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灵
故事发生在旧社会。
那年春节,除了年十五的营老爷、营火龙、看花灯,村里还有一件新鲜事:刁医生要来。这消息由村庄最富有的我爷爷发布,他满脸放着光彩说,医生是女的,她将是十二连片村庄唯一的医生。我爷爷又开口说道,刁医生来自城里。他说刁医生曾风光一时,在一家大医院工作。她会“中西结合”。
半个月后,她来了。装扮做派和村里人不一样。说话不一样,表情不一样,衣着颜色样式不一样,发型不一样,手上还戴着一块稀罕的手表。胳膊上夹了一本《医学衷中参西录》。
厝边头尾没人像她那样穿着。我们村人穿着黑色和蓝色的粗布土布(蓝士林,绿士林,花士林,黑士林,红士林)布料做的衣服。年轻妇女裤脚比年纪大的窄一点,老年人是宽裤脚。有钱的人穿香云纱裤。揭阳榕城镇、潮州城人会穿花布衣裳、花布裤。刁医生上身白底蓝花小褂,丝质裙子是暗色格款,里面还有衬裙,脚上穿一双有褡裢扣眼微微发淡蓝色光的凉鞋。
那一带的青年女子、小媳妇多半剪短发或是留辫子,出嫁生孩子当母亲后或有一两个舍不得剪的也留着辫子,成为大妈以后基本上做发髻,形制有点像龟壳形状,称龟髻或者龟棕。龟棕打在头顶,先把长长的头发梳好,再把头发捆在脑勺后面,用发针插在发髻上固定,起加固和点缀的作用,头发归拢盘起好像一个乌龟壳铺在后脑壳上。龟髻头尖、尾宽呈椭圆形,朝头的前部靠上,宽头朝后向下,越老发髻越大,富裕人家女人发髻上插银针,发髻上的银针闪闪发光。
刁医生有不一样的发型,她的长发随意披着,头发一部分别在耳后,一部分在肩上散落。我爷爷去过城里,知道这发型就是“披肩发”。
刁医生身材不高,比例却很匀称。微胖,高鼻梁,神采倨傲。她戴的那块手表据我爷爷说是“英纳格”的,大家羡慕得很,她说只不过是看时间,不为了看时间要这块表干什么。她的鼻子替代嘴巴“哼”了一声,表达出坦荡的不屑:你们什么世面都没见过。
她的年龄难判断。人们可以根据喜欢和讨厌的程度给她不同的年龄。有人问她,有三十岁吧,她不给答案只给白眼。
刁医生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传闻说她丈夫是国民党军队的军官,又一说他去了中国台湾,还说他毕业于“四万大学”,话说得隐隐约约,能确定的只有“生死不明”。有胆大的人曾就她丈夫问题发问,她从不接这话头。想来也是,假如这位比她们高不了多少的刁医生方方面面都比她们强,嫁得好,会看病,丈夫又还健全,那多不人道。
刁医生和人讲话时嘴角往下撇,眼睛不看对方,虚眯眼睛,皱着眉,神情是没有对象的高傲,似乎她面前的人不过是人体解剖图上的骨头架。她戴上听诊器,她什么都敢问,她的声音很轻,大家听起来振聋发聩:初潮是多少岁?月经量?听不懂吗,问你是哪一年来的月经?你上一次做子宫检查是什么时候?停经多久了?她不停地发号施令:张开口,除去上衣,除去内裤。女人被她像剥成橄榄核桃,大花内裤跟犯人一般缩成一团。她边说话边用手来摸,还用仪器插入病人的隐秘部位,这仗势令女人们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有的妇女当场就被刁医生吓垮掉,被怠慢、责备引起的不适超过病痛本身,她们拿起布包直接就往家里走。也有人讪讪地说,你看我得了什么病。她用手背把眼镜往鼻梁上推,她用闪亮的仪器往病人腹部用力压,再猛地一抽,迅速尖锐的痛使这些女人感觉快死过去。有人喊痛,她喊安静,还不容置疑地说道:近期要避孕,禁止性生活半个月。她说这话时毫无表情。
