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国际社会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学术界对这场变局的根源探讨众说纷纭,对其前景的预测也各异其趣。本文在概括当今时代主要深刻变化的表征后,分析了大变局的根源在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权力结构的变迁,使处于该体系的核心力量通过作为其“上层建筑”的现代国际关系体系,部分抛弃自由主义而试图阻止体系内的权力变迁的持续,尤其表现为基于主权原则的开放交流日益被保护主义和大国间的地缘政治竞争和对抗意识所取代,从而导致时代巨变。未来世界秩序的前景取决于国际社会的共同选择。为结束国际社会大变局带来的混乱并重构一个更为公正合理的世界秩序,全球南方将承担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通过非激进主义的方式改造现代资本主义经济运行所依赖的新殖民主义,并促进开放性主权原则的发展。
关键词 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 新殖民主义 现代国际关系体系 全球南方
自21世纪10年代以来,以中美博弈和俄乌冲突为代表,世界几大主要力量间的冲突和对抗急剧上升,地缘政治竞争似乎成为大国关系的突出底色。此外,經济全球化被各类保护主义政策所戕害,若干排他性国际组织正逐渐超越世界贸易组织等开放性国际组织而成为另一种国际潮流。与此同时,形形色色的民粹主义力量正在一些国家兴起,有些对其国内和所在地区政治生态产生了重要影响。基于上述不同层面的急剧变化,国际社会正进入一个相对动荡和不确定性的时代。
本文基于宏观层面时代剧变的主要表现,尝试从理论上阐述造成今日时代剧变的根本原因及重塑世界秩序稳定性的可能途径。本文认为,如今各国所遭遇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根源在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权力结构的变迁导致该体系不稳定,由此,作为该体系“上层建筑”的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发生变化,从而改变了固有的国际社会基本面貌。这也意味着,当今世界某种程度的失序实际上正在改造以新殖民主义体系为内核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使其更加公正与合理。在世界秩序重塑及重新走向稳定的过程中,全球南方将具有责无旁贷的历史责任并发挥独特作用。
综上所述,本文将分为以下几部分进行论述:第一部分概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主要表征;第二部分阐释当今时代变局发生的两个维度,即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之间的关系;第三部分论述当今时代大变局的逻辑或根源,即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与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各自的变动及双方互动稳定性的坍塌;第四部分将探讨全球南方在重塑世界秩序过程中的地位和局限性。在结论部分,本文将表明,未来更为公正的世界秩序的重塑可能只能采取非激进主义方式,通过改造新自由主义及巩固“开放性主权”,以逐渐颠覆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核的新殖民主义为最主要目的。
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表征
有关当前世界巨变的论述汗牛充栋。整体上看,中国学者着重从中国等新兴经济体崛起的角度讨论国际力量格局变化及其引发的后果。譬如王健等认为,“国际秩序与世界格局的变化密切相关,权力决定格局,格局制定规则,规则形成秩序。以2010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为标志,‘全球南方(Global South)和发展中国家群体性崛起,全球力量对比发生了新变化”。整体而言,中国学者较为重视力量变迁及其后果。
王健,任琳,吴洪英,等.国际秩序变动中的“全球南方”与中国角色\[J\].西亚非洲,2023(6):333+159160.另参见: 徐秀军,沈陈. “全球南方”崛起与世界格局演变\[J\]. 国际问题研究. 2023(4): 6478+13613;张建新,董雅娜.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终结\[J\].国际观察,2022(6):2353;韦宗友.中国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国际秩序的演进\[Z\].作者参加南京大学亚太发展研究中心主办的第七届钟山论坛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稿;赵洋.自由国际秩序的转型与混合型秩序的兴起\[J\].国际论坛,2021(5):323+155;蔡拓,张冰冰.从国家主义走向世界主义——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辨析与反思\[J\].探索与证明,2022(7):3146+177.西方学者则较强调国际秩序的改变,关注西方自由主义秩序遭受的冲击,及由此带给西方社会的影响,如约翰·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就声称西方的自由主义世界秩序正遭遇“权威危机”
G John Ikenberry. The Future of Liberal World Order\[J\]. Japanese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2015, 16: 451.另参见:Constance Elaine Duncombe, Tim Dunne. After Liberal World Order\[J\]. International Affairs, 2018,94: 2542; Riccardo Alcaro. Contest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Final Thoughts on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J\]. The International Spectator, 2018,53(1): 152167.。概言之,中国学者抓住了国际转变中的动力因素即国际格局的变化,而西方学者则着眼于国际秩序等更为软性也更为直接的变化的表现与后果。根据目前学术界对国际大变局的众多论述,本文将“国际大转型”(great transformation)
大转型最初是匈牙利政治经济学家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于1944年出版的著作的书名,论述了市场经济兴起期间英国发生的社会和政治动荡。如今,这一词汇被西方学者用以描述如今世界发生的急剧而深刻的变化。参见: Ian Clark. Another “Double Movement”: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after the Cold War? \[J\].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01,27:237255; Michael Cox, Tim Dunne, Ken Booth. Empires, Systems and States: Great Transformation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J\].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01,27(5): 115.或“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早在2017年,国家主席习近平就在讲话中指出:“放眼世界,我们面对的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新世纪以来一大批新兴市场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快速发展,世界多极化加速发展,国际格局日趋均衡,国际潮流大势不可逆转。”参见:习近平接见2017年度驻外使节工作会议与会使节并发表重要讲话\[EB/OL\].新华社(20171228)\[20231029\].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88025035081551178&wfr=spider&for=pc.的主要表现概括为如下几个方面。
(一)国际格局的变化
国际格局是对国家间力量对比的陈述,国际社会的力量分配决定着国际社会的基本状态或秩序。
如今,国际社会长期固有的力量分配已被打破。这一变化尤其发生在冷战结束后,主要表现为发展中国家和西方发达国家间力量对比的变化。这在经济领域表现得最为明显,整个西方经济占全球经济比重持续下降,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力量持续上升。如今,新兴市场和发展中经济体经济总量基本追平发达经济体经济总量。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意味着当前发展中国家经济总量的上升将转变为国际社会一股新的政治或意识形态力量,从而对西方在国际社会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主导优势构成挑战。
中国是上述发展中国家群体性崛起中最为突出的案例。这不仅是发展中国家群体性崛起的一部分,还意味着一种古老的国际现象——守成大国和崛起大国之间的竞争与对抗——的出现,
Graham Allison. The Thucydides Trap: Are the U.S. and China Headed for War? \[EB/OL\].The Atlantic(20150924)\[20231017\]. http://tripoetry.com/BEINGBLACK/FACTS/DESTINEDFORWARThucydidesTrapThe%20Atlantic.pdf.这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决定变动的国际格局的未来。因此,当前充满复杂性并且时缓时烈的中美博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着国际格局的面貌。如今,美国拜登政府承接了之前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精髓并有所深化,“以自己的独特方法,把特朗普的对华强硬政策在总体上推得更远”
周琪.拜登政府对华政策显现全貌\[J\].当代美国评论,2022,6(4):5278+120121.,包括实施对华经贸关系“去风险”,在经贸、科技、教育和人文领域减少双边交往,从而使中美博弈日益复杂且充满不确定性。
究其原因,美国对华政策中对抗性成分的日益增长源于中美实力对比在冷战结束后发生了显著变化,美国感到自身在国际社会的主导地位受到威胁。这一实力对比变化导致的美国对自身国际地位认知的变化是美国大幅改变对华政策的主要原因。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南方的群体性崛起并没有导致北方国家或西方对全体南方的敌视,或使美国采取类似针对中国的对抗性政策来针对绝大多数其他南方国家。这可能反映出,对西方而言,其他南方国家崛起较之中国崛起对于国际格局改变的意义有所不同。即使部分南方国家群体性崛起,也可能只改变力量分配,不太可能快速或顽强地改变固有国际关系中包含的国际规则。因此,在美国等西方国家看来,中国力量崛起具有特殊性,它会“削弱自由主义国家对世界的影响”
Bruce Jones, Andrew Yeo. China and the Challenge to Global Order\[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dvanced Research in Global Politics, Governance and Mangement,2023,4(1):8082.,从而在很大程度上改变自由主义秩序。
Christopher A McNally. Chaotic Mélange: NeoLiberalism and NeoStatism in the Age of SinoCapitalism\[J\].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2020,27: 281301.因此,在西方看来,中国崛起会改变西方所坚持的国际交往原则或西方主流价值的影响力,以及固有的国际秩序,然而大多数其他崛起中的南方国家并没有这种意愿或能力。
(二)国际交往原则的变化
国际格局或国际力量对比变化只反映出国际社会中物质因素分配的变化,但若力量对比没有改变国际秩序中的国际交往原则,则从宏观上看并不具备太大意义或影响。因此,国际格局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一个基础性的但并非最深刻的国际社会变迁,最大的改变来自国际交往原则或方式的变化。
冷战结束后,国际社会很快接受了经济全球化或全球化了的国际经济。在所谓西方赢得冷战的基础上,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高呼“历史的终结”,认为“经济增长需要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意义上的自由主义的发展”。
Pierre Lemieux. Fukuyama: Interesting Books, With Some Baggage\[J\].Regulation,2022,45(3):4853.现实中,包括中国在内受困于经济发展缓慢的国家都踊跃加入支持自由主义经济的世界贸易组织,并支持本国更为开放的市场经济的发展。
鹿野.回眸社会主义国家与世贸组织及其前身的关系\[EB/OL\].搜狐网(20171206)\[20230929\].https://www.sohu.com/a/208781229_425345.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10年代基本上是基于自由主义的经济全球化突飞猛进的时代,国际社会深信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所宣称的“地球是平的”的表述。
Thomas L Friedman. The World is Flat: A Brief History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M\].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2005.
