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玛戴着红珊瑚

2024-03-09 01:55王昆
长江文艺 2024年1期
关键词:连队牦牛

王昆

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大战在即的紧迫感弥漫整个河谷。那时,我们边防炮连就驻扎在高原边境的一个垭口后面。垭口是山脉起伏的胸膛,从垭口望向西边的边境线,寒风卷起的雪雾就像大海里受了惊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地填满整个天际。

我们的巡逻区域是一座高山的山脊,在那里,我们和对面的军人常因边境线问题发生一些摩擦,我作为连队边境巡逻班副班长,一直觉得自己就是把守这片国土的直接责任人之一,那种神圣感常常让我激动而失眠。那一次是个窗口期,部队的上级首长正与对方的上级沟通着,对方的人员就偷偷搞动作。双方的军人都在山脊的下面,彼此想登上山脊也不是那么容易。弯弯绕绕的盘山道牦牛都能迷路,往返一次就要好几个小时。所以,双方都很难拿住对方的把柄。

那个傍晚,我巡逻回来本该休息。但是躺在床上,死活也睡不着。大部分战友高原反应都是头疼头晕,我的高原反应就是屁多尿多。起来上个厕所好了很多,再用凉水洗个脸,人就清醒多了,我慢慢悠悠走到营房门外。高原的风就像喝足了奶的牦牛崽,总有使不完的劲,把高空里的红旗打得啪啪直响。旗杆台是用规矩的石块砌成的,那是连队最显眼的位置,我有资格在旗杆台子上坐一会儿。

我点了根烟,把指头放在烟雾飘过的方向上熏了熏。我并不想抽烟,但觉得嘴上叼支烟也很不错。那些老兵们夹烟的指头都是黄色的,显得很有人生经验。我不想被人看成啥也不懂的娃娃,他们哪里知道,我那时毛还没齐全,却爱上了一个老乡家的姑娘。

抛开我才十八岁的年龄不说,单就身份而言,义务兵是不能在连队驻地谈恋爱的。我心里的事,谁又能管得着呢。不管晴空万里或者暴雪连天,每一天我心里都爱得轰轰烈烈。爱上一个姑娘的神圣感,就像大战在即的那个傍晚。我的老式黄胶鞋洗得发白,干干净凈。

我把烟灰弹到鞋帮内侧,成熟的老兵们通常都用这样的动作。我是新兵时第一次洗澡认识她的,整个镇子只有一家浴池,就是她家开的。说是浴池,其实就是一个石头砌的池子。池子砌在她家后院,里面是一眼四季咕咕咚咚唱歌的温泉。因为是个边防镇子,人烟稀少,牛羊遍布山坡,牧民其实只有几十个。夏天的时候,镇子几乎是空的,牧民们与牛羊一起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草滩上。到了冬天,他们便像觅食归来的棕熊,全部缩在这座看起来荒无人烟的镇子里的房子里。

边防生活很是艰苦,全连住在一个没有山墙的大房间里。我们是十二月份入伍,高原气温零下三十多度,房间里冷得就像冰窟,值班员整晚烧着牛粪炉子。厕所距离宿舍很远,大家宁愿憋得膀胱疼也要忍到天亮。设计这个厕所的人一定同时负责着伙食,为了避免起夜,晚饭谁也不敢多吃。我们连也有科技发达的地方,全镇唯有的一部电话,就在连部。搞军民共建的时候,很多老乡会过来摸摸它。我家牧村后面,有一条五米多宽的冰水河,我常把羊群扔在河边,坐在那里听水流哗哗的声音。在我们连队,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不管洗衣服也好,洗澡也好,炊事班洗碗洗菜也好,全都靠它,而且水流特别小。

到这里当兵是我的选择。那一年,放学回家经过牧委会的时候,听民兵营长说有高原的兵,问我想不想去部队。我说我们这里不就是高原吗?就在这里当兵?那时候,我除了自家放牛的牧场,哪儿也没去过。我虽然初中都没毕业,但是年龄够了,我们牧区里的孩子上学晚,我九岁多才上一年级。

