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丛林,我是未识其人,先见其名。
作为一个书虫,我入高中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办了借阅卡。我们高中有个全市闻名的图书馆, 新、大、书多, 是一位著名校友捐建的。一张借阅卡最多借三本书,我以一周三本的速度在偌大的图书馆里扫货。
很快,我有一个惊奇的发现。“丛林”这个名字,频繁出现在我想看的书的借阅单上。那时还没有电子管理系统,借书需要在书籍后面的借阅单上签字,并写下日期。
最初我以为他是已经毕业的学长,但逐渐发现他的借阅时间比我早不了几天。显然,他目前也是在校生。
我对这个人产生了深深的好奇。他是谁?看名字应该是个男生, 会不会是个帅气的学霸?我自认为读书速度够快了,但他更快,一本书的阅读时间也就一天左右。他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上课时也在偷看吗?
我甚至动了去借阅室守株待兔的念头, 但忍住了。直到高一下学期,有一天我从操场上往教学楼走时,就听楼上有人喊:“丛林,帮我买个创可贴上来,哥们儿手划破了。”我慌忙循声看去,只见那个被喊住的男生做了个OK 的手势,小跑去了校门口的超市。
我看到的,是一个在宽大校服衬托下,高高瘦瘦的背影。校服晃呀晃,我的神思也摇曳起来。我忍不住转身,跟着他向外走。眼见就要赶上丛林时,一个女声吓得我一激灵,“李晓彤,你去哪儿?”是同班同学在叫我。
她这一嗓子,让丛林也放慢了脚步。他回头,冲我微微点了点头,嘴角扯开一个小小的弧度。
我很确定, 不是我恍惚,他真的用肢体语言,冲我恰到好处地打了个招呼。我同时还确定, 他应该也早就知道我。我们的阅读趣味那么相投,应该有些书,我在他之前借阅过。像我一样,他也在借阅单上记住了我的名字。
那之后,我和丛林在校园里相遇的次数变多了。他与我同级,我在三班,他在六班。我们时常在课间操时,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地在楼梯处碰到,隔着拥挤的人群,微微一笑,心情于是一整天都美丽起来。
每次看书,想到他也读过,那种知己近在咫尺的朦胧感,真好。
尴尬发生在高一期末考试发榜日。
学校每到期末会张贴红黑榜,红榜是年级前50 名,黑榜是年级倒数50 名。在那里,我和丛林的名字再次相遇。只不过,我是第六名,他是倒數第六名,对称得不要太明显,像谁安排好的一样。
更尴尬的是,当我一转身,恰好和丛林的目光相遇。他就站在我身后。我鬼使神差说了一句:“加油。”说完便立刻觉察这句话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他并不介意,微笑道:“没事,早就习惯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之后,每天我们都会制造一些偶遇,聊上几句。比如,最近借了啥书,哪本值得推荐,偶尔也会送彼此自己淘来的书,摘录书中金句,郑重写在扉页上。
高二分班时,我居然跟丛林分到了一个班。他邀我做他的同桌,我当然愿意。
我发现,每节课丛林都听得很认真,但他除了语文成绩良好,其他科目均一塌糊涂。我曾试着帮他学数学,但很简单的一道反函数题,反复讲了好几遍,他依然一头雾水。“我早就接受自己的智商有硬伤这个事实了,这下你眼见为实了吧。”他反过来安慰我。