然而,自美国总统特朗普开始实施以对华贸易摩擦为代表的对外经贸保护主义政策开始,全球化就已受到严重削弱,尽管之前形形色色的反全球化运动此起彼伏,但基本限于市民社会所发动的自下而上的抗议。
Adam Warner. A Brief History of the AntiGlobalization Movement\[J\].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Review,2005,12(2):237267. 然而,当全球最为强大的贸易和投资实体开始在官方层面实施反全球化的“保护主义”措施时,国际社会的经济自由主义精神就此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且对自由主义精神的逆反也被传导到世界上其他主要经济体,引发全球性的逆经济全球化潮流。时至今日,美国政府正实施更为保守的政策措施,包括对华经贸“脱钩”或“去风险”政策,在高科技领域的“小院高墙”政策,以及通过针对本国产业的保护措施,如推出《通胀削减法案》(The Inflation Reduction Act)等;作为全球三大经济体之一的欧盟則通过诸多技术性壁垒来保护自身市场,如实施“外资审查机制”、收取“碳边境税”、实施对华经贸“去风险”政策 Dalibor Rohac. The EU and America Are Sliding into Protectionism\[EB/OL\]. (20221203)\20231102\]. https://www.spectator.co.uk/article/theeuandamericaareslidingintoprotectionism/.等。
随着自由主义经济及其“外溢”效应的终止或减弱,地缘政治竞争或对抗日渐成为国际社会的重要现象,西方社会开始鼓吹和追逐地缘政治优势。作为霸权国家的美国一直是地缘政治行为体,从未放弃过在不同地理区域范围内的主导权,比如对运营海外军事基地的痴迷,以及近些年来在印太地区挖掘战略潜力。另外,美国的地缘政治竞争主要针对中国和俄罗斯,尤其试图通过概念化“民主—威权”的叙事来构建类似冷战的全球性意识形态对抗,从而在政治和安全优势的争夺中增加了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优势的竞争。欧盟则受2014年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以及2022年“俄乌军事冲突”的爆发刺激,开始向“地缘政治力量”身份转化,
Sébastien Lumet, Elie Perot. Europes Geopolitical Necessity\[J/OL\]. Internationale Politik Quarterly,Mar 02,2023\[20230605\]. https://ipquarterly.com/en/europesgeopoliticalnecessity.不再满足于“规范力量”的自我标榜。
西方地缘政治竞争是对经济全球化和自由主义经济的背离,也是对后者日益衰退的反应。最终,它在快速改变固有的国际交往原则,一种基于新自由主义的国际交往方式(在一定意义上曾被西方称为“华盛顿共识”)逐渐被地缘政治竞争、对抗意识和政策手段腐蚀。然而令人费解的是,西方的反经济自由主义和实施地缘政治竞争与对抗的手段被宣称为恢复“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途径。因此,西方实施的手段和所宣称的目标之间存在明显冲突,这令人相当困惑,也导致目前国际社会的不稳定。
(三)新的“政治繁荣”
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体现出严重“衰败”, 民众参与“选举政治”的热情日益缺乏。然而,伴随国际关系重大变化的是全球主要力量的内部政治光谱在变换,尤其体现为“身份政治”的兴起和“极化”现象的产生,它们在整体上提升了民众的政治参与热情,从而导致新的政治的“繁荣”。
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的发展在西方社会日益流行。“身份认同已成为西方式民主社会中最两极分化和最冲突的术语之一”
Simon Bein. The Dysfunctional Paradox of Identity Politics in Liberal Democracies\[J\]. Zeitschrift für Vergleichende Politikwissenschaft, 2022(4): 221246. ,它倾向于内向的、将认同范围逐渐缩小的、希望回归传统的身份重塑,在此过程中,政客利用民众情绪逐渐在政坛崭露头角,并煽动这种情绪在民间不断发酵以谋取在权力舞台的更高地位。身份政治的繁荣在西方的典型表现是民粹主义(populism)的兴起。尽管民粹主义的起因有很多,
Michael Cox. Understanding the Global Rise of Populism\[Z/OL\]. LSE IDEAS(201802)\[20231015\]. https://www.lse.ac.uk/ideas/Assets/Documents/updates/LSEIDEASUnderstandingGlobalRiseofPopulism.pdf.但它在西方发展的后果大同小异,即倾向于一种更为狭窄和传统的身份认同或“加剧的身份分裂”,及对外部影响的深恶痛绝。
Andrés Velasco. Populism and Identity Politics\[J\]. LSE Public Policy Review, 2020, 1(1): 18.