民兵营长拿了张照片在那,我一看全是白雪皑皑的山峰,比我们这里高多了。民兵营长看我有兴趣,就对我父母说部队挺好的,山峰越高吃的越好。我家算是牧区里最穷的人家了,全家只有三十只小羊和十几头牦牛。民兵营长这么一说,没过多久我就去领衣服了。

坐了两天的火车,又坐了三天的汽车,我来到民兵营长给我看照片的那个地方。民兵营长没有骗我,照片里是很美的,但我并不知道,这里那么缺少氧气。虽然我家所在的牧区也是高原,但海拔的差别让氧气差出了那么多。慢慢地我就发觉了,何止缺乏氧气,简直什么都缺。

那是我和排长第一次去洗澡。按照规定,连队半个月可以集体洗澡一次,但我的土话说得好,牧民们愿意和我交流。排长很少言语,显得有些神秘。我从入伍第一天就跟着排长,虽然每周为他搓背,对他的身体哪儿长颗痦子都十分清楚,他的内心我可了解不多。

排长是个不折不扣的作风硬朗的军人,高原的边防需要他这样的。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被他吸引住了,他的粗暴让人喜欢。那个凌晨,送新兵的大卡车刚进入高原兵站,我揉掉干成一坨的眼屎,看到了大门外站着的一排军人,他们双手背后,跨立站着。大卡车的车厢板已被寒霜冻得死死的,比铁匠焊得还结实。

随车安全员骂了几声也没能让门把手活动半下,眼见别的车厢陆续窜出新兵,我们这节车厢的接站军官就急眼了。我亲眼看见他爬到车厢里,亮起黄色的牛皮鞋,哐哐几脚就把车门踹开了。“,”那个军官骂着,“兔崽子们,赶紧滚下去!”

刺骨的寒风和猪窝一样温暖而拥挤的车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小腹一紧,使劲打了个喷嚏。接站的军官是个黑大个,满脸都是青春痘遗留的坑坑洼洼。他看起来军事素质相当不错,当着我们这些满脸震惊的新兵,呼啦做了个战术手指:排头向西,三排自动标齐,报数!人数对着呢,但也怕走错队伍的。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点名,那军官语速飞快,通常点到第三个人名时,第一个答到的声音才刚落下。这也倒好,一支松散的新兵队伍瞬时有了此起彼伏的层次感。

又一辆绿色的大解放开到了站台上,后厢门打开着,呼啦卸掉一堆棉大衣,新兵们人手一件,然后车辆往前开了十米,要求拿到大衣的每个人跑步登车。我的个头不高,抬腿登车在动作上没问题,但是因为高度不够,一脚踏空摔到了地上。我的膝盖就是那时候磕伤的,现在每逢阴雨天就疼。

那个黑大个军官就是我的排长,山东梁山人,这让我想到梁山好汉。排长看我是个高原娃,就把我调到他的上铺。老兵们喜欢在厕所蹲坑的时候讨论别人的恋爱问题,说排长在镇子上谈了个对象。那我就大体明白了,我是他的婚前顾问。

他显得神神秘秘的,不停地问我一些高原人的风俗习惯,比如第一次见未婚妻的家人应该怎么说怎么做,如何对待女孩的倔脾气。根据他那些没头脑的问题来看,排长的恋爱经验比我多不到哪儿去。当然,对于如何讨未来老丈人欢心,我从小就被阿爸教导过,你能拿出多少牛羊来,是能不能讨到老婆的关键。我让他算一下将来的退役费能够发放多少,他很认真,当晚就去找了司务长。至于如何对待女孩的倔脾气,我根本没这经验。我不想让排长失望,就临场发挥一气胡侃,我在冰水河边无聊时,就是这么和牦牛说话的。我那可怜的排长,却全盘接受。

至于后果我就不知道了,倒是见他经常生闷气。

第一次走进那个浴池,我没有特别注意她。群众纪律有规定,我害怕目光犯了错。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长得不算漂亮,辫子却又粗又长。我阿爸喜欢我阿妈的大辫子,我也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可能是头发抽干了浑身的营养,她很瘦,就像一根树杈。

