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竞豪
挪威特罗姆瑟,子夜,风暴,雪粒,木屋,酒香,咳嗽,松树林与马拉穆。我不知道,这些大地上的机缘巧合与命中注定,究竟是被哪位神工鬼斧安排在了此地,齐聚在了前半夜的巍巍雪山上。可是,由于这漫天飞雪带来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之间似乎并不能产生交集。所以,这哪里是齐聚,分明更像是一场匆匆过客。尤其是松树林里赶路的我:为了追寻“欧罗娜”的踪影,一早离开了因纽特人的木屋,告别了伏特加与三文鱼、火炉与毛毯,一头扎进了三圣雪山中。但是,在风暴里,在接连扑面而来的雪粒里,我不得不放弃抵抗,陷入孤立无援,再往前一步一步挪动。就好像,这是“欧罗娜”对我的考验。而这考验的名字,就叫认命、举步维艰和走投无路。
此前的午后,我紧赶慢赶,穿过雷萨河,来到了这座小城——凭着极夜前的最后一缕阳光,我终于找到了三圣雪山。然而,它却早已被风暴和雪粒所淹没,里里外外,渺无人烟。好在是,在夜幕完全到来之前,我敲开了此地唯一的一间因纽特木屋。
留守在木屋里的老猎人热情地接待了我。只是,在为我提供了温暖与舒适之后,他也无情地告诉了我一个事实:因风雪的来临,上山的松树林此时恐怕早已被厚雪所覆盖,即使我能顺利穿过松树林,在这之后,雪崩像一头正在狩猎的狮子,在雪山的某个地方悄声地等待着落单的猎物。若是我不幸遇上了,它便会成妖作怪,定要我有去无回。老猎人奉劝我,要是真想上山,姑且可以等风暴停后,他再用雪橇车送我上山。
我朝着木屋外不远处那片已看不见轮廓的松树林望了望,又想起来,一位地质观测员的说辞。当即决定:纵使前路危机四伏,我也一定要去,一定要见识到那神秘的“欧罗娜”。见老猎人还想说服我,我只好又道:一来这是一场难得的机缘;二来前路虽荆棘丛生,但我的后路早已断绝——我抽身前来此地只有两天时间,倘若在这两天里我无法找到“欧罗娜”,那么下一次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老猎人见我如此坚定,知道我是心意已决,便没有再劝服我,而是在为我提供了一套雪地装后,又喊来了他的伙伴“马拉穆”作为我的向导,由它带我上山。
于是,就这样,我跟着我那不会说话的向导马拉穆上路了,谁又知道这是对是错呢?越往松树林深入,行路就越艰难。我已辨认不出是半空里飘落的雪粒被风驱使,还是这风本身就是一枚枚锋利的刀片。硬生生地划拉在脸上,实在是难以忍受,我只好摸出一条围巾,将我的脸紧紧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用来探路——结果,因围巾的紧密包裹,很快我便觉呼吸不畅,眼前天旋地转,差一点就要栽倒在雪地里。我只好驻足不前,揭开围巾,大口呼吸着。哪知道,刚一张嘴,风雪便哗啦啦地浇灌进来,一时间,冰冷刺骨与我的咽喉亲密接触,让我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好在一场急促的咳嗽过后,缺氧的感觉已经消退。随之而来的却是因风暴的增强,带给我体温的流失。
必须得走了!我这样告诉自己,否则,我定会与这三圣山一样,被雪与风暴所埋没!我踉跄着,扶着身旁的松树,撑起了身体,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前方的深浅后,我的身体这才勉为其难,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可还不太熟练的小孩儿一般向前一步步试探。
如此的境地,我又怎能不发疯地想念“欧罗娜”呢?每走几步,我总要抬头判断着风暴是否停止,天空又是否晴朗了。当然,即使风暴停止了,天空晴朗了,“欧罗娜”也不可能立即出现。即使她短暂地现身了,尚处在松树林里的我总归也是无法看见的。
