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骁锋
明永乐十二年九月,榜葛剌国,也就是今天的孟加拉国王赛弗丁贡来的一只动物,轰动了整个大明帝国。
根据时人的描述,此兽“身高五丈,麋身马蹄,肉角黦黦,文采焜耀,红云紫雾,趾不践物,游必择土,舒舒徐徐,动循矩度”,几乎每一条都符合文献中关于“麒麟”的记载。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瑞兽,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进京途中,到处引来围观,南京城里更是家家户户焚香礼拜,争先恐后地高举着豆饼和草料,希冀能引得麒麟在自己身前垂一垂头,以分沾些许福气。翰林学士们更是激动万分,不眠不休,连夜调动最庄严的典故、最华丽的辞藻,用各种文体,多角度全方位地歌颂这一旷古盛事。
这次进贡被朝廷画工绘成了图谱。不过,在今天,就算小学生也能轻易看出,图中那只令大明举国疯狂的所谓“麒麟”,其实只是一只长颈鹿。
以当代动物学知识,这只长颈鹿的出现,不无诡异。
长颈鹿只生长在东非,榜葛剌国根本不出产。
当然,这也可能是这个南亚小国借花献佛。毕竟当时东西方的海上动物贸易已经相当成熟,非洲的猎豹、阿拉伯半岛的马匹、缅甸的大象,都能够长途航运到印度贩卖,商品中偶尔夹带一两只长颈鹿,也属寻常。
不过,永乐十二年之前,该国已经入贡过多次,但贡品中都没有长颈鹿。
很多线索表明,榜葛剌国的这次进贡,有很多策划痕迹,幕后的操盘手,甚至是中国人自己。
上世纪末,西方有媒体称,在肯尼亚发现貌似亚洲人的土著,自述他们的祖先原本是一支中国船队的水手,几百年前被派到这里为皇帝捕猎长颈鹿,但在回程时遇到风浪,船舶触礁,便滞留在了非洲。
这支船队的总指挥官,名叫郑和。
夺位,北征,迁都,永乐一朝,大事甚多。
下西洋亦为其一。
明人所言“西洋”,是与“东洋”(日本)、“南洋”(东南亚)相对应,以中国为世界中心的一个地理概念,意指婆罗洲(今加里曼丹岛)以西的洋面,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印度洋。
永乐三年六月,明成祖朱棣任命太监郑和为正使,率船队出使西洋,由此开启了一场世界航海史上的壮举:之后的二十余年间,郑和船队七次远航西太平洋和印度洋,总航程超过三十万公里,先后拜访了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包括爪哇、苏门答腊、苏禄、彭亨、真腊、古里、暹罗、榜葛剌、阿丹、天方、左法尔、忽鲁谟斯、木骨都束等地,已知最远到达非洲东海岸和红海海口。
在木帆船时代,这几乎已经达到了人类的航行极限。但西方有一些学者依然认为,郑和的航行要比人们想象的更远。比如李约瑟曾引地图学家弗·毛罗所言,称1420年郑和舰队便已越过好望角;澳大利亚人菲茨拉德认为,郑和很有可能到达过澳大利亚西北的达尔文港;马来西亚学者祖菲加则相信郑和舰队于1422年到达了南极;2002年出版的畅销书《1421年中国发现世界》,作者加文·孟席斯甚至提出,郑和船队中,有一支分队不仅先于西方发现美洲和大洋洲,还实现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环球航行。
或许是过于惊世骇俗,这些观点并未得到主流学术界的认可。不过,他们也不否认,关于郑和的航海,的确存在很多未解之谜。
比如,郑和的宝船。
——这支船队的旗舰,也就是郑和乘坐的指挥船,因为装载有大量赏赐给西洋列国的礼品以及列国回馈的奇珍异宝,被称为“宝船”。
浙江绍兴人马欢因为通晓阿拉伯语,曾经作为翻译,三次跟随郑和出洋,他在记录自己航海经历的《瀛涯胜览》中,描述过宝船的具体尺寸:“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折合成现代数据,大概长148米、宽60米,比一个标准足球场还大。
不妨用更直观的对比。郑和出洋期间,朱棣正在北京大兴土木建造紫禁城,其核心建筑奉天殿,面阔95米,进深47米,已经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木结构实体,但体量还远远不及郑和宝船。
我国第一艘国产航母“山东舰”,长315米,宽75米——也只比郑和宝船大出一倍光景。
