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丁
燕窝岭像一枚巨大的楔子插入黄海,东端形成礁崖错落的海岬。六月的阳光下,五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盘坐在伸向大海的宽阔岩板的斜坡上,充满期待地俯瞰着海面。
海水发出一种幽深的蓝,巨大的浪涌,在岩石下方深邃的海槽里盘旋。眼下,正是捕鲍鱼的好季节。水温微凉,鲍鱼离海岸近,人既下得了海,也用不着潜太深。几天前,他们去过石槽村和棒槌岛,所获平平。于是,他们决计去找没有人采过的海域。
天明时分,少年们沿着山脊和海岸线徒步,终于在十几里外寻到了这片由山嶂环抱的蓝色海湾。这里人迹罕至,有一种无人惊扰的安静。少年们往岩石斜坡下的海槽里投了几块大石头,传回沉闷的声音。他们估计,近坡处海水陡然下去有三四庹深,凭经验,这里一定会有鲍鱼。
身材高挑的大卫第一个起身,明丽的阳光下,蓝色卡其布缝制的游泳裤贴合在少年的胴体上,让他显得俊朗矫健。他走到岩坡旁,用脚试了试海水的温度,向同伴们挥了挥那对明黄色的脚蹼,便引腿伸腰,做起了下水前的准备。
让少年们自豪的是,除了大卫那副脚蹼是他爸爸从马来西亚带回来的,其他的碰海家什都是他们自己动手做的。尽管大卫的叔叔是机床厂的钳工,有一手好活儿,但是在少年们的心目中,戴着自己亲手做的水镜下海,才算够格的“海碰子”。
神秘的海岬召唤着少年们,大卫做好了准备动作,蹬上明黄色的脚蹼,便一个猛子隐没在大海中。他的水性极好,可以潜入三四庹的深水中,屏住呼吸五六分钟,这样的好水性,让他能够尽情巡视海底的礁石,轻松地捕捉鲍鱼。果然,五分钟工夫,大卫用手攥着两个鲍鱼冒出海面,略带炫耀地使劲儿把它们扔到在岩坡上等待的伙伴中间。
戴眼镜的少军,蹲下身子,把鲍鱼翻过来。只见斑驳明翠的壳面上,有一条条向外旋开的抛物线,那是鲍鱼的年轮。其边缘从大到小排列着九个凸起的开孔。“九孔鲍啊!”少军眼里闪着光。他知道,药房在收购这样的鲍鱼壳,药名为石决明,挺值钱的。照这样下去,他们为班主任白老师筹集手术费的计划,这个夏天就能实现。
大卫在水中甩着湿漉漉的头发,手指着东边陡峭山岩下的海面,呼喊着:“小松,你先下来!咱俩去那边侦察一下。”听着大卫的喊话,长着一头鬈发的小松得意地站起来,用手扑了扑头发,戴上水镜,一个猛子便扎到了大卫的身边。少年们的视线随着大卫和小松,渐向东去,几只海燕掠过水面,上下翻飞地追逐着他们。
一刻钟后,他们俩游了回来。“那边儿水下有很多大礁子,应该是悬崖上坠落的石头,下去的时候要小心!”大卫叮嘱道。“去探险喽。”小松自豪地喊道。引得岩坡上的小远、少军也顾不上海水的寒意,随着小松,高喊着扎入海中。岩坡上只留下阿文,他正用手撕着肩膀上晒爆的薄皮,眯着眼睛,看着波涛中的伙伴们。
阿文的上身是标准的倒三角形,肩宽腰细、胸肌鼓鼓的。这和他经常去邻街的工学院练习双杠有关系。他的水性也不错,用脸盆测肺活量是他的绝活,瘦削的身材,使他可以不费力地潜入水下。但是他怕海水凉,总是最后一个下水。
阿文有三个姐姐,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以往是“出门怕黑,打架怕比他个子高的男孩”,对海也是怕的,总是担心海底会钻出什么怪物来咬他的脚。然而,几个夏天过去,在多轮劈波斩浪中,他开始变了。
涌动的海面上漂着一个橘红色的小橡皮圈。少年们不断地把捕获的鲍鱼投入橡皮圈下面的网兜里。只一会儿工夫,橡皮圈渐渐下沉,半没于海面。
阿文走到岩坡边,怔怔地看着大海,用脚试探着海水的温度,迟疑着。突然,小松从海里钻出来,把海水撩向他的身体,他不再犹豫,一个猛子扎进大海。微凉的海水猛戳他的神经,他展开双臂划水,开始享受大海的丰盛和神秘。
“来,比比谁采到的鲍鱼大!”同伴们捕获鲍鱼的呼喊声,刺激了他猎奇的神经。
阿文深吸一口气,用双手拨开海面,两条腿蹬夹着海水,一头扎向更深处。渐渐地,水镜贴近了眼睛,耳膜感到些许疼痛,估摸着有三四庹水深。他隐约看见,海底礁石上摇曳的海草旁,并栖着几个凸起的小丘,散发着翠绿色的光,时隐时现,是他熟悉的鲍鱼壳花纹。
他悄悄地潜过去,果断地把抢刀插进鲍鱼与岩礁的贴合处。他知道如果惊动了鲍鱼,即使打碎它的壳,也无法将它剥离附着的礁盘。抢下来的两个鲍鱼飘飘忽忽地落向海底,阿文伸出手稳稳地抓过来,又麻利地放进三角泳裤里,瞬间,泳裤就成了一只“小鱼篓”。近处,一只大飞蟹正死死地盯着他,阿文用抢刀引诱着蟹,另一只手则一把搂住了它伸出的大钳,巧妙地把这只蟹也捕获了。
下午骤然起了风,海岬周边的浪大了起来,在悬崖间发出一阵阵轰响。