每次听到老师对他冷嘲热讽甚至是人身攻击时,我都替他捏把汗。可他呢,心理很强大,就那么微笑而礼貌地听着。被批狠了,他就在课上看他最爱的《杀死一只知更鸟》,书都翻烂了,用胶布粘着。他说:“只要这世上还有书可看,我就能原谅一切。”
丛林的平和自洽,对我也是一种学习。
压力大时, 跟丛林聊书,是我最好的解压方式。我们改写《红楼梦》,黛玉没有死,和宝玉结了婚,每天为谁做饭、谁刷碗吵得人仰马翻。我们一起给李白写传记,为李白是否应该做官争论不休,为对方写出一段精彩的文字拍案叫绝……
那时,文学如同高压氧舱,让我在重压之下,长长地透一口气。同时,它也修正着我对他人的认知。在那个成绩至上的环境里,大家对人的判断标准简单粗暴,只有学习好和学习差的两分法。但我在丛林的文字与谈吐里,明白了每个人都是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每个人都值得被尊重。
很可惜,这样快乐的时光是限量版。高二下学期,我被分到了火箭班。
火箭班的同学有点冷漠,随便搭讪,换来的通常是沉默或白眼,大家连课间上厕所都是小跑的。每月月考采取末位淘汰制,就连座位都是按月考成绩排的。
在这水深火热的生涯里,还好有我和丛林的《李白外传》,我们互相批改对方写出的新片段,批语经常比正文还长,有时互踩,有时互捧。我跟丛林说:“我高三能不抑郁,全靠你和李白。”他笑纳:“我高中三年能不自卑,也是因为你俩。咱哥仨,大恩不言谢。”
敏感如我,听到的却是丛林话里的另一重深意:我和他,只是“哥们儿”。
高考是我们人生的分水岭。我考到北京,丛林进了老家一所大专。高考结束,我们也呈失联状态。我没有找他,他也没有找我。
后来的人生就像上了高速公路,本科、考研、司法考、国考,我不热爱学习,但我的人生必须通过学习才能不断进阶。最终,我被北京一家区法院录取,从书记员做起。我按部就班地朝着既定的目标,一步步地前进。
就在此时,失联多年的丛林从天而降。用他的话说:“你那么耀眼,打听你的情况一点也不难;知道我的人,几乎没有。”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些年他都做了啥。他入读大专三个月后就辍学了,因为不喜欢学校的氛围,不想浪费青春。于是,既然读不了书,那就行万里路——当了大货司机,全国各地跑。
那些偏远没人愿跑的线路,他都去。货物送到后,他就在当地走走转转。别人多拉快跑是为了赚钱,他却想趁着年轻,走遍中国版图的角角落落……
这是他第一次跑北京,大货进不了五环。于是,他把车子停在五环外,临时决定来看我。那天,我俩从日落一直聊到深夜。没有什么隔阂,好像自然而然地就续上了当年。丛林这些年的见闻太令我着迷了,和他相比,我像是活了个寂寞。
我突发奇想,想看看那辆陪他天南海北的车长什么样,于是,他带我去了。
他的驾驶舱简直就是书房。他说,为了省钱,出远门时就住在车里,读书、睡觉,他跑了多久,这些书就陪了他多久。
这时,丛林忽然正色问我:“一直都是我在叨叨,其实这次来北京,主要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告诉他,这些年除了考试就是考试,过五关斩六将地进了法院,每天都在打杂,不是整理装订卷宗,就是帮法官查阅资料……“不瞒你说,我来北京七年了,故宫、天坛我都没有去过,你敢信吗?”