身份政治不仅在西方大行其道,也成为非西方社会的重要现象。
Walter Russell Mead. Identity Politics Goes Global: MultiEthnic States from South Africa to Central Asia Are Starting to Come Apart\[EB/OL\].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20210906)\[20231005\]. https://www.wsj.com/articles/identitypoliticsglobalsouthafricanationalismnigeriacameroonsudanjihadistsectarianconflictviolenceethniccleansing11630959591.基于主权的、民族的和排斥被外部影响的思想观念在一些非西方国家逐渐流行,可能会被包装上“爱国主义”或本土宗教的合法外衣,并充斥在文化、艺术、媒体和政策领域。换言之,非西方的民粹主义力量在地缘政治竞争背景下包含着明显的反西方色彩。
在身份政治流行的时代,政治极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成为必然后果。极端政党正崭露头角,甚至大行其道,不断通过侵蚀传统政党的影响来彰显自身的合法性(legitimacy)。极端政党正严重改变所在国家的固有政治生态,西方政治正被一种新的“政治正确”叙述束缚,传统的左、中、右政党被极端政党塑造,否则将难以赢得公民选举。
简军波,方炯升.欧洲极右翼政党的崛起及其对欧洲一体化的影响\[J\].统一战线学研究,2023,7(1):161174.因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西方的民粹主义唤醒了许多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公民的政治热情。在非民主国家,政治极化现象尽管不太表现为极端政党兴风作浪与传统政党被迫转型,但体现为极端政策尤其是保守政策的颁布,比如对传统的痴迷、对爱国主义的扭曲性强调或对本土宗教主义政策的支持等。
(四)科学技术进步带来的社会与国际关系的变化
显而易见,单纯科技发展无法改变时代特质。作为生产生活工具,科技对人类社会时代特质最大的改变在于,它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国际力量的重新分配及其使用。这意味着,科技鸿沟在较大程度上决定着不同国家间的力量鸿沟。因此,科技不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本身的动力,而是国际社会对科技发展的运用(包括垄断)会带来国际格局的深刻变化。
D W Drezner. Technological Chang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J\].International Relations, 2019,33(2):286303; 余南平.新一代通用人工智能對国际关系的影响探究\[J\].国际问题研究,2023(4):7996+137.
如今,大多数高科技都会显著地对一个国家综合实力产生巨大而深刻的影响。像美国这样掌握最多高科技的国家正试图压制中国等国家获得更多技术发展能力。如果压制是成功的,美国将仰赖高科技优势而持续保持比中国更为强大的综合实力,这将显著决定国际秩序的未来。反之,如果压制失败,也会对未来国际秩序产生深刻影响。
因此,高科技的突飞猛进会明显改变人类社会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同时在知识产权依然受到严格保护、科技转移在特定国家间存在强大的政治和技术障碍、科技运用的道德要求存在国家间差异时,科技在很大程度上会改变或塑造国家间的力量对比,从而对国际格局造成影响。
二、理解国际大变局的维度之一: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
上述内容只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主要表征,若探究“大变局”的根本原因或实质,应从下述两个维度着手: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其中,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是世界秩序的物质基础,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则是整个世界秩序的上层建筑。
(一)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为当代世界秩序奠定物质基础
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本质上是按照同心圆组成的等级体系,处于圆心的是这个体系的核心力量或国家,围绕圆心的则是半边缘和边缘国家。依据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有关“世界体系理论”(World System Theory)的论述,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存在三重结构:核心、边缘及介于二者间的半边缘。核心国家是那些在世界体系中占主导地位、依靠先进技术和工业产品控制支配其他国家的国家;边缘国家指那些不得不以出口自然资源和初级产品而受控于核心国家的国家;半边缘国家指那些既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控制边缘国家,又在某种程度上受控于核心国家的国家。
Daniel Chirot, Thomas D Hall. WorldSystem Theory\[J\].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1982,8:81106.显然,三重结构形成了一个世界经济体系的等级秩序(hierarchy),它和现代国际关系无政府状态(anarchy)形成了鲜明对照。可以说,“不论在现实主义学派还是许多自由主义理论那里,无政府状态都被假设为国际社会与国内社会的本质区别,而且也是国际社会最本质的特征所在”
信强.“无政府状态”证义[J].欧洲研究,2004(3):28.。不过,现实地看,现代国际关系中因各国实力差异而存在偶发的主导和被主导的国家间关系及由此构成的等级秩序,比如霸权及其扈从所构成的等级状态。但比较而言,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的等级秩序大体自发形成,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中的霸权等级体系却是有意建构。另外,霸权体系所覆盖的国家数量有限,无法将全球所有国家涵盖在内。因此,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等级结构不能简单映射到现代国际关系之上,成为现代国际关系在政治上的等级秩序。
然而,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给现代国际关系的终极状态提供了最为坚实的物质基础。处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的核心的国家和力量大体也是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中掌握全球事务议程设定、多边主义主导权和输出价值观、规则和规范的国家和力量。半边缘国家的政治影响力也明显大于边缘国家影响力。这种有趣的对应关系意味着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奠定了现代国际关系体系的物质基础,使在经济体系中占主导地位的国家或力量大体上也成为在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中的主导力量。
(二)(新)殖民主义是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内核和本质
历史地看,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最显著特征是它从一开始就具有殖民主义性质,是一个殖民主义体系。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形成与发展历程就是西方主导的全球殖民主义体系的形成与发展历程,
Gurminder K Bhambra. Colonial Global Economy: Towards a Theoretical Reorientation of Political Economy\[J\].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2021,28: 307322.殖民主义贯穿整个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發展历史。
具有全球意义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起源于大航海之后西方开启的海外殖民和奴隶贸易。据此,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或殖民主义体系可以说开始于1415年葡萄牙人在摩洛哥北部攻占阿拉伯城市休达(Ceuta),“这一事件标志着欧洲人探险和控制海外领土的开端”
朱孝远.大航海:世界贸易体系的形成\[EB/OL\].澎湃新闻(20230421)\[20231103\].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2791700.。欧洲在殖民探险和殖民统治基础上开启了全球性生产和贸易活动,故而殖民主义基础上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从一开始就具有全球性。
然而建立在赤裸裸的殖民主义基础上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在19世纪末遭遇了严峻挑战:一是共产主义运动和社会主义革命,二是殖民地反抗。从《共产党宣言》发表开始,人类社会对资本主义剥削的控诉不断,而当这一剥削通过殖民主义体系向全球蔓延后,共产主义运动及随后的社会主义革命最终将已基本全球化的殖民体系撕开了裂痕。列宁领导的俄罗斯苏维埃革命及随后苏联的建立,撕开了西方资本主义体系的罩袍,这些“摆脱帝国束缚的广泛的全国性斗争将切断西方资本主义获得殖民地超额利润的途径,而大都市的革命工人将粉碎其引擎室中的利维坦”
Barnaby Raine. The AntiColonial Revolt Was Key to Lenins Vision of Revolution\[EB/OL\]. Jacobin(20210103)\[20230925\]. https://jacobin.com/2021/03/leninimperialismanticolonialismempire; Talbot C Imlay. International Socialism and Decolonization during the 1950s: Competing Rights and the Postcolonial Order\[J\].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2013,118: 11051132.,也催生出了世界范围的社会主义革命,这沉重打击了殖民体系,尤其为后续的全球反殖民运动奠定了基础。与此同时,民族主义在亚非拉落后国家和殖民地迅速崛起,比如,中国和印度从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开始了针对欧洲殖民主义的暴力或非暴力反抗,这些对西方殖民主义统治构成了最直接的挑战。
在反殖民运动和社会主义革命双重冲击下,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被迫作出调整,即二战后的殖民主义转向新殖民主义。这表明,残酷地通过领土侵占和暴力胁迫所维持的宗主国对殖民地的统治与剥削方式已不得人心,西方殖民者只能以一种更为隐蔽与柔性的方式继续剥削和压迫前殖民地国家,这就是新殖民主义。
有关新殖民主义的最早理论阐述见于时任加纳总理克瓦米·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在1965年于《非洲统一组织宪章》(Organisation of African Unity)的序言及其著作《新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最后阶段》(NeoColonialism, the Last Stage of Imperialism)。恩克鲁玛认为,一个国家在理论上可能独立,并拥有主权所有特征,但其经济体系和政治政策却由外部所指导,西方对非洲的殖民控制转向新的方式。新殖民主义理论后来由“依附论”和“后殖民理论”发扬光大,但总体而言,新殖民主义意味着以隐蔽和柔性的方式对他国进行剥削、压迫和控制。
从制度来看,冷战期间新殖民主义体系通过两个维度得以建构与巩固:一是欧洲针对非加太集团(ACP)的各项经贸协定的签署,二是美国主导的有关全球贸易与发展援助的全球性国际组织的成立。二战结束后不久,西欧开始一体化进程,但它从一开始就对与欧洲的前殖民地的特殊经贸关系作了系统化安排,这体现在欧共体在《罗马条约》中对非洲等地区的前殖民地国家的特殊安排(所谓“联系制度”)及后来和非加太集团签订的《雅温得协定》和《洛美协定》中。
Johan Galtung. The Lome Convention and NeoCapitalism\[J\].The African Review: A Journal of African Politics, Development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 1976,6(1) 3342; Ebru Ogurlu. European NeoColonialism in Africa\[J\]. Uluslararas Politik Ara瘙 塂
trmalar Dergisi,2018, 4(2):121.通过这些协定,欧共体与非加太地区前殖民地国家维持着新的经贸上的依附与被依附关系,即实质上的殖民主义关系。而美国通过在《关税及贸易总协定》(GATT)、世界银行及国际貨币基金组织等多边机制中的优势,以发展援助方式向受援国输出政治和社会改革要求。比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经常遭遇新殖民主义指控,并且其“干预主义经济政策往往是借款国政治动荡的根源”
Joyce Chen. Neocolonialism and the IMF\[J/OL\].Harvard Political Review(20211021)\[20231016\]. https://harvardpolitics.com/neocolonialismimf/.。
因此,冷战时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从殖民主义体系转变为新殖民主义体系遭遇了正反两方面的冲击。其一,社会主义国家及社会主义阵营的出现对美欧主导的殖民主义体系进行深刻腐蚀、瓦解和突破,诸多发展中国家在政治上反对美国霸权和欧洲殖民统治,使旧式残酷的殖民体系土崩瓦解。其二,欧美在制度上造就和巩固了新殖民主义体系,本质上延续了对广大非西方世界的剥削和压迫。
冷战结束后,全球化的兴起使欧美主导的、建立在新殖民主义基础上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得以真正实现全球化,“尽管经典殖民主义几乎消失,但在世界许多地区,它已被各种形式的新殖民主义取代”
Faleiro Eduardo. Colonialism, NeoColonialism and Beyond\[J\]. World Affairs: Th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Issues, 2012,16(4):1217.