是吧?马拉穆,连你都要嫌弃我的赶路速度了。若是你独自行进,现在恐怕早已穿过这片松树林了吧?马拉穆不会说话,它只会报以低吼连带着不屑的眼神打量着我这个执拗且可怜的疯子。看吧!马拉穆,若不是我,现在的你肯定是在温暖的木屋里,和你的同伴们一起享受着恬静,而不是和一个疯子一起,在黯淡无光的松树林里,听着回荡在耳畔的,那犹如冤魂哀嚎般凄厉的风声。
马拉穆不会说话。它依旧嫌弃着我的赶路速度。好几次,它都会扑上来嘶咬住我的衣袖,将我向前拉扯。只是,它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被积雪与树枝所阻拦。马拉穆只好放弃了拉扯,转而站在不远处,用它那幽绿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与树枝悲愤缠斗的我,并且时不时地低吼几声。那样子,好似在怒骂我: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而我呢,此刻已经不能用狼狈来形容了——与松树枝的缠斗尚且还在继续中,刚迈出一步,由松树顶上坠落的一团厚重积雪,不偏不倚地罩在我的头顶上。我只好停下脚步,一边与松树枝纠缠,一边清理头上的落雪。
当我好不容易结束了与松树枝的纠缠,清理掉头上的落雪后,我继续伸手去阻挡破空袭来的雪粒,同时忙不迭地用另一只手强撑着不让趔趄的身体倒下。终于,因脚底踩空,我再一次重重地摔倒在了雪地上。好在是,因这套雪地服以及身下的积雪足够厚实,我并没有受伤。只是,由于长时间的步行加上温度的流失,我再也不能在第一时间爬起来了。而马拉穆也在发现了我不见踪影之后,终是折返了回来,用它那毛茸茸的鼻子嗅闻着我的身体。
马拉穆不会说话,当它发现我实在爬不起来了,只好歪着头打量着我。这一次,它并没有发出低吼或是目露不屑。反倒是,我从它那幽绿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怜悯与不忍。
好吧!马拉穆,就让我们暂且在这休憩片刻,让我为你倒满一杯伏特加,再拿出面包下酒,你我就在这松树林里痛痛快快喝他一个意兴盎然。管他什么“欧罗娜”呢,忘了那个鬼东西吧!从背包里取出伏特加后,我立即喝了个痛快。到底是烈酒,一眨眼工夫,我便觉全身燥热无比,热气源源不断地从腹部涌至全身。恍惚间,我错以为自己置身在温泉浴室之中,全然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以及目的。
马拉穆,既然你不会说话,而面包也已所剩不多,就让我为你讲一个故事,既当佐酒之菜肴,弥补面包的缺憾,也当是我向你解释,为何我会如此近乎疯狂地追寻“欧罗娜”。
那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尚且没有出国,甚至连奎屯河谷都没有踏出去过,对外面的世界一概不懂,只知道在河谷附近的胡杨树林里嬉戏玩耍。那些个胡杨树们,不知从何时起就生长在河谷两岸了——看看它们,连绵不绝,一棵一棵,意气风发得好似凯旋的战士们。因为历经了战场的硝烟和不幸,反倒归于沉默与安逸,静悄悄地站立在奎屯河谷两岸。那些胡杨们,它们久经沙场,仍然像是一杆长缨之上散射出的锋芒寒光。有好几次,慑于它们的威严,我都会跑得远远的,过一段时间后再跑回来,伸出手拍拍这个,又或是摸摸那个。似乎唯有用这生硬般的接触,才能使我免于对它们的恐惧。好在是,我仍然相信,它们并不是要故意这样吓唬我,而是在整顿军容,树立军威,好重整旗鼓,继续默默守护着这山河、大地、人间与年幼无知的我。
事实上,在此之前,只有我一人来这玩耍。只因我家住在河流上游,人烟稀少,而与我同龄的小伙伴们无一不是住在河流下游。倘若我要去找寻他们,必须找一个风和日丽的早间,趁着奎屯河还未苏醒之际,用三棵大圆木头绑成的小木舟,顺流而下。直到两旁的风景从山冈、松树变成作物和村庄时,便是到达目的地了。