以此计算,郑和宝船的排水量在8000吨以上,甚至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艘万吨巨轮。
但也有很多学者怀疑,宝船的数据很可能被夸大了。一些船舶专家指出,在郑和的年代,如此巨型的木帆船不太可能出现,至少世界上很难找到能够做这种吨位船只龙骨的木料。还有观点认为,史料所载的宝船尺寸,比例不太协调,也不符合力学原理,就算勉强造出来也无法出海航行。
2005年,是郑和下西洋六百周年。有关部门曾经计划按照原样重新建造一艘宝船,结果即便是以今天的技术,也未能成功。
今人做不到,未必古人就做不到。从20世纪50年代起,南京的明代宝船厂遗址陆续发掘出多根十米多长的舵杆,以及能够绞起500公斤铁锚的绞关木,等等,据此可推算出船的长度应该在40丈左右。
有位在清末大达轮船公司工作过的老船工,也在接受采访时回忆,当年有一种和宝船差不多宽的平底大木船,载货大,航速快,能走八面风,专门用来下海,他们称这种船为“随风相送”。
越来越多的痕迹,指向宝船的存在并非虚幻。
虽然尚有许多争论,但目前大多数专家倾向于,長120米、宽25米,排水量2500吨左右,才是郑和宝船比较合理的数据。
马欢记载的尺寸,或许也建造过,但更像是礼仪船,特别是供朱棣视察时乘坐之用,并不会真正出海。
即使是这样,郑和宝船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木帆船了。
中国古船研究学者陈延杭综合了各种资料后,大致复原了郑和宝船的结构:
宝船九桅十二帆,共分八层。最底下一层放置500余吨砂石,以做压舱。二、三层为两个大型货舱,装载物资和补给。第四层顶接甲板,沿船舷两侧设有二十个炮位,中间是随船士兵和下级官员的住所,每人空间可以达到4平方米。四层以上便是甲板,分为前后两部分,前舱为船上水手生活工作的地方,船尾为郑和坐镇的舵楼。舵楼四层,一楼是舵工的操作间和医官的医务室;二楼是郑和等高级指挥官以及随船的各国使节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三楼设为神堂,用来供奉各种神像;顶楼为施令台,调度指挥、信号联络,以及气象观测都在此进行。在前舱和舵楼之间的甲板上,除了火炮、操帆绞盘等航行设施外,还特地留出两个篮球场大小的空间,以作官兵操练演习之用。
值得说明的是,宝船不仅巨大,而且装修极尽豪华。四层舵楼,都是精美的宫廷式建筑,有文献记载,郑和办公的官厅甚为宏伟,头门、仪门、穿堂、侧屋、书房,一应俱全,而且全都雕梁画栋,挑檐上还安装了铜丝编的罗网,防止禽鸟污染;神堂更是令人咋舌,简直就是一座浮在海上的寺庙,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罗汉堂,妈祖殿,院落层层叠叠,满眼金碧辉煌。
如此规模的宝船,在郑和的船队中,不止一艘。
郑和指挥的,是一支极其庞大的混合舰队。每次出洋,除数目不等的宝船之外,还有大量武装及补给船只,少则数十艘,多则二三百甚至四百余艘。按照功能,分为座船、战船、马船、粮船和水船。其中,座船警戒,战船护航,粮船水船运载食品物资和淡水,马船运送战马和军需用品,也可用于引航和救生。
这些船只,虽然规格大小不及宝船,但即使其中吨位最小的战船,也有五桅,18丈长、6丈8尺宽。
遥想当年,前方座船开路,两翼战船扈从,宝船昂然居中,粮船水船随后,马船远近巡弋。漫天龙旗满洋帆影,海面喧闹如市,一支望不到尽头的浩大船队,结队列阵,在黑夜与浓雾中破浪穿行……
仅一只宝船的船锚就有几千斤重,要驱动这样一支船队,所需人员之众可想而知。对此马欢也有记叙:“计下西洋官校、旗军、勇士、力士、通士、民稍、买办、书手,通共计二万七千六百七十员名。官八百六十八员,军二万六千八百名,指挥九十三员,都指挥二员,千户一百四十员,百户一百零三员,户部郎中一员,阴阳官一员,教谕一员,舍人二名,医官医士一百八十名……”
这样的配置,相当于今天美国五艘十万吨尼米兹级核动力航母的全部乘员,或者说一个满员的海军陆战重型师外加一个两栖登陆编队。
西方有学者感叹,15世纪初,欧洲和阿拉伯所有国家的大型船只加起来,也比不过郑和的一支船队。
自永乐三年首航之后,郑和一次比一次走得远。永乐十一年,船队首次绕过阿拉伯半岛,抵达东非的索马里、肯尼亚等地。