。
纵观历史,自16世纪以来的全球秩序的物质基础实际上是基于(新)殖民主义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几个世纪的延续,它从一开始就具有全球化趋势。然而该体系包含的殖民主义或新殖民主义的本质是剥削和压迫,处于系统主导地位的力量通过在全部经济活动中依赖暴力或软暴力取得優势,并依据这一优势榨取本应让被殖民对象获取的劳动报酬和国家财富。
三、理解国际大变局的维度之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
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发源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后者发展出了以主权为基础的政治框架和以自由主义为核心的意识形态。
(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作为现代国际关系体系的渊源,为资本主义发展开辟了道路
从源头来看,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并非一开始就和以殖民主义为基础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直接关联。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形成源自资本主义的对外扩张,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源自民族国家主权观念的塑造及其实践,其象征事件是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The Treaty of Westphalia)的签订。因此,建立在殖民主义基础上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和建立在民族国家基础上的现代国际关系体系最初在形式上各自独立演化。
然而,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无论是(新)殖民主义还是基于民族国家而建立的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实际上都最终服务于资本主义和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发展。(新)殖民主义是资本主义力量对外扩张的方式和内在体现,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一开始就为资本主义各要素在主权范围内的自由流动提供稳定和没有阻碍的统一市场。尽管《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署的直接动因在于平息新教国家和天主教国家间的宗教仇恨,但“建立现代国际关系框架,国家主权概念、国家间调解和外交都起源于该和约的文本”
Steven Patton. The Peace of Westphalia and it Affects o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Diplomacy and Foreign Policy\[J\]. The Histories, 2019,10(1):9199.。因此,《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签订及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建立尽管是出于宗教宽容与和解,但客观上也是对绝对主义(absolutism)——主权国家的早期阶段——在欧洲发展的初步交代,
郭台辉.四种绝对主权形态的时空架构——评《利维坦的诞生:中世纪及现代早期欧洲的国家与政权建设》\[J\].社会,2010,30(3): 161174.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可视作主权发展的必然结果,反过来又推进了主权国家的形成和巩固,这为资本主义所渴求的国内市场的统一铺平了道路,也为之后的对外扩张奠定了基础。
(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上层建筑,发展出特定政治框架和意识形态理念
若二战前的殖民主义体系和肇始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并基于主权而建构起来的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各自独立发展,皆服务于欧洲及后来美国的资本主义发展需要,那么二战后,民族国家的大量独立则使现代国际关系体系成为以新殖民主义体系为内核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上层建筑,为适应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而滋生出了特定的政治框架和意识形态理念,以实现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正常化”。可以说,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和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是现代世界秩序的一体两面。
其一,从形式来看,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提供了一个政治框架,即主权原则与基于主权原则的各种国际安排。
“威斯特伐利亚主权一词传达了一种特殊的地缘政治安排,……赋予国家在尊重其他国家主权的情况下管理其对外事务的权利”
Harald Bauder,Rebecca Mueller. Westphalian Vs. Indigenous Sovereignty: Challenging Colonial Territorial Governance\[J\]. Geopolitics,2023,28:156173.。是故,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开始,主权原则被视为国际关系的基本和首要原则。在此基础上,一系列多边主义机构后来被不断创制,它们在形式上都基于主权原则,赋予成员国独立参与权利及地位。
主权原则作为上层建筑的表现形式,对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产生深刻的反作用力,它粉饰了新殖民主义的非法性(illegitimacy)。在经济全球化(这里指二战后民族国家独立后现代资本主义的全球普及进程)时代,它使在全球经济中具有主导优势的国家(主要是西方国家)无法全面渗透、垄断进而无限制地剥夺和剥削更为弱势的民族国家的市场,后者依据主权权利,通过关税、技术性壁垒及在双边和在多边机构(如世界贸易组织)中的谈判部分维护本国利益。当然,通过主权权利维护本国利益不受资本主义全球化侵害也适用于西方国家在某些领域的利益维护,因为没有一个国家(包括西方国家)可以在所有领域获得经济主导优势。因此,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中所强调的主权原则在抵制现代资本主义扩张的无序和残酷竞争时,维护了所有国家的部分相对利益,使西方主导的殖民主义体系原有的残酷性得到部分掩盖或以更为委婉的方式表达,最终维护了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稳定性,不至于因新殖民主义体系下核心国家的涸泽而渔而导致整个体系的崩溃。
其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塑造了一套意识形态叙事,其中最核心的叙事是自由主义。
为适应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发展,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发展出了一套基于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叙事。若论自由主义的现代起源,它最早来自苏格兰启蒙思想家的启迪及欧洲资产阶级革命的推动。
Daniel B Klein. The Origin of “Liberalism”\[R/OL\]. The Atlantic(20140213)\[20230918\]. https://www.theatlantic.com/politics/archive/2014/02/theoriginofliberalism/283780/.亚当·斯密(Adam Smith)等人的自由主义思想深入人心,后来经由美国独立运动和建国得到推广,最终在二战后成为西方世界的主要意识形态之一。冷战结束后,它被后社会主义国家及与西方高度相互依赖的其他发展中国家所接受,以至于自由主义成为所有进入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核心意识形态。因此,自由主义作为启蒙思想的具有混合含义的产物,最终演变为现代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核心理念,它不仅通行于国家内部,成为所有实施市场经济的国家内部的意识形态,也同样被用于国际经济交流中,推动资本主义经济及背后的剥削成为一种无坚不摧的覆盖地球各个角落的人类活动。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为让本国资本和欧洲资本在全球(尤其是中国)竞逐而提出过具有自由主义色彩的“门户开放”政策,
Michael Patrick Cullinane, Alex Goodall, Martin Halliwell, Emily West. The Open Door Era: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M\].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7:111.即使像英国这样的前殖民国家,对发动鸦片战争的狡辩依然是运用自由主义逻辑。