这时,我必须拼命地往河岸的方向划水,在靠近河岸的同时,一跃而起。如果运气好,我便会安安稳稳地落在河岸上。若是运气欠佳,那我肯定免不了要摔个人仰马翻。河岸边上都是淤泥,如此直挺挺地摔下去,换来的代价无非是:淤泥沾染在手上、衣服上、膝盖处;涌上来的河水夹杂着泥沙浸湿了鞋袜与裤腿。倘若不是特别倒霉的话,我兴许还能保留一张干净的脸庞去见小伙伴们。是的,比起能够和小伙伴们愉快玩耍,这点代价真的不算什么。而黄昏时分,我就得依依不舍地独自乘坐牛车,一路颠簸,穿过田间作物、河谷山冈,直到看到那片胡杨树林后,还要再步行五分钟,才能回到我所居住的小木屋。
这样的经历并非天天有,于是,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我只能和胡杨树们同甘共苦。只是,它们也是生命,它们也无法永葆活力与热情。当春去冬来,山河大地银装素裹之时,胡杨老将们不得不低头认命,去接受命定里的衰朽和凋残。然而这其中,也会有一些老将不甘低头认命,它们那早已刻在骨髓里的不屈与铁血仍然焕发着活力。看这一棵,即使满目疮痍,半身腐朽到了发黑的地步,仍然倔强地昂着脑袋,挺着胸脯,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至于另一棵,虽说已经倒下,并且被腐朽与溃烂所埋没,但它仍然高举着自己的武器,好似在向世人昭示着自己仍然立于山河人间,哪都没去,也绝不会去哪。每每看见这些不甘认命的老将们,我都隐约有些冲动,感到某种人间真实正如潮水般涌动过来,强迫着我去认识、去接触、去亲密这些存在于奎屯河谷里的一场宿命。
确实是宿命。不只是奎屯河谷旁的胡杨们,住在胡杨林上方的我,这一天也意外地迎来了我的宿命。
冬季某夜里,奎屯河谷迎来了第一场雪。大雪过后,道路尚未解冻,马车的铃铛声却先行响彻了四方河谷,最后停在了我的小木屋外。马车里载着的是我的一位远房姑妈和她的女儿。因家庭原因,她们不得不暂时借居我家。我小时是见过姑妈的,那是一位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端庄贵妇,而那女孩儿,我应当称之为姐姐。只因有着一张洋娃娃般可爱的脸蛋,让我错以为她与我同龄,甚至,可能比我小一些,然而,她实际上比我大了有五六岁之多。
该怎么形容姐姐呢?一头乌黑发亮的宛如瀑布一般的长发。又长又翘的睫毛在水灵灵的大眼睛的衬托下,愈发显得楚楚可人。白皙无瑕的脸蛋透着淡淡粉红,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一样娇嫩欲滴。这些是我从课本上学到的对于女孩儿外貌的描写,应用在姐姐身上可谓刚刚好。只可惜,这些冷冰冰的语句并不能完整且同时富有热情地描绘出我那真真实实存在于人间的姐姐——我那来自远方的姐姐,有着一张洋娃娃般可爱脸庞,同时拥有着奎屯河谷里,不曾出现过的天籁。
我必须承认,我游历过奎屯河谷的许多地方,也听到过河谷里的虫鸣鸟语,奎屯河谷中的风声水声,遥远的奎屯河下游一座大教堂里的钟声以及北风从谷仓的缝隙里穿过时发起的管弦乐声。以上种种,单单拿出一样都足以让我陶醉许久,流连忘返。这一切,直到姐姐来了后,直到她第一次在胡杨树下放声歌唱时,我才忽然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留恋与陶醉,什么才是真实存在的天籁。
我那来自远方的姐姐,穿着高贵的晚礼服,在胡杨树下放声歌唱时,时间都停滞了——从奎屯河上吹来的晚风,因留恋姐姐的歌声而特意减慢速度,又像小孩儿捉弄人一般地钻入姐姐的长发下,轻轻吹拂起了她的长发后,携带着姐姐的歌声远走他乡;奎屯河流也因姐姐的歌声减慢了速度,却因过于留恋姐姐的歌声,而导致看不清前方的河道,进而一头撞在岸边的岩石上;树枝上的百灵鸟在听到姐姐的歌声后,则自叹不如,羞愧地赶紧从树枝上飞下来,落在姐姐的肩膀上,虔诚且用心地学习着;至于那些傲骨依旧的胡杨树们,也因姐姐的歌声多少有些失态,全然忘记了自己作为将士们的骄傲与荣誉。
