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第红
陆机所作的《文赋》是我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比较完整、深入的论创作的文章,对创作感兴、构思、技巧等方面做了细致的论述,体现了他对文学创作自身规律的探索与追寻。同时,透过创作论,陆机在《文赋》中也表现了他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体现了他的宇宙论认识观。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观念、思维、人们的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关系的直接产物。”从陆机的生平及其生活的年代来探究他的文论思想,这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存在决定意识”的观点的。
陆机出身名门望族,其家族在政治上遵循儒家思想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即儒家所谓的积极“入世”。陆机很想继承其祖父基业,在寒窗苦读十年之后,他便离开家乡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他在《赴洛道中作》中写道:“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他在诗中把去国离乡的悲苦和旅途上的寂寞写得栩栩如生,不胜感叹人生之多艰,进退之犹疑。尽管离乡背井,乡思难忘,但陆机受功名之心的驱遣,更看重自己的出路。陆机的政治抱负在《遂志赋》中有很清晰的表述。他在历数尧舜文武的功业后写道:“仰前踪之绵邈,岂孤人之能胄。匪世禄之敢怀,伤兹堂之不构。”接着,他叙述了傅说、伊尹、萧何等先期困顿而后遇明主的故事,写道:“彼殊涂而并致,此同川而偏溺。”他在诗中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要信心而委命,援前修以自呈。拟遗迹于成轨,咏新曲于故声。任穷达以逝止,亦进仕而退耕。庶斯言之不渝,抱耿介以成名。”然而,他所生活的环境及其人生遭遇使他的人生理想屡屡受挫,终不得志。他在诗赋中,也不时流露出忧伤悲凉之慨,说明他感知到了命运不济,前路渺茫。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在一开始往往以儒家思想为主导,表现出积极进取之精神。然而,在历经磨难、挫折、打击之后,他们的思想大多发生明显转向,由“儒”入“道”,出现消沉退隐之意。虽然陆机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但不能排除他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一面。东晋时期,道家思想经历了不断的发展与演进,而且儒道开始合流。陆机的思想中有道家思想的成分,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他在《列仙赋》中流露出对仙人的赞美:“因自然以为基,仰造化而闻道。性冲虚以易足,年缅邈其难老。”他在《幽人赋》中表现了对“超尘冥”、游“物外”、摆脱“世网”缠绕的羡慕。这些作品,已经鲜明地打上了道家思想的烙印。尤其是他的《文赋》,更多地受到了老庄思想的影响,染上了道家的色彩。
一、关于“言”与“意”之关系
陆机在《文赋》小序中阐明了他写作此文的目的,提出“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问题,并思考如何解决它,使意能称物,而文能逮意。但是,他又觉得文章写作中的情况千变万化,非常复杂,难以用几条固定的法则与规律来解决所有的问题。所以,他说:“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
实际上,陆机是以阐述“物”“意”“文”三者的关系来论创作的。关于“言”与“意”的关系,老庄都有所议论。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经》)庄子说:“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庄子·秋水》)“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庄子·天道》)庄子还发展了老子的“大音希声”的观点。在《齐物论》中,他把声音分为“人籁”“地籁”“天籁”三种,他最欣赏的是“天籁”,即非人的浑然不可分辨的大自然之音,“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庄子·天运》)。在《天运》篇中,庄子还把“天籁”解释成无形无声的至乐,体现了他所追求的自然全美的最高境界。这和他的言意之辨也是相通的。
老子和庄子都这样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意思是说,真正知晓大道的人,是不会用言语来说明大道的;而用言语说明大道的人,其实并不知晓大道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庄子·天道》中轮扁斫轮的寓言故事,就生动地说明了这个问题。轮扁“得手应心”的高超斫轮技艺,之所以不能传授给其子孙,就是因为此种绝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以致他“行年七十”,总还是在斫轮。
