猪做爱吗?第二年他们就分手了。小娥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说张春花今年才38岁,她还要找男人,她离不开男人,背债也要做,张春花是这样跟我讲的,没有乳房女人岂不成了怪物?
听着张春花的故事,李沫心里想着的是自己的老婆。他还无法预知徐小曼的检查结果,无论是保乳还是重建,甚至香酥之地沦为一片疤痂,他的胳膊还会像从前那样越界么,答案是否定的。他没办法欺骗自己。他们都已经很久没有做爱了,徐小曼怕是已经不习惯他的身体,不是嫌他冷,就是哪里弄疼了她。他顶多在她生气的时候,有空捏捏她的屁股。这是朋友私下传授的,如果女人生气了,捏捏她的屁股就好。李沫发现没有用,他不知道徐小曼的情绪开关在哪里。
走廊。李沫望着窗外,徐小曼在跟他比划毛线针那么长那么粗的穿刺针,“砰”的一声,硬生生扎进去,疼死我了呀。他们会不会切掉我的乳房?李沫说,你别瞎想。徐小曼说她以前在公共浴室碰到过只有一只乳房的老女人。她的直观感受是,这并不是疾病和手术的产物,而是古时候因对家族的背叛而受到的戮辱。她有点害怕,一晚上都没睡好,这个破医院的床根本没法睡,床板和褥子各种硬,睡个把钟头就想起来坐一会儿。张春花疼归疼,倒不怎么哼唧,张飞老婆打起呼噜来吓死人,这个温婉小公主样的女人打呼噜你能想象不?徐小曼用了一个词,波澜壮阔。李沫笑了,所以啊,她嫁给张飞这样的男人总是有道理的。
徐小曼完成了所有的检查,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第二天医院没有任何安排,也没有人来回应。徐小曼心里慌,她向每一个能见到的医生和护士打听,回答她的都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她跟李沫说,我怎么觉得整个医院都是混沌一片,好像从来就没有我这个病人似的。李沫说有可能,所谓的检查也是假的,一切只是出于剧情的需要,也许那个护工老头,真是摩根·弗里曼也不好说。徐小曼猛搡了他一把,你就知道糊弄我。其实李沫心里清楚,最凶险的时刻到了。赵博士已经跟他谈过,前面的检查都指向最坏的方向,不过最后他要等活检的结果出来。在生命无虞的前提下,当然最好的是保乳,保乳以后还要化疗放疗,徐小曼瘦小的身体是否吃得消,平常一点点小事她都患得患失,以后的日子李沫不敢去想。
李沫说,我去趟厕所。其实是他裤兜里的手机在动。徐小曼什么电话也不接,而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接一堆的陌生电话。本来徐小曼每天发朋友圈的,早安晚安,听雨品茗,随拍,心安即是归处,土豆这样做比肉还香。三四天不发,因此暴露出她日常生活的缺失,令她的闺蜜们寝食难安。她们打电话来,问徐小曼怎么啦,她生病了吗?李沫没有说谎的习惯,他尽可能地轻描淡写,对方的震惊与关切,都远胜她们日常维系的情感度,他还要保持适度的灰暗去匹配这样的对话。是的,她住院了。她正在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愿是一场虚惊。如此。
这中间,他在一个巨大的垃圾桶后面的保洁室的暗角里抽了根烟。里面有一扇肮脏的小窗,虽然打开度非常小,不过吹进来的城市的风已经很好地消解了他手中的烟味。这时,门外传来张春花乡音浓郁的歌声,“多想对你表白,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
徐小曼已经不在那里。李沫最后是在医生办公室找到她的。跟徐小曼谈话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胖胖的女医生,李沫从来没有见过,不过看上去超级和蔼可亲。她给徐小曼看片子,她指着其中的一个点,你看这个地方非常亮,非常活跃,它每天都在吸收你的营养。她说话至轻至柔,简直如沐春风。徐小曼不明白医生在跟她说什么,非要逼着人家把这个词说出来。医生说是的,现在可以确定是恶性肿瘤。这样的结论并不意外,但李沫的心脏已经像水泥一样快要凝固了。再看徐小曼,在医生面前她一直佯作轻松,现在这个面具已经碎了满地,奔涌的泪水出卖了她,她扭过头去,强忍着不哭出来,阻挡着汹涌到来的巨大悲声。