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
过去有三代人,由三代的神管着。
第一代神所管的人有现代人的九倍高,牙齿有九个手指宽,脚有九拃长。
那代地壳是木头做的。
地火上去,地壳烧毁,天翻地覆,那一代人都死光了。
第二代神所管的人有现代人的三倍高,牙齿有三指宽,脚有三拃长。
那代地壳是铁做的。
铁生锈,地壳稳不住,天翻地覆,那一代人也都死了。
第三代,神是东巴协日,他所管的人就如现代人那样高,牙齿是一指宽,脚如现代人的一拃长。
这时地壳是石头做的。
这样地壳稳住,人类也就生存下来了。
——羌族古歌《尼萨》
人类学家王明珂在《寻羌》一书的开头提到在松潘大尔边沟听老人唱羌族古歌《尼萨》的情形,那时候是2008年12月,波及四边的汶川大地震刚过去半年,与灾区重建并行的是对羌族文化的抢救工作。《尼萨》讲的是开天辟地的过程,前两代人都在地壳的翻覆中毁灭,到了第三代才稳定下来。口头文学中还提到地壳稳定之后,地下有一头牛,只要它动一动,还是会发生地震。天神东巴协日用绳子将牛绑起来,但是忘了捆耳朵,牛耳朵晃动的时候,还是会发生地震。这大约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历代的血泪教训中所积累的经验,面对无常的大地,他们也无可奈何,所以留下了一个不确定的尾聲。经验与预言凝聚在一起,成为古老智慧的总结。
无论如何,生活总会继续,人们不可能因为一个不可测的未来而踌躇不前。作为命运的组成部分,无常遭际被当作平常之事而坦然接受,它构成了四川西北部从阿坝到绵阳、广元,从汶川到北川、青川这一带的坚韧的情感结构。
十几年了,几乎有一代人的时间过去了,对于受创惨重的北川而言,如今的时代主题不再是抢救与自救,而是如何在重新建起的新家园上繁衍繁盛、壮大生息。
2022年孟夏的平常一天。上午我在北川县政府召集了一个小型会议,审阅本县参加“中华颂”全国小戏小品曲艺大赛的参赛作品,是一个用四川清音的形式讲述乡村振兴和生态搬迁的故事,涉及灾后重建与移民,以及在新时代以来的脱贫攻坚。漫长的细节讨论会颇令人疲倦,午饭后,我回到宿舍准备休息一会儿。刚躺下就感觉沙发在晃,我知道是地震。
到北川挂职,我经历了好几次类似的摇晃后,对此种司空见惯的情形,早已失去了一开始的紧张感,就继续躺着假寐。但是,这一次明显比较严重,接着又是几次明显的晃动,门边的饮水机和立式空调机平移着滑行了一下,发出咯吱的声音。我忍不住爬起来从窗户朝外面望,正午阳光里,楼下没有人,只有知了凄厉的叫声,仿佛送别最后的夏日光阴。我返回沙发躺倒,几分钟后又来了一次余震,我再也懒得动了。我的房间在6楼,如果是大地震,跑下去无疑是来不及的,这栋楼是2008年地震后建的,可以抗8级地震。
本地人对小型地震习以为常,大多数时候漫不经心,浑若未闻。早在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就有人开玩笑地对我说:“不用担心,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屡见不鲜后,那就该喝茶喝茶,该上班上班。这是在长久的连番折磨后形成的心理保护机制,说是麻木也可以,说是豁达也讲得通。
很快网上传来信息,9月5日12点52分,甘孜州泸定县发生6.8级地震。
泸定与阿坝州汶川、绵阳市北川、雅安市芦山、都江堰市等地,几乎处于一条从东北向西南的直线上,这条直线的附近有三条断裂带,龙门山断裂带、鲜水河断裂带和安宁河断裂带,地震是寻常现象。
到北川之后,我增加了一个新鲜经验:时不时手机会收到世界各地的地震消息,国内的自不必说,远至拉丁美洲甚至大洋洲有地震,都会发来消息。这是北川应急管理局的日常操作,其他地方我不确知有无类似的举措,在本地是常态化的。
