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富贵

2024-03-15 05:09晴川
骏马 2024年1期
关键词:大头

生活就是人生的田地,每一个被播种的苦难都会成长为一个希望,他们就是我们的双手。不管身上承受着什么,不管脖子上套着什么,不管肩上负载着什么,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坚强地活着。                   ——余華《活着》

1

“破铜烂铁的卖!塑料薄膜的卖!龟壳鳖壳牙膏皮鸡肫皮的卖!”来富贵的爹一路行走一路吆喝,嗓音高亢而略显沙哑,在小村上空久久回旋,多数时候他则提个破铴锣叮叮当当地敲,衔个细竹竖笛呜哇哇地吹,虽不成调,却有着银亮亮的色彩,甜蜜,芬芳,对孩子有着无限魔力。

他们好动,耳朵也尖,知道这是来富贵的爹来了,忙返身进屋,翻箱倒柜一阵折腾,把能找到的都给拿来,好像前日才挨了打,这刻就忘了嗷嗷叫的惨状,先杀杀喉管馋虫再说。

那一年,来富贵的爹和一个叫韶古的瘸子成天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以此作为谋生的活计。后来,来富贵的爹拐了不知哪里的女人跑到我们大刘集的陆巷投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从此靠船下篙,落地生根,结束了居无定所漂泊无涯的流浪生活。听锣听音,听话听声。来富贵的爹说话语调尖脆,硬,侉蛮。一听就不是本地人。他到底是哪里人,又要去往哪里,人们并不知道,有说是四川的,也有说安徽的,总之肯定不是本地土著。人们也不想知道这些,因为不需要知道,就像这世上的很多事很多人,人们不想知道太多一样,哪怕再怎么熟悉,常常只是一时的,像田埂上的兔子,短暂得一溜烟便不见踪影。

这年来富贵的爹三十二岁。一年后诞下一子,就是富贵。

富贵自然随他爹姓,来,回来的来,归去来兮的来。这是陆巷三百多年历史中绝无仅有的姓氏。随着来富贵降临人世,这个由来富贵爹独享的姓氏从此便打了头,开了叉枝。来富贵虽名为富贵,但他的到来却没给一家人带来吉祥富贵,甚至连一点发达的迹象都没有,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吃饭都是大问题。有时候上顿不接下顿,富贵娘就会厚着一张堆满麻子的脸,挎个淘米腰箩,拙到前头庄子上,竹升子借米,瓷挑子挖盐,杯缸子盛油,糊糊弄弄是一天。庄邻与她还不熟呢,就问她是谁,她就说自己谁谁谁,住哪里,匀一点就够,过几天就来还。她总是这样说,但常常一拖十天半月,也不见人来还,来也还是挎个空淘箩,再把那些应承重复一遍。但谁家也不嫌她,只要有还是愿意借与她。乡邻的日子都不好过,但日子再难,勒勒裤腰带,挺挺就能过去了。“一人省一口,养只大肥狗”“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是陆巷人的口头禅,个个记得牢,分得清,也是世世代代奉持的待人祖训。她既然开口,再怎么说也要匀出一些,能还就还,不还也不指望。既是乡邻,便是缘分,都一样对待,不存两样心。互相帮衬,天经地义,义不容辞,不是应该的吗?

富贵生得真是邪了门,相貌集全了爹娘的短处:一对三角眼斜斜地往上吊,总感觉在仰望天空,有什么稀奇东西想攥进手中一样。他的眉宇宽到能跑火车,干将、莫邪之子赤“眉间尺”也不过如此。富贵天生一张鹰钩鼻,鼻间戳一双朝天炮,炮筒里一年四季挂俩灯泡,像池蛙薄圆的黏膜褶襞,尤其大冬天,一张一翕,冷不丁就啪地炸自己一脸。项上顶一颗大脑袋,冬瓜似的,长着白粉。“冬瓜蒂”上冒一撮瘌黄毛,稀疏,卷曲,杂乱。人们起初都喊他小名,富贵富贵地喊,喊着喊着就喊稀了,喊萎了,最后就不再喊。不知道是谁起的先,喊他来大头,渐渐地,大人小孩都这样喊,“来大头,来——大头”,有意识地断开念,如唤一只小猫小狗,又不给吃的,只是逗它玩。当然,孩子这么唤,也并无多少恶意,谁还没有个绰号呢?就像喊小平叫“大酒杯”,喊我叫“大嘴狼”,一个眼球大,一个嘴阔扁。乡下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只为博点乐子寻些开心。但小孩子不见得都能这么看淡。这世上的孩子,能有这么大心眼的,要么是蠢货,要么就是天才。所以一般孩子听别人这么叫唤自己,心中不悦,定然生气,恼火,性子躁的就急眼,一急眼还会脱口而出“大你妈×”,甚至会发动突然袭击,冷不丁冲过去拽住骂人者的膀臂猛啃一口。我见过夯的,气得眼球血红,像匹饥饿的恶狼,猛地一把拽住,伸头张嘴就是一口,连皮带肉撕下一绺,再往面前啐一口,然后一脚踏上,再狠狠扭扭。才能解心中火气,自然也预备好了双方家长的拳脚之苦。