刁医生听说自己被她们背后骂到体无完肤,她笑起来:背后的骂我当空气,当面骂的,这礼物我不要,请拿回。她看惯病人常有的毛病,她露出“你们的心理我了如指掌”的神态:生病的人身子轻脾气大。
她依旧自带涂了彩釉的瓷杯,盖着杯盖,她不和大家一起喝茶。她依旧不用正眼看人,依旧露出在他人看来是张狂的表情,依旧走路不看人,她看脚底的路。
看见女人们在拔脸部的汗毛,她马上说道,脸上和腋下毛发的存在是为了汗液排出和减少摩擦,是“自然规律”。她说“自然规律”的时候不笑。听的人差点窒息。这是自古沿用的美容法。女人们学着她用那种腔调:这是“自然规律”。她们继续用棉线拔掉脸上和腋下的毛。
刁医生不受女人的欢迎,男人们却被她吸引,与这些意志消沉的女人相比,他们因为她帮看病感到得了便宜。遇上鱼刺卡到喉咙、久睡凉席导致筋骨受寒背部僵硬急病,刁医生火急火燎赶过来,从不会对他们袖手旁观。她的针灸让他们起死回生。她会治前列腺等疑难杂症,男人们由于刁医生多了新话题,他们打趣说:阿刁医生,你同我多喝几杯茶,我这前列腺发炎即刻会好。有人被她观察到“包皮过长”,她说,包皮没割,藏污纳垢,但你这年纪做手术太迟。男人起哄,拿包皮打趣:快检查一下我的过长吗。话说得好腥。刁医生从未被男人骂过,男人对她毕恭毕敬。她来了照样要煮两个鸡蛋加冰糖,請她喝和番客一样待遇的头道茶。选茶上更加不敢怠慢,用最受番客青睐的乌龙茶,尤其是凤凰单丛茶。除了这些应有的礼数,有的人还会瞒过老婆拿出专门从澄海买来送番客的林擒果给她。
除非遇上哪家生孩子或者小孩发烧或者是某人睡凉席引起的脊椎僵硬等急诊,夜里刁医生很少外出。夜里出诊总是刁医生一个人。刁医生走路,左右臂膀有点晃,低着头时晃得更厉害,像只小船两边摆动。
我爷爷住在村庄东头。为了发子孙,他特意在院子四周栽种竹子,风吹过来竹子沙沙响,路面是结结实实的青石板,在雨天,雨点滴落在竹叶上和青石板路面发出清澈的声音,从卧室小窗往外可看到屋檐滴下的水。墙角有大大小小的盆栽,花盆上的山水图朴雅秀润,远山近水疏密得当,虚实相宜。
掌灯时分,我爷爷痔疮破裂流血,他觉得是大事,经不住我爷爷恳请,刁医生来家出诊。
我爷爷把她让进自己的内屋,这是他和我奶奶的卧室兼茶室,一张镶金边雕花凤纹平头案桌靠墙而立,下面是同款镶金边雕花三牙八仙茶桌。茶室的左右侧是厨房和两个儿子的卧室,对面是饭厅和小杂物房,房子通向庭院有一处回廊。主卧里摆了张万字纹罗汉床(也叫如意床)和两把南官帽椅。如意床是我奶奶的嫁妆,平时外人不允许享用,她弟弟来了,才会被允许坐一坐。
刁医生和我爷爷坐在茶桌的左右两边。茶桌上茶具一应俱全。此时茶盘上三个小白瓷杯,有两个杯子斟满茶。他们两人像挚交那样面对面坐着。他们的脸离得相当近。
除了妻子,他还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任何其他女人的脸。
把脉后,刁医生说,把帘子拉上,脱掉裤子。这句话把我奶奶带到惊吓中,一阵悸动传遍全身。她的心胸受到冲击,心竟像被戳了一刀。
隔着珠帘,我奶奶如坐针毡,背部热得出奇,她倒吸一口冷气,她坚决认为:败祖辱宗啊,痨病、肝病还有花病都说不出口、不吉利的病,也是丑死人。我爷爷竟然不觉得难为情。他拉开裤子,香云纱裤子的单扣眼一下就解开了。我爷爷的愉悦感难以描述,从背部也能感受到我爷爷无声的笑。