医生说,你别怕,乳腺癌是癌症中治愈率较高的一种。徐小曼哭怼道,怎么治愈嘛,总归还是要切我的乳房?医生说,生命总是第一位的。这一句她听明白了,捂脸的指缝间终于流出一段明亮的小号,李沫将她揽过来,她索性哭开了,我是一个演员,我还要上舞台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不哭了,她要给医生看照片——她的手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划动着,越剧舞台上的旦角扮相,天南海北的旅行照,最多的还是成系列的旗袍写真:海派民国风,旧时光里的优雅,一场浪漫与唯美的邂逅,无外乎亭台楼阁里拿着团扇的东张西望。对李沫来说,那是她的小世界,他从来不参与,但其中有一张她穿着比基尼在海边踏浪的照片,李沫格外陌生,而且她明明不会游泳。
手术前夜,赵博士跟徐小曼有过一次谈话。他表示尊重每一个病人的社会角色,你是一个演员,我们的方案是尽一切可能保乳,但你的情况有点特殊,手术中随时会出现不能保乳的情况。如果你不能接受假体,我们也可以保留乳头乳晕,以后用你身上的人体组织植入。徐小曼明白,这轻巧的几句话里包含了多少次手术,九死一生么。
她无语,失神一般地靠在床上。
赵博士走后,护士来核对信息,量体温、血压,整理她之前所有的检查单,并正式通知她明天上午手术和要注意的相关事项。徐小曼一概不作应答,她的抵抗大法就是蒙头大睡,把整个世界都拒绝在外,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再听这个世界的絮絮叨叨,即使是李沫,她都觉得深深的敌意。她只想把自己裹起来,一动不动,就让她如此这般地死去好了。
又到了医院的关门时间。李沫跟她说,我明天一早再过来。他无论说什么,都得不到丝毫的回应。随后,进来一位年轻的男医生,他像随便打开一只包裹似的,揭开徐小曼身上的被子,一边悬着他手里的一支木匠才会使用的记号笔,左边还是右边?这是明知故问,也是临床程序。李沫替她回答道,左边。只见徐小曼脸色苍白地侧卧在那里,泪水浸湿了她的枕头。李沫不胜惊恐地发现,这个人完了,她已经被击溃,她空洞地望着墙,一副香消玉殒的濒死模样,只有她颀长多皱的颈部(年轻时她有多么迷人啊)还看得出抽泣时的微颤。医生翻开她的病服领子,李沫忙过去解开它的纽扣,这位年轻的医生在她的左乳上画了一个十字,是的,一个红色十字。这般凄楚的场景,李沫实在看不下去,他从病区大楼奔跑出来,任凭泪水模糊他的双眼。
此时,赵博士怕是已经掀开了徐小曼的乳房,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掀开过的或丰腴或干瘪的乳房一样,开始着手切除肿块和部分腺体,随手扔到手术台下面的塑料桶里去,最后作为医疗垃圾处理掉。可以想象,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是多么地娴熟,就像扔掉一块脏抹布一样。
遭受这样的生命重创,对李沫来说是始料不及的。他和徐小曼都喜欢旅行和运动,身体感觉一向很好。当然他们也谈论过生死。李沫不想活太久,他为自己设计好的人生终局是,找一块看得顺眼的地方,纵身一跃,就此别过。李沫不敢去想,如果徐小曼真的没有挺过那个五年生存期,他怎么办?徐小曼好模好样,他李沫怎么胡来都不为过,徐小曼一旦有什么,他也会跟着死一回。他把生命际遇中有过云雨之欢的女人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以后他就养一只猫吧。徐小曼对小动物膈应,一直不让他养,她曾经开玩笑似的对他说,等我死了,你就养一只斯芬克斯猫,光溜溜的,没有毛,反正那时候也没人给你擦地。
窗外的建筑垃圾已经搬空,地上是一个巨大的白,就像那幢建筑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在这片空白里,李沫仿佛看到一只空悬而旋转的巨乳。那张照片他都没敢给她看,他觉得徐小曼看了这个可能连掐死他的心都有。现在他把它从手机里找到,然后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