到了魏晋时期,言意之辨又成为玄学的一个主要论题。当时持“言不尽意”论者甚多,主要是阐发庄子的观点,强调精微奥妙的意思是不可以言传的,把“道”形容成玄妙莫测的东西,宣扬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然而,他们揭示了“言”和“意”的矛盾,这一點还是有意义的,是应该给予肯定的。列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一书摘要》摘录了黑格尔的一段话:“语言实质上只表达普遍的东西,但人们所想的却是特殊的东西、个别的东西。因此,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人们所想的东西。”列宁在旁批注道:“注意在语言中只有一般的东西。”这说明言意之间的确存在着矛盾。当时的欧阳建则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反对“言不尽意”论,完全抹杀言意之间的矛盾,陷入了形而上学的思想框架中。
毋庸置疑,这场哲学上的辩论对陆机是有影响的。因此,他把言意关系问题引入了文学创作理论中,并以此为中心,展开论述。
揣摩陆机写作《文赋》时的心态,他也许是焦虑的、矛盾的。一方面,他既在某种程度上认同文不逮意;另一方面,他又要探求文能逮意的方法与规律。一方面,他既想穷尽这个问题;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自己无法做到。在《文赋》的开头和结尾,这种矛盾心态表现得尤为明显。
陆机除了探讨言意关系,还提出了意物关系。从“言”的角度来讲,是要求完美地表达“意”;从“意”的角度来讲,是要求准确地反映“物”。一篇作品要达到主观和客观、语言和思想的统一。这种观点是有见地的,也符合唯物主义的精神。
二、关于“虚静说”
《文赋》正文开头后说:“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这主要是论述写作前的准备。“伫中区以玄览”,即强调创作者必须具有道家那种“虚静”的境界,不受外物和各种杂念干扰,能够统观全局,烛照万物,思虑清明,心神专一。正如苏轼在《送参寥师》中说:“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空且静”即“虚静”,也就是“玄览”之意。
老子在《道德经》里提出“致虚极,守静笃”的说法,庄子继承、发展了老子“虚静”的学说,认为它是进入道的境界时所必须具备的一种精神状态。《庄子·大宗师》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的“坐忘”就是“虚静”,是要使人忘掉一切存在,也忘掉自己的存在,抛弃一切知识,达到与道合一的境界。庄子认为“虚静”必须在“绝学弃智”的基础上方可达到,也只有达到“虚静”,才能对客观世界有最全面、最深刻的认识,才能自由地进行审美观照,艺术创造力才最为旺盛,才能创作出和造化天工完全一致的作品。庄子的“虚静说”对后世影响极大,后世的文学家和文学理论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庄子的“虚静说”的影响。
可以说,“虚静说”成了中国古代文论一个鲜明的特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提到,“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皎然《诗式·取境》提到,“有时意静神王,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若神助”;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提到,“前辈论诗思,多生于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溘之外,苟能如是,于诗亦庶几矣”,这和西方文论家的“狂热说”构成鲜明对比。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作家乌阿尔德说:“恋爱产生热度,也就使想象力提高。”英国莎士比亚说:“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满脑子结结实实的想象……诗人转动着眼睛,眼睛里带着精妙的疯狂,从天上看到地下,地下看到天上。”(《仲夏夜之梦》)意大利维柯说:“诗只能用狂放淋漓的兴会来解释。”(《新科学》)
“玄览”一词,其语出自老子。《老子》曰:“涤除玄览。”河上公曰:“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物,故谓之玄览。”《庄子·在宥》篇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陆机认为文章构思,首先要做到“收视反听,耽思傍讯”,这与庄子同出一辙。很显然,陆机的创作论受到了老庄思想的深刻影响。
