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伞
1
一场大雨下过以后,还没几天,围里的土地还是湿润的,有几簇植物的嫩芽从地底下冒出来,上面还沾着浑浊的水迹。这是七月份的夏天,刚刚还是晴好的天气,阳光万丈,但一瞬间,又从天上滴下几滴雨来,然后,乌云拨开了,一抹阳光从云彩的褶缝里倾泻下来,天空便又恢复了神采。
在这样的天气,若是在家里没事,我往往会到田地走一趟,要是妈妈吩咐我做的事没做完,她是不会允许我出门的。我站在家里的屋檐下面,妈妈正专心致志地缝补渔网。我看到远处被雨水洗礼得碧青的田野,心头就直痒痒。
“我要到围里去一会儿。”家里我实在待不住了,便大声地对妈妈说,这与其说是打声招呼,不如说是向她请示。妈妈把头抬起来,看了看外边。
“你出去干吗,作死啊!等会儿就要下雨啦。”
“不会的,我就去一会儿,现在天还好着呢,再说我去围里,一定能给你捉几条鱼回来。”我说着说着,便把裤脚卷起来,赤着脚往外面跑。背后,妈妈好像有些话要叮嘱我,但我没听清。
我没准备穿鞋,因为要是穿凉鞋出门,走在路上,凉鞋里沾上了水,脚趾就会变得像泥鳅一样滑,凉鞋的帮子不停地磕在脚上,把脚磨得很疼,甚至还会磨出血来,到那时,我就不得不把凉鞋提在手里了,这样的话,走路就很不方便,运气差点,还会把凉鞋的带子给弄断,而妈妈是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为了避免被她责骂,我就什么都没穿。
刚下了一场暴雨,田沟里积满了雨水,浑浊浑浊的,像被根棍子狠狠地搅和过一番,变成了黄土的颜色,水满了,溢了出来,哗啦啦地漫到田埂上。每当遇到这样的田沟,我就停下脚步,蹲在一边,仔细地看着水里,搞不好就有一条不小的鲫鱼从水里跳出来,在田埂上打滚。这时如果我机灵一些,就会迅速地将它按在地上,算它倒霉,被我遇到,只能束手就擒。当我把鱼逮住,便从田埂两边的柳树上扯下一根柳条,从它的嘴边穿过去,带回家,可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往往在路上遇到泥鳅的机会多一点,泥鳅总是混在泥水里,很难被发现,再说它们的身段很小,我就算带回家,妈妈也不会把它们炒来吃。所以当我看到它们时,并不会停下脚步。
大水把棉花地都给淹没了。原先整齐划一的棉花地有些被埋在了水下,只有一些长得高大的从水底露出来一点。但再过几天,如果雨还下的话,它们就全部都会被淹没在水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走在棉花地边的田埂上,路过一段石头桥,桥的对面正站着个大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雨衣的帽子滑落下来,他额头前的一绺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脑门上,他不是别人,正是我二叔。我待在桥的这一边,预备着他会从桥头那边向我走过来,如果他注意到我了,我就喊他一声,要是没注意,我就不声不响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在这样的雨季,二叔家的棉花地也被大水给淹了,他正拿着铁锹把一段田埂给挖开,让棉花地里的水从缺口中流出去。我站在一边,等他把沟渠挖好,之后他也许会让开一条路给我。他看到我了。
“阿毛,你来这里干什么?”二叔在桥的另一头,大声地对我说。
“我来找我爸,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也大声地回了一句。
“刚才我在前面看见他了,你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了。”二叔指着个方向对我说。
前面是一片水泽地,颜色白里透黄,和天空的颜色一样,这样一来就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天空了。二叔叫我往前走,我便涉过他家的棉花地,小心翼翼地走到桥上。
“你最好小心一点,这座桥被大水冲过后,有点坏了,你可别滑到河里去了。”二叔叮嘱我说。
“我晓得。”我回答他说。
二叔说的河并不大,也不宽敞,当大水退去之后,河里的水是不多的,浅浅的很清澈,几乎都能看到水底下稚嫩的水草悠悠地摇动着。连续下了几场暴雨以后,这条河骤然变宽了,一眼看不到底。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石头桥上,二叔把铁锹放下,退到一边让我过去。
棉花地被大水淹没了,现在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河流哪里是棉花地了。原先驻扎在河边的一些草棚子也被河水掀翻了,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还有草棚里的一些断脚的木头床板,顺着河水漂向水面较低的地方,田埂上的电线杆,也变矮了不少。眼前的一切都和一周前我看到的都不一样了,我待在家里的这几天,外边的雨下得可真不小啊!