她低着头在收拾吧台,其实就是一个木头桌子。看着我和排长进来,她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地问到,“你们是洗池子还是单间?”单间就是小池子,温度高一些。她家后院垒着宽阔的石头墙,这样的池子要有十来个。

对待地方群众,排长总是态度周到,说:“给两个单间。”“要不要澡巾?”小姑娘一边在吧台上找钥匙一边又问。“不用不用,我们带着搓澡巾的。”排长说话时很不自在,他是个很简朴的人,一条搓澡巾都快用烂了。完了像是想起什么,排长又说:“要两个单间挨着的。”我知道排长的心思,那是让我过去给他搓背方便。也是,作为一个新兵,能单独和排长一起出来洗澡,已经是特殊待遇了。要知道,我的那帮新兵兄弟们,半个月洗一次澡,他们都快成泥猴了。

我不排斥给排长搓澡,倒多少有点不满,每次给他搓完澡,他都不放心,就像个娘们一样,这摸摸那看看,自己再搓一遍。我受不了那咕噜噜的热气,排长倒乐意躺在里面,他脖子上挂着一串红珊瑚珠子,平时塞到衬衣里,谁也没看到过。他喜欢躺在温泉水里,一颗颗搓着那串珠子,像有无穷的回味。

我被热气冲得头晕,就穿了衣服跑到外面。吧台那里有一头小牦牛窜来窜去,它的头上绑了几根木棒,吃奶时木棒就会戳痛母牛,那是让它断奶用的。我一边逗着小牦牛,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瞟那个女孩。她可是盯着我呢,做着嘘声向我招手说:“嗨,当兵的,你过来。”我走到吧台那里,她悄悄把一块奶酪塞我手里,说:“你们那个黑蛋……”她给我们排长起了个外号叫黑蛋。后来每次聊天,这成了她固定的开场白。

我敢肯定,如果不是只有这一个澡堂子,排长可能永远也不会过来。他们之间相互厌恶,谁也见不得对方。去澡堂子路上,排长会含沙射影地说某某连队的某某战士,因为不遵守驻地群众纪律刚刚挨了处分,然后再把那女孩恶魔般地形容一番,说她像只霸道的盘羊。在我们高原,盘羊发起怒,主人都要惧怕三分,不好招惹。我明白,他就是不想让我和那个女孩说话罢了。而女孩呢,则说你们这个黑蛋整天凶巴巴的,以后找不到老婆,就连牧区的母羊也不会跟他睡觉。我想说,他就说你是只羊呢,但想想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当然了,我们用土话交流,有时也交流各自放牧的故事,就算排长站在跟前,我保证他一个词儿也听不懂。

我把烟屁股使劲嘬了两口,就像那些老兵一样,用根指头弹出老远。突然,急促的警报声就在头顶上响起。我的第一反应是连队再一次进行战备演练,窜回宿舍戴帽子扎腰带便冲进兵器室。我看到走出来的战友们不但领到了最新式的半自动步枪,还领到了四个弹夹,沉甸甸的,整整一百二十发实弹。“战斗要打响了?”那几年,边境线上很不安静,擦枪走火的事随时都会发生。我看了一眼连长,他的脸上表情凝重,看来事态不同以往。

队伍集合完毕,连长的讲话非常简短,但信息量巨大:“带齐装备弹药,晚饭后轻装前进,不惜一切代价,最快速度奔袭卓泽湖畔!”当然,人员可以轻装前进,对于炮兵连的官兵们来说,没有炮,就啥也不是。这样的山路经常出现险情,在那个军民同仇敌忾的年代,驻地群众每每成为部队的有力帮手。