但是,陆机并非完全照搬老庄思想,而是有选择地吸收。庄子为了达到“大明”境界,否定了人的具体的认识与实践。事实上,实践是认识的基础,人的认识离不开具体的实践,只有在丰富的实践中才能不断提高自己的认识。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写道:“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尽管庄子的思想中有消极因素,但不可否认的是,庄子要求达到“大明”境界,对创作而言,却是极为重要的。因为写作是一种具有高度生活概括能力的活动,创作者如果立意高远,能够做到苏轼所说的“了群动”和“纳万境”,其创作出来的作品必然会高出一层境界,反映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也必然要高。陆机剔除了老庄思想的消极因素,而取其积极意义。
值得指出的是,老庄把“虚静”视为返璞归真的最终的归宿,作为一个终点,而陆机把“虚静”视为唤起想象的事前准备,作为一个起点;老庄提倡“虚静”的目的是达到无知无欲、浑浑噩噩的虚无之境,而陆机提倡“虚静”的目的是达到与“虚静”相反的思想活跃、情感焕发之境。
三、关于艺术想象
陆机在描述作家构思的过程时写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艺术想象驰骋于穷高极远的空间,突破上下古今的限制,然后使得“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感情更加鲜明,物象更加清晰。
思维的活跃性、广阔性,庄子曾在其作品中指出过。《庄子·在宥》说:“人心……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庄子》一书,之所以富于文学魅力,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富于奇伟超拔的想象。宋代的黄庭坚说《庄子》“创为不必有之人,设为不必有之物,造为天下所必无之事,用以眇末宇宙,戏薄圣贤,走弄百出,茫无定踪,固千万世诙谐小说祖也”。
庄子奇伟超拔的想象,固然与他善于从远古的神话传说中吸收丰富的精神营养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以道的眼光来看事物。庄子认为任何事物都是有局限的,甚至天地也是渺小的,人类只不过马体上的毫毛,因而在时间与空间上超越了人世,超越了自然界,超越了万物。而陆机以此来论创作,说明艺术想象在整个构思活动中的重要地位,指出通过想象,作家能將天地万物笼罩驱遣于笔端,表现于作品之内。他把艺术想象纳入文学理论的视野,并较之庄子做了更全面、系统、深入的论述。陆机非蹈前人之说,诚所谓“袭故而弥新”。
文学创作主要是通过想象来完成的,想象在文学创作中总是居于最活跃的地位。所以,威廉·布莱克认为:“只有一种力量足以造就一个诗人:想象。”(布莱克《〈华兹华斯诗集〉批注》)雪莱认为:“诗可以解作‘想象的表现。”(雪莱《为诗辩护》)黑格尔认为:“真正的创造就是艺术想象的活动。”“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黑格尔《美学》)早在东晋时期的陆机,就意识到想象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作用,这是他对文学理论的一个重要贡献。
四、关于“有”与“无”
在《文赋》中,有一段是陆机对文学的赞美:“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值得高度注意的是“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两句,它们不仅仅是讲文章产生必须经过冥思苦想,而且体现了道家有形生于无形、有声源于无声的思想。
李善在注释这两句时指出:“《淮南子》曰:寂寞,音之主也。”陆机大概是受了刘安主编的《淮南子》的影响。《淮南子》原道篇云:“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其子为光,其孙为水,皆生于无形乎。”“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齐俗训》云:“故萧条者,形之君也;而寂寞者,音之主也。”
我们知道,《淮南子》的理论基础是道论。该书的第一篇是《原道训》。原是根源,本原;训,解说。原道训,就是对作为宇宙本原的道的解说,而道的理论也成为全书的支柱。据此,是可以把《淮南子》划入道家一派的。
在道家的宇宙观中,有三个主要范畴:“道”“有”“无”。“道”作为本体,不可名状。“有”和“无”的关系也极为玄妙。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和“无”似乎成了母子關系,“无”较之“有”更为根本。老子认为天下有一个初始,在天地始生之前,我们今天见到的一切东西都没出现,宇宙似乎就是一团虚无,因此可以用“无”来命名“天地之始”的状况。接着,万物产生,“有”生于“无”。《庄子·齐物论》说:“道隐于小成。”小成是有限,有限的物形成,道的无限可能性就隐没不彰了。庄子又说:“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氏鼓琴,弹出了一些音调,无论动听与否,她终究还是遗漏了比她所弹出的要多得多的音调,因为音调是不可胜举的。有所成就即有所亏欠。只有不鼓琴,没有音调实现,无成无亏,才能保持“声全”。无声就包含了一切声音。据说陶渊明在书房里挂了一张无弦琴,他恰是要从“寂寞”中闻“大音”。在道家看来,“道”是一切事物的“全”,是“大全”,大全也就是无物,因为一有事物,它反而偏而不全了。