两天后,北川县干部和群众聚在县委门口为泸定、石棉灾区捐款。完全是干部带头,民众自发的举动。虽然北川的人均收入谈不上宽裕,但捐款显得理所当然。这是北川人心照不宣的感恩心理——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本地受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爱心援助,从不曾忘怀。他们感受过关爱,掌心的温暖还在,有能力的情况下,会第一时间想着去反馈他人。
这是爱的传递。
关于北川,人们知道多少呢?它是地处川西偏僻山区的一个平常地方,类似的县级行政区划(包括旗、区)在全国目前至少有两千八百多个。如果不去专门查询,多数人也许只是影影绰绰地听过它的名字,并不了解其内在的肌理。在更广泛的大众层面,它唯一可以标示的特征是在2003年被划定为全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2008年地震的时候老县城曾经遭受灭顶之灾。
从地图上看,北川位于四川省绵阳市的西北部,北部连着平武县,西南部、西北部接着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茂县和松潘县。地质学上将其归为扬子准地台与松潘—甘孜地槽褶皱的结合部,换个更易理解的说法,就是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常有地层褶皱与断裂活动。
在没有永安、安昌等几块从安州区(原先的安县)划过来的平地之前,老北川全境大部分都是峰峦起伏、沟壑纵横的山脉,大致以白什乡为界,西边属岷山山脉,东边属龙门山脉。
有山就有水,两条大的河流——青片河与白草河,平行地自西北往东南而下,被从岷山下来、自西向东流淌的湔江(又称石泉河和北川水)截住,构成了北川县域的主体水脉。除了湔江,四畔山间密布的溪流还各自汇集于苏保河、平通河与安昌河,形成了网状与点状的水文。所以,北川水系有“一江(湔江)五河(白草河、青片河、都坝河、苏宝河、平通河)四大沟(小寨子沟、太白沟、后园沟、白坭沟)”之说。其中安昌河穿过新县城,蜿蜒西北而去,在开阔河面上架起的禹王桥每到晚间就点亮灯光,霓虹彩灯照耀着两岸高大的芦苇,丛生的细柳,焕发出奇异的光彩,显示出这座西北山区边缘小城不甘的时尚之心。
山水纵横,风土奇崛,汉羌藏回多民族聚居,北川称得上极富特色。水道丰富,且依山势而走,形成许多激流险滩,也使得境内依循地利建造了许多小水电站。这一点在云贵川的山区是普遍现象,其中四川的水电居于全国之首。我是有一次去成都参加水电站安全生产专题培训才了解这一点,可见平常观光式的旅游,无法真的进入到一个地方的内部。北川像任何一个小地方一样,有着其复杂而丰富的内在,外来者走马观花,并不了然。我花了大概一年的时间才把这些地理情况弄清楚。
一般人们对于北川的印象可能更多来自于汶川大地震,在那之后,它的曝光度才明显增加。因为经常出现在中央媒体的新闻中,对于很多普通人而言,北川的知名度甚至堪比它的上级行政单位绵阳市。
2008年5月12日震惊中外的汶川大地震,是一桩分水岭式的事件。它在老北川与新北川之间清晰地画上了一条断裂式的界线,成为创伤性的集体记忆,镌刻在人们的心中。对于当地人而言,更是渗入在后来的日常生活之中,某种程度上甚至改变了北川人行为处事的态度和情感方式。即便过去很多年,人们在交谈的时候仍然会不经意间谈及到亲历或耳闻的人与事的细节。我想,哪怕再过许多年,当那些亲历者老去、故去,“5.12”大地震还是会被人们记起,它已经成为地方乃至中国历史与记忆的组成部分,就像1933年8月25日发生在隔壁茂县的叠溪地震,在后来衍生出形色各异关于“叠溪海子”的故事与传说。