一曲终了,姐姐脸上却满是泪痕。我不解,甚至有些茫然无措。姐姐怎么了?为何有着天籁歌声的洋娃娃般可爱的姐姐会在一曲终了后掩面而泣?当下,我盲目地猜测着,同时一遍遍推翻着前一个猜测。最后得出了一个现在想来无语又好笑的结论:我这拥有天籁的洋娃娃般可爱的姐姐并不属于人间,她本就是从天上不幸流落人间的天使,只因想家而在此泪流满面。我将这一结论告诉了姐姐。岂料姐姐在听到后竟停止了流泪,也不管眼角与睫毛上还沾着泪珠,扑哧一声,笑了。
见姐姐笑了,我也跟着笑了。姐姐笑的时候可真是好看呐,仿佛绽开的粉玫瑰一样。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即使是个盲人,在“见”到姐姐的笑容后,也能感受到姐姐身上散发出的一缕香甜,也可以听到她甜美优雅的细语柔声。当下,我便称赞她为玫瑰仙女。姐姐听后,又笑了,然后直接否定了我。
月光仙子,她说,班得瑞有一曲《月光仙子》,她觉得很美,感情基调也很符合她现在的处境。姐姐在说这话时,眼神又回到了原先的伤感,声音也变得低沉且压抑,使得我差点以为她又要哭了。当时,我连奎屯河谷都没有踏出去过,哪里又知道什么是《月光仙子》,什么又是班得瑞呢?只知道,姐姐在说这话时,眼神忧伤,声音也是低沉且压抑——那是我从未接触过的感觉:虽然我见过雏鸟在严寒里小心翼翼地伸出头颅,扑扇了几下翅膀,却未能等来母亲,只好重新瑟缩了回去;见过钟楼窗台上摆放的玫瑰花因无人打理和缺少阳光而慢慢凋零直至腐朽;见过奎屯河牧场的一位女工,因丈夫去世,留下了一群无时无刻不在忍饥挨饿的儿女们以及一堆不知何年才能还清的陈年旧账。但这些都不是姐姐流泪时给我的感触。
姐姐呐,你到底是因何缘故会在一曲终了时泪流满面呢?我越是追问,姐姐就越是不告诉我。后来,姐姐都会刻意以微笑示我,就好像之前那个泪流满面的姐姐只是我的一个错觉——她从来都是那有着天籁的洋娃娃般可爱的姐姐,丝毫没有改变。
不过是,姐姐并不知道,在很多次的夜晚,我都会见到她在月光下黯然神伤,独自流泪。我并没有点破她,只因姐姐在月下流泪的样子,像极了姐姐说的那高深莫测的月光仙子。但这反倒更让我确信了一件事:我这拥有天籁的洋娃娃般可爱的姐姐并不属于人间,她本就是从天上不幸流落人间的天使,只因回不了家而在此泪流满面。不过是,我现在需要更正一点:姐姐是位不幸流落人间的月光仙子……
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好奇《月光仙子》和班得瑞是什么,也十分好奇姐姐流泪的真正原因。但是不要紧的,只要姐姐还能在我面前,在这片胡杨树林里歌唱,真相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又是一个下雪的季节,寒风肆虐中,大雪连续光顾了三日。也就是在这三日寂静里,我那爱唱歌的姐姐,歌也不唱了,只是静坐在窗前的书桌前,终日拿着一本印着玫瑰花瓣与雪花的笔记本,开始写日记了——实际上,她究竟是在写日记,还是在写别的什么,我并不知晓。只知道,她在执笔期间,或掩面偷笑,或掩面而泣,就好像,她并不是在写东西,而是在和一位好友亲密交谈。
老天作证,我并没有想要偷看姐姐的那本笔记本,甚至连这心思都不曾有过。但造化恰恰就是在无意之间,那天午后,姐姐在内屋休憩,而她的那本放在窗户前的带着玫瑰花瓣与雪花的笔记本,刚好被一阵冬风吹拂到了地上,散落了一地。冬风可以为我作证,我只看了笔记本上第一页的内容。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第一次知晓了,奎屯河谷以外的东西。“欧罗娜”,她这样写道:在北方,遥远的冰雪世界里,“欧罗娜”在此地悄无声息地谱写着人间的机缘与命定,她是北欧神话里的织架女神,掌管着极光与黎明,给人间带来希望与期盼。倘若有机会,我真想去看一场魅紫色的“欧罗娜”,哪怕只是一眼就好……天可怜见的,我的姐姐,那如洋娃娃般可爱的月光仙子。心中竟然埋藏着这么一场期盼!事实既然如此,可是,此时此刻,尚处在西部奎屯河谷的姐姐,又该如何去见到埋藏在北国之上的“欧罗娜”呢?