第二年,处于郑和航线上的榜葛剌国,贡来了那只长颈鹿。
这只长颈鹿,抑或说“麒麟”,入贡的时机,恰到好处。
当年六月,朱棣亲征漠北,在忽兰忽失温(今蒙古国温都尔汗西北),与瓦剌部激战,杀其王子十余、士卒数千人。
洪武开国,蒙古残余势力退回漠北,史称北元,分化成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部。朱棣即位后,为彻底肃清北方边患,先后五次出塞亲征,此为第二次。此役重创瓦剌,令其三十五年不敢犯边。
几乎在朱棣得胜回朝的同一时间,榜葛剌国就送来了麒麟,简直像是一场精心准备的献礼仪式。
更重要的是,对于大明王朝,这只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象征着太平和仁慈的瑞兽,可以被理解为一个时代节点出现的谕告。
“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以今人,尤其是汉人的角度,由元入明,无疑值得欢欣鼓舞。但作为一个普通百姓,特别是底层的读书人,倘若不计天灾河患等自然因素,若能重新选择,元顺帝抑或朱元璋,问他究竟更愿意生活在哪一位治下,结论未可得知。
亡,百姓苦;兴,百姓苦。改朝换代,自然免不了尸横遍野。朱元璋坐殿后,没来得及喘口气,便是一轮一轮的屠杀,侥幸保住命的,也被锦衣卫东厂日夜盯着;苦苦熬到老皇帝油尽灯枯,建文永乐叔侄俩却打了起来,又是一通血肉横飞;拉扯四年,好容易分了胜负,还得来一场歇斯底里般的血腥大清算。
从元顺帝后期,直到朱棣即位,半个多世纪,整个中国社会,始终处在极其恐怖的政治高压中。而随着朱棣用比乃父还要毒辣的手段,将反对的声音清扫一空后,打打杀杀终于开始减少。以永乐十年为例,细细一数,这年中被诛杀的省部级大员,居然只有一个名叫周新的按察使,天下竟有了几分祥和的意思。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祈祷,大明王朝这无比沉重的开篇,能够就此翻了过去。
紧绷太久的帝国神经,渴望一次酣畅淋漓的释放。臣民百姓,更是需要借助麒麟的名义,来结束这场漫长的噩梦。
那些连篇累牍的颂赞,与其说献予朱棣,不如说祭给苦难。
狂欢一场接着一场。
榜葛剌国入贡次年,麻林国(今肯尼亚马林迪)也贡来一只麒麟。
永乐十五年及十七年,阿丹国(今也门亚丁)两次进贡麒麟。
当然,它们同样还是长颈鹿。
而且,它们也都由郑和的船队运回南京。
有记载称,永乐十七年那只,还是郑和使团自己花钱买的。
每次有新的长颈鹿入京,帝国的文坛便会掀起一轮麒麟热潮。南京城中,朝官们更是借此展开一场集体竞技,同一个题目,看谁能翻出最多的花样。
这些创作后来被编成了一部《瑞应麒麟诗》,厚达十六册。拔得头筹的,据说是大臣夏原吉的一篇《麒麟赋》。
有意思的是,这位夏原吉,同时也是一位激烈的航海反对者。
他是永樂时期的户部尚书,帝国的财政管家。
他一边绞尽脑汁在贺表上遣词造句,一边大煞风景地提醒朱棣,这些麒麟好是好,但就是实在太贵了。
据估算,仅一艘普通的宝船,造价至少要五六千两白银。
文献记载,郑和前四次下西洋,支动了“天下一十三省的钱粮”,十年中共提取国库白银六万两。而直到明中期,全国财政支出每年也只需三百万两。
这还不包括对各国君臣使节的招待和赏赐。
——自从郑和出使西洋后,永乐年间,平均每年有七个使团随船来华。
这些使团往往规模很大,动辄数十上百人。毕竟这样全程豪华接送,而且有丰厚赠品的免费观光机会不多。很多国甚至国王亲自带队,浩浩荡荡组团前来。
有人还因此死在中国。
比如永乐十五年,今菲律宾西南部苏禄群岛上的三位国王,便率领家眷、官员共三百四十多人访问中国,受到朱棣的隆重接待。不料归国途中,苏禄东王突发急症,病逝于德州,朱棣以王公之礼就地厚葬。王墓今天还在。
三王辞归时,朱棣已经各赐“玉带一,黄金百两,白银两千,罗锦文绮二百,帛三百,钞万锭,钱二千缗,金绣蟒龙、麒麟衣各一”,出了此事后,又赐祭田238亩,永免税粮,对留华守墓的东王子孙每人每月发给俸粮一石。
除了经济,下西洋还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资源。
如前所述,每次出洋,船队人员都接近三万,考虑到新老更替,直接下过海的水手士兵,应该不少于十万;而间接参与,如造船、采购,以及为此供应物资、提供服务的东南沿海民众,想来亦有数百万。《明成祖实录》记载,永乐三年的人口总数是51618500,据此算来,全国每十个人中,可能便有一个被卷了进来。