历史变成故事,故事又转变成传说和神话,这是真实事件在时间长河中流转所发生的常态。但是,十几年的风霜雨雪还不足以湮没事实的痕迹。我踏上新北川的土地,听到最多的就是关于地震中的种种悲怆而动人的故事。灾难带来巨大的损失和伤痛,北川却也一次一次地在废墟中崛起,不屈不挠地如同凤凰涅槃一样获得新生。
刚到北川不久的一个冬日的凄风冷雨中,我经过属于曲山镇的北川老县城遗址,它完全成了一片废墟。房屋东倒西歪,道路破碎扭曲,可想而知发生地震时候的惨烈情形。四野无人,车子在巍峨的山间沿着湔江行驶,路依山而建,盘旋起伏,斗折蛇行。很多地方可以看到比汽车还大的碎石落在路边,都是山上在雨中滑落的,为了防止它们继续滚动,石头上勒上了巨大的铁索网,铆定在地面上。
在那个时刻,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危”有“高”的含义,危冠、危樯、危楼……“危”的古字形象就是人在山崖上。老县城两岸夹峙的高山,就是“危”山,它们过于巨大而临近,发生地震的话,山间的人、车、桥梁与树木、道路与建筑,都无处可躲。汶川大地震十几年后,这里又经过数次余震、洪水和泥石流,虽然总体的形势还在,地表已有了很大变化。即便今日,驱车行使在修缮一新的道路上,仍然可以感觉到两侧耸立的山岩所带来的压迫感。
废墟上空空荡荡,只留下倾圮毁坏的建筑,矗立在显得荒凉的碎石滩上,房屋断折的茬口如同空洞的深渊,那是无声的诉说,显示出天地的不仁。当时的惨痛难以尽述,北川中学则最令人记忆深刻,学校就在山脚下,在山体推移中遭到了摧毁性的打击,许多遗体实际上无法挖掘出来。后来的余震、暴雨和泥石流,使得老县城一楼以下全部被掩盖了,受难者同山阿融为了一体,它们短暂的生命重新成为大地的组成部分。
穿过老县城的路原是通往平武和九寨沟的必经之道,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冬季,又在疫情期间,很少遇到车辆。清早的雾气笼罩,枯水期的江对岸山上草木泛出枯黄,山岚蒸腾,远望已经看不出灾难的迹象,只余一片莽莽苍苍。大自然以其无与伦比的伟力将一切慢慢遮盖,人们却顽强地要记住这一切,将这一片廢墟改造为一个祭奠、缅怀与警示的处所。这里面有一种直面痛苦的坦荡,一种时刻警醒的提示,一种渺小中的倔强。
在挂职北川之前,因不同的机缘,我陆续到过周边的巴中、阿坝、南充,也去过地震受灾严重的汶川县映秀镇和水磨镇、广元的青川县,唯独没有来过这里。到了之后才知道,北川虽然不是震中,却是当时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四川位于巴颜喀拉板块和华南板块的交界处,地质结构决定了它一直是地震频繁的省份。在东经104度以西,共有鲜水河、安宁河—则木河、金沙江、松潘—较场、龙门山、理塘、木里—盐源、名山—马边—昭通等多个地震带。如果从地理形貌来看,它们都集中在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以及一部分云贵高原过渡的台地山区。在北川老县城遗址不远处修建的5·12汶川特大地震纪念馆中,有一幅地图很直观地显示了当时受灾的概貌,从东北到西南展开的广元市的青川、绵阳市的北川以及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汶川,三地呈一条东北—西南方向展布的斜线。“三川”都坐落在断裂带和褶皱带上,而北川正是这条线的中心——桂溪镇—曲山镇—苏保河一线就是北川大断裂带通过地段。
