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之雨
太阳还在西边树头上悬挂,老婆便在厨房开始忙碌。因为我爱吃甜,于是她在搅拌好的俩西红柿俩鸡蛋中提前放了糖和盐,以便出锅后能呈现出西红柿酱的状态和味道。西红柿的红和鸡蛋的黄在里面半掩半露,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昨天邻居给的几棵芹菜,叶用手指掐了,叶上连着一小节茎,枝枝杈杈的样子,要的就是这种野性一点的感觉。然后开水焯过,原汁原味的芹菜叶舒舒坦坦地趴在盘子里,尝尝,有点韧,但能嚼烂,咯吱咯吱的。想起羊吃槐树叶或蔓草的样子,每次看到我都会有点馋,想知道它们咯吱咯吱地嚼,把嘴唇都染绿时,一定很幸福很美好。
卤在桌上,我坐桌旁。我等老婆也等面,我以为面依旧是软柳扶风似的细面条。老婆系着围裙,小碎步“沙沙”的,伸着一只手把面摆到我面前。那的确是一碗面,不是疙瘩面,不是刀削面,不是手擀面,疑似双手搓成的面条子,粗糙到长短粗细不等,然后煮熟,像大大小小的泥鳅窝在碗里。
相濡以沫是过出来的。年龄的原因吧,越老越靠近人间烟火。老婆做什么,吃什么,没有什么特别,我却莫名地喜欢,喜欢得放不下,成了习惯,成了一呼一吸的平常事,却关乎快乐。
看到这碗面,让我隐忍而热烈,疼痛而温暖,它竟生出翅膀穿过时光的隧道,沿着记忆逆流,落在老院油漆斑驳的纹理饭桌上,只是白色的面变成了红色,老婆变成娘的模样,当然还有爸爸、哥哥和姐姐。
那是童年。我们吃得最多的是面条,说是面条,就是一种山芋面和榆树皮面掺在一起的搅拌物,和成糊状,倒在娘手里一个大的漏勺内,漏勺下方是柴火烧开的沸水。面糊蚯蚓般从娘抖动的漏勺下爬出来,落在沸水里沉浮,等這些红褐色条状物硬硬挺挺被娘捞出来,佐之以煮白菜或什么腌菜,甚至是盐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呼噜呼噜一阵乱响。我做不到天天吃,终于有一天我把碗摔在饭桌上,发出一声叹息后,说:“我吃够了,我吃了就想吐。”
娘两眼忧伤,爸爸无奈地摇摇头,哥哥和姐姐乖巧,端着碗不吃不说话。静默让我很委屈,忽然掉泪。自己才那么小,我想吃白的饺子、馒头、米饭,可是为什么总吃这颜色的破面。
除了哭又能怎样?眼泪像一个蓄满水的坑塘,一旦开了豁口,便一股脑儿往外涌。爸爸牵着我的手,拿上高粱篾儿插的小笼子,去房后的野地里逮蝈蝈,这时,不论逮到逮不到,我早把吃面的事忘掉了。
接受是生命本身存在的一种需求,比如我和娘、和爸,爱不爱自出生那天起,就不是我说了算了,像一丛花,走过含苞走过怒放走过凌乱的秋末冬初,结籽或根须藏起,在季节里轮回,不是为谁,只是生命一旦开始,就止不住了。
老婆做的这碗面,让我把往事层层叠叠打开……
童年的时光,浓墨重彩,就埋在时间的土壤里。原以为美好的时光无非是这样:微雨的早晨,听朴素的鸟鸣轻叩小窗;昏黄的灯下,几段小字,一盏清茗;抑或,古桥下,静静地看落日把芦苇染成绯红的模样……现在终于明白,那些都不是。最美好的,无非你安心地在,我安心地爱。我们因为对方,可以每时每刻安心地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