故事说到这,马拉穆,想必你早已知晓为何我会近乎疯狂地寻找“欧罗娜”了吧?恰如你所想,真相无非是:在命定里的造化到来之时,我与姐姐,在冬去春来的奎屯河谷里,就要分别了。我将继续留在这山谷里,与胡杨、谷仓、河岸作伴,而姐姐,则要去往远方的大城市——拥有天籁歌喉的姐姐,为了提早完成自己的梦想,她已决定与那座城市里一家有名的唱片公司签约。几乎是在一瞬间的事,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那辆送姐姐来的马车,再一次承载着姐姐将她送往了远方。
姐姐离开了,似乎也带走了奎屯河谷的灵气。虽是生机的时节,胡杨却没有重拾过往的骄傲与荣誉,百灵鸟也没有出现在枝头肆意鸣唱;当风从谷仓的缝隙里穿过时,也不再发出管弦乐声;甚至,就连河谷下游那座大钟楼,熟悉的钟声也没有再次响起。似噩梦一场,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变得那么死寂且陌生。我只好回到木屋,躺在我那温暖的小床上,闭上眼睛,再睁开——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从这噩梦般的痛楚里苏醒过来。然而,终究只是一场自我欺骗……
姐姐,想必你现在已经走远,早已去到了那座远方的城市了吧?实不相瞒,我也该动身了。三圣雪山上的大雪早已停滞,而酒也已喝得所剩无几,马拉穆和我,要继续顶着风暴,继续与身边无处不在的树枝纠缠。那些如暗器般早已密布好的松树枝,欲拒还迎。而我和马拉穆,就像龙与骑士般行走在拯救睡美人公主的道路上。而这片松树林,则是封闭着城堡大门的那一片荆棘丛。我们定要踏入其中,又要与其缠斗。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攻破城堡大门,救出里面神秘莫测的公主。只是,我和马拉穆,与骑士和龙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是铁定会在成功进入城堡后,解救出公主,并得到公主的爱慕,而我们呢,不要说能不能走出这片松树林,甚至连走出后,能否成功找寻到“欧罗娜”都不得而知。
而恰是在与松树枝缠斗的途中,滋生了我对“欧罗娜”的恨意。这恨意,与其说是对“欧罗娜”,莫不如说是对“欧罗娜”冷眼旁观的恨意:“欧罗娜”,你不是号称自己是带来希望的织架女神吗?为何会让苦苦寻找你踪迹的我陷入这个囹圄。“欧罗娜”,如此这般狠心的你,怎么还敢高高在上、道貌岸然地被世人称为带来希望的织架女神呢?莫不是,你也和我们一样,深陷在自己的苦楚与无助之中?倘若如此,我们是不是必须横穿过这片荆棘林,再踏过随时可能雪崩的圣山,到了那时,你才肯现身,见证我们的认命后,再狠心地离去,回到自己的苦楚与无助里?