地震之时,北川全县20个乡镇(如今重新规划为19个)、278个行政村、16.1万人口全部受灾,农村房屋倒塌40124户、621.922万平方米,城镇居民房屋倒塌或损毁122.72万平方米、严重破坏25.68万平方米,14.2万人无家可归。县内道路交通和水、电、气供给以及通讯瘫痪,行政、卫生、教育等基础设施全部被毁,360余家中小企业遭受严重损失,灾害造成直接经济损失585.7亿元,相当于2007年全县GDP总和的44倍。地震中遇难15645人,失踪4311人,26916人不同程度受伤。全县范围内山体大面积滑坡,新增581个大的地质灾害点,112个村的山体出现大裂缝,近30个村整村被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所掩埋;形成大小堰塞湖16处,对流域下游部分地区造成重大安全隐患,生态遭受严重破坏。余震频发,多达1万余次,其中6级以上5次。
这些后来整理出来的统计数据,在外人看来是一个个理性而无情的数字,对于当事人而言却是实实在在落在头上的痛彻心扉。这种以万物为刍狗的自然灾难,是一种普遍性的无妄和共通性的痛感,指向于我们所有人的命运感,没有人是局外人,谁也无法袖手旁观。
在那样的时候,古老的神灵也无法给予护佑。地震中的释比,跌跌撞撞从屋里跑出来,大声地呼唤着自己的狗,希望狗能够制止住大地的颤动,因为在羌人的神话与释比的经典中,狗是大地的母舅。释比是古羌人遗留的一种独特的原始宗教化现象,是羌族中权威的文化人和知识集成者。他们是原来羌族社会的神职人员,如同汉族所谓的“端公”,有点类似于彝族的毕摩巫师,在不同的羌族居住地方的称呼略有差异,有“许”、“比”、“释古”、“释比”等。
神话里天神木巴创造天地时,天总是立起来就垮掉,后来听从西王母的建议,用大鳖鱼作支撑,四只鳖足立在四方,成为撑天的柱子。鳖鱼变成大地后,有时会动弹,有时会眨眼睛,那么大地就会抖动,地上的万物就会跟着遭殃。当鳖鱼动弹的时候,它的母舅狗去咬它的耳朵,它就不敢再动,大地也就安宁了。因此,羌人在遭逢地震之时,总是“咂咂咂”地唤狗,希望它出来制服鳖鱼,平息震颤。但是,5月12日的下午,王治升释比唤起狗来,并没有平息狂怒的大地。他躲在墙角的楼梯下,无助地看着整个村子突然陷入死亡。祖上的经验失效了,既往的神灵似乎隐退了。
真正前来营救和提供帮助的是人,是四面八方赶过来的军队、医生、志愿者……北京在第一时间做出回应。5月14日上午,中央领导就赶到了北川羌族自治县现场,指挥抢险救灾工作。
温家宝同志与北川之间有着亲密的感情,羌族自治县就是在他的支持下建立的。他到了北川之后,先查看了北川中学的灾害救援现场。他说:“我们北川地区是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党和政府关心你们,你们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我告诉大家,我们已经派出解放军、武警官兵、公安民警,总计10 万余人,他们将会到每个受灾的县、乡、村实施救援工作,党和政府会尽最大的努力,把被困的群众救出来。”随后他爬上高坡,向全体参加救援的人员说, “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一任务,就是抢救被困人员,抢救人的生命是我们这次救灾工作的重中之重。现在要抓紧时间,对于被困人员,只要有一线生还的希望,我们就要百倍地努力,把他们抢救出来。”
北京到北川三千五百里,但天涯咫尺,距离并没有阻隔两地的紧密互动。
