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黾
故事发生在1947年。乔来喜是国民党警察局的一名司机,驾驶带篷的卡车,专门运送执行任务的军警。
这天傍晚乔来喜回到家,刚端起饭碗,警察局派人骑着三轮摩托送来命令:今晚有行动,马上去局里待命。他很不乐意地丢下筷子,套上刚脱下的警服,抓起两个馒头,匆匆出了门。见外面飘起了雨,他又转身回屋取了把伞。
到警察局步行也就十来分钟路程,灯光下,雨越下越大,警察局内,人影匆忙。乔来喜钻进驾驶室,就着开水吞下馒头,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又有谁要倒霉了,乔来喜心里想着,叹了口气。凭经验,这次的行动可能是冲着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这段时间共产党闹得挺凶,传递情报、散发传单、组织工人罢工、学生游行,上峰责令尽快捣毁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警察局压力很大……胡思乱想中,乔来喜打起盹来。
“出发了!”迷迷糊糊中,有人拍着乔来喜的肩膀。
“好的好的,秦科长。”乔来喜打了个激灵,抬起头,右手习惯性地摸向车钥匙,发动车子,“去哪里?”
“你只管跟上前面的车。”身边的秦科长直视着前方,扬扬下巴。“好嘞!”乔来喜一踩油门,两束车灯撕开雨幕,稳稳向前驶去。
秦科长在局户政科,为人随和,平时见人不笑不说话,跟乔来喜一起喝过两回酒,聊起来很投缘,给乔来喜的印象特别好。
“什么行动这么重要,连你们户政科的人都惊动了?”乔来喜随口问道。
秦科长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这是秘密行动,让乔来喜不要多问,专心开车。
大约过了十分钟,车队在金元大酒店门前停下。这是一家全市有名的豪华酒店,在这里出入的人非富即贵。乔来喜经常开车打此经过。
军警们纷纷跳下车,荷枪实弹,一连串脚步声纷乱嘈杂,迅速包围住酒店,然后分成五个小组,一组一层,先后进入酒店,楼上楼下很快传来爬楼梯、催促开门和要求“配合检查”的声音。乔来喜留在车里,借着透过雨幕的灯光,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
之前的行动,经常有人跳窗,偶尔会有零星的枪响,有时还能看到双方持枪对峙,让乔来喜心惊肉跳。然而今晚,越来越密集的雨声掩盖住一切,整个搜捕行动没有任何异样的声响。是地下党束手就擒了,还是警察局情报有误?
“走,老实点!”
“快走!”
“上前面这辆车!”
闻听声音,乔来喜一扭头,后视镜中,穿着雨衣的秦科长带着军警押着四个人走来,他们衣着考究,一个女的还戴着眼镜。
四个人被押上车,秦科长动作麻利地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置,“开车,出城!”
乔来喜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不一起走吗?”
“甭多问,执行命令,快!”秦科长神情严厉,不容置疑。
乔来喜不再吱声,启动卡车,绕过前面两辆车,迅速往前冲去。
“全速前進!”秦科长再次下达指令。
“没问题!”乔来喜将油门一踩到底,心里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抓了嫌犯,应该直接送回警察局呀,这出城算怎么回事?
电闪雷鸣中,汽车像脱缰的野马,撞开层层雨墙,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飞奔,很快就来到城门。城门值守的士兵认识秦科长,例行公事地简单问了几声就挥手放行。
刚出城门,伴着几束灯光从车后直射过来,“啪,啪——”传来几声枪响,接着枪声越来越密集,乔来喜看到,至少有两辆卡车从后面追来了,自己这辆车的后车厢里也有连续不断的枪声,显然是在阻击后面的追车。穿警服的打穿警服的,这个情况有点蹊跷。
一把手枪顶在乔来喜的右太阳穴,秦科长说:“委屈了,只要按照我说的做,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乔来喜心中恐慌,舌头打结,“秦科长,您、您是科长,我一切都、都听您的!”
秦科长告诉乔来喜,双方在火并,车上太危险了,他不想因为自己,让无关的人白白送命,他示意乔来喜瞅准机会跳车逃命。
刚好前面路边是一片青草地,秦科长冷静地盯着前方,果断下达指令:“乔师傅,把方向盘交给我。减速,开门,跳!”