刁医生把手摁在那里,好像那儿有宝藏,她说:先做人工复位,再大就要做手术了。酒精发出的清凉和刺激让我奶奶绝望,脑海里有一波又一波的眩晕袭来,她握紧双手,额头冒出汗珠,腋窝像被动物的利爪抓住直冒汗。
珠帘被揭开,幽暗中掺入灰白的光亮。我爷爷一动不动,趴在罗汉床上。听到动静,他俩都愕然抬头,这表明来人有些闯入的意味。我奶奶忍着气做了一碗粿条汤端上来。我爷爷发黄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这微笑实际上属于刁医生,我奶奶意识到他在对她献媚。他听见拉窗帘时刺耳的响声,讲话突然停住了。
我爷爷飞快地闪现不安的尴尬,对我奶奶说,去吧,再煎几个樱桃粿,阿奴(指他们的儿子)的先生也有份,多准备几个。
刁医生细细观察粿条,上面浮着一层油。她开口说,不要多吃猪油,太油会堵塞血管,容易引起粥样动脉硬化。我奶奶回话里带讥讽,你姓刁,你嘴巴也刁。我奶奶贴紧头皮抹山茶油,头发乌黑发亮,刁医生又说了,贴着头皮抹油也会堵塞毛孔,影响毛发呼吸。头油会破坏菌群平衡,导致真菌入侵,使得酸性增强,引发炎症,导致脱发问题的出现。我奶奶的脸垮下来,我爷爷飞快地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刁医生。
我奶奶让耳朵贴近卧室,生怕遗漏里面的对话。炉火正旺。
三个字(一刻钟)过去,医生的手还在某部位,血从她戴着手套的手指上往下滴。我奶奶知道老公年轻时,跟女人说话便脸红,她很难想象在大几十岁时,他心甘情愿让另外的女人动手动脚。让女人的手触摸那部位,这治疗方法几乎让她蒙羞:不知羞耻的两个人。她携带上下祖宗三代一起感受耻辱,她的胃,她的胸,她的背部,全身一阵热一阵冷。她的脸被丢尽。
我奶奶坐在大灶口的小凳子上,机械地往灶炉里加茅草,把火烧得噼里啪啦,大火一直在燃烧。一道道火焰从炉灶里喷涌而出。恍惚中,她把灶炉中的火钳放在了脚边。锅里的水早干了,锅底发红,一股煳味闯出来。樱桃粿烧焦,成了一块块小煤炭。
我奶奶把原先准备给刁医生的一斗米换成了一斗谷子。这么多谷子足够他们吃五天,她又抓了一把出来。她恨恨地想下次谷子也留着,只给你光币光洋(即伪币或者金元券),伪币此时已经不值钱,当时金元券早上五元钱到了晚上就是一元钱。那时农历初三初六初九对墟日,粿条汤一碗二分铜板。豆干一斤三分铜板。十元可换大米十斤。收两元钱的话或者就收了四桶米,四桶米可换成六斤谷子。
我奶奶算盘打得很精,一通盘算后,又抓回几把谷子,想象下次医生只能得到一堆圆形铜板小币,她心里才平复一些。
我爷爷原本是正派人,名声很好。为了自家的布店,时常去汕头市进货,也帮人带货,童叟无欺。他总是坐平头车入汕头。他把货物托运在班车天蓝色的铁皮上,之后骑改装过的单车拉货。平头车坐到汕头需要三元钱(当时叫三万元)。我爷爷进货那天黄昏,我奶奶每隔五分钟就望一下巷口,她没法平静下来。如果爷爷来晚了,她没有睡意,也不知道饿。她只想和他坐在屋檐下喝着茶、讲古。夜间睡觉前的时间他们算这天挣到的钱,讲平头车、城市的街道、服装饮食等等;车没有头的,平头坐四十人,长方形卡车,有顶棚。上客落客是从司机右手边开门,车中间后面不开门。有收票员收票,车中间人行通道左右两边的座椅,一排四個座位,各边是两个座位。平常这些话题能够引起我奶奶羡慕的眼光,可现在我奶奶的脸黄着,像潮州咸菜,之后,因怒涨红的脸,像红樱粿,我奶奶哀叹:你们两个把日子搞得没办法再过下去了。