大头虽已七八岁了,却并不能分辨好赖话,也就不知道什么是气什么是恼,自顾自咧个大嘴叉子,涎着口水,傻呵呵地笑。众人失望之余,颇觉索然,即作鸟兽散,留下大头一人,立在原地漠然地来回张望。

2

民间有言:七坐八爬,九个月长牙。来大头的痴傻,在出生八九个月的时候就已露出端倪。他牙长得一点也不慢,甚至比别的孩子早,八个月门牙就冒出来了,上下各两颗,齐崭崭栽在牙花里,虽是“牙尖如米小”,却“闪亮赛珍珠”。

人们一面感叹,说这孩子似乎就是专为吃饭而来到人间的;一面心里又直犯嘀咕,怕这孩子将来只是一只饭桶。不过饭桶也成,能吃就有力气,有力气就能干活,能干活还怕被饿死?只是他人都一岁零半个月了还不能站立,腿软的,总打飘忽。大头娘双手抻住他的腋窝打蹲蹲,让他练习腿功。扶着他能竖起来,一松开就躺平了。说话更迟,爹娘逗他,“富贵乖哦,喊嗲,嗲嗲姆妈,姆——妈。”大头只是笑,那笑容如春天绽开的花,丝滑,柔嫩而甜美,只是不出声响,无声开放,偶尔从鼻腔里挤一两粒燕雀嘟哝。人倒是好带,安静乖巧,不哭不闹。庄邻私下里就传开了,都说这肯定是大头麻侉娘子倒生子的原因,大头过鬼门关时被阎王爷绊了一脚,摔傻了……啧啧。语气里满是惋惜。

这话就得从头说起。

村子上本来是有接生婆的,姓汪,大名汪良桂,在家排行老四,人们习惯称她汪四娘。汪四娘很有名,四乡八邻的谁家有人生产,基本都请她。请她才放心,待她如上宾。当然也有送医院的,那得看主家的钱袋厚薄,或有什么特别情况发生,比如遇到难产,跨不过生死劫了,那是被迫的奢侈。谁愿意被这种大奖砸中脑瓜?一砸就是个大葫芦坑,一家一年半载全白忙,所以躲都躲不及呢,小村更是没有。

来大头出生在春节前的一月,天气已经十分寒冷。那天傍晚汪四娘被大头爹风风火火延进茅屋,净手备盆,单等大头降临人世。等到大头娘的产门宫口打开,大头的小脚胡乱踢蹬着往外探时,汪四娘即刻蒙了。自己接生四十多年,过手百十多个红孩儿,有的长大到连儿媳妇生子都喊自己接生了,何时出过一点差池?何时见过这等阵势?折腾好一会儿,人没出來,倒是见了红,井喷一样,汩汩淌。妈呀,要出人命喽!汪四娘哐当一把扔了水盆剪刀,丢下一句快送公社医院,转身就溜没了踪影。

“什么汪良桂,就是魍魉鬼!”汪四娘的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顺带插一句:汪四娘后来突然淹死了,这到底是意外事件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村民们不得而知。她的尸体第三天才被人发现,在冰冷的水里,像只吸足了气的球,圆滚滚的。

庄邻一边骂一边赶紧将大头娘包包扎扎,卸了堂屋门作铺,往拖拉机后斗里一放,连夜突突开进了乡卫生院。进手术室时大头娘眼看着人都快不行了,医生手持柳叶刀问大头爹想保哪个。大头爹早呆成了一截木头,凹陷的眼眶像一口干枯的深井,没有半点儿水星,眼神空洞、愁苦,哪里还能拿什么主意?他只顾蹲地挠头,抬头直呆呆地盯着队长。

“能保都保,实在不行,就保大!藤儿在就不怕结不了瓜!”

队长把手一挥,心一横,做出决定。众乡邻的脸倏地一薄,又一紧,似乎与他冷冰的手势紧紧凝在了一起。他们齐刷刷围过来,从棉服兜里翻找,摸索出铅角、纸币塞在来大头爹的手上,几个庄稼大汉都撸袖预备着,让医生随时抽血救人。总算老天开眼,大头平安落地,大头娘也硬是被村人从鬼门关里拽回了人世。

天放亮的时候,外面开始飘起雪花,细细斜斜,雪也不坚持,落地便无影。路两旁的树枝绿叶粘雪,半边白,半边湿黑湿黑。风含着雪和尘土,不肯用力地落下,慢慢浸在薄薄的泥泞里。

这样一个暮冬的清晨,在雪临人间的静静的时光中,一切终于停了下来,无声无息,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乡邻们都松了一口气。

3

大头九岁时才进学堂,可一连念了三年都没多少长进,比如语文老师教同学念“父亲”,他总是念得磕磕巴巴,说不周全,发出声的还是一个“嗲”字。这也没错,“嗲”字复念“嗲嗲”,就是爸爸。在我们这旮旯儿,不管多老多小,称呼自己的父亲都这么叫,“嗲嗲”或单字“嗲”。儿子问父亲,你嗲哪块去了?这是问他爷爷去哪儿了。父亲答,我嗲去看他嗲嗲了。就是儿子的爷爷去看他的祖爷爷了。乡邻偶尔听见有谁从嘴里喊出“爸爸”来,反而会感觉突兀,生分,还矫情。尤其声母发得过轻,b念成了p,叫出来就像“怕怕”或“粑粑”,听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还让人产生一种不太舒服的联想,所以谁喊谁就会被孤立,排斥,讥笑,遭白眼,不得已只好改口,要么就夹住尾巴,闭嘴。