就在乔来喜双臂护头跳车的瞬间,后面追兵的一颗流弹击中了他,乔来喜只觉得右肩一阵剧痛,然后翻身滚进了茂密的草丛,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乔来喜被伤口疼醒,此时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响。他捂住伤口,跌跌撞撞返回城里。城门打开,他依稀看到几个警察跑过来,却又一次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乔来喜发现自己躺在警察局的定点医院,汽车班班长和总务科长守在他身边。之后,特务科长头缠纱布,带着勤务兵来了,询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乔来喜在脑子里已将经过来回滤了很多遍,早有心理准备,便信口编了一段与秦科长进行殊死搏斗、抢夺方向盘的瞎话,还说姓秦的是长官,开始他只是服从长官命令,后来发现不对,就和姓秦的有了争执,再后来动起了手,揍得姓秦的满脸是血。无奈姓秦的兜里有枪,冲他右肩打了一枪,他就势开门跳车……
特务科长听后满脸狐疑,板着脸走了。
刚过了一天,警察局的副局长又来了,说是来慰问,其实是再次求证乔来喜之前的话。因为他带来了一个情报专家,就一些细节反复追问。
乔来喜认定自己说的反正也没第二个人知道,便凭借良好的记忆和快速反应能力,不动声色,一口咬定之前的供述千真万确。对情报专家关注的细节,非但不回避,反而添油加醋,说得跟真的似的。情报专家起先眉头紧锁,一脸深沉,最后面露笑意,频频点头。
乔来喜没想到,未等枪伤痊愈,局长就亲自来医院看望自己,乐呵呵地送来了立功勋章,还提拔他为警察局车队队长。因为调查证实,乔来喜没有撒谎,秦科长果真是共产党的卧底,军警追上那辆倒扣在路边水塘里的汽车时,秦科长身中数弹,满脸是血,已经死亡。而“满脸是血”这个细节,恰到好处地帮乔来喜圆了之前说的谎。
警察局在汇报中称,这次,虽然有四个地下党逃脱,但他们通过“钓鱼”,成功挖出并击毙共产党重要分子秦科长,拆除了一枚安插在警察局内部的“定时炸弹”。警察局功大于过,受到了上峰嘉奖。
乔来喜后来才知道,这次行动其实就是一次误打误撞。原来,特务汇报说,有形迹可疑的人当晚在“金元大酒店”出入。局里求功心切,明知情报并不确切,还是决定“有枣没枣捅一竿子”。
四名地下党怎么可能从全副武装的军警们手中夺下枪,最后全身而退呢?一次完败行动,竟然通过隐瞒粉饰,邀到功、请得赏。一想到这些荒唐桥段,乔来喜就忍不住骂娘。
肩伤完全康复不久,一个穿着旗袍、戴着眼镜的优雅女子找到乔来喜的家,说她叫刘若梅,是秦科长的朋友,是秦科长让她来找他的,秦科长生前常在她面前说起他,说他是一个有良心、充满正义感的人。乔来喜猛然想起,这个刘若梅,不就是那次被秦科长搭救的四个人中的“眼镜”吗?
秦科长没有看错,乔来喜虽然在国民党警察局谋职,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此前,他曾三次运送被枪决的共产党人,亲眼看到他们面对死亡毫不退缩,舍生取义。比照国民党内部争权夺利、营私舞弊、贪生怕死、一团漆黑,他更同情、佩服共產党,对国民党则由失望慢慢变成厌恶乃至绝望,听到共产党在战场上接连获胜的消息,他甚至有几分高兴。他至死也忘不掉那晚的情景,秦科长临危不乱、指挥若定、不怕牺牲的英雄气概深深震憾了他。现在,刘若梅有意拉他为像秦科长这样的共产党人做事,他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乔来喜为共产党传递出许多有价值的情报,并由刘若梅介绍,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新中国成立后,乔来喜和刘若梅结成了革命伴侣。
这天是秦科长的忌日,乔来喜夫妇手捧鲜花来到烈士纪念碑前,向革命先烈致以崇高敬意。刘若梅和丈夫一起,重温起那次绝境逢生的铭心一刻。
后来才知道,金元大酒店那次会议主要是商讨如何保护这座城市的重要设施。会议进行到一半,望风的同志突然来报,酒店已被军警包围。主持会议的省委领导立即让大家冷静,按原定计划来应对。十个人迅速摆上了两桌麻将牌,八个人打牌,两个人观战。不一会儿,军警闯了进来,为首的是特务科长,他让屋里所有人不许动,然后小眼睛四下一扫,最后落在了刘若梅身上,“这位美丽的小姐,你还认识我吗?”
刘若梅从容回答:“这位长官,您认错人了吧?”
“别装了。那次,我和两个弟兄发现你形迹可疑,结果盯了几条街,最后还是让你们的人使了绊子,让你跑掉了。你应该还记得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一群共党,全给我带走!”话音未落,却听“扑”的一声,他像忽然被人放了气的塑料假人一样,瘫软倒地。
原来,站在特务科长身后,有个压低了帽檐的警察,用手枪柄狠砸了他的后脑勺,这个人正是秦科长。随后他端枪喝道:“弟兄们,想活命的都把枪放下,举起双手趴在墙上,不然休怪我枪下无情!”屋里的军警全都大眼瞪小眼,乖乖照做。
随即,秦科长命六个军警脱下警服,然后全都堵上嘴,捆成一团,坐在地上。秦科长又让开会的六名同志换上警服,“押着”四名“嫌疑分子”,大摇大摆走下楼,出了酒店,上了乔来喜的卡车……
据刘若梅推断,她和秦科长此前曾在金元大酒店五楼有过一次秘密接头,此番秦科长悄悄尾随特务科长来到五楼,果断出手相救,无疑是他凭借高度的警觉,急中生智,冒死一搏。
当时,发觉上当的敌人迅速组织追击,穷追不舍,情况万分危急。在经过一座桥时,秦科长放慢车速,让同志们借助大雨掩护跳河求生,他自己则驾车继续前行,吸引追敌,最终因为雨大路滑,加之秦科长当时已身负重伤,无力继续控制方向盘,卡车撞上一棵大树,翻进了路边的水沟里。秦科长身上多处遭到枪击,最终壮烈牺牲。
成功脱险的十个人中,有两位省委领导、五位市委领导、三位潜伏于敌营的同志。而刘若梅,则是秦科长多年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