2008年5月16日下午,胡锦涛同志到北川看望受灾群众。在擂鼓镇胜利村,他踩着瓦砾,来到倒塌损毁的房屋前仔细察看,向当地干部询问群众伤亡和安置情况。他走进帐篷,坐在临时搭起的床铺上,拉着受灾群众的手,同他们亲切交谈,关切地询问他们家里受灾的情况、生活上还有什么困难。此后,李克强、吴邦国、贾庆林、李长春、贺国强等同志,也都陆续到绵阳和北川看望幸存的师生,慰问群众。
地震带来毁灭性的苦难与难以忘却的伤恸,同时也包孕着重生的契机。这些來自北京的关切,以及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的倾情投入,后来成为北川重建和发展最为倚重的政治资源。北川的百姓和历任官员说起这些都充满感激之情,那种发自内心对于政府的信任,体现在日常的点滴之中。
春节前某一日,我带着联络员去马槽乡慰问几户人家。到一户人家的烤火房,火塘边坐着一位老太太,乡长介绍说,领导来看你了。她准备起身,但腿上可能没有力气,挣扎了几下。我赶紧过去试图搀扶住,她倒是一下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把我拉到她身边的小凳上坐下。这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已经溢出了泪水。她急切地跟我诉说她被儿媳妇欺负,现在这是她女儿女婿家。来之前我已经了解过情况,她儿子和女儿家的经济状况都挺不错,但儿媳有点偏执,所以女儿把她接到自己家养老。这种家长里短事一般别说乡干部,就是村干部也没法插手。
其实老太太在女儿家生活得更惬意,不缺吃,也不缺穿,就是平日一个人在家孤寂,山里乡亲离得远,腿脚不方便出门,看见干部来了,就想多说说话、谈谈天。至于县里的干部能否治好她的儿媳,倒在其次。这让我又羞愧又感动。那一刻,我实实在在感受到她对“政府”的依赖,就像那种留守儿童或者空巢老人见到归来的家人时候的感情。只有长期自上而下传递出去的关心,才能形成难得的信任。这个场景让我久久难以忘怀,后来多次跟朋友描述过。
我没有太多基层工作经验,间接的经验多来自于传媒与文艺作品,那里面的干群关系似乎并不太友好。到了第一线才感受到基层干部的艰辛与付出,这其中无论干部作为常人本身的素质与内在的欲望有多少参差不齐,他们实实在在的工作中,确实是从民众的角度行事。北川能够从挫折中重获新生,民众的自救之外,正是来自于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所组织的驰援与帮扶,和这些本地工作人员的落实。
当年的北川老县城位于擂鼓镇,震后一片疮痍,已经被确认不再适合居住,党中央、国务院决定“再造一个新北川”,在三十公里外原属安县黄土镇和安昌镇的一部分的土地上,异地整体重建了新县城。
当年5月23日,中共北川羌族自治县委、北川羌族自治县人民政府进驻安昌,建立了临时办事处。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项目组在院长李晓江的带领下,经过多方考察论证,国家抗震救灾规划专家组把北川县城的重建地点初步选定在安县(如今的绵阳市安州区)的板凳桥。新县城的选址工作由成都军区某测绘外业大队承担。从7月4日开始,51 名官兵分成8 个小组,夜以继日地在新县城板凳桥12 平方公里的选址范围内连续奋战一个月,8月5日完成测绘工作。11月初,国务院常务会议正式审查通过北川新县城选址,12月,胡锦涛同志在慰问灾区群众时,亲自将新县城命名为永昌镇,在永安与安昌两个镇名中各取一字,同时寄寓着永远繁荣昌盛的意思。