一晃已经第三个年头了,大头还在一年级的人字窝棚教室里坐着。开学后的前几天,课堂上的来大头念得快,写得准。半月后,他就像突然瘪了气的皮球,问啥啥不懂,做啥啥不会,直接断了片,续不起来了。尤其算术,老师问,来富贵,你站起来回答,一加八等于几?那时的老师好多不是当地人,也不知这位老师来自哪里,他发出的音是“爷”和“爸”的上声音,而不是普通话里的阴声。这就难倒了来大头。

“那……”大头愣在那里,搔着头皮,茫然的瞳孔里没有任何精神指向的光泽,好久才蹦出一句,“那……要知道我爷和我‘嗲是多少才……才好算。”

啧啧!这回答多么机智!多么幽默!多么漂亮!简直帅呆酷毙。但这些好词儿似乎天生与来大头不沾边。短暂的沉默之后,课堂里爆发出一阵山洪决堤般的哄笑。人的脑袋天生有大小,禀赋各不相同。大头头大如斗,但脑容量不见得就厚实。而且退一步说,就是够大够满,也未见得脑回路够复杂,脑沟子够深。很多时候,努力与天赋相比,常常惨不忍睹。强摁牛头不喝水,强摁鸡头不吃米,更何况这是实打实的灌墨水。人一喝就呛,能咋办?实在太无奈,老师找了个理由,把来大头牵到队长面前搪塞,来富贵他这张脸太熟了,不如让他回家吧?队长知道意思,也无奈,就找来大头爹娘,“让大头去帮衬刘爷给村里吆鹅放鸭行不行?也能挣些工分贴补家用。”大头爹娘也不笨,明白队长心思,自然也清楚大头状况,晚上就跟大头商量了,说,“富贵啊,咱家祖坟还没长出那棵松来,念到啥时你也改不了那个味,咱不念书了,咱放鹅放鸭,那家伙,嘎嘎叫的,好听哦。”大头娘给大头学了几声鸭叫鹅叫。来大头一听觉得好玩,便弃了书包,每天天不亮便起床跟着刘爷下了地,双手横提了扎红布头的竹竿浮在鹅群里,被众星捧月般地挤推着走,高兴得不行。

但时间一长,就有个别社员看不惯了,说牢骚怪话。

“他这是在放鹅啊?他这是扫竹把上戴凉帽——充个人头号!”

队长只当没听见,问急了便回头瞪眼吼,“人家大头高兴,你出息啊,跟他攀!”但大头人毕竟有些憨傻,又邋遢肮脏,和这些禽类待得久了,走起路来也迈八字,摇摇摆摆,越看越像是只雏鸭或者老头鹅。

“呆头鹅!”

一次刘二家的二子建平指着大头突然嘻嘻地叫,一旁三四个小屁孩也紧跟着瞎起哄,呆头鹅呆头鹅地喊叫,此起彼伏,声声乱耳。不知碰着他哪根神经了,这回大头竟十分气恼,发了飙。他头发尽竖,两眼一睖,亮如茨菰,就差要射出电来。

“你敢再骂,你再骂一句——试试!”大头用食指狠狠地指向建平,牙齿咬得咯咯响。

“呆头鹅!呆头鹅!呆头……”

“鹅”字还未冲出口,大头的嘴里已经蹦出一句“呆你妈老×”!他骂得如此麻利,如此顺溜,脱口而出,理直气壮。而且×字音还在空中嗡嗡飞着,一记勾拳已经唰地弹出,呼呼生风,直奔建平脑门而去。建平反应快,身子一侧,跳开了。大头一个趔趄,就势一倒,哀嚎打滚,从此死活不肯再当鹅倌。

4

鹅倌不干了,人就闲了。人一闲就发慌,一发慌就容易滋生事端。来大头闲慌了,成天东游西荡瞎转悠,少年顽劣的天性立即显现:开缺放秧水,拔豆掐棉桃,放火烧柴草……忤逆事没少干。这么下去不要养一条祸害虫子出来嘛!若真如此,恐怕就不是他来大头一家的事了,谁都有责任。队长着急,赶紧发话。晚上几个人一合计,就过来询他爹娘,问,“让富贵给队里放牛行不行?就是牵着牛吃吃草,走走路,累了还可以骑着走。”这是明话,其实也就是怕他这么浪荡下去出问题,寻个差事给他,只是想释放他的精力,也算是给他戴上一只紧箍咒。就怕大头不同意,但大头一听蹦老高,自然就没了担忧。