然而,吊诡的是,这样一场用倾国之力发动,持续将近三十年,轰轰烈烈的大航海运动,某种意义上,却可以称之为迷航。
它似乎从来没有设置过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至少,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够说清,朱棣不计成本地打造这样一支奢华船队,究竟是为了什么。
“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熙皞同风,刻石于兹,永昭万世。”
古里,即今印度卡拉拉邦的卡利卡特,位于印度半島西南端,是中世纪著名的贸易港口,号称“西洋诸番之会”。永乐五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郑和,在此立了这样一块碑。碑文内容,除了感慨天地辽阔,便是赞叹此地风土淳厚,愿结两国永世之好。
九十一年后,葡萄牙探险家达·迦马,也来到了古里。一上岸,他便立了一根刻有王室徽章和十字架的石柱,宣示从此刻起,葡萄牙对这片土地拥有主权。
两相对比,显而易见,尽管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力,但郑和的船队却未曾借此军事扩张,不仅对沿途所经诸国没有任何领土要求,甚至还极为克制。
比如,永乐九年,郑和第三次出洋回程时,锡兰山国(今斯里兰卡)贪图宝货,偷袭郑和船队,反被郑和攻破王城,生擒其王亚烈苦奈儿,但朱棣并未就此吞并锡兰,甚至也没杀亚烈苦奈儿,只是指示郑和在其国内另择贤君。
虽然拥有数千公里海岸线,但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的王朝,对海水下的疆域都不感兴趣。朱元璋在《皇明祖训》中更是明言,“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就算打了下来,也不能给帝国带来多少好处。
因此,他还将朝鲜、日本、琉球、安南、真腊、暹罗、占城、苏门答腊等十五个主要周边国家,列为“不征之国”,若非他们自己丧心病狂,敢来侵犯中华,不得主动前去攻伐:
“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求财,亦非大明舟师出洋的任务。
事实上,郑和时期,国际贸易被严格管控。
张士诚和方国珍失败后,不少余部潜逃海岛,为了防范他们的侵袭,加之当时已经有一些倭寇开始骚扰东南沿海,从朱元璋开始,私人被禁止进行一切海外商业活动,连出海打鱼都成为非法行为,所谓“片板不许下海”。
当然,海禁禁的只是民间。使船同时也是货船。每次出洋,郑和都会带回大量珠宝、香料、药材等西洋特产,以及很多像麒麟之类的外国贡品。
但若算经济账,对于明朝,接受列国朝贡其实大大亏本。天朝上国要面子,讲究厚往薄来,接受贡物后,往往会以其原价的数倍乃至数十倍予以赏赐。比如,胡椒在苏门答腊市场每百斤值白银一两,但作为“贡品”,每百斤能从明朝政府那里得到二十两白银。又如,一把日本倭刀走私价仅为一千文,明朝政府的收购价却是一万文。
明朝政府相当慷慨。比如永乐三年,虽然自己也缺铜,但一次就通过贡使赐给日本国王铜钱一百五十万枚,次年又再赐两千万枚。以至于有一段时期,日本不用自己铸钱,靠着永乐铜钱便能满足全国流通需要。日本贡使楠叶西忍因此感叹:“大明乃罕有之善政国也。”
入华贡使还往往带有达贡品数量数十倍的“附进物”。为了鼓励朝贡,明廷对这些“附进物”不仅免征关税,而且高价收购。像暹罗国所贡的“碗石”,充其量就是一些有花纹的鹅卵石,在中国也不罕见,每斤最多值三五十贯,但礼部不得不每斤给钱二百五十贯,暹罗得了便宜,愈发几千斤几千斤地送。
这些碗石堆积如山。无论郑和自己带回的宝货,还是诸国的贡物,大多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而且不向社会销售,很少能够转化为真金白银的国库收入。而带去的,却是陶瓷、丝绸、茶叶等国际市场上的紧俏商品。
正常的生意,讲究有买有卖,贱入贵出。郑和的船队,却更像是大明王朝的皇家采购团,船大,钱多,人豪气。