如今来新北川的人,一般都会到老县城遗址去看一下,十几年的风吹日晒雨淋,中间又经历了余震、泥石流、滑坡、洪水的数次侵袭、冲刷、蚀刻、掩埋,当年被震垮的楼宇底层几乎已经全部被泥沙埋藏了。2020年8月15日的洪水更是淹到了地表一楼以上,潮水退后,露在外面的断壁残垣依然让人触目惊心。我数次到这里,尽管已经很熟悉,但每一次内心都会受到很大震撼,不由自主地生出感动,为生命力的顽强,为人性在危急关头所迸发出来的光芒。那是对心灵的净化,对情感的陶冶,也是对人类精神的感喟。后来,只要有朋友来北川,我总是会带他们到这片遗址走一走,体会这块土地的苦难、坚忍和生生不息的顽强。
同一种创伤,伤害的地方与程度是不一样的。日子向前,生活还要继续,遗忘是自我防御机制的一种,很多北川人现在已经不怎么愿意去追忆当年的细节,而将那些痛苦隐藏在内心深处。从碎片中创造出新的完整的自我,虽然是一个艰难的历程,却也是必然的选择。
也有那种难以走出心理困境的人,在老北川中学遗址上立了一块牌子,上面是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写的信。那个悲伤的母亲每年都会写一封,逢到清明和5月12日那天都会来看望。她不是祭拜,而是寻找,她的手机号一直没有换过,因为当初她孩子的遗体没有找到,她心中坚信他可能还在。这个执念支撑了她十几年。随着时日的流逝,也许重回旧地寻找的结果已经不再重要,她的行为已经成为一种仪式,一种另类的凭吊。有时候,可能人们都需要靠这样的精神寄托来挺过人生中的黑暗时刻。
就像那杆至今屹立在遗址上的红旗。它原先立于老北川中学操场中间,山体滑坡下来,整个学校被山石泥土往前推了十几米,教学楼和一应建筑悉数掩盖,那杆红旗却奇迹般地依然树立在那里,成为一种关于信念和勇气的象征。
我数次带友人到地震遗址祭奠,有时候阴雨绵绵,有时候艳阳高照,可能过去的惨痛过于激烈,以至于即便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时刻,劫后重生的草木葳蕤茂盛,空气中的湿气依然散发出凄楚的况味。
到地震纪念馆,可以看到对“5.12”地震的详细记录,完整而充分地体现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情义。可以说,新北川的建立与国家的统一规划,山东的对口援助分不开关系。2008年5月24日,山东省对口支援北川羌族自治县建设前线指挥部在北川成立,对口支援建设工作全面展开,板房建设正式开工。到当年底,距离新县城18公里的擂鼓镇猫儿石村在废墟上神奇般地重现,成为地震后最早建成的羌族寨子,新寨取名“吉娜”,是羌族传说中最美丽女神的名字,69户居民顺利搬入新居。同时,产业园区发展总规划洽谈会召开。由山东援建的北川—山东工业园总体规划已获国务院批复,位于新县城西侧的工业园规划占地2 平方公里。一个月后,淄博市援建北川的第一个异地重建场镇——香泉乡场镇工程竣工并交付使用……
太阳晒化了冰雪,
和风吹散了乌云;
严寒的冬天过去,
绚丽的春天又临。
灾难已经过去,
吉祥的日子来临。
如今走在新北川的街头,看到林立的楼宇,宽阔的道路,整洁的绿荫與绕城而过的河流,绝不会想到早先曾经是田地与荒野。整个县城的建筑规划风格既充满现代工艺美学的简洁明了,又富于羌族传统文化的特色,政府机构办公区的各单位建筑外观都是羌式石垒的形制,色调统一为褐黄,与青山绿树碧水形成有机补充。居民社区也有相应的设计,尔玛小区面积最大,包含了好几个子社区,门口立有羌式石寨门,禹龙小区同样包含禹福苑、禹和苑、禹祥苑等子社区。这是新北川最大的两个小区,主导的元素是禹羌文化。后来新开发的盛业楼盘,都没有这两个有特色。