好在是,在马拉穆的带领下,剩下的松树林再也没有动辄就会划伤手脸的暗器。恍如奇迹般,一瞬间,我们竟逃出生天——头顶上再也不是死寂般的树丛与积雪,而是柔和的星河与月光。身旁也不再是随时可以夺人性命的松树枝,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坦积雪。更幸运的是,风暴与落雪早已不见踪影,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继续赶路了。只是,当我还未从兴奋中苏醒,疯狂地奔跑了仅仅几步之后,危险已然降临。我和马拉穆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双双踩空,摔进了一片雪窝子里。
当我拼尽全力,从雪窝子里爬出来后,马拉穆早已不见了踪影。它消失了,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试图呼喊着找寻它,刚想开口,却想起,马拉穆,它根本不会说话,即使能听见我的呼喊,它又该如何回应我呢?也就是在此时,我才明白过来,这片一望无垠的雪地,哪里是什么通往康庄大道的坦途呢,不过是另一场更加凶险的迷魂阵罢了。只是,可怕的并不单单是这雪窝子。雪窝子尚且可以安然无恙地爬出来,在雪窝子背后,伴随着雪窝子的塌陷可能造成的雪崩,才是会让我们直接血溅当场的最可怕的事情。所以,这片雪地,看似银白质朴,何尝不是个披着羊皮,实则凶狠暴戾却又聪明的贪狼?祸不单行的是,没有了马拉穆的机敏和灵活,单凭我这个被风雪和低温剥夺了感官知觉的疯子,又该如何顺利躲过陷阱的同时,防备着贪狼的袭击?
真的要走吗?我有些犹豫。还是走吧,只有穿过这片雪地,赶在后半夜前上山,说不定,我就能一睹“欧罗娜”的真容。倘若我现在不走,那么,之前所经历的那些,岂不成了空梦一场?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前面的虚实后,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冷啊,透骨的冰冷。即使是戴着手套,也能感受到这雪与冰的刺骨与冰凉。只是,尽管我如此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何方神圣。可是,当我爬过一座半人高的雪堆后,还是不可避免地重重摔进了雪堆后的雪窝子里。这雪窝子,我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深邃,并且从外表上看不出破绽,就像是,专门为我准备好的天牢,定要我落入其中,永生永世无法逃脱出来。只是,这天牢虽说囚禁了我,但它也忽略了一件事——它囚禁的,是一个心意已决的疯子。
当下,我将背包反挂在胸前,手脚并用,企图攀爬出去。只不过,我也忽略了一件事——设计这天牢的人,是奔着将我永远囚禁在此的目的而设计的。我又怎可能轻而易举地从中爬出呢?不过是,一遍遍地攀爬,一遍遍地踩空,继而一遍遍地摔在地上;再攀爬,再踩空,再摔落;再爬,再摔……如此反复了几次后,我便没有了力气,像一摊烂泥般地躺在地上。认命吧,你这个疯子,这天牢坚不可破,你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我瘫在地上,拿出了背包里仅剩的半瓶伏特加,一饮而尽。就好像唯有如此,我才能饮尽当下的认命与绝望。“欧罗娜”,若你真的是代表着希望与期盼,你又为何设下这天牢与暗器,三番五次地想要阻挠着我去认识你?