他们曾经有过苦日子。在大脊岭抗日时候东躲西藏的日子,在山里躲着看到火光时,她以为那时和丈夫已经过完命运配给的苦难,没想到艰难岁月是才开始。
刁医生上门为我爷爷治痔疮,我爷爷容光焕发。我奶奶绝望地清楚丈夫从治疗中得到了安慰。每次看见刁医生,感觉丈夫在允许外人要自己的命。听说十五天一个疗程,三天一次,做六个疗程后再看效果,这才第一个疗程,何时才到头?她说自己“生不如死”,我爷爷却对她受到的巨大煎熬视而不见,他没有流出应该有的同情却流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我奶奶不再给他好脸色。怎么才能圆满解决呢?我奶奶说刁医生来她不露面,避免刺激。我爷爷说这样不好,说这是对“先生”不尊敬,不是待客之道。
慢慢地我爷爷口中忍不住用对比口气谈论她:医生不打扮,不打扮也有档次,不打扮不穿香云纱宽裤子也很出众,不做发髻但也很有味道。结交上“有文化”的朋友,我爷爷平添出顾影自怜的骄傲。
为了冲淡男女味,我爷爷说刁医生曾多次和他说的话题是结儿女亲家的事。
他说:我们没事,有什么事也是说儿女亲家的事。我爷爷有了站稳站直的感觉。
我奶奶说:有事,你变形了。
我爷爷打出光明磊落的“结儿女亲家”幌子,也不能解除我奶奶的戒心恨意,在讲究干净和尊严的我奶奶看来,这是深重的欺骗。
这句话以前他们也常用:你跟我滚,她冲他嚷,你滚。以前我爷爷嬉皮笑脸地回答:我滚,滚到你怀里。现在她感觉到这种话的丑恶,像一枚钉子拍打她的胸部。
出诊时间多半在黄昏。治疗之前喝茶,我爷爷先将从客家留隍镇山里取来的泉水贮铛,先用绞只炭“活火”煮到初沸,再投满满一壶岭头单丛茶,冲沸水,接着他又盖定,距离茶壶一寸之处,盘旋几圈均匀浇上沸水,接着斟茶,绞只炭火焰徐徐熄灭,木脂尽脱,“炭香”四处弥漫,融入茶香从窄小窗户飘到走廊昏暗的走廊通往,并不宽敞的卧室充满单丛茶芳烈的气味,我爷爷教刁医生小口细细呷茶。他为她普及茶道,烧水、烫杯、泡茶、续水……每一道程序都极为讲究的,这就是工夫茶,说这是一种“雅趣”。她把涂彩釉的水杯放在一旁。她像牙牙学语一样端起了杯子。
我爷爷精心打扮,特意穿上黑色香云纱宽裤,迈着他那双内八字短腿,看上去像一个O型在转动。他眯着眼睛,一泡又一泡续着工夫茶。能和一位雅致有文化的人推杯换盏,一种异样的兴奋拽住他的心灵,我爷爷仿佛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那么激动人心,在这飘飘然的生活中,新奇的感受将他托起,他像台风中被托起的一片树叶。
一天夜里,无垠的天空只有几颗星星。我奶奶从悲伤演变来的愤怒爆发了。她把一个蚊帐玉石挂扣掰成两段,把她带来的小而精致的梳妆匣碾得粉碎。遭殃的还有碗和盘子,一个小瓷碗,上面是一幅黄公望所绘《富春山居图》也摔碎了,鞠躬尽瘁的小块碎片落在红砖地面。
我爷爷呆呆地盯着地上的碎片。他也不再去买新的,家里的盘子碗越来越少。
夜漫长,寒意深重。有一方不安静,另一方在流泪。口角几次以后,我奶奶开始不喜欢我爷爷。他们分床。