从“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两句来看,陆机显然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响,其创作论因而染上了道家的色彩。不同的是,道家最后的走向是虚无,而陆机的指归是“有为”,在“虚无”中“责有”,在“寂寞”中“求音”。从最后的走向来看,二者又恰好是相反的。
唐代黄滔在《课虚责有赋》中说:“虚者无形以设,有者触类而呈。奚课彼以责此,使从幽而入明。寂虑澄神,世外之筌蹄既历;垂华布藻,人间之景象旋盈。昔者陆机,赋乎文旨,推含毫伫思之道,得散朴成形之理。虽群言互发,则归于造化之中;而一物未萌,乃锁在渺茫之始。”从这一段文字中,都可以看出陆机《文赋》与道家思想的渊源。
在这里,尤其要指出的是,陆机同时也受到了当时玄学的影响。魏晋时期,玄学清谈成风。而玄谈的主题就是关于“有”与“无”的问题。王弼与何晏发挥老、易的形而上学思想,首倡“贵无”,在万有之上设置“无”作为道体,同时以“无名之域”作为一种超越的精神境界,通过“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玄悟法门,达到“体无”的混沌状态。《晋书》在论述王弼与何晏的思想时说: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这里简明扼要地阐明了何晏、王弼两人“贵无”的宗旨。所谓“开物”,就是何晏说的“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万物都是“有”,依持“无”而存在。所谓“成务”,即“事而为事,由无以成”,各种变化事端,缺少“无”也不足以完成。王弼对此表述得更清楚,他说:“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王弼认为,“万物之宗”必须表现在万物之中。“大象”无形,却得通过有形之象的东西才能再现出来,只是大象并不把自己局限在某种象之内,所以它是“大象”。“大音”希声,也得通过具体的声音才能表现出来,它不自限于某种声音之中,所以它是“大音”。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都是具体的形象或声音,但是假如人们心中存在那种“无”的观念,不凝滞于实有之物,人们的眼睛,就能看见形外之象;人们的耳朵,就能听到弦外之音;人们的心灵,就能超越沉重的实有,直探轻灵的冥极。
玄学家对超乎形象的形而上世界的了解和认识,其思想资源绝大一部分来自老庄。他们对“三玄”(老、玄、易)给予诠释,挖掘出其中哲学味更浓的意蕴并加以拓深。其谈论的主题,还是道家的;其思维的路径,也是道家的。所以,有人把玄学也划入道家,冯友兰先生则称魏晋玄学为“新道家”。
五、关于“和”的美学理想
陆机在论文病时,指出文学创作的美学理想,要做到“应”“和”“悲”“雅”“艳”。这里只谈其中的“和”。
《文赋》有一小节专谈文章不调谐之病:“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
“和”,在音乐上是指不同的声音互相配合,而构成的一种和谐之美。《文心雕龙·声律》讲诗歌的音乐美时说:“异音相从谓之和。”我国古代哲学家认为,金、木、水、火、土五种不同的物质和而生成万物,五味相和而有美味,六律相和而有佳音。赫拉克利特就说过:“对立造成和谐。”“互相排斥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调才能造成最美的和谐。”
用道的观点来看,每物就刚好是每物的那个样子,它们都是由道而生。所以从道的观点来看,万物虽不相同,但都统一为一个整体。
庄子发挥了惠施“合同异”的见解,万物的界限模糊了、消失了,对立被消解了、齐一了,天地成了混沌的一片,这就是所谓的“齐物论”。《齐物论》说:“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庄子认为,万物虽不相同,但是都“有所然”“有所可”。万物无论差别多大,都可以统一到道的整体中来,即“道通为一”。庄子一笔勾销了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差别与界限,瓦解了对立,宣称“我”与“天地万物”合一了。这个“一”,就是一种“无差别的境界”,人处其中可以逍遥自在,进入一个自由和谐的世界。
对于庄子的观点,我们要一分为二地看待。他承认事物之间的差别与界限,并认为对立的事物是可以统一的,具有丰富的辩证法思想。但同时,他又否认事物间的区别,显然又是奇谈怪论。这样,庄子前后矛盾,陷入了悖论之中。
对比庄子的“相对主义”和陆机的“和”的美学理想,对立统一是其共通之处。不同的是,统一之后,庄子认为它们的界限就消失了,万物齐一了;而陆机认为,它们还保留了原来的样子,相互组合到一起,和谐相处。
六、关于“灵感”
