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葵
青少年自杀,是一个全球性的重大公共卫生问题。本文作者14岁的时候也有过自杀的念头,他认为,孩子自杀有一项重要原因:他们极度缺乏死亡教育,对死亡的好奇甚于恐惧,将死亡与解决问题画上了等号。
以下是作者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3个14岁少年,结成“最惨小分队”
2000年,我十四岁,上初二。我是个普通女孩,家里算不上书香门第,但家人都正经读过书。父母是工薪阶层,工作顺利,我成绩平平。我们一家没经历过大运气也没遭过大难,就是最平凡的人。
陈坚是我同桌,也是同一个大院的邻居,成年人对他的印象是“爹不亲娘不爱”,因为他一出生就住在姑姑家。大院里的人几年见不到他爸一面,更没人知道生他的女人是谁,包括他自己。
但他从不是悲情角色,同龄人对他的评价是“洋相男”,他擅长出各种洋相来逗大家,同学常一边骂他一边哈哈笑。介绍自己生母时,陈坚也熟练运用扮丑技能:“我妈前面打了几十个胎,再敢打了我,她就得死,为了活命她才生我,所以生完我她就跑了,奶都没给我喂过一口。”
陈坚丝毫不带感情,像在说别人的传闻。少年人对未知世界的促狭让他像获得了宝贝一样高兴,他到处称呼自己为“鸡崽子”。至于为何被丢在姑姑家,他毫不吝啬给大家答疑:“我爸是混混,本来也养不起我,为了娶后妈干脆不要我了。我爸妈绝配,痞子配渣女,天生一对。”
陈坚说这些话时总手舞足蹈,一句话没说完就摔个跟头绊一跤,站起来龇牙咧嘴呵呵笑,大家被他逗得哄堂大笑,他习惯如此,我们也是。
讨厌他的人觉着他贱,喜欢他的人觉着他仗义。每次我们因为抄作业、上课说话、放学打架被老师批评,陈坚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揽责:“我带的头,跟他们没关系,罚我一个就行。”因为总是替人出头,他隔三岔五地挨打。
人们都知道陈坚的身世,从来没人隐瞒过他的出身,姑姑说没必要,身世不好的孩子越保护越矫情。姑姑是出了名的性子强脾气大,经常抡着半人长的擀面杖满院子追着他揍。她对每一个来劝架的人重复这句话:“我对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爱不起来。”
陈坚挨打一点儿也不冤,他的确比别人淘气得多,上课期间上蹿下跳,下课打架斗殴是常态,被老师批评他嬉皮笑脸。我们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他怕的人和事,即便有人戳他心窝子、当他面骂他是“鸡崽子”,他也满不在乎,还笑嘻嘻回应骂他的人:“对呀,我本来就是。”
陈坚每天都带伤,因为他旧伤未好就又有了新伤,但并非都由姑姑造成。他身上的伤,还有许多是自己造成的,我是他的同桌,也是为数不多知道他喜欢自虐的人。
上课时,陈坚时不时掏出剪刀剪自己的手:他把手攥成拳头,除大拇指外的四根关节凸出来,他用剪刀将指节尖上的皮肉剪下来,每剪掉一块皮肉时,伤口起先都没有血,只露出白白的一个圆豁。
即便他隔三岔五就来这么一下,我仍然会头皮发麻,问他:“你疼不疼?”“不疼。”陈坚皱着眉头,但嘴咧着,“特别爽。”
只要指节长出新皮肉,陈坚就会把它们剪掉。他还热衷用圆规扎自己,有几次正在上数学课,他突然拿圆规扎自己胳膊,有时立即出血,有时不会出血,他疼得冒汗,可脸上却一副舒爽的表情,嘴里还轻轻哼着:“啊……啊……”
现在想起这一幕,我相当难受,但我努力理解他,他说身上一疼,心里就舒服了。
我有个好友叫邓佩,我们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邓佩家和我家一路之隔,她每天早上来我家叫我上学。她很勤快,早上等我吃饭的间隙总是手脚不停地帮我叠被子。
邓佩是个笨小孩,成绩很不好。她学习努力,上初中以后每天都学到十二点以后才睡觉。邓佩从不在收假前赶作业也不抄作业,每天按计划学习,可就是学习不好。她为人老实,谁说什么她都信,对父母和老师言听计从。老师心疼她,她考试成绩再差,老师也不会对她厉声呵斥。
“可惜。”老师经常对着邓佩的卷子发出感叹。和别人在一起,邓佩话很少,只有跟我单独在一起才很活泼,她爱听我说话,喜欢看我胡扯时张牙舞爪的样子。我觉着私底下的邓佩很聪明,她绘声绘色给我讲言情小说时,我常常佩服她记忆力好。