做清明的那天,天气很好。风吹过每一家的瓦屋顶和灰墙面,为制作弹棉花的斗而种下的被台风吹歪横卧在河面的彩虹树也是如此平静。村里人准备好三牲以及萝卜干煎蛋等祭拜先人。在我爷爷清理坟周围的杂草烧香磕头时,他们十岁的大儿子爬上“虎过领”高达三米的坟包,坐在那里拔草玩,不小心从坟头摔下去,脚拐了,背驼了,久而久之背部脊骨压迫心脏,他时常呕吐,痛到无法呼吸,走路一拐一瘸。有一天早上,堂哥来背他上学,喊了几声,没回应,到床上一看,驼背儿子一动不动死去了。他最后一口气像命运的刀子劈向我奶奶。她几次哭到晕死。后来她的耳朵里成天出现孩子的哭声。我奶奶喊着:你害的,是你害死我儿子,你不走神,你的魂不被那个女人勾走,就不会不看护儿子,他就不会跳下来,我就不会这么惨。此时,她小儿子是六岁的娃娃。她一把抱住他,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你这个倒霉的爹根本不配做人。
全村人都听见我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夜之间,她两鬓爬上了几缕灰白的头发,她发火时头两边微白,灰白的头发随着她的左右摇摆而摇摆,似乎白发更智慧,白发比黑发更了解主人苦难的心,忠实地陪我奶奶吐完人生的黑暗。这次我奶奶帮从未见过面的周家祖先追溯性地裁判:你们周姓没一个好人,个个都是肮脏的东西。她的眼泪流到双眼迷离模糊,也顾不上头髻正和歪了,她日益憔悴,腰弯得像根头太大的向日葵。
当年我奶奶嫁到村里时很风光。他们称心合意,有过甜蜜的时光。那时她很享受庭院幽深宁静,她闻见竹林清新的气息,雨顺着瓦顶屋的屋檐流下来,滴落在竹叶上和青石板路上,小径经雨水冲过更加平滑。
我奶奶以为生活将一直会这样,伴着风声在竹林中穿行,观赏荷塘里的鹅和鸭嬉戏。我爷爷在家,她感到幸福,他上汕头去进布匹,她感觉到幸福。他向她走来,她被他迷倒,一个觉得嫁对了,一个觉得娶对了,我爷爷常常逗她:独守一个晚上算什么?我都独守了半分钟了。他们给人的印象是恩恩爱爱得让人眼花缭乱。他们曾经相互如饥似渴,把床板踩断一块,都不好意思拿出去修理。如今他魂被那个女人勾走,他在家里就像鹅在湖面上飘荡。
她无心打理那些以前觉得天经地义的事,不想绣花,不想拜老爷,不想拜老公,也不想切鹅草,逢年过节也不想做粿,她不再去碰茶杯。她常挂在嘴上的话:老不死变鬼,丧门神越变越坏。那女人,像一股飓风掀掉她的平静生活。
一旦过界,丈夫不再属于她。这天火神又降临,她发作,先哭泣后怒吼。到动手解气环节,她扬起手推开米缸,米缸像雷管爆炸,噼里啪啦爆裂成几大块无数小片,在满屋子滚动。
砸碎米缸涵义很深,日子过不到一块了。情分已经消耗殆尽。
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屋檐下却备受折磨、忍无可忍的我奶奶对我爷爷提出:我死后不和你葬在一起。我奶奶态度和石头一样坚决。在我奶奶眼里,我爷爷已经和肮脏取得相同的资格。我爷爷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被彻底否定,他继续做一些伪装性质的心平气和来反对,所以,我爷爷发誓说自己和医生没什么。我奶奶自然对他的虚伪不满,等我爷爷意识到严重性,不安地道起歉来,我奶奶却意识到道歉坐实了他的“私情”,自己横竖是被摒弃的人,她连说三次决裂的话,表达她绵绵无绝期的仇恨。