Harvey R Carter, James Corcoran. The Opium War in China: An Analysis of Great Britains Use of War as an Element of Power\[EB/OL\].(19900430)\[20231010\]. https://apps.dtic.mil/sti/tr/pdf/ADA223325.pdf.因此,自由主義不仅被当作国内政治意识形态而推广,也在国际经济活动中成为开拓现代资本主义经济跨国发展的工具。
自由主义除了适用于国际经济领域,也被逐渐运用于国际政治领域,从而使自由主义发展成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中最为强势的意识形态之一。在距今最近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继承者雅尔塔体系或联合国体系中,自由主义意识形态通过《联合国宪章》《世界人权宣言》和多项“权利公约”的形式被表达出来。可以说,联合国体系的基本理念基础大部分脱胎于二战期间英美两国发布的《大西洋宪章》,它“预示了《纽伦堡宪章》的法治方向、《联合国宪章》阐述的集体安全,甚至是布雷顿森林宪章的自由贸易意识形态”,等等。
David Brazier. The Atlantic Charter: Revitalizing the Spirit of the Founding of the United Nations over Seventy Years Past\[EB/OL\]. \[20230912\]. https://www.un.org/en/chronicle/article/atlanticcharterrevitalizingspiritfoundingunitednationsoverseventyyearspast.由此可见,包括《大西洋宪章》在内的出自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的文献的基本思想大体能追溯至英国自由主义启蒙先贤的启示。因此,现代资本主义体系毫无疑问被注入了自由主义理念,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也继承或移植了这种理念,体现为对多边主义和国家开放的推崇,以及对与自由主义理念相关联的其他价值观念的尊重,包括民主、人权和法治等。
因此,当代新殖民主义体系对非西方的压迫和剥削在非西方学术界没有得到重视和更为强烈的批判,原因在于它得到了多方面的辩护。一是自由主义的迷惑性。它在形式上唾弃殖民主义中存在的暴力等强制性措施,进而以一种与前殖民地和解和对方“同意”的、相互“自由交易”的方式继续从对方那里获取在贸易、投资、政治与文化领域的垄断或优势地位,这容易掩盖新殖民主义的剥削性和压迫性。二是通过主权原则所建构的国际关系及其包含的国家主权平等的意识形态叙事,使国家间剥削与被剥削关系被形式上的国家平等关系掩盖。三是部分处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的半边缘国家,虽然本质上受到核心力量一定的压迫和剥削,但因为其在该体系内依然获得了经济发展的成就,有成为体系核心的潜力,因此反抗该体系的动力不强,甚至有部分半边缘国家维护该体系。基于此,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为以新殖民主义为内核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奠定了合法性及稳定性基础。
四、国际大变局的逻辑: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与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互动稳定性的坍塌
如果说(新)殖民主义是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表达和运作形式,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是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乃至整个世界秩序的“物质基础”,那么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则是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上层建筑”。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在提供主权原则和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基础上,建构出现代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并维护其稳定性。换言之,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依其经济基础为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奠定相对恒定的权力等级秩序,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遵循自由主义原则为现代资本主义体系提供新殖民主义的“合法”方式,并通过主权原则粉饰殖民主义的剥削性,从而在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和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之间达成稳定的“能量传输”,世界秩序也因此得以维持。
然而,当今时代,无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还是现代国际关系体系都发生了内在动荡与变迁。其中,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部权力分配发生了新的位移,体系内以美国为代表的核心力量并不愿意接受优势流失的结局,希望通过打破常规维护之前的优势地位。因此,目前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部核心力量的相对衰落及不愿接受这一可能结局的结果,就是核心力量不再在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中坚持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由此导致的局势变化也正鼓励一些具有野心的非核心国家试图在混乱的局面中通过损害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中的主权原则而获利。
第一,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的核心国家在经济领域的主导优势在流失。在贸易领域,如前所述,尽管欧美依然是全球贸易的主角,但其对外贸易在全球的比重持续下降。以欧盟为例,它与非洲的贸易比重正在被其他新兴国家与非洲的贸易量不断超越。在投资领域亦是如此。
Witney Schneidman, Joel Wiegert. Competing in Africa: China, the European Union, and the United States\[EB/OL\]. (20180419)\[20230918\]. https://allafrica.com/stories/201804190817.html.歐盟甚至认为,外来投资正在对本土安全造成潜在冲击,对西方价值观和规范形成威胁。欧盟声称,“对外国投资的审查和军民两用商品出口的控制有助于确保欧盟的安全和保护人权”
Trade and Security: Commission Highlights Work to Defend EU Interests and Values\[EB/OL\].(20211123)\[20230915\].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ip_21_6226.。在科技领域,西方也越来越难以利用过去对高科技知识产权的垄断和科技应用优势来不成比例地获取出口产品的超额利润及军事优势。如今旧有全球产业分工格局被打破,欧美处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顶端,牢牢控制经济利润流向的能力被大幅削弱,影响、制约和控制其他国家的能力也受到限制。
第二,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被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核心力量部分抛弃。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核心区域或主导力量不甘愿接受在体系内的优势流失,试图通过改变现代国际关系体系来改变整个局面,而不是通过在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竞争重新获取丢失的优势。
Michael D Swainea. Smarter U.S. Strategy for China in Four Steps\[EB/OL\]. (20200108)\[20230910\].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20/01/08/smarteru.s.strategyforchinainfourstepspub80730.基于此,原本维持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稳定性的“自由主义”受到核心区各种保护主义措施的破坏。
不过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核心力量对自由主义的抛弃具有选择性,只针对能够危害其优势地位的半边缘国家,而在核心力量内部及针对边缘和部分尚未威胁其优势的半边缘国家大体依旧实施自由主义策略。然而在整体上,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的核心不接受体系内经济力量分布的改变,并试图通过现代国际关系体系的改变逆转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的权力分配趋势,这在整体上会导致世界失序。