于农村,牛金贵。没牛啥事也办不成。“牛是农家宝,一刻少不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队队都养牛,少则七八条,多则翻倍,甚至头二十条。春耕时节,随处可见牛的身影。男男女女,扶犁踏耙,赤脚绾裤,鞭子甩得噼啪响,一派繁忙气象。牛多了就得专人照看,看牛是个技术活,要喂食、让尿,清理卫生,夜里起起落落,一刻不闲,是个没人愿意干的苦交易。给队里看场的是庄子东头的老张头,孤家寡人一个。队里的九条牛,再让他一个人照看,就是把他劈成两半也忙不过来。他需要帮手。大头再不济,总归是个人,能来,也是雪中送炭了。老张头自然求之不得。

“你几岁?”老张头看着围着牛又蹦又跳的大头问。

来大头停下来抬头望他,用手挠挠脑袋,他显得木呆的脸上爬着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却没有去擦拭。

“你喜欢牛吗?”老张头想逗他说话。

来大头又斜眼望他,用手挠挠脑袋,然后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老张头的心像被什么照了一回,猛然一亮,把一些想说的话压在了心头。

天刚泛出熹微白时,老张头让大头牵了一头牛走,他则悄悄在后面跟着,断他行不行。田野的风软乎得如同丝绸。大头在泥土小道上,走走停停,光着脚丫在沾露的草坪上,踩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待牛低头吃草,他会猛然转身看向身后的老张头,然后痴痴地笑。那笑声一点不似从前,在清晨宁静的小村上空弥漫开来,倒更像是鸟语、流水、清风和美妙的音乐。

老张头只瞅了半天,便摸须颔首。第二天,就很笃定地让大头单独牵两条、三条出去放了。大头把后面的牛绳往前牛的牛尾上一扣,一头连着一头,鱼贯而行,就像老鼠搬家。头牛每次见大头来解牛绳,都温驯地低下头。大头双脚踩住牛的两弯角根,双腿一蹬,噌一下就蹿上了牛背,再调转身,或骑或站,驾地一声喝,牛蹄嘚嘚向前,爬高上低,如履平地。怪呢!牛见别人常常瞪眼甩角喷响鼻,不准靠近,见是大头来就特别老实温顺,不惊不火,连那几头谁都不服轴的犟种牯牛,都被大头调教得服服帖帖,养得也是膘肥体壮,肚腰滚瓜溜圆。有人苦笑摇头,但不服不行。这天下之事,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每日早早晚晚,大头牵牛走过,牛背上总要站着一只两只八哥、灰鹭,高高兴兴出,稳稳当当回,像行走的一幅画,显得那么和谐而美好。大头成了小村的人物,村民对他也开始刮目相看。

在养牛这件事上,大头立了一功。有了功劳人自然就硬气了,就敢居功自傲,敢大声说话提条件。这天,大头找到队長,大着舌头说叔,“我娘病了,想吃……疙瘩汤。”队长二话没说,就给他称了二斤小麦面。第二天一大早,大头烙了两张筛箩大的饼,牵了牛就去夏家冲草滩放牧去了。也不知从哪学得的一招,他把大饼中间掏出个窟窿,往脖子里一套,转着圈啃。有人看见了,把这件事告诉大头娘。傍晚时分,大头骑牛刚回到村口,他娘就迎上去指着他鼻子骂,“富贵你个没心没肺的穷怂败家玩意,胀不死你呀!”

5

时间长着脚,踩着轮,健步如飞,转眼就进了腊月门。这是一年中最悠闲也是最快乐的日子。那些时日,家家户户都在等待着,盼望着将自家的口粮挑回家。果然,在某个清晨,队长敲响了村头榆树上的犁铧钟,再起一声破锣嗓子,人们便提竹篮挑箩筐,往公场奔。

现场已经随处可见散乱走动的人们,一丛一丛挤在一起,兴奋地谈论,说笑。稻谷、大麦、小麦等分储的三个土粮仓,圆圆的身子尖尖的顶,此刻木门都打开,有人撅着屁股在分装,有人肩扛着笆斗正下来,有人在火铳一样的秤杆上拨弄秤砣,吆喝着“快搬走”。喊到名字的高声答应着挤过去。这是谁家的,这家几口人,这家一共得多少,队长心里有账本,谁也不用抢不用争,装好搬了就走。

这边忙着分公粮,那边房子里也没有闲着。案板上的猪肉还冒着热气。年初队里照例养了十来头猪,腊月头上膘正肥,连夜宰杀下来,趁着这晨光,正好也分分。猪肉、猪下水自然家家都要有一些,乡亲们带着盆儿钵儿,排着长队,装了或拎着,将一年的汗水一统装进萝筐,嗨哟嗨哟挑回家。机米磨面的男人囫囵扒个中午饭,抓紧了去抢位。女人碗一推,便忙着烧水,褪毛,入缸,热卤,再用石头压实。不消半月,村庄上空就会飘起沁人的香味。

趁着天气晴好,养了一年的鱼也该起水了。选个好日子,乡亲们早早来到水边,请了起鱼人,用铁叉铁锹砸开塘沿冰面,七手八脚,将绿色尼龙大网沿塘角下水。大家一边用力拖拽,一边哼唷嘿哟唱起欢快的劳动号子,从对角处将鱼起上来。嗬!沉甸甸的一网,什么鱼都有,鲢鱼、青鱼、鲤鱼、鲫鱼、鳊鱼、鲶鱼、翘嘴鲌、昂刺鱼、虎头鲨,甚至还有螃蟹、泥鳅、黄鳝……各种各样,好大,好多。大家七手八脚拾进网兜,又一起抬到空地上,看着会计仔细搭配,再按各家劳力、人头分摊。