她宣布“死不同穴”后,她模糊的失落转为一种清晰的损失,清晰的损失再转为充沛的怒气。悲伤养肥了我奶奶的胆量,她超越早先的担心恐惧,变得斗志昂扬,她认为这两个狗男女一文不值。
自从我奶奶的大儿子从坟头跳下来摔死,一些传言开始在村里出现。我奶奶宣布“死不同穴”摧毁了众人的最后防线。村里几十位制作潮绣的绣娘聚在一起,边干活儿边闲聊,话题都是谈论刁医生带来的灾难。
——巴不得跟男人看前列腺炎,一定要摸到那里。骚婆才会这样。在绣花作坊间,坐在最里头的梦婆子喊了起来。女人们跟着直吐舌头。
——见到男人就要观察?不是观察就是发情吧。阿秀手指捏着绣花针,把绣绷子将白纱布拉抻得一展平。她屡次听到他怀着不变的敬意提及这位“先生”,早不满男人明显对刁医生的维护。
——治感冒都治不好。用什么鬼西药,故意使坏。平常讲话少的萍姑娘也哼了一声,显出讥讽的神情。
——我给她看牙就是抬举她,我的牙没病,她竟敢说我口中很臭。村长儿子的未婚妻跨过人群,走到中间位置,她从小篮子里取出两把外观古旧的针线包,激动地抬起眉毛,脸上肌肉紧张变形。她说话直率,没遮拦,对任何人都敢品头论足。她肯定刁医生的恶意就像肯定自己是村长儿媳妇的身份一样。
——头皮过油,从而导致头屑问题滋生,腐蚀头皮,引发炎症,导致脱发问题的出现,脱发。我看让她脱发才好呢。几个女人叫喊了起来,有人鼓掌欢呼。
——没见过她把哪个人治好。病人迟早走向死。她们把她的罪恶一股脑抖搂出来。
——衰人带来衰事,这女人害人不浅。我奶奶是佛洋嫁过来的,她的爹爹带她走过南洋,她比村里人多听了几部古书古戏,她也借助她的悲愤,講话有了威望。她意味深长地清了清嗓子,从古戏文里借用几句话,一副对自己估价很高的表情。
——她说竹林招蛇,砍掉一些竹子是她的坏主意。村长儿子的未婚妻抛出竹子话题。
——砍伐竹子破坏了村子的风水,这外来女人给我们村带来厄运,人丁越来越不兴旺。
她顺手把针线箩筐摔了出去。篮子里的绣花线五彩缤纷散落开来。
——这外乡女人要勾掉我们丈夫的魂,还要他们绝后。还是我奶奶发现事情的端倪,她的分析引发切身的恐惧。
中秋节这天,快到中午时候,下过雨,榕树的小叶片纷纷往下落,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路面积水发着光,行人寥寥。池塘里,鹅在卖力地伸着长脖子吃草。天上布满了云。两三头猪哼哼唧唧挤作一团。
中午发生了一件事。
刁医生看完病,独自步入树冠营造的宽大的阴影中。她捋了捋头发,眼帘低垂。
一群女人在河边竹林冲了出来,像从凶恶的门神借了脸的妇女,她们猛兽一样的眼睛充满不可调和的怨恨,怒视着她,她们同时号叫:四只眼。她从眼镜后严厉地注视她们。叫了几声后,她们不喊不叫了,她们脸上泛起大战之前的沉默不语,她们排得很密,用人墙拦着她,她们攥紧了拳头……刁医生走左边就有一群人往左边挤,她到河堤右边,就有一群人往更右边挤她,再有几厘米就是河流。她用双脚紧紧夹住地面的泥,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彩虹树浮在水面的枝蔓。突然,几个壮实的将她围住,接着就有更多的人来围她,她向另一条路退去,这伙人冲上来,几个人将她拦腰抱住,使她头部触地,用脚朝她的腹部与腿部、背部猛踢。有两个女人蹦跳起来,拿出剪刀,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想剪掉她的头发:先解决你的头油导致脱发问题。