《文赋》中有一段,专门谈灵感:“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所谓“应感之会”,就是讲灵感冲动,而“通塞”即说灵感有没有。陆机强调了灵感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作用,直接影响到写作的成敗。同时,他又认为,灵感的来源,主要取决于“天机”,人自己是无法掌握的,即所谓“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
陆机在《文赋》中,感叹人的才能有限,常常不能如愿以偿地写出许多好作品。尽管他对文章写作的原理了如指掌,尽管他对文章的优与劣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由于个人才能的限制,虽世间有许多“琼敷玉藻”,而且层出不穷,然而自己能得到的寥寥无几,因此,他常常抱恨终篇,放庸音以足曲。陆机把作家的才能主要归之于“天赋”,与把“应感之会”归之于“天机”是一致的。其过分强调“天然”,明显地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带上了道家思想的痕迹。
在先秦道家诸子中(尤以老庄为突出代表),“天论”在他们的道论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天”范畴是他们的一个重要范畴。老子说:“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老子看来,“天”是自然存在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具有规律性、客观性。庄子说:“无为为之之谓天。”(《庄子·天地》)“河伯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秋水》)所谓“无为为之之谓天”,就是说以无为的态度去为就是天,就合于道。在这里,“天”庶几与“道”同等;而“牛马四足,是谓天”,“天”即本性如此,自然如此,本来如此。一事一物的本性,本然状态即“天”。显然,这里的“天”是与“人”即人为造作之举相对的。因此,“天”即指非人为的方面。庄子在区别自然与人为的前提下,明确地提出了天人相分的思想,反对以人灭天,从自然之天中抽象出“自然”性作为“天”的特定涵义,使得“天”范畴有了本体论意味。
陆机所说“天机”中的“天”,与道家思想中“天”的含义一致,都是与人相对立的“自然”,不是人所能掌控的。陆机形象地描绘了感兴开塞时的不同情况,但是他只知道来时如风发泉涌,去时如枯木涸流,而不知“开塞之所由”。对于灵感中的许多奥妙,陆机不可能说清楚,因此只好归之于“天”。
此外,《庄子》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这里说的那个画家作画与众不同。他作画前将衣服脱掉,光着膀子,进入一个“坐忘”的境地。“坐忘”本质上是一种婴儿般的自然状态,它是要求复归于“大通”—自然、天然、本然。
陆机认为文学创作要讲究“兴会”。“兴会”来时,则“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兴会”去时,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这里所说的“兴会”,实际上就是指灵感。
最能代表中国古代灵感理论的是刘勰的“神思说”和严羽的“妙悟说”。刘勰说:“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文心雕龙·神思》)严羽以禅喻诗,讲究“妙悟”,他说:“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沧浪诗话·诗辨》)严羽突出“悟”而且是“妙悟”,尽管接触到了灵感最为重要的特点—创造性和潜意识性,但他还是没有解开灵感之谜。
考察中国古代灵感理论的流变,从庄子,到陆机、刘勰、严羽等,他们是递相影响的。尽管他们从理论上对“灵感”做了论述,但都没有脱离神秘主义的范畴。究其根源,我想大概与庄子有点儿关联。庄子过分强调“天然”,主张在“无为”的状态下去感知天地之间的“大道”。这种思想,多少启发了我国古代文论家用来解释复杂玄妙的“灵感”现象。
从根本上来说,灵感是作家长期丰富的生活积累和辛勤劳动的产物,在丰富的生活经验的基础上,受到某一特定生活的触发,爆发思想的火花,涌现生动的形象。这或许就是灵感产生的真正缘由。
现代科技的发展,为我们科学地了解灵感这种复杂的精神活动创造了有利条件。钱学森先生说过,揭示灵感之谜有两条途径:一条可称之为心理学的方法,另一条为生理学的方法,即脑科学的方法。人们对灵感不再感到神秘,并积极为灵感产生准备条件。
当然,在陆机生活的那个时代,要求他对“灵感”作出科学的解释,这是不切实际的,也不是唯物主义的观点。他能够率先提出创作中的“灵感”问题,并指出他对创作成败所起的重要作用,这就是他的发现,他的贡献。比之于古希腊的柏拉图把灵感说成神灵附身的迷狂状态(“灵感”这个概念来自西方,古希腊称之为“灵感”的词原意就是指神的灵气),陆机的说法显然更切实际,更能让人接受。我们应该用历史的眼光,对陆机的灵感论给予实事求是的认识和评价。
综上所述,陆机《文赋》的创作论受到了道家思想的深刻影响,印上了道家思想的痕迹,具有形而上的意味。但是,他的文学功用观还是儒家的。陆机所处的时代,正是儒道合流的时期,这也是时代思潮在《文赋》中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