连队成立民兵保障小分队,由我负责带领牧民及牦牛伴随保障,一旦汽车无法通过的地带,要立即用牦牛将炮车和弹药及时送到。我很激动,又能和她见面了。

我能成为连队和牧民之间的联络员,那得是排长举荐。我帮他搓了大半年的背,胳膊上的肌肉都鼓起来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个时候,边防连和牧民们自觉建成了联防安全小组,每一头牦牛都是新中国最好的安全员。而我,凭着牧民的出身和良好的语言优势,很快成为连队与驻地群众之间的友谊使者。排长的举荐,也是大势所趋,不得已而为之。

原本和那女孩只能在澡堂子聊上几句,而每次都急匆匆地还要防备排长,那感觉就像小时候阿妈阿爸总把自己支开一下,他们要在帐篷里说会儿悄悄话。但很快,我有了一些更好的机会。那时候,边境上的现代化建设如火如荼,为了升级改造边防部队和边民的通信手段,上级要为我们建造一条信号传输光缆,属于军民共建。部队负责施工,边民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们有三十公里的光缆施工,我是个地道的牧区孩子,体力活是我可以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一下的重要方面。

施工的事很多,但具体到我们连队就是挖坑,好让那些瘦瘦高高的電线杆子能够竖在戈壁滩上。挖坑有专门的标准,要挖成八十厘米的正方形,深度是一米半。我们是每三个人一组,但开挖工程十分艰难,戈壁滩上全是石头,每一镐下去只有一个白点。我们这一组算是全连最快的,虽然他们俩每天只能挖六个坑,我一个人一天就可以挖九个坑,每天如此,那个差别大了。我们每天都有统计数据张榜公布,附近的牧民们也都能看到,对大家的激励比较明显。最开始大家不在意,但时间长了,大家看到我这挖坑的速度蹭蹭在往上涨,就连当地群众也不相信,刚开始以为是我乱报的。后来,有一天,他们专门跟着我,就看看我是怎么挖的。那一天,她也来了,一直站在我的跟前。她没有说什么,但却让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那一天,除了吃饭我几乎没停过一秒,天黑收工时,我竟然挖了十四个,把在场的人全都看得目瞪口呆。排长不失时机地做了一次现场宣传鼓动,号召大家向我学习,鼓励我继续保持。

她却不一样,直接走过来拿起我的手。看着上面全是血泡,竟难过得眼泪都出来了。那泪珠儿一掉下来,我的心也跟着碎了。卫生员为我缠纱布的时候,她一秒不眨眼地盯着我,就像科学家发现了高原上新有的物种。包扎完了,她又蹲在那里看来看去,把几根支棱在一边的丝线用牙咬掉。

她就是这一次告诉我她的名字的,她叫央吉。

我之前和她聊过那么几次,却从没问过她叫什么名字。央吉咬牙切齿地说排长那黑蛋脑子有问题,不该鼓励我不要命地干活。我没有回应她的话,但心里却开心得很。要知道,她是我们边防连这一代最美的女孩,诱惑力当然不小。我能得到她的格外照顾,心里面当然欢快。

不过,对我来说,央吉的杀伤力也不小。那时候,为了赶工期节省时间,我们吃住都在工地,我们住在帐篷里,边境雾气大,被子每天都要拿到外面晒。年轻人精力旺盛,每个人的被子上都是斑驳不堪的精斑。很多结了婚的女人们常常绕着我们的被子评头论足,但我万万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居然也在跟着围观,有一次她还大声说我们这些当兵的真是太浪费白米面了。她的这些话,让我感到不安和沮丧。但是,一天看不到她,我又心里发痒。

手坏了,心里的动力却足。第二天照旧干活,照旧挖九个、十个。她来得更勤了,一上午会来好几趟,每次都给我送点新鲜的牛奶和牦牛肉。但我们之间却几乎没有交流,只有一次,她在我难得休息的间隙,要用一条毛巾为我擦汗,被我拒绝了。她反复咒骂排长,说不爱惜母牛的公牦牛,不配有爱情。我从没把这些话说出去过,但排长却仿佛知道她怎么在背后议论他一样。每次见到她,他都是瞪着眼,从不和她多说一句话。他们之间的相互厌恶越来越深,我夹在中间,挺高兴的。