2
我没想到在路上会遇到弯子,他也刚刚从家里跑出来,前一阵子听妈妈说他发烧了,躺在家里都不能出门,大概发烧好了,此刻他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我面前。弯子住在我家对面,他家的菜园在这次大水中被淹没了,现在每天他家的饭桌上,除了他爸爸从水里捕获的鱼,连一棵蔬菜的影子都没有,当然在我们村不只是弯子一家没有蔬菜吃,好在水大了就有河里的鱼吃。
也许是发烧刚好,弯子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他脚上穿着胶鞋,手里拿着一只网兜,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河里的动静,他的爸爸是个捕鱼的好手,弯子继承了他的手艺,也很喜欢捕鱼。大水之后,村里不管大人小孩,一夜之间好像都喜欢来围里捕鱼了。
弯子不喜欢跟在他爸爸后面,所以就一个人到处走,看见个地方,便把网兜伸进水里。运气好时,他甚至会捕捞到罕见的甲鱼。甲鱼很贵,弯子家舍不得吃掉它们,而是卖掉。
捕到甲鱼的第二天一早,弯子的爸爸会把甲鱼带到镇上的集市里,卖个好价钱,买些油盐酱醋,或者一斤肉带回家。自从大水来后,吃肉变成很奢侈的事。
我真不懂事,赤脚走在被水淹没了的田埂上,脚踏着水发出些微的声音,会把河里的鱼给惊动。弯子看见我走过来了,他老到地把网兜收起来,对我说,今天的捕鱼结束了,等一下子他就会回家,我说我也要回家,但不是现在。他冷冷地笑了笑,说了一件让我大吃一惊的事:
“你可知道那个‘白头翁’的事情?”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你的消息可真不灵通啊!”弯子感叹地说。
“我哪里知道,她怎么了啊?”我不解地问。
“她淹死了。”弯子说。
3
我没想到白头翁突然就死了,之前,我还以为她能活到过年。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我还见到过她,在一辆县城通往乡镇的公交车上,她一上车我就注意到了,可我没有和她打招呼,她好像也没注意到我,就算注意到了,我们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她和我母亲关系倒是很好,每天晚上都会捧着一大碗米饭来我家,找我母亲聊天。
那天白头翁上车拿着医院里专门装片子的袋子,还有一大包中药,不仅仅这些,她那一头白色的头发也很瞩目,所以一上车,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她,纷纷嫌弃地看着她,躲着她。
白头翁生病了,至于是什么病,我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其实,对于我们这些小孩来说,只要大家一说到白头翁,我就感到厌烦。
白头翁嗓门很大,她会无缘无故地跑到村里随便哪个人的家里,用她那嘶哑的声音说上一大通乱七八糟的事情,脾气好的人家不会赶她走,她就一直待上一整天,说东家西家人的坏话。
“大姐,你知不知道,这个男人半夜总跑出去偷腥。”白头翁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地说。
“哎呀,他家的女儿在外边不知道做什么好事呢,也许是卖的。”白头翁继续凑到别人耳朵里,悄悄地说。
村里所有事情,白头翁好像什么都知道,到处和人说,每次说,还都捂着嘴巴,生怕别人听到一样。
另外,她家栽种的菜园,若是她发现少了点瓜果,那可不得了。得罪了她的人,甭管小孩大人,她都会叉着腰站在她家的菜园里,扯着嗓子乱骂一通:“哪个不要脸的东西,偷我家的东西了?”
每当这时,村里的一些大人害怕是自家孩子闯的祸,便会胆战心惊地说:
“不知道她这次又在骂谁?”
曾经,我仅仅跑到她家菜地里摘了一根黄瓜,她就站在村口,叉着腰,大声地咒骂着,那声音,别提多难听了。
“死了爹妈,没人管的臭东西,把我家的黄瓜都偷光了,逮着了,就把你打死。”
白头翁不知道谁偷的,但是为了发泄怒气,就到处骂,整个村子都能听到。而我就躲在家里,暗暗地咒骂她不得好死。
4
在我们村,有各式各样的妇女,虽然每个人性格都不一样,年轻的时候都很好,但是到了一定年龄,脾气便会无缘无故地变坏很多,对任何鸡毛蒜皮的事,她们都会斤斤计较。白天不是和儿媳妇吵,就是埋怨儿子没出息,对待孙子也照样大声责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可以从她们的嘴里说出口。
在这类女人当中,白头翁算是翘楚了。
在我的印象里,白头翁在村里名声一直不好,很少有人和她聊天说话。她的丈夫是个窝囊废,每当白头翁和别人因为一些小事吵架了,他不仅不帮忙,还躲到一边,好像和自己没关系一样。白头翁吵过架后,发现丈夫不见了,也会骂他是窝囊废。
“你这个窝囊废,不像个男的,你怎么不去死啊!”