经过灾后重建,基础设施得到堪称彻底的改善,人们在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气象的土地上重整旗鼓。北川本地人很快从震惊与悲痛中走出来,投入到新生活的建设之中。当年援建的许多山东人留在了本地安家,我认识的人中就有政府的公务员和经商的生意人,他们融入到本地,口音和外貌都同本乡本土没有太大差异。由北京到北川、从山东到绵阳的联系,一直延续到如今。
2023年1月18日的清晨,天气颇为寒冷,逐级向上前往半山腰石椅村的石阶上蒙上一层细细的薄霜。山寨门两旁的桂花树上系满了红色的丝带,宽的是羌红,窄的是吉祥带,在山风中猎猎作响。很多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文化广场已经聚集了许多穿戴整齐的村民,初冬的寒意似乎阻挡不住他们的热情。他们的面孔洋溢着兴奋和期待,他们在等待着一个对他们而言无比重要的时刻。
11时25分许,当习总书记与石椅羌寨的视频连线接通的那一刻,人们自发奉上了热烈的掌声。在聆听村民代表汇报后,总书记称赞:“新时代的乡村振兴,要把特色农产品和乡村旅游搞好,你们是一个很好的样子”,并且勉励大家“一起迈向共同富裕,生活越过越红火”。
石椅羌寨位于新县城北面的曲山镇,距离新县城大约三十公里,过去是以种植业为主的普通山村羌寨,2009年之前,这个文化广场还只是一块平淡无奇的坡地。如今成为新时代乡村振兴、农旅结合的样板之一,是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全国“一村一品”示范村、全国文明村,每年约有二十万游客来到这里随羌歌起舞。农业以枇杷、桐子李、苔子茶等特产为主,旅游特色则在羌年、祭山会、领歌节为代表的羌族文化上。
前不久偶尔在旅途中的飞机电视上看到《山水间的家》一集,就是撒贝宁、陈数和李敬泽在石椅羌寨拍的。他们正赶上枇杷收获的季节,还参加了“坝坝会”(山民面对面的议事会)和萨朗舞。离开一年,再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倍感亲切,其中有一位就是母大爷。
石椅寨的文化恢复,母大爷功不可没。母大爷叫母广元,是都贯乡人,出生于1942年,从小就热爱传统文化,长期致力于挖掘、收集、整理羌族民间文学,2008年被认定为四川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羌年”的代表性传承人。2009年参与组建了“石椅羌寨旅游有限公司”。但凡见过母大爷的人都不会意识到这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他身形高大,精力充沛,出口成章,幽默风趣。第一次见到时,他就妙语连珠地跟我介绍了石椅村的来历——寨后山腰上有一块凹进去的平台之地,坐落着两张天然形成的并排石头椅子。那两张石椅在特大地震中也没有受到损坏,因而被视为可以带来福气,坐上去可以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求子的夫妻会得偿所愿,甚至面临考试的孩子也会被护佑。这些显然是附会出来的,但在经历了生死之后的村寨里,它们寄托了美好的祝愿和慰藉。
石椅寨的山门对外树立着一副对联:“天赐石椅羌寨,神造火盆仙山”,对内的则是“祝福酒歌唱响尔玛奔放豪情,欢乐沙朗跳出羌山粗犷神韵”。“尔玛”是羌人的自称,音转在古籍中记载为“冉駹”,“沙朗/萨朗”则是羌族的集体舞蹈,类似于藏族的锅庄。喝了迎门酒——一种本地玉米酿制的土酒,进入山门后便是文化广场了。沿着广场往山上走,是村部和各家各户的住宅。路边的石墙上,用羌语音译写着标语:“纳真是格热哈喔(中国人民万岁)!”“嗯唻达度日撒(中国共产党好)!”