第三,一些具有野心的国家对主权原则造成直接冲击。在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固有秩序发生动摇,并传导到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中,导致地缘政治竞争与对抗加剧的背景下,一些对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充满怨恨和具有野心的国家试图从混乱中寻求额外权力。2023年发生的巴以冲突就具有类似性质。一些地区性中等强国和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核心的欧美重要扈从,其对外政策也正发生急剧调整。“从韩国到尼日尔,再到新的金砖国家成员,各国有能力推进自己的目标和利益,而不是宣誓效忠超级大国”
Mark Leonard. This Cold War Is Different\[EB/OL\]. (20230901)\[20231015\]. https://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newuschinacoldwarglobalorderfragmentationnotpolarizationbymarkleonard202309.,这些国家的对外政策正体现出更为进取或更具攻击性的野心,以期在当前混乱中获得通常难以获取的额外权力。一些南方国家的旧有矛盾在西方力量部分退却后重新破坏地区稳定。其他国家则试图在大国博弈中“骑墙”(hedging),其中“一些国家奉行严格的不结盟,一些国家希望与美国有更多的联系,同时仍追求对华‘软平衡,还有一些国家维持与美国的正式联盟”,而这些国家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可能“在决定国际体系的未来方面发挥关键作用”
Tim Sweijsand, Michael J Mazarr. Mind The Middle Powers\[EB/OL\]. (20230404)\[20231012\]. https://warontherocks.com/2023/04/mindthemiddlepowers/.。
总之,作为物质基础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发生了权力和优势的重新分配,导致核心力量有选择性地坚持自由主义理念,以压制来自半边缘区域的竞争优势和阻断竞争的持续性,最终维持在经济领域的固有优势。然而,对自由主义的戕害投射到作为其上层建筑的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之上后,国家间的正常开放无法维持,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也无法坚持主权平等来确保无差别的国际多边机制合作与双边交流,从而造成一部分国家对另一部分国家在政治上的歧视。因此,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内在巨变是当前世界秩序发生变化的根本原因,现代国际关系体系的变化则成为反映这种巨变的重要表征,并发挥其能动作用。没有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部权力转移及其对这种变化的抵制,就不会导致今天国际关系体系中的地缘政治竞争与对抗和国家间开放性的降低。
五、世界秩序重构的主体:全球南方
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内在变动导致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变动,从而打破了两大体系间的稳定性,世界进入部分失序状态。我们必须厘清当前世界失序的性质。之前的稳定性基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部的稳定,由此维持着与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之间的稳定,从而保持世界的稳定,世界各国也从这种稳定性中获得经济发展机会,包括中国在内的诸多新兴经济体从这种稳定性及由此催生的全球化之中获益。然而,从本质来看,上述稳定性背后包含着西方作为核心区对广大半边缘和边缘区的盘剥,在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上就显示出西方的霸权主义和政治、安全与文化领域的主导优势。我们不能忘记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内核是新殖民主义,较之殖民主义时代,它尽管显得更为温和,但终究对非核心国家是不平等和不公正的。在世界大变局的背景下,作为被持续盘剥的全球南方实际上有了前所未有的机会反击新殖民主义,将更多公平与正义注入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
是故,目前西方正考虑如何恢复其在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失去的优势,而全球南方应考虑如何在全球化中摆脱,至少弱化被西方盘剥的命运。要让当前的世界失序状态走向更符合作为全球弱势力量的全球南方的利益,走向更为公正的新的世界秩序,全球南方需作出自身努力。
(一)作为秩序重构的主体
首先,在大变局时代,世界秩序的重构实际上包含多种可能性:恢复一个稳定的、以新殖民主义为内核或工具的现代资本主义体系(这也是西方的目标);形成一个更为野蛮的、类似于殖民主义时代以赤裸裸的暴力剥削为特征的秩序;塑造一个全新的、超越新殖民主义体系的、更为公正的现代世界经济体系;等等。这些不同的世界秩序的构建都会导致截然不同的作为其上层建筑的现代国际关系体系的重构。这意味着,当前“混乱”结束后的世界秩序前景不完全取决于历史的某种神秘惯性或决定性力量,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不同国际力量的自主选择,不同选择会建构不同的世界秩序图景。
其次,作为全球南方在重构世界秩序中的功能应得到清晰界定。既然从“失序”到“有序”的过程是国际社会竞争和选择的结果而非完全自然进化的结果,则在重构更为公正美好的世界秩序的过程中,全球南方应发挥重大作用。从公正角度及全人类整体历史发展方向而言,需要全球南方提出自己的方案并推动新秩序建构,而不能寄希望于正试图巩固新殖民主义体系的核心区域的努力。要明确全球南方在建构“去新殖民化”(deneocolonization)的现代国际经济体系中的功能和地位,则理解“全球南方”在理论上的含义就显得非常必要。
“全球南方”(Global South)一词由西方政治活动家卡尔·奥格尔斯比(Carl Oglesby)在1969年首次使用。他在天主教杂志《公益》(Commonweal)上撰文指出,越南战争是北方统治“全球南方”历史的頂峰。
Jorge Heine. The Global South Is on the Rise—But What Exactly Is the Global South?\[EB/OL\]. (20230703)\[20230825\]. https://theconversation.com/theglobalsouthisontherisebutwhatexactlyistheglobalsouth207959.米里亚姆·普莱斯汉森(Miriam PrysHansen)总结了目前三种最主要的有关“全球南方”的定义,包括:从地理范畴上进行定义,作为欠发达国家和“第三世界”的替代词汇,这些国家多数具有后殖民遗产和挑战;基于共同身份,尤其是在77国集团中的共同身份,全球南方可追溯到1955年的万隆亚非会议,在该组织中的共同历史记忆成为塑造全球南方身份认同的重要因素;从跨国和社会维度来定义,将全球南方视作在“全球化新自由主义世界的边缘”存在,因此全球南方不仅限于南半球,还包括“北方的南方”,即所有因剥削、压迫和贫困而被边缘化的地方和社会。
Miriam PrysHansen. The Global South: A Problematic Term\[J/OL\]. Internationale Politik Quarterly,Jun 29,2023\[20231006\]. https://ipquarterly.com/en/globalsouthproblematicterm.
尽管“全球南方”的定义充满多样性和不确定性,但在讨论全球秩序建构时,应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的主导者和从属者进行界定,核心屬于全球北方,非核心的半边缘和边缘应被视作全球南方。因此,它不仅应该包括作为西方前殖民地的非加太地区国家,也应该包括尚未进入发达国家行列的一些中东欧国家,分布在亚非拉地区的广大的其他发展中国家(譬如阿根廷、印度尼西亚和巴基斯坦),以及中国、俄罗斯和印度等。这意味着全球南方不仅包含那些真正被殖民过的国家,也包含那些缺乏被殖民历史的当今几乎全部发展中国家。考虑到冷战结束后几乎所有国家被纳入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并受制于新殖民主义,那么所有发展中国家都应成为重构世界秩序的全球南方的一部分,它们在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或多或少都是被殖民的对象。
(二)全球南方的可能方案
历史地看,如前所述,国际社会曾经反抗过殖民主义或新殖民主义,这包含社会主义革命和前殖民地在政治上基于民族主义的反殖民统治。19世纪末到二战后的反殖民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促使西方对南方的殖民方式从公开转向隐秘,从严酷转向柔性,从殖民主义转向新殖民主义。
基于历史经验,社会主义革命和基于民族主义的反殖民运动是对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剥削反抗的主要形式,这些反抗很大程度上属于激进主义运动,
有学者声称,“殖民统治条件的结束与革命的概念密切相关,革命是指对现有政治和社会秩序的激进决裂和根本而持久的转变”。参见:Fabian Klose. Decolonization and Revolution [R/OL]. European History Online (20140725)[20231221]. http://iegego.eu/en/threads/europeandtheworld/europeanoverseasrule/fabianklosedecolonizationandrevolution#InsertNoteID_10;Sujata Patel. AntiColonial Thought and Global Social Theory [J]. Frontiers in Sociology, 2023, 8:113.