白头翁很看不起自己的丈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嫁给他,听我母亲说,他们是指腹为婚的,至于到底怎样,我也不清楚。
白头翁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她那一头雪白的头发。
在我十几岁时,白头翁五十几岁了,算起来也不算太老,但头发都白了。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头发好像一直都是白的。她很早就结婚,膝下有四个儿子,其中三个儿子很早就出门打工去了,一年也回不了家几次,好像没有她这个母亲一样。
其中最小的一个儿子还待在家里,和她的关系也不好,天天和她吵架,受尽她的折磨。
白头翁不是个爱打扮的女人,她常年只穿一件的确良上衣,裤子上有几个洞,像是被树枝戳破的,头发乱蓬蓬的,又是银白色的,整个人远远看去就让人很不舒服,所以每当她走在路上,我们小孩遇到了,就会躲她远远的,调皮一点的,等她走远了,就在她背后露出嫌恶的表情说:“这个傻逼女人。”
5
如果不是白头翁家屋后的那棵桃树,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是不会和她挂上关系的。说起这棵桃树,孩子们便会情不自禁地流口水。每当夏季,桃树上结满了诱人的桃子。在我们村,几乎每家后院都栽有几棵桃树,但结的桃子都是涩涩的,白头翁家的就不一样,大概这和她家屋子濒临河水有关系吧!那条河是我们村最长的,白头翁家的桃树就种在河边,这不仅方便了桃树汲水,也方便我们这些孩子一边在河里泅水,一边摘桃子吃。
“你们这些小混蛋,”白头翁看见了我们这些小孩在摘她家的桃子,便会从她家里跑出来,站在洗衣的石板上,跳着脚,吓唬似的说。
现在,白头翁不在了,那棵桃树也没人打理,再也不像以前,树上结满的不是甜脆的桃子,而全都是树叶了。
村里人都说白头翁年轻的时候还算正常,现在老了,之所以疯里疯气,大概和她家房屋的风水有关,建在河边,四周又没有邻居,阴雨天家里的泥地面潮湿不堪,阴冷得很。河边的湿气都渗透到了屋内,大夏天别人家都热得要死,她家却阴凉得很。
她家房子很多年前就建好了,分成很多房间,一个儿子一间也绰绰有余,但几个儿子都去了外地,常年不在家,也没人住。所以房子从里到外都没有粉刷过,时间一久,红色的外墙爬上了一层青苔。她和她的丈夫,还有她那个小儿子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房子破旧,离其他人家又很远,便被孤立了,就像她和她的家人一样,也很少和人打交道。也许是怕谁占了他们的便宜吧!可是在村里谁敢占她家的便宜啊!她不占别人家的就不错了。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大概是雨季太长了吧!等大水都退去以后,棉花地里的一簇簇棉花好像蔫了似的,没精打采的,连续着几个大太阳下,它们才终于开了,但开得却不多,因为一些花苞还没等开放,就被大水给淹死了。
白头翁家有三四亩棉花地吧!具体是多少,我也记不清了,但的的确确都是她一个人在打理着,包括挑粪、施肥,到后来把棉花杆子挑回家,也是她一个人在干。她的丈夫只喜欢去江边划船打鱼,一大早就出门,直到天黑才回家,每天都如此,所以,他是不管棉花地的。她的儿子整天在村里游荡,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所以也懒得管。
白头翁在世的时候,她家的棉花是种得最好的,花苞大,枝干也粗,一盛开,棉花又大又白,棉花籽也大,价格也卖得高。
村民们羡慕不已,就嘲笑一样地问白头翁到底是怎么种的,白头翁就骄傲地说:“还不是起早摸黑地浇肥、除草,还能怎么种呢。”
村民又说:“可是我们也是和你一样种地啊,为什么就你家的棉花又大又好呢。”
白头翁回答:“那你就去问老天爷吧,它会告诉你的。”
