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生
最初动念想写《蝴蝶梦》这篇小说,可能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二零零年前后,那时我还在交大教书。每个星期,我都会从从上海东北角的五角场的家出发到西南角的徐家汇的交大本部,再乘班车到郊区的闵行二部上课。这一路,就像是在上海的历史中穿行,从五角场的国民政府时期的大上海计划留下的中式大屋顶建筑,到外滩的英美租界的高大的西洋建筑再到途经淮海路的法租界的二三层楼的小洋楼,一切基本上都保持着原有的旧貌,而从徐汇离开再到闵行,却是郊区的大片的田野和苗圃,因此常让人有时空穿越之感。
有个秋天的晚上我到交大对面的一个弄堂口的小卖部去回个拷机的信息,这个小卖部有盏昏黄的白炽灯,还有放在柜台上的一个黄色的投币电话,每次把一块钱硬币投进去的时候就会发出哐当的声音,经常挤满了打电话的人。我拿着拷机赶过去的时候,前面也有个女的正在打电话,她穿着件咔叽色的长风衣背对着我趴在柜台上,正在用很客气的普通话开着“国语”对着电话说着什么。那时上海到处都讲上海话,她的普通话多少显得有点特别。她可能是洒了太多的香水,浑身香气四溢,甚至压过了旁边的一棵桂花树的香味。我不由得侧退了一步,耐心等她打完电话。
可是没想到她忽然转过身拿着电话问我有没有一块钱硬币,我知道她是通话的钱快用光了,就掏出一块钱给她,果然,她接过钱后就赶紧把钱哐当一声投进了电话,继续拿着话筒说了起来。过了一会,当她放下电话站起来时,我才发现她是个个子高挑的姑娘,风衣里穿着一身裙装,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让人感觉珠光宝气,而且在灯光下,看得出她化了妆,甚至近乎浓妆艳抹。因为这里靠着交大,来这里回电话的人不是交大的学生就是附近弄堂里的人,还很少有人打扮得这么夸张的,而且她又说着当时上海没多少人讲的普通话,我猜她十有八九可能是北方的姑娘。她开口对我说声谢谢,掏出钱包要找硬币还我,我对她说了声不用了。大概是我也讲普通话的原因,她问我是不是交大的老师,我说是的。可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就大方地说自己以前也做小学的体育老师的,觉得没意思,才从浙江来上海打工的,现在她在做房地产,帮人买卖和出租房子,她还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让我以后需要租房的时候找她。我也客气地谢了谢她,接过了她的同样散发着香气的名片。她显然很忙碌,又客气地对我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只见了她这一面,可却很奇怪地记住了她。也许是因为她远比一般浙江姑娘高的个子,也许是她身上的浓烈的香水的味道和她的浓妆艳抹让我印象深刻吧。
而那时正是上海飞速发展的时期,每当我坐着公交车穿越上海时,都感觉路边的建筑在不断更新,街道在不断拓宽,地铁在不断延长,从徐汇通往闵行的郊区公路的两侧的田野也不断被越来越多的工地蚕食,然后就是不断崛起的高楼和流光溢彩的街道,沉寂且陈旧多年的上海似乎再次变得金光灿烂起来,再次成为人们的梦想之地。而每当我在公交车上还有地铁上看到越来越多房地产的广告时,就想到这个浙江姑娘。有时我还忍不住想,上海之所以变成今天如此繁华的上海,就是有她这样充满梦想的人来这里寻梦的结果吧,而正是无数的他们才给上海这座城市重新镀上金子,让上海重新变成了充满魅力的“魔都”。与之同时,他们也因此实现了自己的上海梦,和上海一起羽化成蝶。
可时间总是过得这么快,转眼就十多年过去了。上海变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而普通话也真的在上海变成了普通话,因为在公共场合,人们都在讲普通话,已经很少听到上海话,更没人把说普通话说成是“开国语”了,可是我却经常想到那个多年前碰到的爽朗的浙江姑娘。2019年春天,我在花了好几年时间完成一部有些沉重的长篇小说后,感觉精疲力竭,很想写一部轻松的小说来让自己休息一下,这就像宿醉过后再喝一杯还魂酒让自己好受一点。这个时候,那个留在记忆里的浙江姑娘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决定以她为原型,开始断断续续地写起了这篇小说。不过,虽然这篇小说写的都是我过去熟悉的生活,甚至是我过去在一些小说里处理过的问题,但却并不像我想象的进展得那么顺利,直到我当年11月份去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访问,才集中精力每天到漂亮的埃德曼图书馆写作,终于完成了这部本来是为了放松却还是给我带来沉重感的小说。而我也因此得以给上海的镀金年代留下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