“浪大了!还是老规矩,我当救生员,你们两人一组,一人下海,一人在岸上监护,交替轮换。”大卫站起来,一脸严肃地做了分工。
阿文和小远在一组。第二次下海,阿文倒是抢了先,他急着潜回先前那一处海底,他预感到那里会有更多的鲍鱼。阿文潜下大约三庹后,又回到那处海底,水下比水面平静得多。
他透过水镜,发现海底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礁石洞,洞口海草摇摆,游鱼流连,神秘而寂静。潜到近前,阿文从洞口看过去,隐约可见礁洞尽头透出的光亮,他判断这是一个开放的、通透的礁洞。他顺着光亮清晰地看到,那幽深的洞壁上,排列着许多凸起的小丘,阿文估摸,这里八成都是难得一遇的九孔鲍。
“哈哈,找到藏宝洞了!”阿文心中狂喜。
观察清楚了,阿文便浮到海面,摘下水镜,兴奋地大口呼吸着。他感觉,海面泛起的浪涛也在向他预示着什么,天地间涌动着一股捕获猎物的诱惑。
阿文深吸一口气,又潜往海底。他一边潜水,一边设计着在礁洞里的行进路线:伸直胳膊,两手并拢,用腿打水,缓缓进洞,将鲍鱼悉数捕获后,从另一端直接钻出去。
三庹水深的海面下,阿文像一条灵活的鱼,顺溜地从布满海草的洞口钻了进去。他敏捷地获取了六只鲍鱼,将它们全部塞进泳裤里,继续向礁洞深处的光亮游去。然而,接下来的情况让他顿感不妙。他惊讶地发现礁洞那一端的上方,竟然压着一块看不到边缘的大石盘,虽然透着光,人却钻不出去。
阿文想退回去,但是,随他进来的一股水流,正推着他的身体继续向前。这突发的变故让他害怕极了,他意识到自己将被卡在礁洞中。他的脑袋“嗡”的一下,一阵眩晕袭来,手脚开始慌乱了。此时,他想起老人们说过,有“海碰子”被卡在礁洞中,找不到尸体的悲惨故事。越想越怕,他的身体不由得哆嗦起来。
阿文又想起大卫的爸爸说过的一句话:“不管海上多危险,只要你有信心,大海总会给你留一条命。”阿文不相信自己会死,理智让他迅速平静下来。他知道,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逃出礁洞,否则就真的永远留在海底了。
阿文开始用手肘和膝盖,艰难地向身后的洞口倒退挪动,尖锐、粗粝的礁岩狠狠地割开少年的皮肤,死神正紧紧地抓住少年。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阿文一寸一寸地退出。挪爬中,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极力抑住恐慌,给自己鼓着劲儿。
突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这一拽,让他原本就异常紧张的心,顷刻间提到嗓子眼儿,险些窒息。“莫非是海怪?”阿文忐忑地侧头斜视后方,原来是礁洞顶部一个突起的岩角,挂住了游泳裤,让他移动不了。
“虚惊一场!”阿文果断地伸出抢刀,艰难地顺着身体划开游泳裤,情急之下,抢刀划破了他的大腿。他顾不上伤口,也顾不上疼痛。他明白,能否保住性命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他在心中默默为自己读秒计时,奔赴生路。读到六十秒的时候,他感觉脚踝碰到了一丛海草,空间也宽阔起来,他知道自己快退出礁洞了。这时,他的右小腿开始抽筋,脸上的水镜压近,鼻子开始进水,一切都接近生命的极限。
他拼尽全力,两只手推着尖锐的礁面,奋力退出了礁洞。紧接着,他迅速转身,两腿蹬水,头刚露出海面,就迫不及待地仰起脸,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架势,恨不得把一个海湾的空气都吸入肺里。他抹了一把脸,才发现水镜早已不知去向,泳裤也不翼而飞,自己竟然一丝不挂。他有点自嘲地笑了,心想:好一个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啊!
冰凉的海水刺痛了他胳膊和腿上的伤口。他定了定神,虽然没有完全抛开恐惧,却也压不住自豪。他向赶过来的大卫挥了挥拳头,喘着粗气讲述刚刚发生的礁洞历险,庆幸自己闯过鬼门关。
岩坡上的小松、小远和少军纷纷跳下海,呼喊着游向阿文,在海里将他团团围住,询问着、安抚着他。
五个少年在浪涛中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动情地喊着,仿佛久别重逢。清脆的喊声回响在山崖间,飘荡在海面上。
海岬上空,几只海燕展开健翼,掠过少年们的头顶,向海天一线的远方翱翔。
(白龙鱼服摘自《海燕》2023年第11期,本刊节选,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