村民们见问不到什么,就不再多问了,但是我们这些小孩都知道,白头翁为了种好棉花,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人,也是从地里回家最晚的。
现在她去世了,她家的棉花地没人打理,土地都荒凉了,上面长满了杂草。
6
白头翁的确是个能干的女人,但嘴巴却很厉害,又十分精明,所以,在我们村大家都不愿意和她打交道。
在棉花盛开的季节,她忙着捡棉花,几乎没有时间做其他任何事情。一大早,当村里人还在熟睡当中时,白头翁就背着棉花袋子到她家的地里去了,她捡棉花捡得很快,一个早上就能捡满满一口袋。别人下田看见她正背着一口袋棉花回家,过了一会儿,旁人以为不会再看见她下田了,但她又出现了,手里提着原先的棉花袋,是空的。
知道她的,背后都说她是害怕别人偷摘她家的棉花,所以才起床那么早,早早地煮好稀饭,等稀饭凉了,她也从地里回家了,迅速地扒完一碗,再去捡,所以,她捡棉花捡得快,她家地里的棉花很快就捡完了,她便没事干了。
白天各家捡各家的,互不干涉,但到了夜里却不一样了,会有人偷偷摸摸地摘别人家的棉花,尤其是大水频繁的年份,当大水慢慢消退时,又遇上虫害肆虐了,等棉花真正盛开时,比其他年份必然减产不少,每当这时,偷棉花的人就更多了。过了一夜,第二天,眼细的人看见自家的棉花无缘无故被别人偷了,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留了一颗心,晚上就偷偷地躲在自家的棉花地里,看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做偷棉花的事情。
一次意外,便发现了偷棉花的贼便是白头翁。
听村里人说,白头翁被发现时,正卧在棉花地里,一动也不动。那天夜色很浓,而且又是三更半夜,她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她哪里知道早有人守着她。
她被逮着前,还像个田鼠一样在棉花地里仓皇而逃,但捉她的人早已经在棉花地的四周布置好了陷阱,一张巨网撒在她身上,她无处可逃了。
夜里偷棉花这件事让白头翁名声丧尽,之后她没脸再到别人家去了。她家小儿子的境遇因为他的妈妈也变得更坏,但破罐子破摔,他不在乎,他爸爸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所以也不在乎。
白头翁很早就嫁人了,她的丈夫比她小七八岁,是个眼细脸尖而且十分木讷的男人,一见着个人就笑嘻嘻的,脸上的皱纹堆积在一起,很谄媚的样子,像是要讨好别人。另外他又是个很小气的人,年纪大了以后,赚的钱统统藏在自己的口袋里,一分钱也不拿出来交给她,有时她要上街去,让他给她点钱,他便理直气壮地说:“我累死累活地赚了钱,把这个房子盖好了,留给几个儿子住,还不够吗?现在你们又想掏空我了啊!”
他的小儿子听到他这样说,知道过一会儿,白头翁又要和父亲吵架了,就乖乖地躲到一边。
白头翁的丈夫太小气了,恨不得一粒米掰成两半吃,连烧水都只烧半壶,多了怕浪费。
很多人都说白头翁年轻的时候也算正常,后来,和丈夫吵架多了,渐渐变成了现在这样。
“大概白头翁的白头发,也是被丈夫给气白的。”有的村民背后说。
白头翁找丈夫要钱,丈夫不给,她在儿子面前没了面子,又被她丈夫的话气得发抖,于是破口大骂起来,骂声响彻整个村子,听到的人便咬着牙说:“看来白头翁又在发神经了。”
白头翁在家受尽丈夫的气,在外她便小心翼翼地,很少和人说话,就算说一些,也是无足轻重的,除非讲到她那几个在外地打工的儿子,或者是那个整天不见踪影的小儿子,一说到他,她便咬牙切齿,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好像儿子不是她亲养的一样。另外,白头翁还常常怨自己的命不好,竟然嫁了个窝囊的丈夫,当她在外被人说三道四时,他也不站出来替她说几句,甚至还埋怨白头翁不识好歹,到处招惹是非,连他在外也抬不起头,她一听,便火冒三丈地对他骂道:“你哪里还有面子,你的面子都被狗给吃了,就算人家骑在你头上撒尿,你也不会吭声的。”他被她说得涨红了脸,举起手要打,但他是个羸弱的人,根本不会打人,刚刚和白头翁争辩几句,脸上便青筋突起、气喘吁吁的了,于是装出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模样,背着手蹲到一边去了。
