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炜
林中怪物
深秋的一个早晨,西罗王国大剑客皮塔斯备好马匹、武器和干粮,独自从都城向北境山林进发,寻找林中怪物。
王国北境是连绵群山,林海茫茫,人迹罕至。
皮塔斯第一次听到林中怪物的传闻,是三个月前他刚回到西罗王国时。在港口的酒店,一群好友为他设宴洗尘。叙说完游历中的数次重要决斗,皮塔斯问起一年来西罗王国的政情与奇闻。一个传闻引起他的兴趣:北境林中有怪物,见者无一生还。觥筹交错间,他无暇问及太多。回到都城不久,王室卫队剑术教官、老友阿亚桑来向他辞行,要去除掉林中怪物。皮塔斯打算同行,但老友坚拒。阿亚桑一去无回,王国中都在传说,再出色的剑客在林中怪物面前也毫无抵抗之力。皮塔斯再也坐不住,除掉怪物是他唯一的目标。
十天后,皮塔斯进入了北境山林。数天后,他开始怀疑传言是不是妄言。白天林中秋景灿烂,夜间林中清幽寂静,让他难以想象会有怪物出没。也许,阿亚桑只是在林中走失了?
皮塔斯打算回去,再搜寻下去,干粮即将耗尽,怕是再走不出山林。
忽然,天空暗了下来。皮塔斯暗叫不好,没等他作出反应,意识就消失了。
醒来时,皮塔斯身处石室。他没发现身上有伤,连一点不适都没有。无疑是落入林中怪物之手,但为什么没受到伤害?难道要被长期囚禁?
皮塔斯多年来第一次感到恐惧。他想逃离石室,但连门都找不到。空气静得令人发慌。有一丝声响也好,哪怕是怪物的嚎叫。
就像有感应,石室里传进声音:“你是皮塔斯吗?”
“你是谁?请站出来!”皮塔斯大声吼着。
“从外形看,你确实是皮塔斯。”那个声音说,“但不是我以前知道的那个皮塔斯。”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们认为的林中怪物。”那个声音说,“我无处不在。”
“我从未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我?”皮塔斯问道。
“我很早就知道你,所以我说你是皮塔斯,又不是皮塔斯。”
皮塔斯惶惑了,这怪物之所以是怪物,是因为纠缠不清?
石室里突然黯淡下来,眼前出现一个修长少年,活灵活现,但通体闪着幽光,一看就知道不是真人。
“这是谁,你认识吗?”那个声音问道。
皮塔斯看着眼熟,但一下子想不起是谁。
“这是三十年前的你啊。”
皮塔斯愣住了。
修长少年动起来,手中长剑舞得风雨不透。皮塔斯认出这确实是少年时的自己。那一天,他终于将师父传授的剑法练通,满心喜悦。
闪着幽光的少年消失了,石室黯淡下来。石室忽然又转亮,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青年,背负长剑向一个老人道别。皮塔斯认出,这是青年时的自己。那一天,他辞别师父,开始游历天下,立志做一个侠士,除尽世上奸邪之徒。
背负长剑的青年一眨眼长出了浓密的胡须,割下地上一具尸体的衣襟,擦拭着沾血的剑。这也是他。皮塔斯想起,那是索拉斯王国的一个剑客当面质疑他的剑术,他当时笑容不减,夜间悄悄追出,在荒野背后一剑刺死这个对他不敬的人。这一天前,他们从无任何交集。
下一个出现的应该还是自己,皮塔斯想。果然,闪着幽光的皮塔斯脸上有了深深的皱纹和疤痕,站在船头,下令船工立即解缆起航。他记起,那天他身藏刚刚找到的稀世珍宝抢先回到船上,把两个同伴甩在身后,骗船工那两人已在藏宝洞丧身。
最后出现的皮塔斯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那是他最近一次游历的末尾,在百丈山崖上,他一把将身边的女伴推落。他和她相识半年,如胶似漆,她愿意跟着他哪怕没有名分,但他不能带她回家,在西罗王国,他是一个不好色的硬汉,一个敬爱妻子的好丈夫。
“皮塔斯,我认识你好多年了,”林中怪物说,“很久之前起,我开始不认识你。你还认识自己吗?”
皮塔斯无语。这么多年来,这个问题只是偶尔深夜在心头闪现,随即深深埋起。在这个石室里,在这么多不同年龄的自己面前,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几十年之后,他变成了自己年轻时痛恶的人。
“你要除掉我吗?”皮塔斯问。
“不,我不会除掉任何人。”
“那么,你要把我终生囚禁在这里?”皮塔斯又问。
“你现在想回去吗?”