我就是那次施工结束后提升为巡逻班副班长的,兼顾着与老乡们的日常联络。我很乐意去联络老乡,但眼下可是五千多米的地方,距离卓泽湖畔三百多公里,这样的急行军,身体能吃得消吗?排长说,命令就是命令,没有时间让你多想,赶紧带好弹药和干粮,按照连长的命令执行,第一时间赶往老乡家征集牦牛。

在整个连队驻地,她家是最富裕的,也是牦牛最多的。但没想到,她家的牦牛也是最蛮横的。我们就像农村行市里的牛贩子,站在牛栏外面一番品头论足之后,就把合格牦牛名单确定了下来。前几只抓得都很省力,但有一匹牦牛特别健硕,也是脚力最好的一只。不过,它极其不配合。她用套马杆套了几次没能套上,我就说我来试试。我一甩手就把绳圈扔了出去,但是那匹牦牛一甩头,只套住了它的一只角,这匹牦牛可是太厉害了,它立即就横冲直撞过来。我怕它撞到人,也怕丢掉绳子就很难再拿捏住它,最主要的我想在她面前展示一下,就把绳子的一段缠到自己的手腕上。

那匹牦牛竟然冲出围栏一路狂奔,我被拖在地上,一时也松不开绳子,被拖得来了好几个后空翻。最后在一根电线杆子跟前,我总算把绳子甩掉了,紧紧贴在电线杆子坐到了地上。可想而知,我的小拇指骨折了,整个胳膊也觉得凉飕飕的。我不敢让连队知道这个事,就对战友们谎称走路没长眼摔着了。不管如何,我们最终把需要的几匹牦牛上了绳套准备出发。

那段时间正值暴风雪天气,一出营门,白雪皑皑便在夕阳中异常明亮,看着陡峭的山坡,大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炮车先行出发,它们都是底盘很高的东方红拖拉机,特别适合积雪路段。随着炮车的车轮印是我们整支连队,民兵保障分队跟在连队后面。

她把辫子散开,用割牦牛肉的刀子裁下一缕给我挡住眼睛。她喊着提醒大家都把眼睛护好,这是常识,一旦得了雪盲症就会不停流泪,就要用鲜牛奶清洗,这些可都是公牦牛,鲜奶的事想也别想。出了营门就要翻过高高的垭口,那里是大山的脊梁。齐腰深的积雪中,大家每走一步都会不停地大口喘息,积雪下是坚硬的冰层,越往上爬越困难,几乎是走一步滑一步。

忽然队伍里有人高喊:“卫生员、卫生员,有人倒下了!”但是,军医卫生员都走在队伍的后面,狭窄的道路一时挤不上来。央吉拉住一头牦牛,回头问军医:“你能骑它吗?”军医恐惧地摇摇头。“上来吧!别太差劲!”她硬推着军医上了牦牛背上。嗨,不是吹牛,那时候央金真是太让人佩服了。

牦牛挤开一条道,踏着清脆的冰雪冲到队伍前面。我和央吉也拉着牦牛尾巴到了前面,在高原上,我们的优势比较明显。倒下的战友是我们排的,一名和我一起入伍的列兵,爬坡时走了几步急路就不行了,亏他还是四川大山里来的,真是个■子。好在军医赶到及时,把肾上腺素推进血管,又为他做了心肺复苏。吸了一会儿氧气之后,他才慢慢好了。

排长本想握手感谢央吉的,但把手伸出来后,就成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央吉指了指那头牦牛,让他给它敬礼,然后就捂着嘴把脸扭向一边嗤嗤地笑。排长搞了个尴尬,她却贴着我的耳朵说:“真是个牦牛。”我的耳朵真幸福,声音都比以前听得清楚了。