当白头翁和她的丈夫吵嘴时,他的小儿子看见了,对谁也不在乎,吃饭时,若是家里有饭,他便回家吃两口,没有,便到外边和他那帮狐朋狗友一起吃。
7
白头翁不喜欢她的丈夫,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在旁人面前,每当她一提到他,便满口唾沫地说很多,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说着说着,眼睛渐渐就变得通红。这些话在我们村,除了和她一般大、有儿有女的妇人会抱着同情,会和着说几句,其余的人全都当笑话听。
白头翁看有人听了她的话后,露出气愤或者同情的模样,于是气消了些,脸上也放出光来,眉毛往上翘起,弯成一条线,笑了。但倾诉的次数一多,尤其是在白头翁偷棉花的事件传出去后,她的名声就变坏了,大家不愿意听她多说,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
有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母亲和白头翁的关系似乎很好,每当傍晚,她都会捧着饭碗到我家,找我母亲聊天。
我一看到她来了,就希望母亲不要理她。
白头翁每次吃饭,手里的碗比一般的碗大很多,碗上面画着一只红色的大公鸡,看上去特别神气。这样大的碗,在我们村已不多见,每次出门,她都会盛上满满一大碗的饭,用青菜或她腌制的咸鱼下饭,很沉的样子。当我们一家人坐在饭桌上吃饭时,她便从我家后门悄悄地溜进来,还是穿着那身花色上衣,裤脚卷得老高。我和姐姐都不喜欢她,见了都闷不吭声,低着头吃饭,吃完了便早早地离开饭桌,如果天还早,便到隔壁家玩一会儿来打发时间,等到白头翁说完了才回家。不管我们去哪里,都能听到白头翁的大嗓门。
如果白头翁没来我家,一般情况下,我们吃完晚饭都会早早地洗脚睡觉。
白头翁一边吃饭,一边吐着唾沫星子和我母亲说话,这时候,我父亲就坐在一边,慢慢地喝着酒,什么也不管。
白头翁先站在屋子的一边,再慢慢地腾坐到我家的凳子上,滔滔不绝地和母亲说着什么。我不知道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要说,而且还在我家说,于是暗地里希望她能早点吃完饭,或者她那个软弱丈夫来我家把她拉回家去。可是当她吃完后,还在一直说。
在白头翁自顾自地说着时,我家的水泥地上同时铺满了她咳嗽时吐出的唾沫,这时我的姐姐便看不惯了,使些眼色给母亲,意思是叫她不要再说了,也不要再搭理白头翁了,有时母亲没注意到,姐姐便故意把她们的话题岔开,说外边的天已经黑了,母亲该洗碗了,这时白头翁才缓过神来,感觉到一点不对劲,于是便嘿嘿地笑了笑,从我家后门走了出去。
我讨厌白头翁那像破钟一样的声音,以及说话时唾沫横飞的样子,甚至暗地里希望她被她的丈夫和儿子折磨死,但她的身体一直很好,而且也很有精神,说话声音也比一般人大,可是后来不知她得了什么病,到我家来,说着说着,便猛烈地咳嗽起来,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红,发烧似的。
8
我念初中时,搬到学校去住了,就很少见到白头翁了,有时回家听母亲说因为她得了什么病,没人陪着,经常一个人到县城的医院抓药。她家的楼房面前倒着一堆煎药后留下的药渣滓,每当路人走过都会闻到很浓的药渣味,便捂住鼻子走过去。她家所在的地方被很多树木遮掩,平日里很少被阳光照射到,夏季还好点,很阴凉,但冬天下了一场小雨后,地面便变得十分潮湿,从树上落下的树叶子也陷在了土壤里。
白头翁生病后,就很少出门了,大概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家的赭色砖墙,期盼着她那在外打工的几个儿子过年回家看望一下她,或者带着她到医院里去瞧瞧吧!
