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壮
作为深耕都市文学的创作者,讲述巴黎的游学故事可谓禹风写作的舒适区。但这次却不同于以往“漫游者”的悠闲姿态,不再是沉思或抒怀,他更加激进地直面了国际关系与文化冲突,通过描绘MBA课程期间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物众生相,生动却克制地关照更宏大的议题。
必须得承认的是,在语言风格上,这篇小说依旧延续了禹风一贯以来的“游离性”特征,塑造了一位生活节制、目标明确的留学者主人公“我”的形象。在冲突设置及氛围营造上,始终保持着克制的笔调,重记述而轻渲染,文风流畅自然。
这样讲述的优势有二。一方面强化了“我”无心深度参与这些文化差异下的碰撞与摩擦,只愿做一位旁观者的形象;另一方面也有助于读者和文中角色保持距离,能够更聚焦角色间所意指的时代及文化特质,而非角色本身的情绪色彩。
小说标题即出场的三位重要角色:离婚后颓丧酗酒,急于寻找借宿地的留学生来调整状态的房东克萨维尔;性情恬淡、对命运安之若素却会课后反驳教授不公正评价的日本人多喜;对中国充满偏见,也对自身权益维护意志格外激进的美国人杰森。
主人公“我”有时候像一面镜子,通过对话来反射这三位角色身后的文化底色。
多喜象征着日本中流世代的和平民主主义。
不同于日本战后逐渐增多的民族主义群体,多喜作为经历过日本繁荣后陷入萧条的一代人,在政治观点和生活方式上回归保守。从他回应教授的“间谍”调侃,看出他生性低调,无意争取话语权,并通过讲述自身的香港经验来回避日本人的身份,不愿成为争论的焦点;而他在结课回国后,依然做回了那个“没有足够假期的主管”,如大前研一所描述的“稳妥为上的日本人”一样回归了既定的轨道。
而从他课后反驳教授的针对性言论为中国辩护,以及对“我”的发问所呈现的友善姿态,也不难看出他的和平主义倾向。相比起如同全共斗时期的进取精神,他更偏向对风险和冲突的回避,更看重家庭与人生安稳的价值,这是经历过泡沫破裂一代的典型特征。
与之对照的,是更为激进的杰森。
杰森身上有明显的右翼民粹主义的特征。诚然,他的父亲经历的贸易全球化所带来的工厂外迁所导致的失业,正是杰森对中国产生偏见的根源。但他的固执显然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敌意,而更接近仇恨的范畴。即便抛开他认为中国人都是“偷窃技术的惯犯”这样明显的偏激观点,杰森在“我”明确示好之后,也仍不愿放下戒备,并认为这种示好“潜藏危机”。
不可忽视的是,杰森显然混淆了经济全球化所带来的结构性失业和市场条件下的恶性竞争的区别,同时他也把对结构性的恶所引发的不满情绪,发泄到了特定的民族或个人对象上。排斥移民、排斥中国并声称是这些人导致了失业潮的发生,这是新自由主义浪潮后,为讨好本地白人失业群体常见的政治话术。杰森对这些话语的采信正是他的局限所在。这样的人当然并不只存在于美国,但美国在共和党近年的反复渲染和群体情绪裹挟之下,该问题显得尤为突出,杰森正是这类人群的缩影。
相比之下,克萨维尔的形象显得有些刻板了——一位寂寞却又有放浪的法国男人。
我们容易从他很快引入女租客的行径便否定他对前妻和孩子们的爱,但从克萨维尔在姐姐家的表现,我们必须认识到人类情感的复杂性。抚平内心创伤的手段,不可作为抹杀情感存在的证据——尽管我们都认可那不够道德。若更进一步,从克萨维尔接受夏子对房间的改造,其实可以看出作者意在探讨传统家庭价值和创造关系的可能性。这个角色的功能更多是从个体层面理解价值失准的当下,如何从混沌的状态中重建生活的秩序。
作者以“我”的活动轨迹为线索,串起了这些不同角色的交互与发展,通过不同的小事来构筑角色形象,让议题轻巧地藏在了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
结尾处有一个巧妙的处理。“我”从MBA经历中提炼了三句勉励,并以一种游记感悟的方式写下。作者通过這种技巧打破第四面墙,使得前文的情节仿佛其亲身经历,更具现实关照的意味。
在新自由主义席卷全球政治经济生态的当下,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了全然不同的姿态,以应对时代的汹涌巨河。法国作为欧洲乃至世界的文化艺术交流中心,正是这个故事发生的绝佳舞台,我们通过禹风的讲述,得以一窥浪潮之下的激流涌动。
在短暂交错后,故事里的人们将背负着各自的命运与坚持奔向不同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