丛林静静地听着我的抱怨,末了,说了一句:“问问自己,当你忍受各种考试的强度与难度时,你真正忍受的是什么?”说完, 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丹诺辩护实录》。
我震惊了。那是我高中时最喜欢的书,也是我选择法律专业的启蒙之书。我以为它在我家里,却不知道它一直在丛林这儿。“我恨罪恶,但从不恨罪人。”这是我在扉页上,摘抄的丹诺的话。
“你们只有先保护好他人的自由,才能保护你们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自由,伤害我的东西也可能会伤害你。”丛林背诵了这段话,他说他永远记得我提及丹诺时的激动热血,他说一个人早早就知道自己未来想做什么的样子,美好到发光。所以,他“顺”走了我这本书,用那道光激励自己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分别前,丛林告诉我:“有时间,先去一趟天坛,去回音壁说一说自己内心的想法,它会回应你的。有些地方你只有参加了,融入了,它才能成为你的一部分。就像我去大凉山,给当地的老人拍照,他们依依不舍地送我离开。从此每次想到那个地方,脑海里就会浮现他们的样子,就会觉得那里是半个故乡。”
恢复联系后,丛林每到一处,就会跟我分享沿途见闻。在他的感召下,我也会在休息时,用脚步和眼睛去发现北京。
几年后,我升任一级法官,可以单独办案。丛林给我寄来好多心理学书籍,作为祝贺。我对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法官不仅仅要捍卫法律尊严,追求最大化的公平正义,更应该守卫和修护人性。”
叢林送的每本书,我都有认真读。因为我清楚,那些书,他也都读过。每当想到我们的目光曾在同一行文字里相遇,心头就会涌起种种思念、悸动。
我确定,那是爱情。但我也知道,我和他之间,所隔不仅仅是千山万水。
有一次,丛林好几天没跟我联系。我忍了再忍,还是主动打给他。电话是他同事接的,说丛林受伤了,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我整个人都不淡定了,立马要了医院地址,坐上高铁就去找他。到了才知道,高速上出了连环车祸,丛林热心参与救援。但一辆轿车油箱突然起火爆炸,导致丛林右臂受伤,全身多处骨折……
来的路上,我预备了开场白:“办案路过,顺道来看看你,你还挺会选择出事时间和地点的。”可是,面对整个人包裹得像个粽子的丛林,我脱口而出的却是:“逞什么英雄啊?你又不是专业救援人员,你真要出事了,家人怎么办?”眼泪也不由自主淌了下来。
我在医院陪了丛林一夜一天。那晚,他吃了止痛药,还是疼得睡不着觉。我就和他一人一只蓝牙耳机,并头听书,听累了就轻声聊天。
不知为什么,在丛林面前,我成了一个话痨。我给他讲我办的每一个案子,也讲案件结束后,自己对人性的理解和困惑。大多时候,他安静地倾听,却又总能恰到好处地,给予适时的他人视角。他说:“像我这样一个小说看很多的人,很容易共情他人的立场,觉得所有人的选择都有他必然的道理,然后轻松地做一个生活的观察者。但你不一样,你也会共情,却必须在理解的基础上,最终做出一个法理的裁决,太难了。”
那夜,丛林的话治愈了我。让我对自己的工作,又有了新的认知和自重。
第二天,单位召我回去处理紧急事务,离开病房时,我没出息地掉了眼泪。有不放心,更多的是不舍。
路过医院门口的水果摊时,突然想起应该给他买些水果。我提着果篮返回病房时,却见丛林把头埋在被子里。
我揭开被子,看到他在哭。我顿时又掉了眼泪:“我可以不走的,我现在就请假。”
他说:“别误会,我是听书听激动了。”
事实上,手机、耳机都不在他身边。我没有揭穿他,想了想,说:“丛林,我觉得呢,找到一个可以彼此说一夜话的人不容易,我想珍惜。你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等。但我没有主动找他。我尊重丛林,他作出任何决定,我都可以理解。
三个半月后, 他出现在我单位门口,拿着一本营业执照——他和朋友在通州开了一家物流公司。他说:“前些年都在游山玩水,现在开始搞钱。”
我问:“然后呢?”他说:“成了,就娶你;不成,就滚回老家去。”
我说:“我有这么爱钱吗?”他说:“跟你爱不爱钱没关系,钱是能力的变现,学历已经矮你一大截了,能力上恶补吧。”
我拍他肩膀:“加油,我等你把营业执照换成结婚证。”丛林问:“这么直接吗?”我耸耸肩:“从高中矜持到现在,累了,不想伪装了。”
是的,人生苦短,我可以忍痛忍苦,但不想忍爱了。
(摘自“写故事的刘小念”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