她差点掉到水里。她想来个急刹车,扭转傲慢表情,已经迟了。她叫不出她们的名字。面前全是她不熟悉的陌生人,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这些目露凶光的女人。怀着对自己前程宿命般的预感,她猛地知道了她们要做什么,可能会做什么。她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她们,她快要滑向水里那一瞬间,她抓住那根平躺在河面的彩虹树枝丫,夺路而逃,全身透湿,跑回了家。那帮人没有追过来。
中午天阴沉下来,起风,刁医生想到刚才的惊险一幕,整个人天旋地转,她头痛得厉害,她服了一片安眠药。她准备休息。
迷糊中,她听见有人敲门。拍门声很文明,节制,是不用解释的拍门声。是出诊的请求。
来的是三个男人。来人介绍说他们从离湖吉有三十华里的潮州城郊一个叫作“吉乡”的地方来,“吉乡”是潮州城郊一带最大的乡团,在旧社会是小墟,街上只有十来个小小的铺仔,有一渡口与潮安祺头村相连,一直用木船过渡相通。往返渡人,每次收费一个铜板,没有钱就给一个鸡蛋。
来人看她一脸倦意,知道她会拒绝。这不妨碍他们志在必夺,三人一人一句。是自来熟的口气:
——老人家让我一定要把你请到啊。
——这是五斗米。我们把它放在这里,请你收下。
——我们先搭车,后过渡口。路程太远,渡口艄公夜里不摆渡,我们特意花了七十个铜板租船和艄公,岸上特地备好载人单车。
——这是我们特意准备的潮州城有名的老牌“荣诚月饼”,还带了茶配,有香甜软糯的绿豆饼、豆楫、明糖等,还有酥方仔、束砂、兰花根,我们把它放在门槛里。
——听闻刁医生大名已久,家里老人说定要请到刁医生来。你来一趟帮还了老人心愿,病好不好是小事,我们也是尽孝啊。
尽管刁医生备受打击,早已筋疲力尽,她想拒绝,但来人的话像一堵墙,她能做的就是说服自己跟他们去一趟。中午头发差点被剪,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她像本地人那样盘好发龟髻,没用针穿,只用根毛线扎好,她便跟着那几个人走到渡口,跨步上了河边草丛的船,她坐在船尾,船尾有竹篷挡雨。
几人各就各位,开始划船,船把水面压弯,水面被船桨划出一道道纹路,分开的流水又在前方重新充盈。微弱的阳光在河面晃动,泛起绸缎般起伏的光波,艄公摇动的桨把这些光点搅碎。大约半个小时后,村庄逐渐远去,岸边的房屋榕树时隐时现,后来只有茫茫的水面,村庄成为小黑点,天空有一丝凝重感,暴雨将要到来,船在中途停滞像迷路的眼睛。
变天很快,天色加深。雷声夹带闪电,划开天际。大风中零星的雨滴开始往下落,水面升起雾像耸立的墙体。
船在河的中心地带,转眼间天色已经变为黑暗,风力逐渐加大,风抓住船上的人,要吹破整条船。几分钟后,闪电刺在天空,雨水往下淋。
她突然意识到船上三个男人,连带艄公四个人,从开船到现在还没有说一句话。眼前这四个陌生人,一直是面无表情,在这段不明确的时间里,他们的沉默让人压抑。不说话的时候人会想到别的东西。似乎他们在内心进行着某种阴谋的对话,她听见背后有某种不平静的动静,她看着水面沉默不语,她心里在做事。能见度太低。船好像停滞了,又像在原地打转,这使得人对时空的意识丧失了一半。她不安起来。她笔直挺立背部。她的脸煞白,在黑暗中闪着白光。她感到喉头发紧。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倒下去,她感觉到自己的思维有一种混乱的清晰。发髻被风吹散,龟髻松开,几缕头发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真实与幻象分不清,水上的光带上虚幻的面目骨架肢体。