因为我和陈坚成了同桌,并把他的秘密分享给邓佩,于是邓佩也和陈坚走得近了,她同情陈坚。不过,真正让我们三个组成团体是因为一件惨事:陈坚姑姑不给他吃饭。
起因是期中考试结束,陈坚偏科严重,文科类的成绩很难看,他又为人仗义,总在一些“坏人坏事”上面出头,老师便把姑姑叫去谈话。姑姑恨陈坚不争气,回到家时还恰巧撞见他和自家女儿对骂,污言秽语让大人听了都面红耳赤。
姑姑抄起擀面杖对陈坚劈头盖脸打去,当时正值晚饭时间,陈坚躲闪时撞翻了桌子,杯盘碟碗砸得稀碎。姑姑勃然大怒,看着快跟自己一样高的侄子,扔了手中的擀面杖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既然不想吃我家的饭,以后就別吃了。”
从那晚开始,连续一个月陈坚都被禁止上桌,桌上不放他的碗,锅里也不给他剩饭。隔天上学,他饿狼似的扑到每一个同学桌兜里翻找吃的。得知了他的情况,大家都对他慷慨解囊,作为同桌、邻居的我给他的支援更多。
那段时间,陈坚隔天就和邓佩一起来我家等我上学,实则是来我家找饭吃。时间一长,陈坚不好意思天天在我家混饭,邓佩就隔三岔五带一饭盒吃的给他。正是那时,陈坚认定我们之间关系比其他人更铁,非要和我与邓佩结拜。每到自习课时,他就让前后的人和邓佩换座位,我们三个就可以坐在一起聊天、互相抄作业。
陷入自杀情绪,这日子何时是头
三人中,只有邓佩爸妈特别关心她的学习。我爸妈忙得天天很晚回家,他俩谁也没工夫管我。陈坚不必说,压根没人管他。我们经常待在一起,甚至想过一起自杀。
初二下半学期刚开学,倒春寒,人们都穿着厚棉袄,陈坚却只穿着一件薄外套,他头上顶着一个大包走进教室。同学们惊呼着,问他:“咋了鸡崽?还没长大就长鸡冠子了?”
陈坚这次没嘻嘻哈哈,发呆。上课了,大家四散开去,他掏出圆规,我以为他又要扎自己,但他这次只在桌上划着道道,就是手下更狠了,木屑都被圆规尖撬翻出来。“我姑姑打的,我不想活了,被人打死,不如我自己死。”
第一次严肃听到“死”这个字,我心惊肉跳,那时我还小,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死亡,我想象不来身边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死掉。我担心了一下午,没想到放学后这种对未知的恐惧就被邓佩打消了。
放学,我们没回家,在教室里听完了陈坚对挨打过程的描述。陈坚这次挨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逃跑时跑错了方向,姑姑的擀面杖刚好落在他脑袋比较脆弱的地方。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陈坚感叹道。此刻的邓佩眼泪汪汪:“我也不想活了,期末考试考成那样,我连大年三十晚上都被逼着做卷子,我不敢回家,我爸妈天天轮流骂我,说我是蠢猪。”
我顺着想到自己也曾经因为成绩不好被爸爸禁足,想起爸妈吵架时爸爸对我说“我们十次吵架九次都是因为你”。我也忍不住难受起来:“你们说,我要是死了,大家是不是就可以解脫了?”
没人回答,陈坚突然趴在桌上哭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至少你们还有爸妈,我爸的后老婆不要我,我一共就去过我爸家两次,还都是他偷偷带我去的。我才不稀罕他家,我讨厌那个弟弟……我知道我是姑姑的负担,但我又没地方去。”
哭泣让一贯温和的邓佩烦乱,她提议:“咱们一起死吧。”“我同意。”陈坚的哭声立刻止息,转头问我,“你呢?”“我看行。”我答应下来。
陈坚来了精神,他说:“我们死了让他们大人后悔去。”邓佩附和道:“得找个机会做个计划,好好想个死法。”
自杀计划一再推迟,主要原因是害怕:我们害怕疼,害怕难受,害怕没死成被大人发现遭惩罚……总之,怎么想都无法达成我们想要的那种感觉:不难受且干脆地死掉。不过任何事总有第一个尝试的人,只是没想到这个人是最胆小的邓佩。
一次月考结束,邓佩的成绩毫无意外排在垫底位置,放学时她磨蹭着不肯回家,陈坚踢球去了,我负责把邓佩送回家,一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爸妈得骂死我。”她捂着双眼哭道,“最怕我妈骂我,她说话可难听了,什么戳我心她就说什么。我也想学习好啊,我每天两点才睡觉,就是学不会我能怎么办?”