有钱没钱,都要过年。各家还会根据实际情况再去小镇上采备些年货,顺带买些布匹。一年到头,给孩子做一身新衣必不可少。面子上的事,不可马虎,再委屈也不能委屈孩子。可来大头家实在太穷,吃食倒是可以将就,平时连旧衣服都穿不周全,哪还有余钱买新的?不过大头并不着急。他慢腾腾晃到村供销社,让售货员给扯了几尺白布,顺带赊了半斤靛蓝。售货员开出账单,他看都不看一眼,随手捏作一团,往头顶的铁夹里一夹,用力一推,嚓——像只水老鼠,顺着铁丝一溜烟到了拐角的会计结账亭,转身提了白布、染料,大摇大摆赶回家,煮一大缸精锅开水,染料一冲一泡,再晾干,让村头大娘子给做了身蓝不蓝、紫不紫的衣服穿。

这年,来大头正好满20岁。这个年龄,在小村也该谈婚论嫁了。同龄人中不少订了婚事,也有已经娶妻生子的。来大头虽然懵懂,青春荷尔蒙却一点也不比别人少。他看着身边一张张青涩又幸福的笑脸,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时情意翻涌,猫抓似的嘘嘘作痒,他便一个人躲在角落对着那面缺角儿的镜子照个不停,越看自己越怄气。晚上便斜起三角吊梢眼对爹娘吼,你们老两个怎么就琢磨出我这么个东西,瞅我这模样!爹娘本也有些厌嫌瞧他,怎奈何是自己作孽种下的因果,所以气归气,到底有些愧疚,便没再言语。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不紧不慢,清汤寡水,波澜不惊。这样一晃三年。一天中午,来大头的爹从水塘里摸“河歪”爬上来,人走得好好的,突然眼前一黑,一个倒栽葱,随即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气。下葬的时候邻居大爷大妈告诉大头,说来大头啊,你要过三天给你爹圆圆坟,烧烧头七,三七,六七,百日……往后,就再没有嗲喊啦。大家都眼圈红红的。来大头齉着鼻子,半天只说了一句话,算了,那就整一块儿办……得了。

6

1982年注定是个不凡之年。

是年元月一日,国家正式发布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包产到户。这一枚重型炸弹,在小村上空轰然炸响。次年秋天,这一政策在陆巷顺利落地。这真是个天大喜事,乡亲们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怎么种就怎么种,从此有了各显神通、大展身手的机会。赶上好时候的乡亲们正沉浸在兴奋之中,来大头的麻子娘还没从丧夫之痛中走出,自己却突然出了意外,也死了。她死的很悲壮,简直可以用惨烈形容,而且死得不明不白,跟大头的爹出事在同月份,一个月头,一个月尾,差不多前后脚。真是响雷打在了同一地方,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回想起来,这事儿确实有些蹊跷,诡异。

那天傍晚开完会后,全队男女老少敲锣打鼓,有的还放了鞭炮,大家欢呼雀跃,兴奋异常。在队长家的院子里喝了酒,吃完了散伙饭,大头娘便默默牵了耕牛回家。

要说这头耕牛,其实并非属于她一家。按照规则,一头牛四家佮养,可四户自选结对,根据就近原则组成一组。大头家自然就与同住河岸西边的孙家、李家、王家成一组。还在路上呢,四家人就已商定好,一年四季,每家养一季,并且定了规矩,更户要过秤,不能让牛瘦了斤两,谁掉谁负责。怎么负责?就是领回继续饲养,直到体重恢复方可转下家。而谁家用牛要提前提出,忙时错开,但前提是必须保证牛能充分休养,不得过度使用。孙李王三家均表示同意,大头娘不吱声,算是默认。考虑到大头家实际情况,时至末秋,新稻已收割,野外青料也足,牛好养,就先紧了他家。没想到本是好心却办了坏事。

回到家的大头娘弯腰扣牛桩时不知怎么惹到了这头牯牛,它突然狂躁起来,腾起一跃,前蹄无巧不巧踏中她的太阳穴。然后,大头娘的头重重磕在了牛桩上,脑浆溅一地,惨不忍睹。等邻居发现她的时候,人早已僵硬。闯祸的这头牯牛,正是大头骑了整整两年的那头头牛,当初跟大头处得跟兄弟似的,一直温顺老实。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发飙了狂躁了。大头百思不得其解。发完喪之后的那段时日,大头就一直蹲在牛棚里,脸贴牯牛的脑门,一遍遍地抚摸,喃喃细语,泪水涟涟……庄邻怎么拉也拉不住,都叹息说,“哎,这大头,真可怜!这倒剥牛,真该杀!”见大头不心疼自己的娘,却这般护牛,只能掩鼻,心中哀哀。