“欧罗娜”没有在绝望里出现,相反,消失已久的风暴和雪花重新降临了人间。可笑的是,这将我囚禁的天牢反而成了为我避风的港湾。在酒精的加持和天牢的防护下,我尚没有感到寒冷。但是,这到底是座天牢,若是我彻底无法逃脱,按照这落雪的速度,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埋在这雪堆里。到了那时,恐怕,我就得活该低头认罪,直至被开刀问斩。天牢也不再是天牢,而是成了一座真真实实的死牢。幸运的话,等到来年的开春,雪化了之后,我又能重现人间了!好在,我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个意志坚定的疯子。既然是个疯子,那又怎可能低头认命呢?于是,在休憩了片刻后,我又开始跃跃欲试,重复着攀爬、踩空、摔落这一机械般的轮回。只不过,在我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后,我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起先还很小,但我仍然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它。欣喜、疑惑接着是无限的惊讶。
雪花与风暴,还有这天牢,你们能否将我拍醒,让我活生生地直面现实,而不是在虚无与魔幻中,承受着痛苦?我之所以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是因为这声音不是别的,恰好就是姐姐的歌声。可,这又怎么可能呢?在十二月的挪威,在冰封的特罗姆瑟,绝望与困苦包围着的三圣山上,我竟听到了姐姐的声音。我当可为自己作证,半瓶伏特加可不能让我醉酒。可是,这声音却没有消失,反倒是越来越真实。就像姐姐真的自远方而来,最后站在了我的天牢之上——真实且亲密的歌声在我的头顶消失,即使我看不清外边的状况,我也能从突如其来的光源里,断定外面的确站着个人。真的是姐姐吗?我不解,甚至有些茫然无措,一如我第一次见到姐姐流泪时的样子。只不过,现在泪流满面的却是我——因为那确实是姐姐,她不仅来了,还带来了救命般的绳索。靠着这绳索,我得以逃出生天一般成功逃出天牢。
爬出雪窝子后,我顾不上休息,在姐姐面前站定后,就开始打量着她。姐姐举着马灯,犹如这黑夜里的一颗璀璨明珠,焕发的光亮紧紧包裹着我和她。姐姐并没有变,一如多年前在奎屯河谷时的模样,岁月并没有在她那洋娃娃般可爱的脸庞上留下一点印记,她依旧是那月光仙子般美丽动人的姐姐。姐姐,既然你来了,我当是有许多说不完的话想和你说。只是,若是我们能赶在后半夜前到达山顶,说不定还能见到“欧罗娜”。对,就是你最想见到的那位织架女神“欧罗娜”。
姐姐没有说话,面带微笑,而后用力地点点头,并伸手指了指我的身后。我不解,转过头去,却见山顶之上,一条婀娜多姿、五彩斑斓的如彩带般曼妙绚丽的极光自山顶之后铺散开来,那可不就是我和姐姐心心念念的“欧罗娜”就要出现的征兆吗?姐姐,就让我们快点赶过去,快点爬上山顶,在“欧罗娜”出现的那一刻,一睹她的真容吧!哪里知道,姐姐反要我先行上山,至于她自己,则因连续的赶路,已经累坏了。她必须要在这休息,方才能有力气爬上山顶。我自然没有听她的话,而是一声不吭的,将其拦腰抱在怀里。姐姐呐,既然你已经走不动路了,而我尚且还有力气,不如就让我把你抱上山去吧。这一回,你和我,一定,一定要见识到那神秘莫测的“欧罗娜”。姐姐和从前一样,拿我没有办法,只能任凭我一步半跪地艰难行走在满是雪堆的山路上。
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光多好啊,虽说是我抱着她在赶路,而漫天的飞雪也转化成了豆大的雪粒散落人间,风也越来越凶猛了,但是,有我这明珠般的姐姐,前方的路到底还是坦途一片。我可以轻松并且清楚地分辨出将要落脚的地方,是厚实的雪堆还是埋藏着雪窝子的陷阱。走得轻松了,喜悦也重新回到我的眉梢——是的,我的姐姐,提着马灯从天而降独自前来劫了我的法场不说,现在,我们还可以一起去见识“欧罗娜”了。这是何等的幸福与喜悦啊!我与姐姐,一旦我们站在了一起,就是这天牢再凶险,风雪再猛烈,都无法困住我们了,不是吗?
恰在此时,不远处,一个伪装极深的雪窝子正伺机而动,等待着无辜的猎物落入圈套。而我,虽说是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雪堆,可还是在跨过去的同时一脚踩空,趔趄着就要摔倒在地。这怎么得了,我摔倒尚且可以,但我怀里的姐姐可不能出什么闪失。于是,我勉强且迅猛地翻了个身,好让自己先倒在雪地里。哪知道,前一个雪窝子不过是让我放下戒备的幌子,真正的圈套正一声不吭地等待着我。是的,我和姐姐,竟在快要登上山顶之际,遇到了一个比之前要凶险百倍的雪窝子。好在是,在我发觉自己身体下沉的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将姐姐推了出去……姐姐啊姐姐,离山顶仅有几步之遥了,倘若时间来不及,你就独自先行上山去吧!我会在了结了这雪窝子的恩怨后,立刻过去找你的。
我也不知道,姐姐究竟有没有听到我的呼喊。我只知道,这雪窝子是前所未有地深邃,大约坠落了整整半分钟,我才完完全全坠落到底。随即,便没了知觉……
短暂的昏迷过后,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山顶上了。马拉穆和老猎人正在不远处摆弄着一架雪橇车,大概率是他们发现了我并且将我带上了山顶。我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远处的天边,那天地相连的尽头,一大片魅紫色的极光宛如瀑布般倾泻出来,尽情展示着自己婀娜多姿的身段。“欧罗娜”,真的是你吗?当我历经艰险来到山顶后,你终于肯以真身示我了吗?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姐姐是早我一步上山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又在哪里呢?
