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超越
不知道從什么时候开始,便利店和连锁商超悄然覆盖了我们的生活,而我们却想不起来,曾经开在家附近的那家小卖铺,究竟叫作什么名字。它们似乎是没有名字的。
在我的印象里,通常父母只说一句去刘奶奶或是王阿姨那儿,孩童就会攥紧那双稚嫩的小手,牢牢保护好那张五块钱的纸币,在夏天的风中飞驰而去。不为别的,买好了爸爸妈妈嘱托的东西,余下的零钱足够快乐一整天的。
我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那里面除了一部手机之外,空空如也。硬币叮当作响的声音,很久很久没有听过了。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去最近的商店,换一沓零钱,成为小时候的我眼中的超人。
他或是她,可以大腹便便,可以白发苍苍,可以拥有一双粗糙的双手,无一例外,他们都是笑着的。粗粝的皮肤总爱摸上你的面颊,有些刺痛,或许你只触碰到了那层被生活磋磨出的茧,但是它依旧给你传来温和的暖意。届时不管你佯装生气还是被逗得咯咯笑,他们都会扬起嘴角,操着浓重的口音,努力地跟你讲着不熟练的普通话,亦不管你听不听得懂。
遮蔽着小卖铺的那棵大树落了叶,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刚刚路过的,是一阵不知名的风。来年的夏天,它还会重生,为来到这里的人投下一片阴凉。它粗壮的根在地底蜿蜒生长,有些已经顶破了路面,大咧咧地晒着太阳的同时还试图绊倒一个怀抱着宝贝飞奔的小朋友。
如今,是冬天啊。西北风夹杂着近乎实质性的冷意拍打在人的身上,我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热气。白雾迷茫里盯着小卖铺留下的棚子,连同耳畔的声音似乎都嘈杂了起来。
是三五成群的汉子唠着闲话,在小卖铺前边儿大树的阴影下支起一个塑料桌子。桌子大概率是蓝色的,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白。小小的马扎承托着他们巨大的身体,在屁股底下吱呀作响。我好奇也期待了很久,不知道小马扎的螺丝会在什么时候自由飞翔。叔叔们喝得脸红,好像那关公画像,只是关公不会把背心掀起来露出圆溜溜的肚皮。两斤冰爽散啤下肚,他们说话的调门都高了起来,从家长里短到国家大事,连世界经济局势似乎都了如指掌。每到情绪激动时,厚厚的啤酒杯落在小桌子上,一下下都把它砸得摇摇欲坠。那张脆弱的便携塑料桌上除却一碟裹了盐的油炸花生米和几个装满了散啤的巨大玻璃杯,其他都是小卖铺里现成的零食。你若非要追问那盘热乎乎的花生米是哪儿来的,我猜,那多半出自小卖铺的老板娘之手。你可以叫她姨姨或是奶奶,但好像从来都没有喊过老板娘。从出生开始,她就是隔壁最富的邻居,上到烟酒散啤柴米油盐,下到弹珠辣条毛绒玩具,没什么东西是那里没有的。
当我长大,个子越来越高、腿越来越长的时候,我的步子好像也大了起来,大得我足够走出那片老旧的居民区,离开那些走线如同蛛网的地方。外面有宽敞的超市和商场,跟小卖铺晚上昏黄的灯泡不一样,那里的一切似乎都是明亮的,货架永远光鲜亮丽,食物也规规矩矩地摆在那里,空调给刚进门的我一次凛冽的暴击,连标签上都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我看了看手上攥着的零钱,又看了看那张标签,脑子里却在想着,如果拿着钱去小卖铺,我能买到比这里多一倍的快乐。我放下了那袋包装鲜艳的膨化食品,转身投向咪咪虾条的怀抱。找不开的几分钱,能换一块草莓味的泡泡糖。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试着在蝉鸣的时候嚼一块泡泡糖,吐出的泡泡叭的一声破碎,在我的脑海中,它比蝉的高歌更响亮,这兴许就是童年。
从不在意自己在朝何方走去,因为路就那么长,转个弯,你面朝的就是家的方向。
蝉蛹的价格在上涨,那位小卖铺老板娘,似乎睡得越来越晚了。下了晚自习的我不止一次地看见那盏昏黄的灯光,在夜晚路灯稀疏的街道上,显得那么明亮。除了她好像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她守着她的小摊子,在暖光底下看着已经过了日期的报纸。旧报纸上的新闻,对白日里忙忙碌碌的她来说,依然还是新鲜的。每到这种时候,总觉得好像必须得买点儿什么,不管几块钱的东西,总不能辜负她辛苦坚守的晚上。她说她老了,晚上睡不着,不如就把店开着。我说我每天都睡不够,真想和她换换。说着给她看我乌青青的黑眼圈,全都是早上五点五十分的闹钟给折腾的。她笑,但没说话。我笑,说拿一包虾片。虾片还是很好吃,就算是在今天。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虾片了。
逛超市直奔蔬果鲜肉区似乎已经是家常便饭,花花绿绿的货架去的显然是少了。对应的东西对应的价格,各种优惠装的排列组合,似乎再也找不到在军绿色的塑料筐里探寻宝藏的味道。
喜新厌旧正常,市场竞争也正常,好像发呆的我才不正常。
有条小黄狗跑了过来,打着圈儿围着我的腿绕。我记得它叫乐乐,快乐的乐。我是常常和它在小卖铺相见的,这次再见时我总觉得它变小了很多,但我知道那不是它的问题。是我一米二的身高,和它玩着玩着就长高了,是它的玩伴背着它,自己偷偷长大了。
快快的乐乐变成了慢慢的乐乐,它吐着舌头,连笑都是慢悠悠的。它来看它消失了很久的朋友,我见它正如老友重逢,只可惜没法再买一根淀粉肠与它分享。我蹲下摸了摸乐乐的头,光滑柔顺的毛发从掌中抚过,它抬起头,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可爱的模样和小时候别无二致。如果是以前,在小卖铺相遇的我们会顺路一起回家,有时我会站在楼道口看它蹦蹦跳跳地走上去,有时它会把我送到家门口的小坡下,它离去的时候转身很潇洒,金色的毛发连尖尖都带着自由的味道。
慢慢的乐乐怕是不能潇洒了,但正如它的主人所期待的那样,它很快乐,也同样把快乐的种子种进了其他人的心里。那颗种子会包裹你所有的美好回忆,帮你抵御来自现实的致命一击。
如今相逢即是离别,我站在原地和它说再见,它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和它一起回家了,走了两步回头看我还留在原地,又跑过来摇着尾巴。我不知道怎么和我的狗狗朋友解释,我已经不住在这里了。于是只能跟着它向前走,向左转过一个弯后再向前,在它的身影慢慢地从楼梯拐角消失的时候,转身回头。我想我的转身,扬起的长发如今也该有它一半潇洒。
风似乎已经停了,我走出那片老居民区后,沿路找到了最近的公交车站。车窗晃过那个路口的时候,我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一抹昏黄的灯光,在日落西山时,蓦地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