害怕刺激了她生出某种想法。
那天晚上有雨,我奶奶睡得早,听起来雨在远处,躺在床上生出厚厚的安稳,她闭上眼睛,她像是睡着了,屋檐的水滴声正把她送入梦境。一阵敲敲停停的敲门声传到我奶奶耳朵里,敲门声先重后轻。敲门声似乎有暗号的功能。我奶奶后来说,我不觉得很奇怪,刁医生平时也会在傍晚来敲门。门伴随着低低的哭泣声被打开。
刁医生内心有一块石头砰砰砸向五脏六腑。她擤着鼻涕:我出事情了。我的胸很痛。透过小窗看着远处的河水,似乎声音不是从正门进来,而是从某个角落飘进来。
我爷爷安慰她:什么事慢慢说,慢慢说。
她抽抽搭搭地说:船上……船上安静……四个人……他们几个人……
她又说:……
我爷爷在这一带算是走南闯北的,还是多点见识:不能放过他们。你不说,线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惩罚坏人,没有天理了。
她哭哭啼啼说下去:我不能在这里再呆下去了,我现在是来向你辞行。
我爷爷喃喃地说:那你还是躲一躲吧,我会去看你。
刁医生停住不说了。我爷爷也没有说话,也许我爷爷抓住了她的手,也许我爷爷伸手去帮她抹眼泪。我爷爷和刁医生一块儿坐在黑暗中。
一大早鸟儿的啁啾把村人叫醒,我奶奶迈着小脚走出家门,四处传播中秋夜所见所闻,快乐到内八字脚摇晃成外八字脚,走成8字麻花狀。欢快的消息“刁医生中秋夜被四个男人搞了”迅速在一个村一个村传开,也传到偏远的脚筒村。
几天来,村里人对我奶奶特别友好。我奶奶的罗圈腿行动显得异常敏捷。她努力把故事说长一点、说细一点,重复多次“刁医生自己说的”来报答这种友好。她们的手一次一次捂着嘴巴在说笑。空气中在发酵着快乐。
一周后,这个故事形成最终流传几十年的统一版本:刁医生在中秋那天被一伙人劫走,小船上除了摇橹的,还有三个男人。刁医生开始对他们看都不看,抱着出诊箱盯着水面,船行驶到江中心,小船晃起来,有人开始按住她,船上四个人(有时说五个)一个一个强奸她,这些人把她扔上脚筒村岸边,把船开走。过了一两年,这事还萦绕在人们的耳际,刁医生又在湖吉村出现,她带着类似使命感的眼神注视大家。消失了这么久,她的衣着打扮没变,举止和以前没有两样。她的冷漠态度依旧,表情更加严肃。女人们为减少尴尬尽量和她避免眼光接触。事实上,大家从不在她面前谈论她,大家在背后必定谈论她。
人们普遍觉得她好惨,好奇心强的人又不能确定她惨的程度,这真让人伤脑筋,不过对那些女人而言,总归也得到了侥幸的安慰。
请她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是啊,只要能够顺手对人表示惋惜,他们的善意和好意也可以俯拾即是。从此之后,他们都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
很多年后,我奶奶和很多人的奶奶都死去了,刁医生也去世了。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