皮塔斯说:“不,我宁愿呆在这里。”
“好吧。”林中怪物说,“如果有一天不愿意呆在这里,你随时可以离开。”
皮塔斯靜处石室,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他总是想着不同年龄的自己,把这样的禁锢当作赎罪。终于有一天,他决定离开,家中的一切都是他拼命赚下的,他要回家颐养天年,终生不再游历。
皮塔斯有些疑惑地朝着石室的石壁走去。黑魆魆的石壁就像空气,一触即穿。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山崖下,脚边是他的行囊和长剑,但马已不在。
背起行囊和长剑,皮塔斯看着太阳的方位,朝林子的边缘走。走过一处陡壁,眼前一道山溪,清水流淌。他放下行囊,想掬一把山泉水解渴。他忽然发现,窄窄的山溪对面有人正看着他。
这个人是阿亚桑。
几乎同时,皮塔斯和阿亚桑都抽出了长剑。
耳边响起呼呼的声音。皮塔斯知道,这不是林中怪物的声响,只是山风而已。
五彩蘑菇
西罗王国都城东门的城门官阿西多夫遇到了怪事:早上很多市民出城,下午和晚上却很少有人回城,而他们完全不像出远门的模样。
阿西多夫是个认真的人,他差遣手下去其他几个城门问过,出入人数都无异常。他认定,自己的的确确遇到怪事了。
周六这天,阿西多夫除了如厕,整天都站在城门口。他询问每个出城的人,在本子上记下每人所说的出城理由。
晚上,阿西多夫整理记下的信息,得出一个结论:东门外不远的某偏僻处,发生了很重大的事情,吸引都城的不少人赶去。之所以不远而偏僻,是因为那些人都携带了食物但量并不大。
周日上午,阿西多夫将监守城门的工作托付给他的副手,骑上马悄悄跟在两个出城市民的后面。他不打算在城里四处打听,以免节外生枝。在都城,像他这样的小官,做事必须极其谨慎。
阿西多夫视力极佳,远远跟在两个市民后边,没有跟丢也没让对方发觉。
一直走到中午,两个市民进入了洛森斯特山。山路崎岖,阿西多夫只得下马步行跟踪。连续几天都是夜间下雨,山路上留下明显的脚印,全是进山的。
拐过一个弯,前方两个市民消失了。阿西多夫离开山路,往山坡上走。山坡上有人走动的痕迹,还有新翻出的泥土。很快,他听到了人声,看到了在苍翠低矮的灌木间各色的衣服。
“城门官先生,您也来挖五彩蘑菇?”
阿西多夫正观察几个蹲在地上的市民,却不防身旁的灌木丛里出来一个黑衣老人。
“五彩蘑菇,什么五彩蘑菇?”阿西多夫认出,这黑衣老人是城门附近一家杂货店的老板,算是脸熟。
黑衣老人满脸惊讶。他告诉阿西多夫,几天前,都城里悄悄有传言:洛森斯特山间春雨后,出现了五彩蘑菇,食用这种蘑菇,人们会忘掉一切痛苦和烦恼。
阿西多夫说:“老人家,这是毒蘑菇啊,吃下去痛苦和烦恼是没了,可人也死了。”
黑衣老人说:“传言里没说人吃了五彩蘑菇会死。”
阿西多夫竭力劝说黑衣老人回去,不要在山间采蘑菇,老人说什么也不听,只是感谢阿西多夫的好意。
“那么,有人采到五彩蘑菇了吗?”阿西多夫问。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黑衣老人回答。
阿西多夫不再开口,在这种情况下老人还不回去,还能怎么劝呢?
老人说:“城门官先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采五彩蘑菇吧。难道,你就没有痛苦和烦恼?”
阿西多夫的心被刺了一下。年近五十的他,承载着太多的伤痛,家庭、职业、病痛,夜深人静失眠的时候,无数个點在噬啮他的肝肠。
“老人家,那就让我和你一起采蘑菇吧。”阿西多夫说,“我很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到底有没有人最终会找到它。”
阿西多夫跟着黑衣老人,在山坡上四处寻找。因为职业本能的缘故,阿西多夫估算着他看到的采蘑菇者,约有两三百人之多,有些人的面孔他还有印象。这些人在这里时间长的已有两三天,虽然没采到蘑菇,脸上却看不出沮丧烦躁,依旧充满期待。他们见了阿西多夫这个新人,往往会微笑着打个招呼,然后低头专注地干活。
眼看太阳已经西斜,阿西多夫才想起还没吃午饭。他拿出行囊里的面包,和黑衣老人一同吃着。
不远处喧闹起来,声音越来越响,“找到了,找到了!”
阿西多夫赶紧咽下面包,和黑衣老人向着喧闹处跑去。挤进人群,阿西多夫看到,一个白衣男子举着一朵蘑菇,坐在一棵树下。蘑菇胖乎乎的,菌柄洁白,菌盖五彩斑斓。这真是一朵五彩蘑菇。
围观的人黑压压的,满眼艳羡,但没人上前抢夺蘑菇。“吃了它,吃了它!”人群中有人喊叫。喊叫变成了齐声欢呼,山鸣谷应。
白衣男子响应众人的提议,将五彩蘑菇捧到了口边。他闭上了眼睛,神情陶醉而神圣,仿佛即将抵达摆脱了所有痛苦和烦恼的境界。
阿西多夫想,要是自己就是这个白衣男子,那该多好啊。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