邓佩的父母是普通工人,两人干的都是三班倒的工作,收入不高却十分舍得在邓佩的学习上花钱,她从小学就开始上各种课外培训班,甚至还上了一对一的家教。邓佩是家庭的希望,父母总对她说:“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像我们一样,干着最累的活,拿着最少的钱。”
但邓佩确实没读书的天赋,在家门口,她对我说:“他们为啥就不能承认我笨呢?我真的不会读书啊。”劝她的话,我已经说了很多年,我的成绩中等,她总说我无法设身处地想象她的生活,劝也没用。我无话可说,于是抱了抱她。没想到这一拥抱,让我们从此断了往来。
第二天,邓佩没来上学,我给她家打电话,没有人接。那时家用电话都有来电显示,她怎么会不知道我给她打过电话呢?可她一通也没回给我。
一周后,邓佩还没来。我和陈坚商量找时间去邓佩家看看。我还没去找邓佩,先被班主任找了,他把我叫到一个僻静地方,盯着我好一会儿,才说:“邓佩家长让我给你说,不要再给她家打电话了。”
“为什么?”我一头雾水。“他们准备给邓佩办休学,很快她会转走。”我大吃一惊,心想不至于吧,邓佩每次考试不都一样差吗,为什么这次这么严重?班主任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叮嘱我别受影响。
放学后,我和陈坚还是去找了邓佩,没走门,扒窗户。邓佩家在一楼,窗户比我个子高不少,但她只要探出头来,我能看到她。过去我晚上找她,她出不来,我们也能在窗户里外聊天,今天也是如此。我和陈坚悄悄在窗户外喊了几声,可是窗户关得死死的,直到天黑都没人理我们。
因为担心邓佩,我每天放学都要绕道到隔壁院子喊她,终于有一天窗户打开了。邓佩精神很差:“你别来了,我妈不让我跟你玩儿。”“为什么?”邓佩说:“我妈看见咱俩的交换日记,又说咱们总是在一起搂搂抱抱,非说你和我是同性恋。”
我和邓佩有交换日记的习惯,里头除了一些校园传闻,还有些过分亲昵的表达。不料被她父母误会,她还因这误会跟我绝交。我头也没回跑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来往过。
和邓佩绝交后的一段时间,我在学校被人指指点点。我不堪其扰,让陈坚打听是谁在谣传。没打听到谣传的源头,倒是打听到邓佩的遭遇——失联那些天,她曾经自杀。
如早先邓佩所料,父母在看到那次月考成绩后又发怒了,绝望之下撕了她的书本,与此同时找出了我们的交换日记。他们以为终于找出邓佩学习不好的根源,严令她烧掉我们之间的日记、礼物,甚至连其他同学送的东西也无一幸免。
那盆火是邓佩父母点的,邓佩烧着那些小礼物,突然拿美工刀划了手腕。父母连哭带骂送她去了医院,她在急诊留观一天被接回家,直到转学前都在父母轮流的监视下,被锁在房间里做卷子。
走出青春迷茫,愿我们都好好活
不久,陈坚离家出走了。起因没人知道,他失踪之前我压根没见过他,他连一个字条都没留下。听陈坚姑姑对警察说,他溜走前挨了一顿打。
学校老师、院内邻居都帮着姑姑找陈坚。前几天大家很焦急,每天为了找他而焦头烂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件事变得轻飘飘了,寻找还在继续,但焦虑的气氛日渐淡化。陈坚一出走就是三个月,但我很快得知了他的行踪,同学李全告诉我的。
“我看见陈坚了,他在墓地附近的扎花店打工。”我感到吃惊,他竟然在那种地方。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他。李全说:“礼拜天我去给我爷上坟,我爸让我去买花串的时候,我就看见他了。”“他怎么跟你说的?他不回来了吗?”