凌晨左右,士兵们到达一处哨所,一条军犬用凌厉的吠叫警告着来客。哨兵早在观察孔里知晓外面的变化,对完口令后,官兵们被允许在此稍作歇息。军犬完成使命,卧地而息。黑夜恢复静谧,让人焦虑,只有雪花落地的扑簌声,一下下敲击着士兵们紧张的神经。一阵嘈杂声骤然而至,夜的平静被打破,从哨所后面的山坳闪出一支队伍,白衣白帽上的五角星十分搶眼。领头的打着手电,后面的担架队逶迤而过。伤员们头上包扎着纱布,绿军装上渗着殷红鲜血。殿后警戒的士兵仓促地对我们喊道:“刚刚干了一仗,剩下看你们的了!”接着,通信兵的电台传来加急命令:与敌摩擦后,我已夺取并占领某高地,敌人可能随时反扑,令我连加快进度迅速前往该地,执行支援坚守任务。

情势危急,一切从快。连队党支部紧急召开作战会,研究作战行动。经分析研判,敌人可能沿两条路对我实施报复:一条是从水上对我进行袭击,该高地西侧是双方共有的卓泽措;另一条是从毗邻高地侧面迂回上山对我进行袭扰。毗邻高地鞍部是最靠前的点位,也是敌我双方的争控焦点。山上的战友还在坚守,敌人随时都有可能冲上来,如果晚一分上去,他们就多十分危险,如果毗邻高地丢了,该怎么向祖国和人民交代?这绝不是空喊口号,而是边防军人要面对的严峻事实。

为了坚决完成任务,全连以战斗小组为单位,一半党员骨干顶着盾牌挺在前,遮挡随时滚落的碎石,另一半用手撑住前一人的脚顶在后,防止摔倒滑落。送完病号赶上来的一班长一只脚没踩稳,踉跄地向后摔出好几米,好在他没摔下崖去。但是,他又被风沙迷住了眼睛,锋利的碎石刺破了手掌,顿时鲜血直冒。老乡们帮了大忙,他们有战胜风雪的经验,在昏天暗地中为官兵们引导路线。央吉就像另一场战斗的指挥官,那些野蛮的牦牛一旦听到她的号令,全都服服帖帖,托着弹药物资勇往直前。暴风雪停了的时候,我们也全部站到了毗邻高地的顶端。从那里向下俯瞰,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帐篷、车辆、掩体、哨楼、炮阵地配置得密密麻麻。

可以想象,这场艰苦的行军,让每个人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我的小拇指本来就伤着,一路上攀爬让整个手掌都血肉模糊,鲜血一滴滴掉在沙土地上。我们畏缩在牦牛身边休息,她却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一瓶青稞酒,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的手清洗了一遍,又把她脖子上的纱巾取了下来把我的手包扎上。

作为连队和老乡之间的联络员,央吉对我的照顾并不显得出格,但是连队的战友们当然对我无比羡慕。我去一百米外的岩石后面撒尿时,排长跟了上来。他一边尿一边吭吭哧哧地提醒我要提高思想警惕,专心致志搞好保障。说的是牛,骂的是羊,他的言外之意我明白着呢。

第二天仍旧是急行军,天气的变化是最大的困难。大雪纷飞、烈日当头和冰雹敲击交叉进行。气温一直徘徊在零下三十度左右,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疼痛起来就像做了一次外科手术,身上的武器只能用胳膊肘移动,湿热的手掌一摸上去,皮肤就会粘掉。

从毗邻高地的一处暴雪垭口往下,一路陡弯,路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山路依仗高山,一侧是积雪冰层,一侧是万丈深涧。山石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滑落,路面最窄的地方容不得两个人并排通行。可以想象,担架队的这一路,经历了多少惊险。牧民们说,有些命运是降落给牦牛的。于是,战士把所有的物资都降落到牦牛身上,它们便勇敢地迈向了战场。

跟在牦牛后面,或者抓住牦牛的身体,虽然速度慢了一些,却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危险。往上攀爬没多久,又是一个垭口,那里终年积雪,路面上全是坚冰,暴风雪吹得我们睁不开眼睛,眼前一片苍茫,只有大山的脊梁隐约可见。央吉非常镇定,牦牛们也乐意听命于她的指挥,在不到一米宽的狭窄道路上,它们簇拥着相互贴着肚皮前行,旁边就是近百米的陡坡,没有任何防护,稍有不慎,人和牛都会滑落到两旁的岔沟里。央吉一只手紧紧抓住牛背脊毛,一只手紧紧抓住我。她大声喊着,不要害怕,牦牛天生就是这样的。正说着,一块石头突然从半山坡掉落,最前面的那匹牦牛倒也灵活,一甩身子就避过去了。

