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贺兰山可谓风起云涌,植物们蛰伏了一个冬季之后,跃跃欲试,而蓝天白云和戈壁荒滩,也释放出热情的姿态,准确迎接一年里最盛大的日子。你看,清澈的蓝天,飘浮的白云,横亘的沙丘和戈壁,遍地碎小的砾石,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时候,不经意间突然发现一抹绿色,哪怕是一棵小草,一朵野花,立刻心头会涌上莫名的喜悦,浑身充满了希望的冲动,你不禁会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和钦佩这些野花野草顽强的生命力。
秦观在《好事近》中这样写道:“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银灰旋花就有“花动一山春”的本事。车子从镇北堡镇出发,沿着镇苏路向苏峪口国家森林公园行驶,依次会经过葵花地、农家乐、葡萄园,然后就是贺兰山与银川平原的过渡带戈壁,这时候,就有一簇又一簇的银灰旋花在阳光下起舞。
我实在羡慕银灰旋花对生长地的明智选择,它不会到杂草丛生的半山腰,也不会到幽静神秘的林带,而是将贺兰山腹地作为落脚之处,如此一来,广阔的戈壁就成为它的舞台,铁青色的贺兰山就成为它演出的背景,舞美和灯光则是风和阳光,不管有没有观众,它就这么舞着。
靠近银灰旋花,你还以为靠近了身上落了牵牛花的刺猬。银灰旋花的茎干呈刺状,像极了刺猬的背,而它的花朵,如果不仔细辨别,几乎和牵牛花无异。这些指甲盖大小的花瓣,有浓稠的清香,每一次遇见,我都要半跪着,用手机拍下它绽放的样子,一会看看手机,一会看看它,画面中的银灰旋花让我迷乱,而眼前的银灰旋花让我忘记了自己,有一种酒鬼遇到酒的陶醉。
在我浅薄的认知里,贺兰山上的花,都是身子纤细,银灰旋花有个灰姑娘的名字,却带着公主般浓稠的清香,着实不可思议。显然,此前是我小看了这些在小路边悄悄盛放的银灰旋花。我对自己先前的怀疑感到有些脸红,就像误解了一个好人一样,即羞愧,又懊悔。
好在我最终还是发现了银灰旋花的好,于是,心情也开始变得愉快,在贺兰山中漫步时,脚步也轻盈了很多,这时候,心里已经装满了银灰旋花带给我的惊喜和欢悦,就好像少年时,突然收到喜欢的女孩子的回信一样,甜蜜、幸福。
银灰旋花在世界范围内亲戚多达二百五十余种,而在国内,也有八种,这些亲戚们的共同特征是喇叭状花朵,而区别在于颜色、花瓣的形状等等细枝末节,在我偏执的认知里,刺旋花应该是旋花里最美的。在砾石满布的戈壁滩上、在石头缝隙的山坡上,它们成团成簇,最大的一蓬直径将近一米。娇艳的粉色花朵和浑身尖刺形成强烈的对比。它花瓣的质地很特别。因为它没开放的时候,骨朵儿外面裹着密密的白色绒毛,花朵绽放之后,你看到花朵边缘都镶着细细绒毛边儿。
花瓣质地比丝绒轻柔,比绸缎厚重。它们颜色也很特别。比玫红色浅淡,比粉红色深沉。偶见白色的。非常绚烂又非常柔美,绽放在石崖壁上、枯草堆里。
虽然经常被它们绚烂的花色吸引,但是想要留下一张银灰旋花的照片,有些不容易,你得单膝跪地,像花朵本身一样,匍匐于贺兰山,匍匐于大自然。这种匍匐,既是给植物本身的,也是给它所隐藏的内涵的。
明代朱橚《救荒本草》记述备详:“生平泽中,今处处有之,延蔓而生,叶似生山药叶而狹小,开花状似牵牛花,微短而圆,粉红色,其根甚多,大者如小筯麄(粗),长一二尺。”朱橚笔下的旋花,放之四海都相熟,但是在贺兰山盛开的银灰旋花,应该只有他的十五弟朱栴见过,贺兰山曾是他流连过的地方,他应该也在一株银灰旋花之侧伫立过。
同为朱元璋的儿子,朱栴和哥哥朱橚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承担着守卫边疆的重任,但由于内部纷争和亲王守边制度的更迭,一个醉心植物,一个以诗书自娱。有趣的是,他们被记住的原因里,一个是因为《救荒本草》,一个是为宁夏书写了史上第一部地方志,也是国内唯一一部由亲王撰写的地方志。
这个时候,似乎可以将朱橚、朱栴两兄弟和银灰旋花联系到一起,他们,在浩渺的历史场合里,因为植物和地方志,成为朱元璋诸多儿子中为人称道的存在;而它们,在广阔的贺兰山下,因为独特和个性,成为丰富的植物王国中一朵奇葩。
旋花的同音词是喧哗,但是在贺兰山,银灰旋花却并不曾喧哗,甚至它们像清高的高人,有隐居之意,只是兴起的时候,才随风而舞。