不太符合当今时代的需要。一个基本的时代差异在于:反抗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反抗殖民主义的民族革命运动或多或少利用了两次世界大战;而现今世界大战并未发生也并非必然。另外,二战后的反殖运动大体都和民族主义革命运动相结合,而后者无疑经历了残酷和激烈的革命斗争。在如今“后革命时代”,为重构和恢复世界秩序,全球南方在构建“后新殖民主义”(postneocolonialism)体系时只能采取改良主义路线,激进主义路线为实现新殖民主义瓦解的同时,也可能带来更严峻的不可控制的全球性失序,这并非全球南方塑造后新殖民主义体系的目的。
让我们回到当今全球南方历史责任的讨论。面对当前的国际大变局,全球南方的责任在于恢复秩序以及在恢复秩序中尽可能将更多有利于作为弱势力量的全球南方的公正与合理性要求嵌入这一秩序。这就决定了当今全球南方不能让世界陷入比当前大变局更为混乱的局面,而应在帮助恢复秩序的过程中,将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运作机制或内核的新殖民主义转向“后新殖民主义”。
为恢复而非加剧业已相对混乱的世界秩序,解构新殖民主义,全球南方需要推动两个方向的转变:一是向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注入自由主义精神,但必须是改造过的自由主义;二是必须反对地缘政治竞争与对抗,主张开放的主权原则。
在新殖民主义体系内,尤其是冷战结束后的新殖民主义体系内通行的“新自由主义”原则一直无视南方和北方在经济实力上的差异和西方的主导优势,在商品、服务和资本等经济要素的流动上主张无边界控制。
这就是学术界通常诟病的基于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全球化带来的挑战。参见:Anthony P Greco. ADR and a Smile: Neocolonialism and the Wests Newest Export in Africa\[J\]. Pepperdine Dispute Resolution Law Journal, 2010,10:649676; Víctor Manuel Isidro Luna. From Neoliberalism to Possible Alternatives\[J\]. Economía Informa, 2015,395:3549.这导致经济相对落后的诸多南方国家无力应对西方外来资本对本国资源的掠夺、环境的破坏和本土工业化的冲击。
简军波. 21世纪欧盟的非洲经贸政策:一项平等化方案?\[J\].欧洲研究,2022(4):85105+7.因此,一项被改造的新自由主义理念应获得关注,它强调基于有一定保护的开放经济、非互惠的贸易模式、作为首要生产力的高科技的跨国转让的可能性以及南方市场间更强劲的一体化进程。在此,“后新自由主义”并非全盘否定“华盛顿共识”,
有关“后新自由主义”(postneoliberalism)的论述, 参见: William Davies, Nicholas Gane. PostNeoliberalism? An Introduction\[J\].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2021,38 (6):328; Ziya ni瘙 塂
, Fikret 瘙 塁
enses. Rethinking the Emerging PostWashington Consensus: A Critical Appraisal\[Z\]. ERC Working Papers in Economics, November 2003; Laura Macdonald, Kristina R Proulx, Arne Ruckert. PostNeoliberalism in Latin America: A Conceptual Review\[J\]. Third World Quarterly, 2017,38 (7):15831602.无论学术界如何定义这一术语,从全球南方角度来看,它应该包括如下内涵:不是尊重保护主义,而是在坚持开放的基础上嵌入更多有利全球南方的公平性(如有保护的互惠);不是完全断绝与西方的经济联系,而是在坚持与西方经济联系的同时促进更多南方间的市场交流与一体化;不是通过纯粹的放任自流的市场交流实现繁荣,而是允许南方国家进行有一定政治控制的开放经济的塑造;等等。
针对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应回到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原初精神,尊重主权独立及平等。对主权原则的背叛,容易使国际关系演变为侵略、战争和地缘政治争夺。如今,尽管主权在各国包括所有大国间依然在原则上获得认可,在实践中却遭到了破坏。这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主权的侵犯。当前大国间敌意的上升会引诱强势国家对相对弱势国家的内政进行干涉,最终导致对弱势国家主权的攻击,甚至导致强势国家秉持地缘政治争夺意识对他国进行军事侵犯。二是对主权独立的过度保护。在混乱时期,由于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内自由主义的弱化,一国的自我保护显得相当重要,如此以抵制外部敌意的挑战。但若国际关系中自保替代相互依赖成為明显趋势,则对主权独立的严格保护会成为优先选择,最终使一国高度强调政治与防务安全而忽视对外开放,从而形成强烈的地缘政治竞争与对抗意志,使国家间“高政治对抗”成为普遍现象,而这种对抗最终是对主权的彼此攻击。因此,对他国主权的侵犯和对各自主权的过度保护都会造成对主权原则的伤害,从而导致现代国际关系的无序性,而开放性主权(open sovereignty)可能值得被认可。
然而,在塑造“后新自由主义”与坚持“开放性主权”两者中,塑造后新自由主义具有更根本的要义。只要后新自由主义能被塑造,则开放性主权就成为可能与必然。因此,建立在后新自由主义基础上的现代世界经济体系,改良甚至去除新殖民主义体系的危害,是最终重构作为其上层建筑的现代国际关系体系的根本途径。然而,在新的现代世界经济体系尚未被建构前,各国适度、合理与开放性主权坚持是维护现代国际关系体系稳定的最好途径。
(三)挑战:全球南方作为整体的政治迷思
然而令人忧虑的是,作为最有动力重塑一个更加公平公正的世界秩序的全球南方,在现实中却遇到巨大的阻碍,这使新的世界秩序的塑造存在极大挑战。而了解全球南方的挑战,也是全球南方超越自我,最终有能力引领新的世界秩序塑造潮流的第一步。从宏观角度来看,全球南方的最大挑战就是它在政治上的碎片化,
比如,“南美洲的经济和政治差异使几十年来建立区域联盟的努力受挫。南美国家联盟并不是唯一陷入困境的集团,南方共同市场——阿根廷、巴西、巴拉圭和乌拉圭之间的联盟——也在内部争端中陷入困境”。参见: Lucia Newman. South America: A Hard Road to Unity\[EB/OL\].(20230603)\[20230910\].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3/6/3/southamericaahardroadtounity.具体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缺乏一个真正的“全球南方”的自我意识。“全球南方”是西方国家赋予全部或部分非西方国家的身份概念,因而对许多非西方国家而言这是一个被塑造的身份,其结果就是“全球南方”国家缺乏非常清晰的“全球南方”的自我意识,甚至可能因为这一词汇背后具备的西方地缘政治竞争与对抗的意涵而抗拒使用这一词汇,遑论这一身份意识的自我认同。
这反映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即全球南方在政治上几乎是迷思。国际关系中的全球南方在冷战后期开始就已在很大程度上分崩离析。随着部分新兴经济体的崛起,尤其是亚洲一些发展中国家工业化的快速推进,它们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核心区的高度关联,使全球南方内部不同国家不仅在经济总量或实力上的差距迅速拉大,而且在国际政治的立场上也出现分歧,尽管有时也存在重要一致。
Chris Alden. The Global South and Russias Invasion of Ukraine\[J\]. LSE Public Policy Review, 2023, 3(1): 16.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核心区有高度关联的发展中国家更加注重发展与西方国家的关系并形成诸多共识,而之前因为共同的反殖反霸反帝立场掩盖的南方国家内部矛盾被凸显出来,从而使原本的南方国家在政治上的团结变得非常困难。
然而,冷战后期开始至今的南方国家间团结的瓦解与现代资本主义体系内核心区的相对团结的加强形成了鲜明对比。面对现代资本主义体系主导优势的逐渐流失,其核心区内部的共识正逐渐增强,这对团结几乎耗尽的“全球南方”而言形成了致命冲击。尤其是通过“全球南方”的概念来实施核心区的地缘政治方案时,“全球南方”在政治上的统一似乎日益成为一项不可能的使命。
面对核心区有意的攻势,南方国家应顺势而为,让全球南方不仅在概念上,而且在事实和行动上成为可能。这种政治性身份认同的自我塑造具有先例,最典型的案例就是“金砖国家”(BRICS)的形成与发展。原本“金砖国家”成员并没有共同的集团自我认知,但在被赋予了这一概念后,它们开始了真正的统一行动。
Learn about BRICS\[EB/OL\].https://www.ipea.gov.br/forumbrics/en/learnaboutbrics.html.如今,“金砖国家”成为最重要的南方国家组织之一,并对国际社会产生重要影响。因此,“南方”国家借助“全球南方”概念去塑造一个真正政治上的“全球南方”是可能的。
第二,缺乏对世界秩序愿景及其重塑之路的共识。全球南方在政治上的分裂与差异,决定着如今全球南方无法对世界秩序的前景形成共同理解。换言之,全球南方对应对当前世界局势的巨大变化,尤其对将来世界秩序的重塑及所能发挥的作用缺乏共同想象和理论资源,也因此缺乏共识。