马欢记载,许多番邦将他们的到来视作节庆,常有举国开市,以作欢迎的。
多年以后,来华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如此评价中国的朝贡贸易:
“中国人知道整个事情是一场骗局,但他们不在乎欺骗。倒不如说,他们恭维他们皇帝的办法,就是让他相信全世界都在向中国朝贡,而事实上则更像是中国在向其他国家朝贡。”
寻找建文帝,大概是郑和下西洋最符合逻辑的解释。
建文帝的下落,乃是明朝第一悬案。虽然朱棣宣称,他已经在南京破城时举火自焚,但坊间却哄传,这位被亲叔叔赶下台的年轻人,早已通过密道逃出了皇宫。有人更是绘声绘色地描述,出宫之前,建文帝还打开了洪武皇帝留下的一个神秘匣子,里面是一套僧袍、一张度牒和一把剃刀。
这些议论并非空穴来风。因为自焚现场,根本没有任何目击证人,甚至有消息称,那具被指认为建文帝的焦尸,其实属于一位女性。
1978年,南京某厂挖地下室时,挖出过一条直通明皇宫的地道,大概有两米宽、两米五高,足够一个人骑马通过。这似乎也验证了密道的说法。
那场火灾的真相,成为了朱棣一生最大的心病。在夺取皇位的第五年,他终于派出了一位名叫胡濙的大臣,以寻访仙人“张邋遢”(也就是传说中的武当宗师张三丰)的名义,遍行天下州郡乡邑,暗中寻找建文帝的踪迹。
郑和的船队,应该也担负着同样的任务。除了以和尚的身份隐居山林,遁逃海外,是建文帝最有可能的逃亡方式。
但仅仅为了寻找建文帝,并不足以支撑永乐年间的大航海。
——搜检两京十三省,朱棣只派出了一个胡濙;同理,出海寻人,实际上也只需三五艘牢固海船,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将整个西洋搅得沸反盈天。
也许,我们都低估了朱棣的气魄。
今天距离南京二十多公里的汤山镇上,有一座阳山,山间散落着几块巨大的碑材。碑座碑身碑额都已经成型,三者相接,总高度接近80米,差不多有二十六层楼高,总重量更是达到31000多吨。为此,至少有三千名石匠死在了这座山中,以至于留下了一个“坟头村”的地名。
但这个采石场却是明代最大的烂尾工程。除了碑额已经完全凿出,碑身与碑座都还连着山体。
依照计划,它本该被组建成一块朱棣献给朱元璋的纪念碑。
这几块碑材最终遭到废弃,原因竟然是重得无法搬运出去,更别说还要一一竖立拼接起来。
为父亲立碑,为母亲,朱棣则用时二十年,耗银二百五十余万,在南京秦淮河边修建了一座78.2米高的大报恩寺塔。九层八面,通体用琉璃瓷烧制,每块琉璃砖中都嵌有一尊金身佛像,塔身上下遍置144盏长明灯,每夜如一树繁星直冲云霄,被列为中世纪的世界七大奇迹,在被太平军炸毁之前,数百年间,一直被欧洲人当作中国的标志性建筑,还被安徒生写入了童话。
需要说明的是,这样的塔,朱棣一口气造了三座:有文献记载,建造此塔时,烧制的所有琉璃构件,全部一式三份,建塔用去一份,其余两份编号埋入地下,以备缺损时可原样修补。
武当山金殿也是朱棣的手笔。他居然在海拔1600多米的天柱峰峰顶,用50吨精铜,按照皇家最高等级,建造了一座面阔进深都有三间的铜铸鎏金大殿,直到今天还是中国现存最大的全金属建筑。
还有北京的紫禁城、中国古代最大的百科全书《永乐大典》……每一项都称得上震古烁今。
郑和的船队,倒也符合朱棣一贯的排场。
琉璃塔,铜殿,大型文献。
相比土木,瓷和金属无疑更为久远。文字的流传,更是接近不朽。
凿山为碑,更是人类所能做到、对抗时间最悲壮的方式。
朱棣似乎终生都在追求某种永恒。
或者说,证明。
明朝十六帝中,朱棣应该是最纠结的一个。
作为亲眼目睹朱元璋打下江山的儿子,他无比崇拜自己伟大的父亲,但最终,他却成为了父亲最忤逆的背叛者。
他的篡位,令朱元璋对帝国政局的精心布置,全部化作乌有。父亲尸骨未寒,他便已经开始策划一场将整个帝国卷入战火的骨肉相残。
朱棣头顶的平天冠,怎么戴都是歪的。
因此,他需要一场宏大的自证,对父亲,更是对天下人。
他要让子民知道,在选择接班人的问题上,父亲犯了个大错。内心深处,他对朱元璋大概不无怨恨,甚至会进而萌发某种挑衅。他相信,假如适逢其会,自己的功业,未必会在父亲之下。
他亲冒兵矢,一次又一次出塞北征,就是要将父亲未竟的事业,做得圆满。
他希望自己的成功被所有人都看见。因此,他反复派遣郑和高调出洋,向全世界展示,在他的英明统治下,中华帝国是多么的强盛与富庶,他才是大明王朝的真命天子。
永樂十八年底,紫禁城宫殿完工。