我疯狂地找寻着姐姐的身影,可是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皑皑白雪,哪里又有姐姐的身影呢?我有些着急,刚想喊,老猎人及时伸手制止了我,并对我说这里是山顶,如果我不想活了,就放声大喊吧。我只好用力将情绪憋回肚里,随后用恰当的音量询问他是否看见了我的姐姐。老猎人摇摇头,说这三圣山里从来就只有我们三人,哪里还有别人呢?即使有,也可能是我出了幻觉或是我看见了逝去的亡灵。老猎人说到这,又补充一点:他是在距离山顶仅几步之遥的雪堆前面发现我的,索性把我带上了山顶。
此时,老猎人突然在我旁边坐下,递给我一杯伏特加后,指着远处的极光问我:那个就是你想见的“欧罗娜”?我点点头说是的。老猎人便给我说了个故事:在他们因纽特人的传说里,“欧罗娜”并不是织架女神,而是来自逝者的王国,因纽特人相信这魅紫色的极光是亡灵想要跟他亲属联系的信号。如果我刚刚确实见到了我的姐姐,说不定她正是随这极光而来,目的就是,为了陪我完成命定里的这场造化。
漫天的落雪和山风,还有魅紫色的极光,你们当可以为我作证,我和姐姐,仅仅在几分钟前还在一起,相约着要去山顶,她怎么可能偷偷离去呢?并且,她的体温和歌声是那么的真切,所以说,她又怎么可能是个亡灵呢?下意识的,我便轻轻喊了一声。
姐姐呐,你的确只是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对吧,玩笑过后,你就会突然现身,就像我们在奎屯河谷的胡杨林里玩的游戏一样,是不是?然而,姐姐仍然没有任何踪迹,回应我的,唯有凛冽的山风和飘扬的雪子。
——事实上,千真万确,我的姐姐,那如洋娃娃般可爱的月光仙子,早在几年前就去世了。那是她从奎屯河谷离开后的第六年,因为不堪忍受种种压力,在一个漫天飞雪的季节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刚好是平安夜。只是,于我来说,那夜注定不会是平安的。
或许也是命中注定,就在那天下午,我刚好得到了两张五天后飞往特罗姆瑟的机票。我本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她,并约她同行,却在即将上车的那一刻,接到了姑妈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姑妈没带一丝哭调,言语里却尽是酸楚:就在刚才,亲爱的姐姐不幸去世了。犹如晴天霹雳般,我愣愣地直视着远方。随后麻木地停车,取出包里的两张机票,迎风撕碎,再将它抛向天空,与落雪和北风作伴……
多年后,一个偶然的瞬间,我再次看见了姐姐那本印有玫瑰花瓣与雪花的笔记本。在末尾的扉页上,我看见了一行小字,那是姐姐摘抄下来的,一段满是苦楚与认命的语句:当下,在恐惧里呼吸着痛。怎知,她却一跃而去,从人世永远逃脱。未留只字片语,认命、懊悔?不得而知。只留茫然费解盘旋脑海,直至重见天日、物换星移——姐姐不知何故,并没有摘抄完整,我便找来了笔,认认真真在后面续上:那人只留无名孤坟,余我一人垂垂老矣……
此时此刻,屋外,雪花与北风如约而至,一如多年前,在奎屯河谷,姐姐踏雪而来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