后来,村民们都知道她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看样子病也是越来越重了,但天气好时,还会有人见到她走出那个潮湿的房间,穿着她常穿的土色褂子,弯着腰,到外边走动走动,却走不远了,看她那被疾病折磨后灰色的脸和孱弱的身子,很多人都偷偷地说:“看起来,她是活不久了,可能熬不过冬天了。”
有一次,我坐车从学校回家,在车上遇到了她,她坐在我的对面,头发变得更白了,完全不像个不到六十岁的女人。上车后,一步步地挪到座位上,手里拿着一袋从医院买来的药,我原本想和她打声招呼,但她好像不认识我,所以就算了。
再后来,白头翁开始深居简出,像动物似的蛰伏在家里。村里便传出白头翁要死的消息,但谁也不敢肯定,一些好心的人,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去过她家一两次,但都被她轰了出来。
“都来看我热闹的吧,你们都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虽然白头翁生病了,但依旧扯着嗓门骂人,好像她的病是别人传染给她的一样。
因为很多人都吃了闭门羹,之后便没人再去她家了,没过多久,便有人说白头翁的嗓子彻底坏了,连话也说不出来啦。
9
我和弯子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田埂上,田埂两边沟渠里的水漫了上来,越往前走水便越深。弯子还好,他的个子比我高,而且还穿着深筒胶鞋,但还是吃不住水高,到后来水便灌到他的胶鞋里去了。他每走一步,胶鞋里便发出啪啪的响声,听起来很有趣。棉花地被大水淹了,像一片汪洋大海,上面漂浮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弯子个子高大一点,走得还算顺畅,而我几乎连大腿都被水淹没了,需要用力涉过那些在我身边不停打旋的流水。
去白头翁淹死的地方,虽然不是很远,但连日的暴雨,把原先条理分明的路都给淹没了,越往前走就越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沟。
“真不知道白头翁怎么到那个地方去的,她还有力气走这么远的路吗?”弯子看了看前面一望无际的水面,还有水面上面零零散散漂浮着的几根树枝,充满疑惑地对我说。
“大概她是迷路了吧!”我说。
“谁都会迷路,但她不会啊!你不知道她闭着眼睛也能找得到她家的棉花地吗?”
弯子说得没错,白头翁大概是村里最勤快的女人了,白天没事时就会往她家的田地里跑,就算在棉花还未盛开的季节,她照样一天要跑好几次,整个田埂上大概都印上她的脚印。
我们一边往白头翁淹死的地方走去,一边想象着她是如何涉过一路的深水过去的。大概她那时只不过想去棉花地里看看,或者是和其他人一样,在家没事,也想出来凑凑热闹,顺便在水里捉几条鱼回去吧!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白头翁竟然淹死在了河里。
我们走到那里时,几近中午,天空由原先的晴空万里变得一片阴霾。
弯子一路上说着粗话,好像是谁故意叫他到这里来的。我一直闷声不吭,想象着以前见过的白头翁的模样,可是我越想回忆,她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就变得愈加模糊,渐渐地就变成一个个碎片了。但她那粗糙的声音却似乎还在我耳边回荡着,久久不肯散去。
到了目的地,我看到一群大人围在一起正在小声地说着什么,他们身上都穿着雨披,雨披上沾满了小水珠,好像刚刚才下了一场雨似的。
大水来临时,一些孤寡老人因为不小心便会掉进深水里,淹死后被打捞上来,脸上的皮肤缩在一起,煞白得有些皱了。等过个一两天被哪个路过的人发现后,他们的家人才会赶来,将他们抱起来,带回家好好安葬。没想到白头翁也是这样的遭遇。
我和弯子站在大人们身后,觉得事情有些隆重,便一声不吭。
我注意到大人们身后是一片密实的竹林,叶子很茂盛,一些碧清的流水在下面流淌着,很安静。
我没看见白头翁,便拉住弯子问:“她人呢?”
弯子没回答我,倒是那些大人把头纷纷转过来,奇怪地看着我。这时我发现爸爸也站在人群里,他手里捏着一根香烟,眯着眼睛抽起来,烟圈在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一直飘向竹林深处。那些大人们一直默不吭声,我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于是就像个傻瓜似的待在原地。我想问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并没有回头,也没有看我一眼。
弯子拉我走进人群,便看见白头翁的丈夫也在人群里,而白头翁就漂浮在他的脚下。她的身体被水泡久了,已经浮肿,整个人趴在水里,头发向水面四周飘散,衣服充满了空气,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一只蛐蛐正爬到她的头上去。
我们到了目的地后,就发现她的丈夫正在弯腰,把她从水里抱起来,被水浸泡过以后,她的整个身体,好像不但没变重,反而变更轻了。
我们等待着他失声痛哭,但没有,他一直沉默着,一步一步地把白头翁抱到水面低一点的地方,有人好心地问:“要不要帮忙?”
他的脸便沉下来,简单地回了一句:“不用,我还没老呢,还能抱得动这个臭婆娘。”
听到他的话,我感到很轻松,于是便叫弯子:“我要回家了,你呢?”
弯子专注地看着远方的流水说:“你不觉得,她的样子很像一条大鱼吗?”
我听了弯子的话,感到有点好奇,便回头看了看白头翁,但她好像还是和之前一样趴在潮湿的地面上,睡着了一般。然后,我就丢下弯子,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