次年正月初一,朱棣举行了盛大的迁都典礼。至少有二十个外国使团参加了庆典,仅事后由郑和船队礼送回国的,便有十六个,连中亚的帖木儿帝国都派出了使节。很多国家甚至国王与王后都亲自来了。
麒麟,或者说长颈鹿,依然是他们最受欢迎的贡品。
朱棣在新落成的奉天殿设宴,隆重地招待了这些天南海北的王公大臣。酒席之上,教坊司以华丽的舞蹈、百戏助兴。高潮之处,满殿山呼。
这便是真正的万国来朝了吧,连父皇也没有做到呢。
万岁声中,朱棣独坐龙床,心下无比唏嘘。
这就算成功了吗?他莫名有些惶恐,不由得垂下头去,却蓦然地瞥见,自己乌黑粗壮的胡子,竟然大半都花白了。
朱棣忽然感到疲惫,觉得殿上闹腾得很,恨不能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在人生巅峰,朱棣并没有停留太久。
迁都大典后不到半年,永乐十九年四月初九,朱棣下了一道罪己诏,语气忐忑而焦虑:“朕心惶惧,莫知所措……朕所行果有不当,宜条陈无隐,庶图悛改,以回天意。”
前一天晚上,北京城雷雨大作。一声地动山摇的霹雳过后,以奉天殿为首的三大殿燃起了大火。火势冲天,人力根本无法挽救,朱棣只能眼睁睁看着历经十余年、耗费无数国帑才修建成的崭新宫殿化成了一地黑炭。
这次火灾,对朱棣的打击相当大。烈焰和焦烟,逼着他重新审视自己的毕生事业:难道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父亲,抑或说,上天的宽恕吗?
——迁都北京,除了天子亲自守国门的战略因素,潜意识里,朱棣也是试图在逃离父亲无处不在的阴影。
太和殿是紫禁城南边第一座殿堂,而最北的一座是钦安殿。里面供奉着玄武大帝,那是朱棣最信仰的神祇,在武当山建造金殿便是为了向他表示虔诚。但这位主水之神,却放任区区几百米外的雷火坐视不救,显然会被朱棣理解为某种暗示。如果再细思下去,火灾当日四月初八,还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日。
有足够理由推想那个风雷之夜朱棣的畏惧与绝望。他没有重修三殿。在他剩下的帝王生涯中,大明帝国的核心,煌煌紫禁之巅,都是一片废墟。
这块被重重拱卫的空庭,就像一只仰望苍天的独眼,云卷云舒间写满了委屈。
紫禁城火灾三年后,朱棣第五次北征蒙古,于回师途中病逝,享年六十四岁。
临终前,他很可能已经解开了纠缠自己后半生的那个疑团。
去世的前一年,那位被派去满世界寻找建文帝的胡濙终于有了消息。他来得很突然。当时朱棣原本已经就寝,听闻胡濙求见又急忙起了床。君臣二人关起门来密谈了很久,直到四更天,也就是凌晨两三点,胡濙才动身离开。
虽然胡濙的汇报内容没有公开,但史官记载,那个夜晚之后,朱棣“疑始释”。
无论建文帝是生是死,永乐皇帝生命的最后,头顶那只靴子都落了下来。
大明王朝的歧路,终于走成了正轨。
朱棣驾崩后,太子朱高炽嗣位,是为仁宗。
在即位诏书中,仁宗连下三道禁令:
“下西洋诸番国宝船,悉皆停止。”
“各处修造下番海船,悉皆停止。”
“买办下番一应物件,悉皆停止。”
第六次出洋回航后,船队就地封存,郑和被调到南京,以守备之职闲置。他部下的官兵,则被派去漕运以及修葺宫殿府库等各种繁重的劳作(仁宗一度想将都城迁回南京)。
这些跟随郑和历经过无数惊涛骇浪的勇士们,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却经常连饭也吃不上。因为户部尚书还是夏原吉。仁宗禁下西洋的诏令颁布后,他立即停止了这支部队的月粮。虽然后来怕激起兵变,不得不重新发放,但很少足额,而且几乎每月都会拖欠,甚至以给囚犯吃的“罪粮”充抵。
这时的郑和,已经年过半百,见惯风波,又是信教之人,遭此排挤,虽然不无愤懑,倒也能随遇而安,得空便去寺庙做做佛事,捐赠一些经书法器,有了就此终老的意思。
在南京坐了六年冷板凳后,郑和却又接到命令,让他领队出使西洋。
仁宗只做了八个月皇帝,便撒手而去。皇位传给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朱棣的长孙朱瞻基,是为宣宗。
即位时,宣宗二十八岁,正是心气最高的时候。但几年龙床坐下来,却越来越不是滋味。因为他发现,自己即位以来,大明王朝的威望似乎一年不如一年,连外国使团都来得越来越稀疏了。
——你眼中的朝贡,对他们却只是生意。捞不着油水,谁还巴巴地自带干粮上门三拜九叩?