那日晌午,大头照例拿脸贴着牛的脑门,一遍遍地用手抚摸,喃喃细语,默默流泪……不知怎么大头突然发了疯。只见他操起旁边的大铁锤,抡圆了臂膀,对着牛的头盖骨就是狠狠三下!但见那第一锤下去,牯牛脑门凹陷,随即骨裂;再一锤,咚!牯牛脑门迸裂,鲜血飞洒;第三锤下去,牛头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只是牛并没有立刻倒下,先是颤颤巍巍地摇晃,然后是前腿一软,咕咚跪地,最终后臀向左一歪,身子一倾,就那么一刹那,倒地气绝而亡。整个过程,没有一丝挣扎,没有一声哀嚎,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清澈见底,一直睁着,脉脉盯视大头,泪水啪嗒啪嗒直往地上砸。大头扔了铁锤,“啊——”地长嗥一声,抬脚跨门,昂头飞奔而去。

此刻,来大头只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令他心碎魂断之地,去往一个没人找到他,也管不了他的地方。大头在田埂上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奔走。饿了,到临近村子里讨一点吃喝,困了,随便在草堆洞里囫囵一觉。他像一条受了伤的野狗,流浪四野,凡能藏身处便是他躲风避雨歇脚的家。

乡亲们都哀叹,说大头这回真是疯了,这家算是彻底完了。

7

小镇及周边乡镇地处丘陵,岗塝众多,树林茂密。自然地,这里从事木匠手艺的人也相对集中,祖祖辈辈,一代传一代,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演绎到了极致。这日中午,大头拖着疲惫的身子行脚到了隔壁村的一户加工木材的人家门口,便再也挪不动半步,停下来往库房里不断张望。户主是个中年男子,戴一顶黄色薄沿军帽,手提竹篮,从厨房出来,与大头的目光正面相撞,心中打个激灵,随即转身回厨房给他盛来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大头一把抢过,呼哧呼哧扒拉完,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呆呆坐着,咂巴着嘴。男人便动了恻隐之心,有意收留他。这是个三口之家,夫妻俩,还有一个独女唤作哑姑。既叫哑姑,自然不会说话,但并不妨碍干活。不过,家中没有男丁为继,总归是个缺憾。大头这一来,正好做个帮手,锯锯杂树,干点家务活,也是一种弥补了,善行之中夹带一些私心,怕也是天意。来大头人有点傻、憨、实,不善言语,是个“闷犊子”,又接连遭逢人生变故,似乎已经忘了怎么开口。主人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只顾低头干活,一字不回,偶尔抬头拿眼直直地盯住主人翕动的嘴唇,然后又低下头去,一心忙他手上的事。主人见此,就愈发心疼他。

这样过了几日,来大头渐渐适应。每日准时起床,吃饭,做活,一点也不显生分。虽然做起事来慢腾腾,比别人要钝一拍,但人倒是勤奋用功,又有吃有喝的,自然就生些蛮力。挑水做饭,喂猪打狗,全不在话下,经手事做得也算周正、板扎。这样的人,稍一调教,即能成一把劳动好手。人也不犯嫌,天天和哑姑在一块,不吵不闹,安安静静,挺合得来。哑姑性急,有时会耍脾气,大头都能忍能让,哑姑抬手要打他,大头就躲避,躲不过了就让她打,啪一下啪一下砸在身上,不气也不恼,有时候会突然一把捉住哑姑挥过来的拳,捏紧了不再松开。爹娘看在眼里,时间一长就有了想法,常在心里琢磨掂量。晚上夫妻俩在床头低语。哑姑爹说,“哑姑这细丫头也快三十了,我们也不会永远年轻,她的将来也该考虑考虑了。”哑姑的娘自然明白男人的意思,也不急于表态,听哑姑爹接续说。“大头这孩子头脑虽欠些活络,人倒也敦厚老实,靠得住,也投缘。”

哑姑的娘眼眶里就有了泪水滚落,她用手臂掩了掩眼角,轻叹一声“哎”。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夫妻俩便找了媒人,择了个良辰,招了大头为上门女婿,把哑姑连带全部家当都托付给了大头。

这一年,来大头三十岁,刚过而立,不知为何,他那颗曾经拥塞短路的脑瓜,像突然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拨动了某根弦,醍醐灌顶一般。那段时日,他像换了个人,精神了许多,也干净了不少,尤其做事,也懂得谋一些变通。而最大的变化,是那一双歪斜的吊梢眼儿,像突然被谁用力往中间抻了一下,正了许多,眼睛也像被揭了蒙纱,显得清澈透亮,时时露出几分憨憨的羞羞的笑意,与此前的那个傻不愣登的夯货简直判若两人。大头自己也是懵懵懂懂,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很长很久的梦,突然从梦门的缝隙里扫进来一束奇异的光,将之前的梦境照亮,自己的眼睛一睁,面前粲然盛放一朵花,娇艳欲滴,香气弥漫。

从睡梦中醒来的大头,躺在床上,看着酣睡中的哑姑,心中像过电影似的,童年、少年,爹娘以及各种发生的情景一遍遍地从眼前流过,时而混沌,时而清晰,他用手掌轻轻抚着哑姑微微凸起的腹部,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湿了一枕。