李全说:“他也不知道咋办,他说钱花完以后他一家家店找人问要不要帮工,最后就这家要他,人家愿意管饭还每天给五块钱,他暂时就只能待那儿,他说攒点儿钱以后去火车道试试扒火车。”
“他准备去哪儿?”我觉得不可思议,也还有点儿激动,对于十四岁的我来说,这种情节只在电视剧里出现过。“火车去哪他去哪,他还问我有没有见过他爸找他。”
前些天陈坚姑姑跟人抱怨过,孩子丢了这么久,亲爹连面都不露,不知道是媳妇拦着,还是他见不得陈坚。“大人都自私。”我真心这么觉着。
“陈坚真可怜,跟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李全想了想,“他不让我给别人说,但是你可以,你不会出卖他。”这份信任让我感动,我眼看着大人轮流值班找他,眼看着他姑姑姑父的情绪不断在亢奋和失落中交替,我都对他的行踪守口如瓶。
不知深浅的年纪让我以为那就是义气。
一个月后,陈坚被警察送了回来。三个月不见,他的位置早安排了别人,陈坚坐在单独的位置,靠近讲台。我想问问陈坚这三个月的经历,可他忙得根本无暇接待我,围着他的人很多。
在学校里,陈坚每天都兴奋活跃,故事大王一样讲他为期三个月的“冒险传奇”,引得大家啧啧称叹。但他在院子里,却整天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当全校已经传遍,没人再来听他“说书”,初二下学期末,他出现在院内一栋楼的楼顶上。
一大早,院子吵吵闹闹,大家仰着头看7楼站着的陈坚,我也爬到对面楼的房顶看他。陈坚没说要跳也没说不跳,他在楼顶外沿站着,警察在他身后慢慢向前移动,陈坚看见了,他也没抗拒,他淡漠站着。我看到了孤独。
“你给我下来,你本事大找个高点儿的楼跳,这么低摔不死,摔废了我不养你。”陈坚姑姑哭着骂他。陈坚没反应,姑姑不断说着刺人的话。
警察止住姑姑,安慰陈坚,他却只问:“我爸呢?”“你爸一会儿就来了。”陈坚姑姑哭喊着。“你们跟我好好说,我妈真不要我了吗?”陈坚很平静。陈坚姑姑没有作声,或者她没答案。
没僵持太久,陈坚的生父就来了,他从出租车上下来,这个中年瘦削男人以超出我想象的速度跑到楼顶。看到久未谋面的父亲,陈坚情绪不再平静,趁他分散注意力,警察扑了上去,他被拽了回来。
和电视剧里演的不同,陈坚和他爸相见没有父子相拥。陈坚老老实实站在警察身边看着他爸,他爸冲上来先给了一脚,然后蹲在地上用胳膊捂着头,自己先哭起来了。
陈坚休学了,当晚就和他爸离开姑姑家。但据说在爸爸身边待了大半年,他就主动要求回姑姑家生活。陈坚比我晚一年参加中考,我们散了,我没能问他当初是真的想死,还是只想吓唬大人们。誰知道呢?反正院子里的大人们说这就是一场闹剧。
邓佩和陈坚从我生活中突然离去,悄悄流过两次眼泪之后,我很快适应了没有他们的生活。
我每天提醒自己“邓佩转学了”,偶尔对新同桌掏圆规或剪刀的行为产生抗拒,怕他下一秒就要往自己身上戳。此时,已经不是建立新友谊的好时机,我没再向任何人说心里话,将注意力放在题海里。
生活看似没发生变化,其实邓佩和陈坚践行死亡计划对我来说还是有影响的。
我在家写作业时,总有一下没一下地盯着暖气管道上的晾衣绳看。在北方,冬天时室外不能晾晒,老式房子的天花板下横着暖气管道,我妈在管道上绑了一些布条,当作晾衣绳在房间里晾衣服。
我常常不由自主想要凑近那些晾衣绳,而靠近它的条件十分便利:我试过几次,只需要踩着床或者沙发,我的下巴就能够上绳子。
在一个普通的夜晚,我妈住姥爷家,我爸在外面应酬,我正写着作业,又关注到那根晾衣绳。没有任何悲观的想法,只是特别好奇我挂上去会怎么样。有人说死前这一生的事会像过电影一样快速放一遍,也有人说死前会看见一道光和最爱的人来接你。鬼使神差地,我踏上沙发,把脖子套了上去。
濒死体验很痛苦,既没过电影,也没亮光。当我被悬吊起来的一刻,心里除了惊恐就是痛苦,脖子很疼,绳子勒得我一口气憋在那里。
我后悔了,幸好我掉下来了,晾衣绳承受不住我的重量。我落地后号啕大哭,因为一半身子摔到沙发上,另一半摔在地上,锥心刺骨的疼让我眼泪止不住。我哭了很久,但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哭泣不只是因为疼,还因为巨大的后怕,那是我十四年来最恐惧的一次。哭完过后,我将布条又绑回管道上,对着镜子仔细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后来偶然一次聊天,我告诉了我妈当年这件事,我妈听完立即摘下在管道上绑了十几年的绳子,她后怕得快哭了:“你怎么那么没脑子,这有什么值得试的?”
多年后初中聚会,我和陈坚以成年人身份寒暄了几句,但没提那年的事,也没问邓佩的下落。希望她还好好活着。
编辑/莫文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