他永远忘不了祖父的迁都大典。这才过了多久啊,就冷清得这样了吗?
宣德五年正月,三朝老臣夏原吉去世。六月,宣宗便召回了郑和。
当年闰十二月六日,27550人组成的郑和船队,从南京龙江启航,再次出洋。
这次出洋,为了等候东北季风,船队在福建长乐的太平港停留了八九个月。在此期间,郑和重新修葺了庇护海航的媽祖天妃宫,并立了一块《天妃之神灵应记》的碑。碑文中,郑和回顾了从永乐三年开始,七下西洋的经历,除了“观夫海洋,洪涛接天,巨浪如山,视诸夷域,迥隔于烟霞缥缈之间,而我之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澜,若履通衢”的豪迈,字里行间,也有一种繁花落幕的苍凉。
郑和似乎已经预感到,这将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远航了。
宣德八年四月,郑和在回程中病逝于古里,这个“去中国十万余里”的印度洋港口,终年六十四岁。
在中国历史上,郑和被严重低估。
抑或说,刻意遮掩。
根据有限的资料,我们知道他原本姓马,云南人,出身于一个穆斯林家族,幼童时就作为明军平定西南的战利品,阉割后送给了当时还是藩王的朱棣,因为聪明伶俐,很快就成为了朱棣的心腹。
郑和的大部分信息,基本都作为执行下西洋任务的工具人存在。
的确是工具人。以朱棣的角度,他符合这个角色所需要的一切条件。首先,他必须是太监,正常人的皇图霸业对他没啥意义,不用担心他把船队拐跑,同时,少了家庭的牵挂,也能更快适应海上的漂泊;其次,虽然是太监,但郑和长得很雄伟,据朱棣身边最著名的相士袁忠彻描述,他“身长九尺(一米九以上),腰大十围,眉目分明,耳白过面,齿如编贝,形如虎步,声音洪亮”,没有丝毫女态,完全撑得起帝国的门面;更重要的是,郑和通晓兵法,他之所以被赐姓为郑,便是朱棣起兵夺位时,在关键的郑村坝之战中立下了大功。
郑和率领的使团,事实上是一支数万人的军队。且不提远航的风险,如此庞大的群体,悬师海外动辄数年,那种被整个陆地放逐的虚无感,便很容易令人绝望,甚至疯狂,随时可能激起兵变。
——有学者称,出洋的军士,都是原来建文帝的南方部队,朱棣对他们不放心,因此派下海去,要闹也到外面去闹。
且不论这种说法有多少真实性,以郑和船队独碾全球的武力,一旦入海,事实上便已经无敌,若真要叛逆,就连朱棣也无法镇压,只能放任自由。
虽然不比西方的海盗,但既然敢搏命绝域,那些水手舵师,也绝非善与之辈。
郑和以太监之身,统辖数万虎狼,却能从容督师,七下西洋,未曾有过任何骚动。仅此一项,便可媲美古今任何名将。其在列国间纵横捭阖,更是不亚于当年班超经营西域。
郑和去世后,被东南亚奉为神灵。因为他被称为“三宝太监”,直到今天,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菲律宾、文莱、柬埔寨等国家,还留有大量三宝庙、三宝宫、三宝塔。在华侨中,“三宝公”的地位更是无比崇高,华人史学家许云樵便曾经说过:“华侨的信仰三宝公,的确较国内吃食店之敬关公、读书人的尊孔子,尤为强烈……所以在传说中,他是法力无边,万物听命的。”
然而,在自己的国家,郑和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地位,他的很多同胞,还竭尽全力,想抹去他留下的所有痕迹。
郑和卒后,船队在另一位太监王景弘率领下扶柩返航,于宣德八年七月回到南京,西洋十余国派使臣随船入华朝贡。其中天方国(今沙特阿拉伯)为首次来华,他们也贡来了一只长颈鹿。
宣宗十分高兴,亲往奉天门迎接。
两年后,这位一心想追踵祖父的年轻人猝然去世,年仅三十八岁。
嗣位的英宗朱祁镇,只是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国事全由太皇太后张氏和“三杨内阁”操持。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位阁臣中,最小的杨溥也已经六十三岁了。年纪大了就怕折腾,一当上家,他们便以小皇帝的名义,再次叫停了下西洋。