发展中国家受困于各种各样的自身挑战——要么被内部族群冲突和宗教矛盾限制,要么被彼此间主权争议和历史纠纷困扰,要么被自身经济不发展束缚,因而无法形成解决共同面临的最根本性问题的、基于“南方”的理论思维。在找不到一条更宏观的前进道路前,所有发展中国家都会被自身的历史和现实困境牵绊。由于对自身各自问题的关注大于对世界秩序的挑战的关注,多数南方国家提出的解决国际问题的理论可能具有明显的局限性,超越民族、文化和宗教、国界的共同认可的理论的缺乏或薄弱正使南方国家内部的关系成为世界秩序混乱的来源之一。
第三,在全球南方缺乏能力和意愿兼具的核心力量。在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核心区存在明显的核心力量,即美国,并形成了鲜明的扈从或霸权体系,以巩固核心区的内部团结和共识。然而,全球南方缺乏一个有能力且有意愿团结全球南方的领袖力量。
纵观全球南方,中国作为其中最具实力的国家,没有意愿充当全球南方的领袖,这是出于历史的教训。
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曾经告诫道:“第三世界有一些国家希望中国当头。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当头,这是一个根本国策。这个头我们当不起,自己力量也不够。当了绝无好处,许多主动都失掉了。中国永远站在第三世界一边,中国永远不称霸,中国也永远不当头。”参见: 邓小平.善于利用时机解决发展问题(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EB/OL\].求是网(20190731)\[20231020\]. http://www.qstheory.cn/books/201907/31/c_1119485398_116.htm.印度有此强烈意愿,但在目前阶段显然还缺乏相对应的能力。
Damien Cave, Mujib Mashal, David Pierson. Can India Challenge China for Leadership of the “Global South”? \[EB/OL\]. (20230912)\[20230916\]. https://www.nytimes.com/2023/09/12/world/asia/indiachinaglobalsouth.html.其他南方国家也因太过注重本国私利或影响力不足而难当大任。因此,全球南方没有一个代表和引领所有南方国家重塑新的世界秩序的力量。
同时,即使全球南方在政治上存在领袖国家,也可能产生意外后果,即形成南北对抗的局面。这将让世界秩序朝向类似“冷战”的状态发展,而这不符合全球南方国家整体利益,也非其所愿。因此,在确保全球南方具有一个引领力量的同時,不使南方的团结推动世界地缘政治对抗、不使世界秩序滑向“冷战”式状态,也将成为全球南方的艰巨挑战。
六、结语
当前国际大变局下,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试图恢复优势和主导地位的核心力量,与试图推动变革以改变新殖民主义,从而服务半边缘和边缘利益的力量之间,存在着显著的意愿差距和潜在斗争。在此前景下,全球南方若不能团结一致,就无法赢得这场竞争或斗争,这也意味着当前潜在的主要斗争不仅存在于个别大国之间。尽管大国在决定国际关系整体斗争与合作方向上发挥决定性或主导作用,但最终确定斗争前景的一定是南北之间的整体竞争或斗争的结果。这也意味着,北方或西方国家对南方单一或少数大国的攻击最终也是对全球南方全体利益的攻击。因此,应对全球北方的斗争不是个别南方大国的责任,一个团结的整体的全球南方在重塑新的公正的世界秩序方面具有重要意义。
另外,在全球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半边缘国家间存在着难以置信的竞争与冲突。这些国家在政治与安全领域的竞争与冲突会严重损害全球南方在经济层面的整体利益。
中国、印度和其他一些处于半边缘的南方国家经济尚处于被西方主导的新殖民主义体系共同剥削和压制的地位,它们应在共同推动新的世界经济和政治秩序的进程中团结一致。中印之间的政治和安全矛盾被西方利用和放大,成为处于半边缘地位的南方国家内耗的催化剂和西方对南方进行分治的工具。比如对美国而言,“希望印度能够充当亲西方以制衡中国的角色已经成为美国外交政策的基石”
Wassern Akram.What the ChinaIndia Detente Means for the West[R/OL].The Economist(20231116)[20231120].https://www.easeofdoing businessinassam.in/whatchinaindiadetentemensforthewest/.。然而,
处于半边缘地位的分散的单个南方国家几乎无法抵制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团结的核心区在巩固新殖民主义上的共同努力。因此,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半边缘国家的团结对于重构公正的世界秩序同样意义重大。
核心国家在引发世界秩序的变化,放弃固有的自由主义和戕害主权原则,目的是恢复其优势地位和继续获取在世界经济中的核心地位的稳定性,巩固新殖民主义。对此,全球南方应坚持着眼于公正与平衡发展的“后新自由主义”和“开放性主权”,以降低当前世界的无序性,并最终着眼于改变以新殖民主义为内核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为此,全球南方的斗争不能选择激进主义路线,以免使失序的世界陷入更混乱和不可控的状态,而应选择适度温和与理性的斗争路线。
最后,南方国家与北方国家都已无可避免地处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或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之中,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摆脱这两个体系。这意味着南北双方在全球经济与政治的繁荣或衰败中休戚与共。在此状态下,南北双方的长期对抗会有害于全体,它们之间适当的和解相当重要,这也是全球南方对新殖民主义的抵抗不能采取激进主义的理由之一。对北方和南方而言,一个公正和有序的世界最终对人类社会整体有益。如今各国已处于深度相互依赖之中,诸多全球问题的存在使所有国家面对的是“世界问题”而不仅是“国际问题”。因此,南北双方都应意识到南北斗争必须置于人类的和解框架内,这意味着双方的斗争应具有限度,所有国家(无论是处于核心还是边缘与半边缘)之间的斗争都应以良性竞争而非对抗、以共赢而非全面主导为最终的目的。
参考文献:
[1]简军波.方炯升.欧洲极右翼政党的崛起及其对欧洲一体化的影响\[J\].统一战线学研究,2023(1).
[2]简军波. 21世纪欧盟的非洲经贸政策:一项平等化方案?\[J\].欧洲研究,2022(4).
[3]王勇辉,彭波.国际秩序分层的生成机理:基于社会封闭的视角\[J\].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23(4).
[4]徐秀军,沈陈. “全球南方”崛起与世界格局演变\[J\]. 国际问题研究, 2023(4).
[5]余南平.新一代通用人工智能对国际关系的影响探究\[J\].国际问题研究,2023(4).
[6]张建新,董雅娜.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终结\[J\].国际观察,2022(6).
[7]赵洋.自由国际秩序的转型与混合型秩序的兴起\[J\].国际论坛,2021(5).
[8]周方银.中国学者对国际格局的认识及争鸣\[J\]. 国际政治科学,2017(2).
[9]周琪.拜登政府对华政策显现全貌\[J\].当代美国评论,2022,6(4).
[10]Bhambra G K. Colonial Global Economy: Towards a Theoretical Reorientation of Political Economy\[J\].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2021,28.
[11]Eduardo F. Colonialism, NeoColonialism and Beyond\[J\]. World Affairs: Th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Issues, 2012,16(4).
[12]Ikenberry G J. The Future of Liberal World Order\[J\]. Japanese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2015, 16.
[13]McNally C A. Chaotic Mélange: NeoLiberalism and NeoStatism in the Age of SinoCapitalism\[J\].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2020,27.
[14]Patton S. The Peace of Westphalia and it Affects o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Diplomacy and Foreign Policy\[J\]. The Histories, 2019,10(1).
[15]Velasco A. Populism and Identity Politics\[J\]. LSE Public Policy Review, 2020, 1(1).
(責任编辑:陈思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