8

人来到世上总是有理由的,就像尘世间的树木花草,总会有一个让你活着的角落,不管你是何人,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沉睡着,睡再久,也会在某个季节突然苏醒,让你拥有一个阳光明艳的今天。这个“今天”到底是什么?大头一时并不能琢磨得明白,但他心里十分清楚。他轻轻拭去眼泪,脑中突然蹦出要回一趟老家的念头。是呀,是该回去看一看自己的爹和娘了,给二老的坟头培培土,再磕几个响头。大头心中升腾起一种强烈的直觉,自己爹娘的坟头还缺一樣东西,那是一棵青松,长得碧绿苍劲,郁郁葱葱,直指蓝天。这是大头脑子里的模样,他没有见过,但知道它在,摇摇晃晃地,在深秋的风中。

哑姑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大头心里的欣慰、幸福和满足感也一天天饱满起来。他每天小心照顾着哑姑,舍不得让她做一点点的重活,受一丝丝的委屈。离预产期还有个把月呢,哑姑的娘已给未出世的宝宝做好了三身小褂裤,整整齐齐码在床头,没事就抱出来看看。每次吃饭大头都会很坚定地说哑姑肚子里一定是个小子,带把儿的,并且肯定长得白白胖胖的。大家也都这样认为,于是说着笑着,在喜气洋溢的氛围中,静静等待小天使降临人间。

时间很快,转眼入冬。那天墙拐水泥立柱上的有线广播传来了大队的通知,“明天将有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请社员同志做好防寒防冻准备。”果然,一大早天空便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轻扬如絮。趁雪还不太大,哑姑爹娘匆匆喝了碗稀粥,赶早到麦田里追肥去了。大头起床时已近9点,他搓手黏脚没事干,就提了“追子”(施肥农具),想下田帮帮老两口,好干完早点回家。雪越发大起来,飘飘洒洒,很快如棉絮一般漫天飞舞,裹挟着西北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如此大雪,来大头还是头一回识见。他扦好追子,便在田野撒起欢来,忽而仰头用口接雪,忽而伸手掬捧落雪,奔跑跳跃,兴奋得像个孩童。四野白茫茫一片,一时竟难以分辨方向。大头揉揉眼睛,爬上田埂,就听得哑姑的娘的声音从雪野深处传来,“大头你先回吧,我们再有一会儿就好。”大头冲着声音的方向脆脆地“哎”了一声,定定神,倒提了追子沿着小路往家走。他走得很慢很慢,他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大雪人,然后突然出现在哑姑面前,逗她开心。心里这么想着,浑身一抖擞,身上立即热乎起来。进门前,大头跺跺脚,然后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却没见哑姑的身影,便一边轻声喊着“哑姑我回来了”,一边往草窝里瞅。哪里有人?大头用手摸摸坐板,凉凉的,彻手,赶紧把追子往墙角一戗,就往房间跑,找,喊,还是没有。心中便生出一丝担忧。他拉开后院虚掩的门,在猪圈门边,大头看到了可怕的一幕:哑姑蜷曲在积雪中,身下一片殷红……

这一回命运跟大头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场大雪,让大头失去了他的哑姑,还有他未出世的孩子……大头的一头乌烁烁的黑发一夜之间花白如雪,人也被这飞来横祸彻底击倒,任谁怎么喊怎么掐,就是双唇紧闭,牙关紧咬,一声不吭,眼神空洞,呆滞,定定地盯着二梁,没有一丝活气。哑姑头七的那天夜里,大头在哑姑爹娘低沉的啜泣声中,轻轻推门,翻墙而出,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9

来大头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腾挪跋涉,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他像一头困兽,一路滚爬摸索,挣扎前行。大头跌跌撞撞地走过了一座水泥小桥,沿着河道继续往南,便进入了一片高而稠密的杉树林,光秃的枝丫直楞楞地支向天空,北风呼啸着从林间穿过,不时有积雪从枝间掉落,窣窣地砸在地上,复又陷入死寂之中。大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也感觉不到有一丝的寒冷,他在泥泞之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天微亮时竟鬼使神差般地站在了一座低矮茅草屋的栅栏门前,大头手扶树干,努力直起身子,拿眼睛死死地盯着窗户里的灯光,心随屋内溢出的灯光火苗一阵紧似一阵地猛烈痉挛、跳动,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摇晃着身子一头栽进了雪地里。此刻,大头感到浑身燥热,似乎有一床厚厚的棉被紧紧裹着自己。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此睡去,在曾经的梦中长眠不醒。

一座草屋静静地淹没在风雪夜色中,朦朦胧胧,真像一个遥远的梦。这个梦让大头心头猛然一颤,他似乎看到了不远处藏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温暖柔和的光,在向他眨啊眨,似乎在给他一种暗示,让他醒着,让他靠近。

要说这屋里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和大头爹一起走街串巷的同乡,那个叫韶古的人。当初他与大头爹背井离乡来此之初,还干着自己的老本行,后来娶了老婆兰花,就结束了四处漂泊游荡的生活,在灌溉河的堤岸树林里寻得一块空地,搭了这间茅屋,过起了平常人的日子,平时收收废品,种点菜蔬,清贫度日。婚后,一直未有子嗣。要说两家本是同林鸟,虽未同声应和,却也偶有往来。韶古每日忙忙碌碌,有时心里累了有什么苦恼,会在某个晚上赶去和大头爹说说话,倒倒苦水。两盅酒下肚,便嘻嘻哈哈,云开日出,什么气就都消了,闷也散了。