这是一条几乎没有人走过的路,上面是层层积雪,下面是汩汩冰河。牦牛和牧民们对这样的路段习以为常,那些从内地入伍的战友可就不行了。炮兵连最不缺的就是指挥杆,出发前好多人都在手里拿了一根。现在派上用场了,大家拄着指挥杆边探路边前进。

紧张的行军让大家的高反越来越严重,全连半数以上的人员都是嘴唇发白、脸色青紫,军医的药物都用完了,仍无法改善。央吉和老乡们很有经验,指挥大家把背包绳解开一段扎在头上,血液流通得慢了,头疼果然好了一些。此时,距湖畔仍有五六公里,而且中间横卧着湍急的雪水河,河道两边大都是陡崖峭壁,积雪有半米多深。

雪水河的一端是近七十度的悬崖峭壁,雪峰融化的冰水就是从那里奔流而下。这是一条陡坡,整个被冰雪覆盖着,像一条巨大的白布幔,又像我们草场上那顶四十人用了两年才编成的白牦牛帐篷。如果从陡坡上翻越,势必耽误时间,如果从河水里淌过去,牦牛们又未必配合。最后连长决断,保障分队带领牦牛托着武器翻越陡坡,其余人员携带基本物资,涉水而过。过冰河时,很多官兵脱掉鞋袜,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抱着石头垫起简易的踩点。到了岸边后,他们又三步一倒,五步一跪,先上去的人放下背包绳,后面的人拉着绳子攀登而上。因为这段时间顾不上防护,好几个战友先后出现了雪盲症,他们看不清道路,只能拽着别人的背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我整个手掌都缠着央吉的头巾,但露在外面的手指头却被央吉攥得暖烘烘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温湿而柔软。我在家里放牛时,常常帮阿妈为牦牛擠奶,每一次触碰时,那白花花的奶子都会让我心惊肉跳。央吉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也有那种感觉,浑身上下一股热流东窜西窜,一股力量随时要挣破身体。

牦牛们驮着的炮车和弹药在陡峭的山壁上穿行,我和老乡们紧随其后。翻越陡崖高点时,没有搭脚发力的地方,老乡们用肩膀做支点,先把体力好的人送上去,再放绳子下来,大家顺着绳子前拉后推,三步一倒、五步一跪地过去。

我和央吉最先绕到雪水河对面,很多战士们都已经过来了,还有一些仍被困在水中,不时地被流水冲倒。上来的人就扒开冰雪到处找石头,一块块传递下去,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垒出了一座座高低不平的跳桥。

经过一天一夜的艰难行军,我们终于按时到达边境一线。连长气喘吁吁地说了四个字:兵贵神速。大家便迅速开挖前沿指挥所。这里土质贫瘠,地下全是石块,每一锹下去都是虎口发麻火星四溅,锹头也卷了刃。老乡们说,挖这个他们更有经验,就从牦牛背上取下事先准备好的钢钎,拿着铁锤,跪在一米见方的堑壕内,一点点敲击。湖畔一秒秒走向黎明,央吉指挥着老乡们继续开挖工事,就像另一个战场的指挥员。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黎明。前沿指挥所刚刚建造完毕,炮兵观测班就传来了最新的数据。炮手们迅速抵达自己的战位,火炮阵地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炮管缓缓抬起,转向了目标方向,弹药一箱箱送到了火炮旁边的掩体。通信兵刚刚接收的新情报显示,敌人可能于破晓时分对我方实施炮击,打击目标很可能就在我炮阵地附近区域。连长下令各炮位要做好充足的反击准备,并命令我立即将老乡转移下去。

