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唐人分手之际写诗为赠的情形极为常见,名篇不少,高适(700?—765)这首《别董大》则是其中之尤为著名者,此诗的后两句后来成了成语。这里的语气较之数十年前初唐诗人王勃(650—676?)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那是要高亢开阔得多了,尽管这位董老大董令望(在敦煌写本伯2567、2552中,高适此诗题作《别董令望》)并不知名,现在更查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资料。
将一个无名之辈的董令望说成是天下无人不识的大人物,不免过于高自期许,但这又有何不可,此正所谓“妙在粗豪”(徐增《而庵说唐诗》卷十一),很像是高适的风格—诗人高适本人当时也还是一个无名之辈,但他确信自己会有远大的未来。
高适青年时代也走过读书应科举的正途,几次都没有成功,于是长期漫游于北方各地,结交体制内外的各路高人,又到处题诗;直到五十岁才弄到一个封丘县尉的小官来当,而上任以后不久就大发牢骚,说这种欺压百姓的小官绝对不能当。安史之乱以后,高适时来运转,官居淮南节度使,后来地位也一直很高,到这时候他真的是天下无人不识了。
五十岁以前的高适虽然始终是个穷小子,自我感觉却极好,晚年他回顾先前那一段到处流浪的经历道:“少时方浩荡,遇物犹尘埃。脱略身外事,交游天下才。”(《酬裴员外以诗代书》)高适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尚未得到大展宏图之机会的“天下才”,既然如此,则自己的好朋友当然也是无人不识的“天下才”。“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两句诗固然是给朋友董大打气助威,其实也正是诗人用来安慰和鼓舞自己的豪言壮语。才华是国家一级的,前途是非常光明的,那还要发什么愁呢!
这种口气典型地表现出意气风发豪迈自信的“盛唐气象”。
《别董大》有二首,其一云:“六翮飘颻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定,今日相逢无酒钱。”由此可知当时诗人和董大都窘困到连酒也喝不成了,但诗人把这种狼狈情形说成是偶然的,“丈夫贫贱应未定”,没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命运!“应未定”通行本作“应未足”或“应未是”,当然是“定”字佳,这样来说话,前后两首才浑然一体,也才像是高适。敦煌写本之可贵也表现在这里。
盛唐时代的知识分子说起话来,调门一般都比较高,这同赵宋以后大家更习惯采用谦谦君子的语气来立言是很不同的—现在听上去容易不大习惯,好像其时的唐朝人喜欢吹牛似的。其实“妙在粗豪”又有何不可。
中唐以前,唐朝的贫贱之士大抵多有豪情,他们自强自立,奋发进取,对前途充满了希望和信心。那时不同社会层次之间流通的渠道比较顺畅—这正是“盛唐气象”的一个重要方面。
后来有人想找一位名人来坐实高适诗题里的“董大”,就抓壮丁似的拉来当时著名的琴师董庭(或作“廷”)兰—诗人李颀(690—751)有一首非常著名的詩《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对董琴师能够“通神明”的古琴艺术做了非常生动的描写—硬说高适的诗就是送他的。可是唐朝姓董而排行老大的人一定很多,没有任何材料能够证明高适诗里称为“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董大就是这位琴师。根据敦煌写本,这位董大的名字是“令望”,此人与董庭兰毫不相干。
董庭兰是那时著名的古琴演奏家,长期在高官房琯(697—763)手下充当门客。其人琴艺高超而品行不佳,后来出了问题,并且连累到主公。《旧唐书·房琯传》载:肃宗在扶风时,“时议以两京陷贼,车驾出次外郊,天下人心惴恐,当主忧臣辱之际,此时琯为宰相,略无匪懈之意,但与庶子刘秩、谏议李揖、何忌等高谈虚论,说释氏因果、老子虚无而已。此外,则听董庭兰弹琴,大召集琴客筵宴,朝官往往因庭兰以见琯,自是亦大招纳货贿,奸赃颇甚……宪司又奏弹董庭兰招纳货贿,琯入朝自诉,上叱出之”。《新唐书·房琯传》亦载:“琴工董廷兰出入琯所,琯昵之。廷兰藉琯势,数招赇谢,为有司劾治,琯诉于帝,帝因震怒,叱遣之,琯惶恐就第,罢为太子少师。” 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平定,皇帝还回不了首都长安,当朝宰相房琯和当红琴师董庭兰的表现实在令人非常失望。已成腐败分子之董大师的下场肯定不会好,只是其具体情况现在已无从了解。
李颀的诗写得比较早,约在安史之乱以前的天宝五载(746),当时房琯的官衔还是给事中而非宰相,但此时董、房的关系已经相当近密。金性尧先生评《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房给事》一诗说:“琴是董大弹的,诗却兼寄房给事,见得董房之间关系的密切……董的琴艺固高超,但作者之写此诗也可能有意奉承他,奉承董大其实就是讨好房琯。”(《唐诗三百首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这样的分析大有道理。从这些情况看去,同高适相见而二人皆“无酒钱”时的穷小子董大,绝不可能是业已进入上流社会的高级琴师董庭兰。董琴师地位虽高,品行并不比高适的友人董大更高,他们完全不是一路人。
若干年前,凤凰出版社约我做一本高适岑参的选集,当时因为食少事繁身体不佳,请了一位学生来作助手,在我定下选目以后来写注释的初稿,我则负责注释的定稿并为各篇写出简短的品评。现在将该书中高适《谢封丘县尉表》一文的品评转录于下,以便与鉴赏高适的诗《别董大》互相参照发明—
高适青年时代一向以“天下才”自居,最好能尽快出将入相—唐代不少诗人有此大志,例如李白、杜甫都想当宰相,以便展其雄才,大治天下—但他一旦进入现行行政体制,还是得从最基层的小官县尉做起,而且要谢主洪恩,感激流涕,诚惶诚恐。
唐代文人做到大官的很少,高适后来因为特殊的机遇当到节度使,算是很少见的一个例外,《旧唐书·高适传》甚至说“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一人”。到宋朝以后,士人们的浪漫情绪大为弱化,不大做一步登天之类的浪漫美梦了;但宋代文人出任高官的却比较多。唐宋文化以及士人心态之不同,这也是一个很值得玩味的方面。(顾农、童李君编选《高适岑参集》,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
热烈豪放的“盛唐气象”在宋朝再也没有出现过。唐宋两代的社会风气包括士人的作风都大不相同,我们在阅读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时,一定要注意其间这一重大的差别。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