大头爹娘走后,两家就没了来往的根基,大头自然就再没有见过他们。这刻韶古还在半梦半醒之间,隐隐听到了门外有低沉的咳嗽,然后便是隐隐的哭泣声,嘤嘤啼啼,时断时续,满含悲切,便轻轻披衣下床,推门细细查看。待识得门外蜷身之人的面孔,韶古心中不觉大惊,忙倾身将大头搀扶进屋,给他换衣脱鞋,上床盖被。这边兰花已经生起炭火熬制姜汤,再用瓷碗盛了,取雪冷却半会儿,给大头服下。待姜汤入喉,大头慢慢缓过劲儿来,他才小心地试探着问大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无论怎么逗他说话,大头就是牙关紧咬,舌头僵直,只是瞪着呆滞的眼睛木木地盯着韶古,泪水似乎已经流干。

韶古心疼又心酸,六十多岁的人了,该经历过多少生死?但面对大头,心里还是有什么东西猛然涌了上来。他仰了仰头,紧紧地把大头搂进了怀中。大头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与韶古贴得更紧了。这让韶古心里起了一阵温暖。这世上,大头再没有亲人了,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怎么熬?这么想着,韶古就在心里暗暗下定主意,不管将来怎样,自己也要把他照顾好,侄如亲儿,也不枉与他爹在世间兄弟一场。

韶古每天都想方设法给大头增加营养。四只老母鸡本来是留着下蛋换些生活用品的,也都杀了煨汤。救人要紧,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给大头补养身子的了,韶古就决定下河摸鱼。眼下,唯有这个办法可以救他。傍晚时分,天空阴沉着,韶古穿起收来的旧皮衩,敲开了冰块踆着下了水,却因从未使用过,自己跛足又不灵便,不慎滑入了冰窟,再也没能爬上岸来,两天后才被人找到。

那日傍晚,大头一瘸一拐地推开拥挤的人群,看到韶古被水泡得膨胀如球的样子,嚎啕大哭,伸手就要把韶古抱起来,赶过来的村民都拦着不让,大头随手操起一根木棍发疯似的挥向人群,呜啊呜啊地叫喊着。谁也不敢再往他跟前靠近一步……

10

故事说到这儿,有必要交代一下韶古的老婆。她名叫兰花,人长得矮小瘦黑,但五官端正,不算难看,就是脑子有些痴傻。她是在某一年的冬天韶古和大头爹一起走街串巷时在一个石桥洞里被发现带回来的,年龄和大头娘相仿。兰花和韶古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虽说生活清苦寡淡,夫妻俩倒也平安知足。韶古这一走,兰花的生活自然就更难了。看着瘦弱的兰花蜷在一角,大头心痛如刀割。那年的除夕夜,大头一把火烧了小木屋,然后把兰花背到了哑姑家。新年头一天,大头的突然回归,让哑姑的爹娘又惊又喜又难过。大头说,“这是自己的‘新妈,瞧我们多像啊,你们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老两口拉着大头的手,泪飞如雨,满口答应。

这四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此后一直生活在一起,互相照应,状如一家,从未分开过。闲时,哑姑爹继续干他的老本行,在附近做点工,早出晚归。不做的时候就在家干干农活,养些鸡啊鸭的,搞搞副业。晚上四人围坐一桌,安安静静吃饭,说笑。

关于来大头后来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大學毕业后到一家乡镇的中学教书,听说大头被安排进了镇一家残疾人福利企业,有了稳定收入。他的三个“亲人”,因为不愿住进养老院,政府就为他们办了低保,一起生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前年,兰花因脑梗去世,大头披麻戴孝,给她扛白幡,掼老盆,捧哭丧棒,完全就是一个大孝子。大头后来还将兰花与韶古合葬在了父母的坟旁。他想要两家永世为好。我还听村人说,去年春节,大头蹬着三轮载着哑姑的爹娘,悄悄回过陆巷一回。他本想看一眼就悄悄回去,可还是有村邻看见了大头。消息一下就炸开了,乡亲们纷纷涌在路口,把大头团团围住,左一声右一声地喊着,“富贵回来了!富贵终于回来了!”都伸手拉住大头,让他去自己的家里坐一坐,看一看。大头舔着厚厚的嘴唇子,望着他们呵呵直笑,一个劲儿地低头弯腰给他们拱手作揖。

那天与乡亲们道别后,来大头并没有回去,他在村口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透,他才悄悄来到爹娘坟前,挖了四个坑,栽下四棵青松,然后在哑姑坟前盘腿而坐,直到天亮时才起身离去,消失在晨曦的尽头。

【作者简介】晴川,原名陈恩才,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文学院第六届骨干作家研修班学员。有作品在《小说月刊》《鸭绿江》《阳光》《湛江文学》等刊载。著有诗集《往春天里行走·晴川短诗选》,中短篇小说集《莲芬》,评论集《饶舌》等。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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