最初,李时珍以为其花不作瓣状,如军中吹鼓,故得旋花、鼓子之名。这个起名和牵牛有喇叭花的称谓如出一辙,都是象形引发的思考。在浩渺的典故里,旋花曾经作为士子清供,跻身于清词丽句;也曾“盖野蔌得自然之气,无粪秽之培,既昭其洁以交神明,而朝会燕飨……”给人启发。而在鲁迅那里,让我对银灰旋花有了更为深远的猜想。他在《动植物译名小记》里写道:旋花一名鼓子花,中国也到处都有的。自生原野上,叶作戟形或箭镞形,花如牵牛花,色淡红或白,午前开,午后萎,所以日本谓之昼颜。昼颜的说法,应该来自日本园艺大师柳宗民。在柳宗民眼里,银灰旋花的亲戚们都有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他的《杂草记》里这么写:它的名字实在简洁明快:早上开的叫朝颜,傍晚开的叫夕颜,白天开的就叫昼颜。朝颜、夕颜、昼颜,分别对应的是不同的旋花,昼颜说的就是银灰旋花,它只在白天盛开,黑夜的时候,花瓣呈收缩状。
经由鲁迅引发的一连串考证,加上旋字的启发,银灰旋花让我联想到了一种舞蹈:胡旋舞。这是一种来自古代西域的舞蹈,唐朝诗人白居易对它的描述是这样的: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诗人为了抨击唐玄宗沉迷于胡旋舞整日不理朝政导致大唐衰落,而给读者留下了如此迷人的描写。我在宁夏博物馆里的一扇石门上仔细端详过胡旋舞的舞姿,在文学作品里搜寻过胡旋舞的魅力所在,但此时,我不想将胡旋舞和祸国联系起来,而是偏执地要把诗的前几句和银灰旋花放在一起表达。
这几句不就是说银灰旋花么:鼓乐声中,银灰旋花舞动双袖,雪花一般空中飘摇,又像蓬草迎风飞舞,飞奔的车轮,急速的旋风,也逊色于它。风不停地吹,银灰旋花不停地左旋右转,不知疲倦,千圈万周还在转个不停。
转个不停的旋花,最后没有留在文物里,却留在了中国古代建筑上。从《营造法式》开始,它就成为中国建筑装饰史上使用时间较长,使用范围较广的彩绘之一。
有一种浪漫的说法,相传旋花就是神仙赐给凡间的花卉,具有驱邪效果,花期只有6月到8月,人们为了长期拥有旋花的驱邪保佑作用,就把它刻在建筑上,这样就能长久受到旋花的保佑。也难怪,旋花的花语为恩赐。
现代的科技已经不需要旋花的辅助,它存在的意义,是启发每一个遇到它的人。跟贺兰山里的植物待久了,就替它们感到委屈,特别是在植被稀少的戈壁腹地,这些花草们囚徒一般被禁锢在大地上,生生死死,听任自然的支配。最开始的时候,它们应该也抗争过,结果可想而知。于是,它们便认命了,开始臣服于一座山,适应西北的荒凉。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能屈能伸的性格,即可俯首称臣,也会飞扬跋扈。
银灰旋花的俯首称臣,不是很明显,落地生根之后,也没有人给它一个本地名字,倒是发现了它全草入药,主治感冒咳嗽的功能。它虽然看上去全枝生刺,却是中等牧草,针状的互生叶并伤害不了牲畜们,不管是过路的岩羊、马鹿,还是放牧中的牲畜,都可以将新鲜状态下的它吞入腹中。
被贺兰山囚禁得太久,在长期对周围环境进行了深入细致地觀察之后,银灰旋花开始掌握贺兰山的规律,并且不断调整出最佳生存模式,并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银灰旋花根系粗壮,叶片狭细,形成刺垫状,保存了大量水分,因此耐旱,耐寒,也耐高温,完全适应沙漠恶劣的环境。它就像流放中的苏轼一样坚强、乐观,而稍有降雨,就可返青、生叶、开花、结果,扎根之后,庞大的根系还能防止沙土移动,起到防风固沙的作用,因而成为荒漠改造的优质植物。
偶尔遇到一两株,约等于遇到了诗意,但是如果见到大量的银灰旋花,那就要警惕了,银灰旋花的数量增多,说明生长区域的草原退化和盐碱化开始严重起来。研究表明,银灰旋花多生长在pH值8.0~8.5的土壤中,这种生境下,它的数量就会激增,它是草原退化和盐碱化的指示种,和其他草原沙化的指示植物一样,都是一种信号,所以管理部门检测荒漠化变化,总看它的脸色,这家伙,真是把自己活成孤傲又身怀绝技的孤独舞者。
田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批培根工程入选作家,出版散文集《大地知道谁来过》《大地词条》两部,曾获丁玲文学奖、宁夏文学艺术奖、《朔方》文学奖等奖项。