这群老人的政策,得到了朝野的一片叫好——永乐末年开始,由于财政紧张,户部强行用郑和船队带回来的胡椒苏木等香料充作官员俸禄,人人家里一大堆,用不完卖不掉,早已怨声载道。
后来便是王振擅权、土木之变、夺门复辟……国家渐渐多事,内政焦头烂额,更没有心思顾及外交。这些花费巨资建造的远航船舶,日夜泡在荒废的船坞中,风吹雨打,慢慢朽坏。
最惨的是那些随郑和船队入贡的各国使团。由于明朝政府不再安排回船,他们不得不滞留中国,直到三年后,才搭上一艘爪哇国的返程便船,不料遇到海难,溺死五十六人。
四十多年后,政局有所好转,当时在位的明宪宗又动了下西洋的心思,便下诏索取郑和船队的有关地图文件。兵部尚书项忠到档案库里去找,没想到遍寻不着,原来早已经被侍郎刘大夏藏起来了。项忠大怒,命他交出来,他却回答:“郑和出洋,耗费钱财无数,死伤军民上万人,纵然能得到宝物,对国家又有何用!档案即使还在,也应该烧了!”
宪宗得知后,默不作声。
此后,直到明朝灭亡,下西洋再也无人提起。
刘大夏是个正人,清廉耿介,体恤百姓,官声很好。
他代表的是农业帝国的正统思维。对于陆地,海洋几乎等同于欲望以及不可掌控的危险。无论为了国计民生还是人心纯朴,都应该对其敬而远之。
何况对于他们这些高傲的士大夫,一项由太监主持的事业,天生就带有邪恶。
此外,不可明言的内心深处,他们还有某种借助抵制航海,来否定永乐政治的目的。毕竟,以儒家的标准,建文帝那种低调而温和的统治,才是人君的正途。
再强大的船队,也渡不过这三重叠加在一起的汪洋大海。
郑和注定只能沉没。
1935年,年輕的北平图书馆馆员向达,在英国的鲍德林图书馆,发现了1639年牛津大学校长劳德大主教捐赠的两本中国古代海道针经。
所谓针经,也叫针路簿,即根据罗盘指南针的针位,结合沿途星象岛屿、山形水势、水路更程等资料编写的航海导航手册。
向达发现的两本针经,都是手抄本,记录有数十条东西洋航线,但既无书名又无作者名,也未署著作年代,只在封面写了“顺风相送”四字。
针经号称“舟子秘本”,只在船师间私相授受,极少外传。这是国人第一次得以完整地目睹这种航海秘籍。
向达将这本书抄回了中国。经研究,这些航线并非一人所录,而是经过了历代火长,即海船罗盘师的不断总结、补充和校正,但它们最重要的底本,都来自郑和的船队。
总有一些海底的秘密,会被潮水推回沙滩。
法国学者郎索瓦·德勃雷也声称,他在海外资料中,发现了未被中国史书记载,郑和劝诫后来的皇帝保留远航船队时说的一段话:
“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
长颈鹿的寿命,一般不超过三十年。
英宗之后,大明帝国的麒麟,相继凋零。
已发现最后一张长颈鹿版的官方麒麟图案,出现在正德年间、徐达五世孙徐俌随葬的一件官服补子中。
传统的麒麟形象,全面回归。
满打满算,长颈鹿在中国,不过做了一百来年的瑞兽。
这一百年,整个世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欧亚大陆东西两端,一端逐渐收缩,另一端却迅速膨胀。
1414年,也就是第一只长颈鹿送入中国的那年,葡萄牙砸锅卖铁,拼凑起一支两万多人的远征军,攻打北非最重要的贸易港口休达。
这一事件被认为是葡萄牙帝国的崛起之战,也拉开了欧洲向外扩张的大幕。
1487年,即郑和逝世54年后,迪亚士发现了好望角。
1492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
1498年,达·迦马踏上了郑和立碑的古里。
与郑和的船队相比,这些探险者微不足道。
哥伦布只有三条小帆船,旗舰“圣玛丽亚”号的排水量只有郑和宝船的几十分之一。达·迦马乘坐的船只号称欧洲最精良,长度也只有郑和宝船的五分之一。
然而,在这个重组地球板块的新世纪,最终掌握海洋风向的,并非中国的使团,而是这些被讥笑为“海上棺材”的寒酸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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