我后来再去石椅羌寨,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个标语拆掉了,可能是觉得作为民族文化村寨,这种表达太过直白了。但也许正是这种直白,表达的是北川人对党、对北京、对全国人民的质朴感情,确实,如果没有党和全国人民的关切,石椅村乃至北川人不可能这么快走出灾难的阴霾。旅游村寨或者上级领导下来视察时候的定点地方,往往具有剧场性质,人们会遮盖不合时宜与觉得不够完美的部分,从而让一切如同舞台布景与表演。然而,话又说回来,当布景与表演成为生产方式之后,也就构成了生活本身。
我常常想,2008年不仅仅对于北川是关键的转折点,同时也是中国形象与中国故事发生巨大转型的一年。这一年的4月,奥运圣火传递遭到阻挠,中华儿女和海外学子自发迸发出的爱国激情,显现了新一代年轻人平视世界、团结凝聚的崭新风貌。同时,一些不友好的外国政府通过所作所为,也撕下了自己的伪善面纱,暴露出双重标准的狰狞和丑陋,这一切反倒促成了新的认识论的诞生;5月汶川大地震后的救灾与重建,见证了中国政府如臂使指的高效率组织与动员能力、人民军队的奉献精神、广大民众的众志成城,则让中华民族获得了空前的凝聚力与影响力;8月北京奥运会的举办,则全面地展示了一个和平崛起的中国的实力、大气与包容。无论中外,2008年都可以说是进入21世纪后,标志性的转折一年。
老北川和新北川就是在这一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迁,它背负着惨痛记忆,重装上阵。我记得三个月后的北京奥运会上,火炬接力的口号是“点燃激情、传递梦想”。人们在那个全球瞩目的场合,希望用一种全民的激情与梦想,洗刷伤痛,开启一个新的未来。三年后的2011年2月1日,北川人在新落成的禹王桥头举行了开城仪式,北川新县城正式诞生。开城仪式的主题就是“开启永昌之城,点燃幸福之火”——接续的就是自奥运而来的“点燃”和“传递”的精神。
从2022年11月开始,我用了大约半年时间,断断续续把北川下辖的19个乡镇都走访了一遍,大山之中道路崎岖,景物迥然,乡风差异,民情有别,这是新的北川。古老的山川经历灾难后依然故我,它们在亿万年的时间中可能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情形,依然留下了一个生态和谐、环境优美的所在,此间的人民繁衍壮大,锻造出与先辈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们早先放羊、播种、采拾果实,后辈们则在谋求新的出路,开采矿石、制造飞机、发展文旅,升级产业。他们在谋求一个“更好的样子”,这一切都是生活。
我踏在北川的土地上,走过蜿蜒曲折的峭壁,跨过溪涧中奔腾的流水和静默的碎石,看到山坡上蓬勃的树木和蓊郁的花草,目睹民众平静而坚强地在沟壑谷地间劳作,深深地折服于蕴藏在人民中的顽悍伟力。他们在世代生息的家园上无怨无悔,敞开心胸,接纳命运的一切赐予与剥夺,接受生活的所有馈赠与伤害,辛勤务实地工作,踔厉黾勉地奋斗,从未丧失创造美好愿景的信念。这些景物人事,让我一次一次地重新理解了,为什么“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英雄的中国人民”。其背后隐藏着中华民族历久弥新、旧邦新命的秘密。
羌人民间叙事诗中,天神阿巴木比塔的女儿木姐珠与人间的男儿斗安珠相爱,遭到木比塔的重重阻挠。木姐珠和斗安珠经过三重考验,翻过喀尔克别山。木比塔举剑将界山劈为两半,从此人神之间被隔离开来。失去了天神的庇護,两个人并没有气馁,而是通过自己的劳作,亲手创造幸福。
喜鹊筑巢辛勤衔百草,
蚂蚁打洞群力日夜忙;
木姐珠和斗安珠,
为幸福哪怕汗流淌!
最终,他们迎来遍野的麦浪,累累的青稞,成群的禽畜与醇厚的美酒。斗安珠敲起羊皮鼓,木姐珠伴歌舞翩迁,唱起酒歌庆祝丰收,享受劳动带来的甜香。在那歌声中寄托着自豪与自信:
人间更比天上好,
我们的信心倍增添;
创造幸福靠双手,
前进还须攀高山!
责任编辑 喻向午
注:本专栏系列作品入选“北京市文联文艺创作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