老乡和牦牛们被安置在连队后方十来公里外的一个地方,从那里爬上来,是一段陡峭的山坡,那个位置比较安全,也成了我们的后勤保障地点。我不停穿梭于前后方,除了传递命令,还要协调一些应急保障事宜,如何准确快速运送伤病员,如何进行战地抢救,我心里都有一把算盘。

我还是时时刻刻想着她。有一趟我下去时,大约凌晨一点多,看到她正在搭设一个简易小帐篷。我冻得瑟瑟发抖,其实是衣服湿透了,身上没了熱气。她让我到里面休息,那个帐篷太小了,躺也躺不住,睡也睡不着,我就斜倚着,紧紧靠着她的身体。她带了生火的干牛粪,弄了些冰雪放到铁饭盒里。喝了半盒滚烫的奶酪水,我好受多了,受伤的小拇指却严重多了。她拿起来看了看,我也是故意伸过去的。她把我的手握在手心里,觉得不放心,又放到羊皮袄里。我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这比高原反应要严重多了,不仅脑袋有点微微发胀,屁股上也有点刺疼,我下意识地想到了,那是痔疮破了。为了尽量减少痛苦,我一条腿跪在地上作为支撑,这样休息了一下,稍微好了一些。她以为我是累坏了,拿起袖子不停地为我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在嘴里发出诵经的声音。我觉得,她是爱上我了,她表达的那些热烈,让我很是激动。可是,眼下战斗在即,我想起那些战场上英勇无畏的战斗英雄,我现在怎么能想这些儿女情长呢?过了一会儿,我就又返回到上面。

“启封弹药,结合引信。”炮位的话机里正传来了连长的指令。对于炮兵来说,弹药引信一旦结合,就意味着这枚炮弹就要出膛。高原的夜黑暗而寒冷,那是一个静谧到极致的漫长黎明,凝滞的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仿佛下一秒战斗就会惊天动地打响。多亏了有一场及时到位的战前准备,多亏了央吉和老乡们的全力帮助。

那一起的一天一夜,我也仿佛有了一场山盟海誓的恋爱。

破晓时分,当敌人弄清了我们这边早已严阵以待后,解决问题的方式重新回到了谈判桌上。

回到驻地之后的某个夜晚,风雪暂停,牦牛们也早已躺下。那天,排长乐呵呵地换了便装,还每人发了一把喜糖。家里老人催得紧,他休假回去结婚了。他的未婚妻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字,估计除了帮他签结婚申请的指导员,谁也不知道丁点儿信息。嗨,这个黑蛋,藏得很深哩。我是老乡们的联络员,一到周末,便借口修理马掌也到了镇子上。整个下午我都忙得不亦乐乎,这个班长让我捎带一把铁锹,那个让我帮着买上一顶毡帽,直到天快黑了,我才偷点空闲去看望央吉。我有点不高兴了呢,一连几天她都没去连队找我,那感觉就像多年以后我体验到的失恋。

那扇藏式木门浑身被漆得红彤彤的,藏历的年画被风雪侵袭失掉了原本的色彩,有一块门板的缝隙比之前更大了。老式门闩正在打开,发出咔嚓的声音。犹如那晚边境上大战在即的紧迫感,紧张和惊慌再一次弥漫开来。有什么可怕的呢,我那么爱她,她也一定爱我。我们虽然没有彼此表达过热烈,但那滚烫的心都能把冰川化开。

她家的门闩我很熟悉,上次抓完牦牛后,我去屋子里洗手,不小心把脑袋撞到了门闩横木上。当时我忍着疼,假装好奇研究了一番,知道它响到第三声的时候,里面的卡槽就会完全打开。

沉重的木门“吱嘎”一声打开,闪出一头像鸡窝一样蓬松的头发。她皱着眉头眯着眼睛,高原的夕阳晃得她完全睁不开。“你找谁?”她睡眼惺忪,再加上光线虚晃,一时没有看清我。但我看得清她,那脖子上的一串红珊瑚珠子。

“小牦牛呢?”我一阵慌乱。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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